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蒙古族小说空心人

2014-11-17 18:01哈达著哈森译
西部 2014年9期
关键词:喇嘛老伴儿老爷子

扎·哈达著哈森译

西部头题·蒙古族小说空心人

扎·哈达著哈森译

道日吉老人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捡了几个月才攒下的破烂堆上腾起了一股烟柱,那烟柱直冲云天,竖成了一根擎天柱。他从睡梦中惊醒后就失眠了,琢磨这是一个什么征兆,并反复回忆着梦境。他老伴儿在睡梦中“啦啦啦……噜噜噜”地嘟囔着、哼唧着。他想起梦里有一片红色斗篷,顺着烟柱,从天上飘然而下,罩住了全村。这可能是一个吉利的梦,不可能是一个凶兆。想来想去,他想不出什么吉凶祸福,便起床吃了点东西,操起捡破烂的七个麻袋就出早工了。

道日吉老人跟他老伴儿住在蜂箱似的一排房子最北端。他家有四头老母猪,道日吉从来不去侍弄它们。他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到处看,哪儿有纸箱、纸盒、酒瓶、废铁之类的东西,翻腾垃圾箱,总想寻得一些什么,日落后才会回家。他不知道有一些捡破烂的,三更半夜就会起床,打着手电筒翻腾垃圾箱;还有一些捡破烂的,到了夜晚就已经开始行动。找不到什么东西,他就谩骂:“这些该死的家伙,三个箱子都掏空了,居然什么都没给我留下,真是一群恨不得把垃圾箱也当废铁卖掉的家伙。不过,这个垃圾箱要是能卖掉,还真能卖一个好价钱哩。”

道日吉走到一幢两层小洋楼跟前。富丽华贵的楼房外围有铁栅栏,连哈巴狗和夜猫子都难以钻进去。这里唯一的门,被两名保安不分昼夜地把守着,他深知无法从这门走进去。捡破烂的,谁也没能动这院子里的垃圾箱,他暗自下决心,这次一定想办法进这院子。

若是年轻时,这三丈高的墙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障碍。道日吉绕着毫无缝隙的四合院走了一圈儿,然后转经一样转了半天,终于进了院子,却没看到什么垃圾箱。见楼下的一个小小铁门半闭半开着,便好奇地去打开看。这下,被装在干干净净袋子里的垃圾鱼贯而出。他将搪瓷酒瓶、高级烟盒、点心什么的迅速装进袋子里,正想抓起一根还很新鲜的香蕉,刚踮起脚尖,却有人踢了他屁股一脚。回头一看,看门的保安来了,用鞋尖踢他呢。

道日吉被赶出来,街上也没捡着什么,便沿着街道逛荡着,到了小镇南边。他不知道这条马路径直向南,最终到哪儿;顺着这条宽宽的路走下去,会走多远。想着想着,他看到被弃路边的塑料瓶、纸盒什么的,就起了沿着这条路捡破烂的念头。

进入暮年之后,捡破烂成了老人唯一的工作,他每天都会起得很早。

他家向来牛羊少。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道日吉不甚清楚。有人说他被抓壮丁再也没回来。母亲是一个得了浑身瘙痒症的柔弱女子,虽然喇嘛的藏药治好了病,却再也没找男人。娘儿俩相依为命,守着四十来只山羊,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林边生活了一辈子。

道日吉小时候,这个地方真是个风调雨顺、细雨绵绵的富饶之地。虽说沿河湾有一些人家的夏牧场,却没人来道日吉家做客。他们怕被母亲的瘙痒症传染,都躲得远远的。驮盐巴的北方驼队,几年才从这里经过一次。那时,母亲从他们手中买一些茶叶和盐巴,换一些米面。此外,唯一的客人就是披着红袈裟的塔尔寺喇嘛,从南边径直来他们家,住上几天就往北去了。也不知道他何时又向南边过去了。第二年,道日吉家从冬天的营地转场到春季的营地时,他又来了。真像一只候鸟,天一暖和就来了。除了驼队人马,每年只来一次的只有那个喇嘛,所以,道日吉总是等他等得不耐烦。把阳光带进他们蒙古包的喇嘛,从袍子里拿出西藏红枣、淡黄色的冰糖,解了道日吉的馋之后,便让他去河边挑水。挑水有什么难的呀,用挤奶桶挑水,走一路洒一路回来后,母亲便开始用它给喇嘛师傅熬新茶了。有人说,道日吉是喇嘛的儿子,大脑袋、宽脑门儿一模一样。有人说,道日吉母亲临盆难产的时候,遇到了这个喇嘛,喇嘛给她接生之后,给孩子起名“道日吉”。人们说,孩子会学给他接生的那个人的秉性,所以,道日吉定能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喇嘛。但是,喇嘛没说过要收他为弟子,所以,这种说法慢慢也就被淡忘了。

道日吉老人沿路捡着被弃的酒瓶、烟盒、塑料瓶,刚满一袋子,太阳也拖不住影子,快西沉了。旧帽子、衣裳、裤子、还能穿的鞋子……街上捡不到的很多东西,都在这路边等着他捡呢。但越是离城远,他的包袱越重,他只能将它们一堆堆地藏在某处。

他捡到一条较新的红色毯子后,便在路边稍作休息。不一会儿,身边飞过很多卫生纸,还有勉强能装一个乒乓球的塑料套。他曾推断过街边垃圾桶里常见的这种薄薄的塑料套的用途,捡回家用水清洗后,套在自己的家伙上。他寻思着如果是年轻时,会把这个套子弄烂了,独自笑了笑,不由又叹息起来。回想起自己跟那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子的黄毛丫头躲在灌木丛中,整夜不眠地折腾,仿佛就在昨天。想着想着,好像有点尿意,又似不是,他夹紧了双腿。此刻,那个黄毛丫头正睡在炕上,哼唧着“啦啦……噜噜”,跟她的老母猪在梦中对话呢。

道日吉十岁的时候,那个走街串巷做买卖的小贩子来到了他家。他的背囊里有糖果、白面、糯米、针头线脑,用这些换走他家的羊皮或者珊瑚耳坠、戒指什么的真货。有时候,会赶走一两只羊。也有时候,将归于自己的羊放他家几年,等数目增多时再赶走。母亲说:“路途劳累的人啊,给我们俩送来了口粮,真好啊。”于是拿出风干肉招待他,也会让他在家休息两天。而这个人也变得勤快,帮他们杀牛宰羊,割柳条拾柴火,做一些重体力劳动,之后再背着风干肉上路。一次,他带来了画有财神爷的红色图,交易了他家两只羊。那张图至今还供在他家呢。请了所谓财神爷的那张红色图像之后,真正保佑了他们多少呢?数得清的羊群和箱底的珍珠、珊瑚反倒越变越少了。道日吉想着这些,不由觉得滑稽可笑。他家那些羊最终都成了小贩子的家产。

到了春天,小贩子拉着驴车来了,上面载满了绿叶菜、倭瓜、茭瓜、芥菜疙瘩之类。他在道日吉家蒙古包旁边盖了两间土房,道日吉他们住进一间之后,再也没搬迁。那真是一个迁徙到哪儿,哪儿的水草就开始退化的年代。与其搬来搬去地麻烦,还不如开垦个小院子,种植用羊皮换来的菜籽,代替了肉食,既充饥又好吃。那一年秋天,小贩子带来腌菜的几个大缸以及两头猪,不久后又领来满口黄牙、说话嗓门儿很大的媳妇,以及两个跟道日吉同岁的黄毛丫头和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儿子,人和猪一起挤进那间土房。他们吃糯米面汤煮酸菜、猪肉炖粉条,这些是他们的日常食物。道日吉家也从此不再放牧,开始养走到哪儿拱到哪儿的所谓的猪。猪油可以烙面饼吃;肉呢,可以跟绿叶菜、土豆什么的一起炒着吃,比牛、羊肉好,也很省。

后来,他们家七大姑八大姨、街坊邻居都往这边赶着似马似驴的骡子拉的车,一帮儿一帮儿地搬过来。跟道日吉玩耍的伙伴自然多了,玩笑开大后,打架也自然多了。只有小贩子的大女儿,对道日吉格外亲,偷偷从家里拿风干的芥菜疙瘩、干豆角什么的给道日吉吃。道日吉起初还之以礼,亲她一口,再后来,两个人干脆在灌木丛中相拥而卧……

循着垃圾味儿,蚊子苍蝇向老爷子扑过来。他找了一根柳条儿,驱赶着它们。沿路有很多可捡的东西,也没人跟他抢,他将早上出来时带的七个袋子装满后,一个个藏在路边,现在手头一个袋子都没了。道日吉依然没有回去的意思。吃了几口东西,吸了一支烟,喝了几口随身带来的酒……再走一里地看看吧,没什么东西就回去吧,回家可能得日落了,想着这些,他站了起来,没走几步,便捡到两个袋子,也很快就装满了。再往前走,还是会遇到很多空袋子、酒瓶、纸盒。所以,他不知不觉地继续沿路走着。

秋天晌午的太阳灼烧着脑门儿,满是灰尘的脸被汗水冲成了个大花脸。偶尔喝一口水,润一润嗓子后继续捡着装着,背不动的时候,将其拿到离马路稍远的地方藏起来。

自从小贩子来他们营地住下来后,老喇嘛再也没来。道日吉不知道他是圆寂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每天跟小贩子的两个女儿在野外采沙葱、捡野果子什么的,乐此不疲。母亲偶尔棒打着猪和狗,自责着嘟囔:“这些都是我的罪孽啊。”后来,道日吉成了小贩子家的女婿,终日与铁锹榔头为伍,给新搬来的人家干打土坯、砌土墙、拉柳条儿、锯木头等盖房子的活儿,挣几个钱,勉强让一家人糊口。来这里住下来的人家,每顿饭能吃饱的没几家。饥饿之余,偷东家种的芥菜疙瘩,摸西家种的韭菜成了常事。早晨到田里时,若看不见别人的脚印,那就等于那家姑娘四十岁都未找到婆家,会成笑话。即便夜晚守着农田,第二天该少什么,依然会少什么。丢了东西、少了庄稼是小事,偶尔有哪家媳妇偷东西被捉之后,被赤裸了身子游街示众,使其脸面扫地,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因睡了人家的婆娘惹了事的老爷们儿,被打被揍的事也屡见不鲜。

道日吉比较幸运,桃花运好,从来没被捉过。他知道半晌的时候,男人们都到地里去了,被捉的几率相对低。夜里的话,男人们玩完麻将,什么时候都有回家的可能,所以被捉的多。在苞谷地里约会,也是一种幸福。道日吉经常是等苞谷快快长高,等得心急。

慢慢到了后来,男人们过完春节就开始进城打工。就那么一点儿地,偷来偷去也就那一丁点儿东西,与其在这儿待着,还不如出门打工,一年有所收入。人们反而数落那些留守家园的小伙子,是怕去城里卖身的姑娘,留恋“老模子”(只知道生孩子的女人)的傀儡。这时,不再说什么丢不丢脸的话了,都说只要能挣钱怎么都行。有的人家老婆和女儿进城打工养活男人、养活家人的也不少。道日吉刚想出门打工,老伴儿就提议去捡破烂儿。起初收获还不错,渐渐地捡破烂的人多了,因了一两个空瓶子,一不小心就要打起来。小贩子的儿子,也就是道日吉的小舅子,将这里所有的垃圾收集之后,用大车向南边拉走。道日吉那个没用的老婆都不知道自个儿的兄弟把垃圾拉到哪儿去了。回来时,他会拉一车的米面布匹、服装鞋帽、锅碗瓢盆,给这边的人们行个方便。

道日吉老人吃完了随身携带的干粮,瓶子里的水也快见底了。原本没有沿路出来的打算,所以没带太多干粮,现在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人心是贪的。这么走下去会走很远吧,可能会捡到很多东西吧,租一个车一路捡,肯定能走很远,谁知道呢,今天到这儿就回吧,挣再多的钱,也不可能带进棺材吧……休息时,道日吉老人这么想着,决定返回。那边又看到很多可捡的东西,但他没再去捡。

他用绳子将三麻袋塑料瓶连口系上后背,再沿途随手拿一些之前藏起来的东西,往回赶。这样一来,包袱越来越重,绳子压得他肩膀生疼。他时不时地换手,可已开始累得气喘吁吁,喉间有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道。

若是年轻时,这点儿东西算什么呀!当时,搬到他家乡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他知道自己确实没力气了。到了冬天,农田没活儿做的时候,老头儿老太太们都会去北方讨饭去。整天在矿山里采煤的小伙子们,一到晚上都去大队,看那里唯一的一台电视。早去的小伙子们说起道日吉背三百斤煤的事,众人唏嘘不已,有人便提出跟道日吉掰手腕。他们约定一人只能参加一次游戏,若输了,第二人接着跟道日吉掰手腕。谁输了,就给对方一百斤煤。人们开始兴奋起来,在一边儿玩纸牌的、打麻将的也都过来看热闹。道日吉每每赢了,都会让小伙子们心生嫉妒,让女人们动心。他也凭这劲头,让不少女人往他怀里钻。回想自己的辉煌历史,他不由笑逐颜开。那次虽然输给一个以死相拼的男人,但最终赢了将近五千斤煤。就在那间大队房,去看电视的年轻人彼此暗送秋波,或暗地推搡着,走出这间房子到苞谷地、灌木丛旁去约会,已成了自然现象。唯独一两个没姿没色的,会看电视看到屏幕上出现“再见”的字幕。眼瞅着丢了老婆的,也不少。然而,谁又曾无聊地数过,那间房,那个苞谷地,让多少女孩儿变成了女人?

这会儿,他背了大大小小足有十一个麻袋,每迈一步都会压得胯骨生疼。数数路上藏的,大概还有六袋,不对,应该是七袋。他跟自己争辩的时候,似乎又觉得应该有八袋。再细想了想,还应该有十个袋子没捡。洼地里藏了一袋,烧焦的灌木旁一袋,翻车附近一袋……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他不由想起红色毯子边儿上那个薄薄的塑料套子,心里暗自发笑,那种感觉岂不是隔靴搔痒?于是,瞬间忘了后背上的重荷。他知道马上要走到那里,于是脚步加快了一些。

夕阳下,无所事事的蚊子,扑在他的垃圾袋上,寻找自己的食物。有的干脆直接向老爷子布满皱纹的脸和额头、光着的膀子扎进金针,吮吸他的血液。道日吉用脏了吧唧的手挠得发红,指甲的印痕一条条肿了起来,又痒又疼。他的指甲缝里满是皮屑和血迹,像个屠夫的手一般了。

道日吉终于走到那条红色毯子跟前,倒了个四仰八叉,像是躺在自己土房里的土炕上一样,浑身不由放松下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土炕多美啊,用向日葵和玉米秆烧得热热的,即便不铺褥子,有一个草席躺着就能暖了全身,消散一整天的疲惫。想到热炕,就想起它的好处,晨起时,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前一天的劳累,像什么也没干似的,又恢复了力气。想着想着,感觉自己此刻就躺在炕上,身下热热的,进入昏昏沉沉的状态。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能睡着,绝对不能睡着。

他看见身旁还扔有一张红色毯子。老爷子什么都没想,随手拿起它盖自己的身子时,黏糊糊的液体飞溅到他的脸上。微风吹过,被打湿的脸部有些发凉。擦一下脸,发现早上的塑料套子横卧在他脸上,吐着里面的液体。老爷子一阵恶心,起身将放在那里的两个袋子装进背囊里,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然而,绳子忽然断了,一整袋破烂四处飞溅起来。他用破衫堵住了窟窿,再起身时,破烂再一次全漏了出来。

这烂绳子和我没什么两样。我以后还能捡多少破烂呢?都会像这个绳子一样断掉、消失的。三十年啊,三十年,一直这么捡破烂儿。孩子们一个个一辈子又怎么个谋生法呢……想了想,又觉得他自己管不了那么多,能填饱自己肚子就阿弥陀佛了。他又整理起东西,但不敢使劲塞了,能拿多少就算多少吧。他越是怕背囊散开,就越是小心,越是小心就越发觉得累。忽然,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手腕,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他只好抓起一把沙土止住血。

容不得挽留,太阳已在众多楼群和冒着浓烟的工厂烟囱后面沉下去。道日吉也开始饥肠辘辘。留给老伴儿的面包,经不住他用指甲掰吃几下,只剩半个了。我不吃是不行的,为了把这么多可换得钱的破烂全部带回去,必须要吃东西解饿。他怀里的半瓶酒也显得很沉。身上带的米汤还有点儿,喝了两口米汤,反而想喝酒了。

他想,这点儿酒与其这么揣着,还不如喝了算了。他喝得猛了一些,呛着了,着实干呕了一阵子,嗓子辣辣地疼,胸口也疼。点了一根烟,也呛嗓子,只好掐了,夹在耳后。越是不想吃怀里揣着的面包,手越是往衣襟里伸。道日吉知道自己喝醉了。嚼着面包,好像有一种不明物缠了舌头,他马上吐出嘴里的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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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考虑老伴儿了,以后再给她买了吃也行,我现在是不能饿晕了。他给自己找借口,把面包吃了个精光。现在的人啊,好好的面里掺好多东西,发酵得很大,吃起来也就那么一口,可以说是有本事吧……刚好还有颗大白兔奶糖,嘴里含着还能润润嗓子。

这时,他觉得背囊上落了一只大鸟,好像是只乌鸦,扑扇着翅膀,真令人厌恶。

“真不把我当活人看啊,看我怎么捉住你烤了吃掉。”他说着晃动背囊,大鸟仍没有飞走的意思。

“嗨,你这讨厌的家伙,去一边儿去!”他扯着嗓子喊,大鸟终于飞走了。“臭乌鸦还想讥笑人,滚一边儿去,黑猫和老鹰的杂种!”他吐了口唾沫。

月亮洒着微微红光升起,显得比往常大而圆,道日吉心想明日可能要下雨了。不过也难说,近年光景变化快,很多事物的规律也都变了。道日吉小的时候,母亲看风雨能观气象变化,说:“袋子里的盐巴发潮是要下雨的预兆,蘑菇长得少预示着冬天雪大寒冷,南风多的年头将是大旱年。”道日吉觉得就这么坐着,很惬意,但知道还得赶路,于是起身。路边藏起的三个袋子看来被人摸走了,月光下他们的足印朦胧可见。还应该有几个的,难道你们全部摸走了吗?他走了四十丈左右,又没了力气,跪倒了。腰身要断了一般,膝盖也伸不直了。握绳子的手都肿了起来,不能张开手掌,着实让他着急了一番。

老爷子确实累了,但他还是鼓励自己说:“只有享乐死的人,而没有累死的人。午夜之前肯定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休息一会儿再出发吧,你有这个力气。”他数到四十,想站起来,但数到一百都没能站起来。几口酒喝下去,就开始打盹儿了……道日吉背着背囊进城里的时候,孩子们喊着闹着:“整个一个垃圾山在迁徙。”他们取笑他,围着他跑来跑去,他看见自己的影子确实像他小舅子的卡车一样大了。老爷子想炫耀自己的力气,抖了抖肩膀正了正背囊,像搏克(意为摔跤)手一样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女人们看到了不由感叹:“老了还这么有劲儿啊!”有几个老太婆说:“年轻时,被这头公牛折腾得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捂嘴笑之前,粉红的牙床不由露了出来。老爷子刚想说“现在对付你也绰绰有余”,却见他的老伴儿提着烧鸡和茶水从远处蹒跚而来。老两口有说有笑地在街边儿卸了背囊,吃起烧鸡喝起凉茶时,他忽然浑身打颤。“哎呀,你怎么不给送热茶呢?”他埋怨着老伴儿,把剩下的半壶茶也喝掉了。“出门时还是热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凉了。”老伴儿满脸歉疚的样子,又说,“我想着你可能会很热,所以准备了凉水,给,洗洗脸吧,舒服一下。”她把一桶水朝他泼过来。“哎呦,哎呦……”道日吉从梦中惊醒了,原来,下起了绵绵细雨。他方才还滚烫的身子在午夜的风雨中受凉,上下颏打架了。道日吉想站起来,但身子沉沉的,又开始入梦了。这次可不是美梦了。道日吉背着、拽着、抱着、拉着那些破烂儿,走在大街上。脏兮兮的哈巴狗跟随着他跑来跑去,时不时要绊倒他。想踢一脚,却踢了一个空,反而让自己失去了平衡,差点儿倒下,急得他在嘴里嘟囔:“快滚一边儿去!”这时捡破烂的几个老头儿冒出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吧!”唱着喊着过来后,开始抢他的东西。他喊着“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从梦里再次醒来,想起身,却被背囊压得没能起来。浑身衣裤湿透了,背囊中的破烂也湿得更重了。道日吉从梦里、从酒醉中完全醒来,咬紧牙关发出一声闷闷的“哼”声,想起身,还是没能起来,摇晃了几下后向前扑倒了,着实吃了一把土。他已经被垃圾压得无法起身了,四肢抽筋,疼得要命。

或者分批搬走?要不,就那样吧。本来有力气一并带回去的。一会儿就该天亮了。那些人会顺着我的脚印,像见了荤腥的乌鸦一般扑过来吧?肯定会像刚才的梦里那样,发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战争。一定要离开这里……老爷子虽然心意已定,却始终起不来。

“嗨,这里还有一袋垃圾,一直走下去吧,真不知有多少宝贝呢,看个究竟去!”

“出了城捡到五个袋子,如果还有,那就叫车好了。”

“我们可是得了现成的呀。”那些明显是道日吉费尽力气捡到的纸盒、酒瓶之类。“你们这是在抢劫!”道日吉气得鼓鼓的,却怕跟三个年轻人打也打不赢。他躺在那里听着他们说。他被蚊虫叮咬,费了力气捡到的两大袋破烂要被他们抢走,这是在所难免的了。跟他们拼命,吃亏是小事,在这见钱眼开的世道上,从强盗手中夺回金子更为重要。道日吉回首看背着重重的破烂走过来的路,在夜色中那条路像是一个张着嘴的骷髅。

三个年轻人走远之后,一辆三轮车开过来,停在一边。一个小伙子满嘴脏话地从车上走下来,打起手电筒看车子的毛病。这时,老爷子走近了他。

道日吉知道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了。就这样走回家,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他想拦住路上的车,又不敢。老爷子觉得帮小伙子修好车,再租他的车回去是最好的办法。他忍着巨大的劳倦,帮小伙子修了车,又说好送他进城,给小伙子十元钱。天快亮的时候,小伙子修好了车,帮道日吉拉上二十二袋破烂儿,就往城里赶。累到极致的老爷子上车就睡了。他先是梦见自己在绿草茵茵的原野上追逐蝴蝶的童年,又梦见铺天盖地奔腾的马群,梦见母亲穿着蓝色绸缎的蒙古袍赶着羊群向他走来。可是没一会儿,羊群变成了猪群,身后的草原变成了坟地。老爷子惊醒了。三轮车刚好经过他小舅子的废品站。这些破烂儿带回去,最后还是要往这边运的,不小心像昨天梦里那样着了火就麻烦了,肯定不会有梦里的那种灭火斗篷飘下来……于是他停车,将破烂儿全部卖给了小舅子的废品站,拿到了七十多块钱。

老爷子走回家,一路休息了十余次。打开洋楼下捡到的烟盒一看,里面不是烟,而是珠宝饰品。道日吉看了看,扔进了近处的垃圾桶。这下他知道他昨天吃的面包里,不能嚼而吐出去的金属是什么东西了,但他没有后悔:虽然老喇嘛给了我发财的吉祥梦,但我没有消化它的福气啊。明天得顺着东去的路捡破烂儿,但不能用这次这种方式,要想出一个两全之计才是。

进饭馆吃了一碗十元的面条,进了家门就倒在炕上。老伴儿听到他的脚步声,从里屋出来:

“你怎么不彻底消失啊?又跟那几个臭娘儿们打麻将刚回来吧?你还知道回来啊?挣来的几个钱是不是给那几个婊子了?兜里还剩多少?还喝酒了,哼!是不是还想找野女人?”老伴儿搜起他的衣兜。道日吉知道自己被生活完全击败,他无声地投降了。老婆搜去他全部的钱,看了看烟盒扔在炕上。

“哎呀,我刚从东街赶回母猪,是不是没喂又跑了?让它饿着了,噜噜噜……”她从炕上跳下去,急匆匆跑出去。道日吉躺在炕上,一直过了中午,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喝,也不想想什么,死了一般躺着,也无睡意。过了中午,他像傻子一样走到镜子前,呆呆地站了半天。他仔细观察充满了失败的每一条脸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他拿出手绢仔细地擦起了镜子,手绢所到之处他的模样开始模糊。老爷子颤抖的手擦完镜子时,在镜中看到了自己儿时剃着光头的顽皮相。

道日吉走出家门,在强烈的日光中眯起了眼睛,久久地观察自己的影子是否还在。老爷子影子所投之处起初是黑的,之后慢慢像是红蚁堆起一般燃烧起来。

道日吉向北走去,到了敖包旁,添了几块石头后久久伫立在那里。北方的天空显得那么空旷辽远,那么伟大。不知为什么,就想这么向北走下去,直到消失在北方。有了这样的念头时,他仿佛看见了老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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