家事(短篇小说)

2014-11-13 04:10廖会芹
滇池 2014年10期
关键词:鸡屎二嫂大嫂

廖会芹

时间如水,哗哗,一下就淌出好远好远。这不,眼睛一睁一闭,一个月就过去了。而每个月,学校都会举行月考。

为了让学生有良好的学习习惯,学校对考风考纪抓得很严。每次考试前,先要对学生进行考前考风教育;在学生进入考场前,班主任还要把全班同学集中起来,检查学生的手机。

可不管怎么强调,即使还用探测仪检查过每个学生,还是有漏网之鱼。这不,当寂静的考场手机突然响起时,很多人都吓了一跳。

手机在一个角落响起,监考老师走过去,站在了廖康聪的面前。监考老师叫廖康聪把手机拿出来,但廖康聪不拿。他说他没有作弊。

学校规定把手机带进教室就算作弊,你不知道啊?监考老师问廖康聪,你拿不拿?

廖康聪没理老师,他翻起白眼珠。就是那白眼珠触怒了监考老师。监考老师是一个快要退休的老教师,凭着他那满头的白发,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是毕恭毕敬,即使县长来到学校看到他都要马上跑过去握手。他没想到,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竟然敢用白眼珠看他。于是,老师就一把抓起他桌上的试卷,撕碎,然后扔在他的脸上。

没想到廖康聪竟然就朝监考老师扑过去。要不是几个学生拉住他,后果不堪设想。而被拉住的廖康聪,还指着监考老师的鼻子骂,你小心一点,哪天我拿刀捅了你。

我接到电话赶去的时候,廖康聪已经站在德育处办公室里。监考老师则坐在旁边,气得发抖。

你是怎么把手机带进去的?我问廖康聪。他没回答。

他用一根线把手机吊在裤裆里你能搜得到?监考老师说。

我佩服他为作弊而做出的绞尽脑汁。可现在的关键是,要怎么处理廖康聪。作为班主任的我,对廖康聪已是穷尽手段,哄、吓、诈,什么方法都用过,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不扫地,不出操,在教室抽烟,在宿舍赌博,翻墙到外面上网,上课睡觉、玩手机,对他,我已经精疲力竭。如果他还继续坐在我的教室里,那我将要减少十年的寿命。

趁这个机会把他送回家,那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先把他的家长叫来,了解一下情况,毕竟才入学一个月就把他开除,有点不人道,这种学生,在学校待不长的,说不定再过几天,他就主动卷着铺盖回家了呢,德育主任说。

想想,也只能这样了。

可他竟然不喊家长。我爸妈不在家,他冷冰冰地说。

德育主任那张脸被他气得扭成一堆。我窃喜,呵呵,试试。

那你收拾东西回家去。德育主任拍了桌子。

他低着头站着一动不动。以他的性格,该是会马上冲出去收拾东西吧?我想。

可我错了,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对学校生活的留念,他竟然打电话给了家长。

这样,三个小时后,一个身材矮小,衣服破旧,脸上堆着一堆褶子的男人就站在德育处办公室里。

我没想到是他。现在,他已经是一个纯粹的老人了。

他显然也没有想到是我。我看到他的眼里满是吃惊。我看到他的嘴还张了张,我猜他大概想发出一个声音。但我扭过了头,我拒绝他的声音。

你是廖康聪什么人?德育主任问。

爷爷。他说。

他父母呢,怎么没来?主任问。

他妈在外地打工,回不来。他说。

那他爸呢?主任问。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闭嘴,没再说话。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哀求德育主任给他孙子一个机会,而曾经,他是那么不可一世,他何曾什么时候求过别人?

如果廖康聪被开除回家,有一天,该也会进了监狱吧,我想,那样,他家就有两个人进监狱了,女婿和孙子,他会是什么心情呢?我的心里闪过一丝快感。

可我,现在竟然是不能把廖康聪开除回家了。

开除廖康聪,他一定以为我在报复他。我不怕他说我报复,我就是想报复他,他又能怎么着?

可我竟然不能。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没想到,廖康聪竟然会是他的孙子。小时候的廖康聪,我是有印象的,白白胖胖的样子,闪着大大的眼睛,手里捏着一颗糖。我逗他,狗狗,把糖给我。廖康聪的小名叫狗狗。狗狗把双手放到背后,然后伸出一只空的手,没了。那颗歪着的小脑袋,那双扑闪的眼睛,现在还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那个叫狗狗的小男孩,现在长成了廖康聪,他成了我的学生。母亲,如果你还健在,你会让我怎么对待他呢?

而我的母亲,十年前,已经静静地躺在了鸡屎塔的山上。

鸡屎塔,我的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每次一提起心里最隐秘的角落会动的地方。

可我已经十年没踏进那里半步。

早在十年前,我就在心里埋葬了那个地方。

其实,鸡屎塔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啊。山上翠木繁茂,野花遍地;村子中央,一条清澈的小溪汩汩流向远方。鸡屎塔的人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的生活着。早晨,他们挑着箩、扛着锄奔向希望的田野;傍晚,他们挑着丰收的喜悦回到温馨的家。

曾经,我的家人也是其中的一员。我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到地里干活,等他们回来,母亲已经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母亲把好吃的夹到两个哥哥和我的碗里,两个哥哥又把它夹到父亲和母亲的碗里。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天长地久。

可这样的日子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该是大哥娶了媳妇以后吧。

因为家里穷,大哥老是找不到媳妇,好不容易,邻村一个遭人家退婚的女人同意嫁给大哥。可就在这一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母亲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且还欠了很多的外债。当时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给大哥结婚,大嫂就闹着和大哥分手。大哥舍不得,于是每天就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看着大哥难过的样子,母亲痛苦万分,她责怪自己为什么要生病,责怪父亲为什么要送她去医院。甚至,为了不拖累家里,她还吃了老鼠药,幸亏发现及时,母亲才留下了一条命。endprint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哥把大嫂约到村后的小树林里进行最后的挽留。他已经决定放弃了。但是那晚他喝了很多酒,在大嫂要走,而大哥拼命拉着她祈求她的时候,大哥体内的荷尔蒙突然增高,他一下就把大嫂压在身下。就那一晚,大嫂怀孕了。那个时候,婚前怀孕是多么让人不齿的事情,于是匆匆忙忙中,喊了家里最亲近的几个人随便吃了顿饭,大嫂就嫁给了大哥。

大嫂嫁给大哥几年后,村里的人都还在背后对大嫂指指点点。为了这,家里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而大嫂,把所有的委屈都发在了大哥和父母身上,她嫁过来之后,没有喊过一声爸妈,没有给我的父母做过一顿饭,没有给过父母一个好脸色。

我的家,就这样鸡犬不宁。

家里的矛盾,在二哥结婚后,更加不可开交。

二哥结婚时,家里的情况稍微有了好转。为了不让大哥的悲剧重演,母亲向亲戚借了点钱,父亲又到医院卖了二次血,总算体体面面给二哥办了婚事。

而这更招致了大哥大嫂的不满,大哥说,我娶媳妇你们不给我办酒席,廖欣娶媳妇你们卖血给他大操大办,他才是你们的儿子,你们有事不要来找我。

廖欣是我二哥的名字,我的大哥叫廖良。

我没想到,就因为这个原因,大哥大嫂耿耿于怀一辈子。他对父母,对二哥二嫂,从来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而二哥二嫂对他们也是爱理不理。几个人相遇的时候,都是视对方为空气。

而父母,为了安抚大哥大嫂,在生活中,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满足大哥大嫂。父母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悄悄拿给大嫂;甚至每天洗锅的泔水,都要拿猪食桶装了,送给大嫂。

那时大哥在离我家老房子不远的地方盖了一所砖房,母亲每次提着泔水桶出门的时候,二嫂都撅着嘴,灶上的盆盆罐罐会噼噼啪啪响一阵。

那两个老不死的,连一点泔水都要老远路程的送给人家,我和他们是住在一个家里呀。二嫂对二哥说。

你管他们,一点泔水,要了干什么?二哥呵斥二嫂。

要了干什么?这不是泔水的事,二嫂大声回击二哥,这明摆着不把我当人。

大哥的二女儿和二哥的大女儿在同一年出生,大哥的女儿生在上半年,二哥的女儿生在下半年,我家同一年添了两个孩子,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

大嫂没有奶水,她家的孩子从小是靠奶粉长大的,这样,大哥大嫂去干活的时候,就会把孩子送给母亲帮他们带,母亲只要在孩子饿时给她冲奶粉就行了。二嫂奶水足,她家的孩子从小吃奶,孩子就离不开二嫂,二嫂就只能呆在家带孩子。

可二嫂看母亲一直给大嫂带孩子,心里就不平衡,当她看到大嫂把孩子送到母亲手上的时候,她也会找个借口把孩子送到父亲身上。过一会儿孩子哭,给她冲奶粉,奶粉喂到嘴里,她都吐出来。父亲只有抱着孩子去找,找来找去,看到二嫂正和某个小媳妇说闲话。孩子要吃奶,我们实在带不了,等孩子断了奶,我们再帮你们带。父亲对正在嗤嗤笑的二嫂说。

二嫂的脸唰拉了下来,我就说,我的孩子你们不会帮我带的,不劳烦你们了,我自己会带。二嫂黑着脸从父亲手里抢过孩子。

你们以后老了,可别指望我。二嫂扔下一句话,走了。

而人活着该有多少事啊,特别人老了,很多事情已经无能为力。比如吃饭。

父母已经干不动活了,他们把田地分成两份,一份给廖良,一份给廖欣,然后他们每年给父母称600斤谷子,给父母120块的生活费,看病的钱平摊。

田里,廖良和廖欣都种上了庄稼。可廖良一年到头就是不给父母称谷子,也不给父母生活费。这让已经把谷子和钱都给父母的二嫂大为恼火。她朝廖欣发牢骚,以后,他们不给我也不给。二哥无话,他倚着墙根汩汩吸水烟筒。

那时我读高中,周末回家,煮饭的时候发现柜里所剩米已经不多。没多少米了,以后怎么过呢?我说。

我的话被正在院子里洗菜的二嫂听见了。她接过话,这些都还是我们给的呢,没有我们,还不知到哪里要饭去呢,我们的米是给老人的,年纪轻轻就吃别人给的米怕是会折寿呢。

我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在母亲煮饭的时候,我说学校有事,然后离开了家。我像一个孤魂野鬼,四处游荡。高中三年,我是靠在校门口的饭店洗碗度过的;大学四年,我做家教,去饭店洗碗,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校外的那条小路上不停地奔波。

我的父母,每天就拖着虚弱的身体四处捡拾垃圾。烈日下,暴风中,两个老人,步履蹒跚,不时地,其中的一个老人还会摔倒在地。

很长时间,我才会回一次家,每次回去,我都是呆一会就走,我怕二嫂说我吃她给的米。而每次走的时候,母亲都会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她和父亲卖垃圾的钱塞给我,我不要,那一张张皱巴巴盈满母亲体温的零票,我怎么忍心拿走?我走的时候,除了留下车钱,也会把口袋里的钱悄悄放在桌子上。

每次回去,我都是含泪离开。

吃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住的问题又出来了。

父母在二十多年前就盖了三间四耳的房子,当时由于钱不多,就只盖了三间正堂。中间做客厅,两边各盖了两个卧室,大哥二哥结婚后各住一间,父母和我住在楼上。楼上随便铺一些木板,人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把木板的一端踩得翘起来。有一次,母亲踩翘了一块木板,当时放在木板上的尿桶翻了,当浑浊恶臭的尿液顺着楼板的缝隙淌到地上的时候,鸡屎塔的上空响起了大嫂二嫂的咒骂声,那些比尿液还浓还臭的咒骂声在鸡屎塔的上空响了很久。

两边的耳房是两个哥哥成家后盖起来的,他们盖耳房的时候,父母顺便就分了家,三间四耳的房子,从中间往下,一人一半。门的右边属于大哥,左边属于二哥。

我是女儿,我没有。

而分家之后,父母住的成了问题。他们的床一直放在楼上靠右边的位置,分家之后,大哥说那是他的房子,父母为什么不住到左边。于是父母搬到靠左边的位置,二哥因为看不惯大哥的作派,就说为什么住到他那边,父母又不单单养了他一个儿子。没有办法,父母只好把床摆在了中间的楼板上,大哥二哥家各占一半。endprint

我呢,没地儿摆床了,回家就只有和小时的玩伴一起住。

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的关节炎越来越厉害,她爬楼梯越来越困难。父亲看着母亲每次爬楼梯那痛苦的样子,就想把床搬到楼下。当时大哥已经在外面另外盖了一幢砖房,他正堂的卧室空了下来,父亲找他商量,希望能让他们老两口住在他的卧室里。但大哥不同意,他说凭什么只住他一个人的房子,要住的话,就让廖欣把他的卧室也腾出来。可二哥家没有在外面盖房,他和二嫂住在正堂的卧室里,两个女儿住在耳房的楼上。他如果把卧室腾出来,那他和二嫂就没了住的地方。但大哥不管这些,他说,如果廖欣腾房,他就腾。

大哥的房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但他就是不让父母住进去。

父亲气得浑身哆嗦。而我,只有落下一颗颗硕大的泪珠。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很多很多的钱,然后盖一所村里最漂亮的房子,让父母开心的住在里面,让这个名叫廖良的人每天像哈巴狗一样在漂亮的房子前流涎水。

而这终究是一种美好的想象。

廖良不让步,没有办法,最后,父母只有到田里拾来一些塑料薄膜,在正堂的中间隔了一间遮风挡雨的地方。

父母住的地方有了着落,煮饭的地方又成了问题。

父母的灶原本在正堂上,现在隔了卧室,他们煮饭又没了地方。左边的耳房,是廖欣的厨房。右边的耳房,原来也是廖良的厨房,现在一把锁挂在房门上。

这次父亲没有通知廖良,他用一把小锤敲开了锁。

廖良知道后气势汹汹地追来,他指着父亲的鼻子质问父亲为什么砸了他的锁?父亲没有说话,他坐在灶洞前劈柴。母亲颤巍巍地说没有地方煮饭,你的厨房空着。

厨房空着也不给你们用。廖良说。

母亲干巴巴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此刻,母亲再也忍不住,她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抚腿大哭。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你小时候,家里只有一碗米,我和你父亲舍不得吃,我们吃树根,那一碗米不是给你吃了吗?早知道的话,我还不如把那一碗米喂狗……

父亲沉默,他依然坐在灶洞前劈柴。但在大哥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父亲突然从灶洞前站起来,他瞪大着眼睛,风一样冲向大哥。他的手里提着劈柴的斧子。

大哥鼠一样逃窜。

父母终于有了一个煮饭的地方。

可有了煮饭的地方又能怎么样呢?大哥一直不给父母米,二嫂在给了两年后也不再给。这样,父母断了炊。

那时我在读大学,放假回家,看到父母碗里端着的是红薯。

大哥结婚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是的,变得不可理喻。

几个本家想给老祖宗们安碑,事情让几个德高望重的叔叔伯伯们主持,我们做晚辈的只要出钱出力就可以了。整件事情本来十分圆满,但在最后分摊费用时出了问题。费用其实不多,平摊下来每家也就四百块钱。四百块钱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因此几乎很快就把钱收齐了,但是大哥却不交。四百块钱呢,你们抢人呀,他对前去要钱的几个长辈说,谁知道你们的账目清不清,我不交。

几个长辈拿出从一开始就记得很清的账目给他看,但他还是不交。大嫂一张一合着薄薄的嘴唇,我们没钱,我们就不交,你们可以把我们一家人的名字从碑上抹去。

几个长辈气得嘴唇哆嗦,他们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没办法,四百块钱的亏空没法补,主事的二叔和三叔就找到我,言下之意是叫我帮大哥出了安碑的钱。

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二叔拍着膝盖说,我们杨家怎么会出这么个混蛋呀,名字都刻在了碑上,可他就是不拿钱,还叫我们把他家人的名字从碑上抹去,怎么抹呀?我也真想把他家的名字抹去呢,可这样那碑不就废了吗?那碑钱,人工钱,又找谁要去呢?

我们今天来呢,就是想找你想想办法。三叔说,你看,他是你大哥,你又是拿工资吃饭的,你就把他的四百块钱出了吧。

我虽是拿工资吃饭的,但我每月工资拿到手的也就一千多块钱。那时我刚刚参加工作,没有什么积蓄,说实话,我的兜里连一百元现金都没有,我怎么拿得出这四百块钱呢?

你放心,二叔说,我回去,我把整个情况写在大红纸上,我会把这张大红纸贴在村委会门口,我要让整个鸡屎塔的村民都来看看这个混蛋的嘴脸,我还要跟你爹商量,让你做家里的老大,我要让整个鸡屎塔的人都知道,他不够格做老大。

我知道二叔有点气糊涂了,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被气糊涂的老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找人借来了四百块钱,然后把他们送上车。

这个事情也就这么结束了,我回家,也没有看见村委会的门口贴着大红纸。当然,我也不希望出现这种事情,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你二叔和三叔去找你了?我一跨进家门,父亲就问我。我点头。我叫他们不要去的,父亲朝我叹气,我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混蛋来呀,他非常自责。我安慰他,没事,不就是四百块钱吗,就当我不小心弄丢了。

我的二嫂,她微笑着问我,那两个死老头去找你了?我点头。

你干嘛要给那个狗杂种出钱呢?你有那个闲钱,还不如给你爸买点肉吃呢,再说,你替他出,为什么不替你二哥出呢?你读大学时,你二哥是给过你钱的。那个杂种给过你一分钱吗?

这个我是不会忘记的,我读大学时,二哥会背着二嫂悄悄塞一点钱给我。有一次被二嫂看见了,二嫂还和二哥吵了一架。

我不知怎么回答二嫂的话。说实话,我也不想给出钱,在我心里,我也觉得大哥是个混蛋,四百块钱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我实在不忍心看二叔和三叔两个干巴巴的老人那六神无主的样子。

不管怎样,这件事情就这么烟消云散了,虽然后来的很多年里,鸡屎塔的村人会偶尔谈起这件事,然后再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我呢,只想父母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还有什么奢求呢?endprint

我大学毕业后,父母的苦日子也到头了。我用第一个月工资,给父母买了最好的米,给他们买了漂亮的新衣服。

父母终于安定下来。他们不用去捡垃圾。每天早上,他们睡到自然醒,然后到村中摆摊的地方买一点菜。吃过饭后,他们会到村中的大榕树下悠闲地坐着和村里的老人唠家常。而每个星期,我都会提上水果,回去看他们。

他们过上了让村里人羡慕的生活。

我希望日子就这样平稳而有序的过下去。充实,安稳,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大江,流到它该去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真的过了好久呢。父亲母亲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可这样的日子终究是有尽头的啊。后来,我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事情的起因缘于一场风。

鸡屎塔冬天的风好大、好凌厉啊,它每天呼呼地不要命的刮呀刮,它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仿佛要把整个鸡屎塔都要吞进肚里。就在一个大风呼啸的黄昏,二哥地边的梨树枝被风吹落在的地里。那块地以前是我们全家人按人口分的,有3亩多,后来分家时,父母从中间隔开,大哥和二哥一人一半。分开后,两人分别在各自的地边栽上果树。大哥栽桃树,二哥栽梨树。

大哥地里的油菜花正开得粉艳粉艳,蜜蜂在上面咿咿呀呀忙着采蜜。可梨树枝被吹落时,就把油菜花打得七零八落。大哥到地里,看着歪歪倒倒的油菜,他心里那个气呀,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怒气冲冲找来一把砍刀,把二哥地边的梨树剥了皮。

二哥到地里去,看着已经有干枯倾向的梨树,他伤心欲绝。这还是自己的哥哥吗?又不是自己故意把油菜花破坏的,那是风呀,要怪也只能怪老天啊,是老天要刮风,关他廖欣什么事呢?树活靠树皮,人活靠脸皮,他怎么着就把自己的梨树给剥了皮了呢?这几棵梨树,是多好的品种啊,个大皮薄肉甜,哪次拉到街上,不是最先被抢完?现在,九月份孩子上学的学费是没了,那怎么办呀?还能怎么办呢,他同样找来一把砍刀,把大哥的桃树剥了皮。大哥剥了二哥八棵梨树皮,二哥同样剥了大哥八棵桃树皮。

这还了得,就这样,在一个流血的黄昏,大哥和大嫂,加上两个女儿,再加上两个女婿,手里拿着棍,拿着刀,气势汹汹杀向二哥。那时,二哥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一点小酒。

我的母亲生了两个儿子,可大哥和二哥每家都只是生了两个女儿。廖良家的两个女儿都已成家,大女儿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小女儿嫁在本村;廖欣家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在省城打工,小女儿在上大学。这样,当廖良一家六人气势汹汹杀向廖欣的时候,廖欣只是孤家寡人。

其实大哥一家何必拿刀、拿棍呢,对付小小一个廖欣,只要他家任何一个女婿都已足够,就是廖良,也只是稍微比廖欣老了那么几天。所以,当二哥看到突然间哗啦啦涌进的一大群人时,他瞬间就崩溃了,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他的两腿在筛糠。

你是不是把我的桃树皮给剥了?大哥问二哥。

是你先剥了我的梨树皮呀?二哥的回答显然底气不足。

谁叫你的梨树枝压了我的油菜?大哥说。

是风吹落的,又不是我故意的。二哥说。

那是不是你的梨树。上门女婿说。

是。二哥无可辩驳。

那不就得了,你的梨树压了我家的油菜,我们把你的梨树皮剥了,不就两清了,你干嘛要把我家的桃树皮给剥了呢?大嫂闪着两片薄薄的嘴唇说。

二哥哑了口。这时二嫂从邻居家串门回来,看到家里吵吵嚷嚷的一家人,她忍无可忍。她张开大嘴开骂,你们这群强盗,拿着刀来我家想干什么?别拿刀来吓唬人,既然来了就来杀呀,来呀。她把自己的脖子一一伸到大哥家每一个人的面前。

大哥家的每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吧,二嫂说,你们不就一群怂包吗,杀呀,为什么不敢动手呢?

你再叫,我杀了你。上门女婿跳了出来,不就杀个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你杀呀,二嫂又把脖子伸过去。上门女婿受不了这种挑衅,他举起刀就朝二嫂奔将过来。

二嫂吓得四处逃窜。

父亲母亲跑上前去拦上门女婿,怎么拦得住呢,此刻的上门女婿,正是一头愤怒的狮子,他一甩手,弱不禁风的母亲摔倒在地。

母亲的头部重重撞在一块放了几十年的磨刀石上。

十一

大哥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他们只得招一个上门女婿。上门女婿是一个外地人,是大哥的大女儿廖艳华到省城打工时领回来的,粗壮,结实,名字叫王江坤。王江坤到大哥家的时候,我父母和大哥家已经水火不容,大哥大嫂和我父母相遇,相互都不会看对方一眼。

王江坤受到大哥一家人的影响,看到我的父母不会喊一声爷爷奶奶。有一次,在一条小路上,父母背着从地里拾回人家不要的塑料薄膜。这些薄膜,每张能卖五分钱,我的父母,要靠这些薄膜换一点米。我父母的腰弯成一只虾,没法给跟在后面的王江坤让路,而王江坤,竟然两手空空的跟在后面很久。

他的脾气还非常暴躁,邻居家一头没关好的小猪啃了他家栽在门口的白菜,他冲上去,双手拎起小猪的四腿,把猪一下就扔进邻居家的厕所了。

据说,在鸡屎塔,没有哪个人敢惹这个王江坤。

廖艳华和王江坤生了一个儿子。廖良非常高兴,自家终于有了续香火的人。父母也非常高兴,廖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为了好养,廖良叫这个孩子为狗狗。狗狗,廖良叫,他的眉眼都是笑。

父母也非常疼爱这个叫狗狗的孩子,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悄悄塞给狗狗。狗狗,叫老太,叫了老太这个香蕉给你,母亲手里拿一根香蕉逗狗狗。狗狗叫一声老太,然后伸出手接香蕉,母亲把香蕉藏在身后,伸出一只空手,说没了。狗狗一看,香蕉果然没有了,然后就放声大哭。

我的家庭,虽然不和,但血管里流淌的都是相同的血,打断骨头都是连着筋。可是,当我妈倒地的时候,当王江坤以过失杀人罪被判刑的时候,我知道,我家的血管已经破裂,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endprint

十二

母亲的离去给我很大的打击,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她。她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穿着活时经常穿着的蓝色对襟衣服,头上梳着发髻,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活着时的样子。很多次,我都梦见她活了过来,然后和我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地劳作。

可醒来,都是梦一场,母亲已经走了,她永远不会再醒来。每次,我都泪流满面。我的母亲,苦了一辈子,她没有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我有能力让她不愁吃不愁穿的时候,她却走了。

我无法释怀。而我,对大哥和二哥都充满了怨恨,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事情会到这种地步吗?我不再喊他们大哥二哥,我也不再和他们说话。

我恨他们。

虽然,大嫂二嫂还会为父亲偶尔从他们的地里摘了一个瓜,或者从他们码得山高的柴禾上拿一点烧柴而咒骂父亲,但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每个星期,我同样会买了水果去看父亲,现在,我只有父亲了,我只希望我的父亲能够好好的活着,能够长命百岁。

可是,上帝怎么会这么仁慈呢。就在那天,我的母亲去世一年后的一个黄昏,我的父亲,突然倒在地上,医生说,脑溢血。

我拒绝这样的事实,当我看到父亲静静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已经哭不出来。

十三

和安葬母亲一样,我出钱买菜,廖良廖欣凑出柴米油盐。在商量怎么出时,他们又因办母亲丧事时谁多拿出一袋米吵了架。

我懒得和他们说话。我抬头看天。我只有抬头看天,才能不让眼泪流出。

爆竹声中,父亲被缓缓抬起。我给父亲烧了纸做的洗衣机、电冰箱、电磁炉等常用的家具,甚至还给他烧了一辆小轿车。我希望,他这次回去,能够带着我的母亲过上好日子。

父母不在了,家一下就空了。这个家,我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我准备回学校。

但是,在我要走的时候,廖良提出来,父母的东西要分掉,以做彻底的了断。

我不知道,父母除了几个装咸菜的破罐外,还有什么可以分。但廖欣显然被廖良的语气给激怒了,廖欣说谁怕谁,分就分。

于是,一场分家就这样开始了。

廖欣说父母睡的床是他给的,这个不能分。大嫂说,拿到老人房里的东西就是老人的,要分,要求一人一块床板。廖欣气得大叫,他说床是他的,谁都不能分。可大嫂寸步不让,她梗着脖子和廖欣吵。廖欣气得不行,他冲进父母塑料薄膜隔成的房里,抓起一个咸菜罐就扔到天井里。廖良也冲进去,抓起一个咸菜罐也扔到天井里,霎时,整个家里,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罐摔完了,接下来分米,找不到称,就用碗,一人一碗。他们这次没有亏待我,说要分给我,我说不要。他们说不行,这样不公平。

我拿给父母一个电饭煲,一个毛毯,一个棕垫。大嫂说正好,她要毛毯。毛毯是新的,还没有使用过。二嫂也想要毛毯,两人又吵起来。我说我不要棕垫了,哪个拿电饭煲就给他吧。听了这话,大嫂二嫂的吵声才平息下来。

最后的结果是,我分到了三十碗生了虫的米,二块床板,一把扫帚,一顶草帽。

十四

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我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我知道,这个家,于我来说,该是永别了。

后来,二嫂还给我打过电话,说是她家装菜油的桶在办完丧事后被大嫂提走了,她去要,大嫂和廖良还打了她。

我唔唔的应和着她。以后,中秋节的时候,过年的时候,二嫂也还给我打过电话,叫我回去过节,但我都找理由回绝了。

我们学校有一个外地的小伙,他中秋节不能回家,我们俩就在一起吃月饼,赏月亮;过年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回去过年了。后来,他成了我的老公。我对他说,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我是一个孤儿。

从那以后,十年,我都没有回过鸡屎塔。母亲活着的时候,最怕自己死后没有人祭祀她,让她成为孤魂野鬼。我不知道,廖良和廖欣有没有给父母供上牌位,有没有逢年过节的时候,祭祀过我的父母。而我,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买一点纸钱,对着家乡的方向,给他们烧一点纸钱。

而我没想到,那个叫狗狗的孩子,现在的廖康聪,竟然是廖良的孙子,而他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

我该怎么对待他呢?母亲,他是你最爱的曾孙,是我们廖家的香火啊!

十五

放学的时候,我留下了廖康聪,我没有和他说话。他低着头,跟在我的后面。老师,我这几天没做什么坏事呀。他说。

我没有看他一眼。

昨天晚上我没去上网,他们喊我,我困,就没去,只是玩了一会手机。他说。

我没说话。

我只是上英语课的时候眯了一会,他说,老师,我真没做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他低下了头。

鸡汤是我上课前就熬好的,我让他坐在桌前。他显出少见的局促,我叫同学帮我打饭了。他说。

老公看了我一眼,他没说什么,他叫儿子喊哥哥吃饭。

他怎么是我儿子的哥哥呢,他该叫我儿子叔叔。

不要喊哥哥,喊廖康聪,我对儿子说。老公和儿子显然对这个称呼有些意外,因为遇到比儿子大的学生,我们都让儿子叫哥哥。

廖康聪扭扭捏捏吃了那顿饭。

时不时,我就买回鱼肉,然后喊廖康聪来家里吃饭。我不再批评他,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只要别打架就行,我对他说。

廖康聪不知我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来的次数多了之后,他也放松下来,他和我儿子一起打篮球,一起玩游戏。上我的课,他也不再睡觉。

第三次月考,他竟然考了班上第20名。

十六

在鸡屎塔,除了清明节上坟之外,每年的农历十月还是上坟的日子。今年,十月到来的时候,我想亲自给父母上一次坟,带着老公和儿子。

几天前,我就开始了准备。香、烧纸、挂在坟上的五颜六色的彩纸,还有鱼、肉、水果等等祭品。对于第一次上坟,我难于自持,买纸的时候,差点流下泪来。

周末,我带上老公、儿子去鸡屎塔。老公默默开车,儿子没去过农村,倒是什么东西都好奇。那是什么,妈妈?看见什么他都要问一句。

而我只是沉浸在悲伤中。

很久没来,鸡屎塔的变化挺大。原先都是土木结构的低矮房屋,现在很多的人家都盖起了砖房。我不知道廖良和廖欣家的情况如何,但我也不想知道,我叫老公把车停在村口,然后提着祭品上山。

东西太多,我打电话叫来廖康聪。

廖康聪出现在村口,他很吃惊。老师,你也是鸡屎塔的人?他问。

我朝他笑笑,然后,叫他帮我提着东西上山。

路两边长了很多的荆棘杂草,没有廖康聪在,我们还真上不去。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一边走一边给我们开路,遇到上坡,还会转过身拉我们一把。

父母的坟在半山腰。我到的时候,看到坟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彩纸。坟前,还有烧过的香纸。

我知道,他们来过了,只是不知是廖良还是廖欣。

老师,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呀?廖康聪看到我把祭品摆在坟前就更吃惊了,他张大着嘴巴看着我。我昨天还和我爷爷奶奶来给我老公公和老太上坟呢,廖康聪说,我家以前从来没上过坟,可是几个月前,爷爷半夜起床上厕所,突然倒在地上,算命先生说我爷爷没有良心,祖先的神灵不保佑他,于是今年就来上坟了。

埋在这里的是我的父母。我烧着纸,然后说。

廖康聪默默地看着我。老公也默默地看着我。

你该叫我奶奶呢,我说。说话的时候,我没忍住,眼泪哗哗哗下来。

我给父母磕头,三十个,一年三个,我把十年没来的头磕玩。老公、儿子、廖康聪,他们和我一样跪在父母的坟前,我磕头,他们跟着磕头。

父亲母亲,你们过得可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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