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见,您呐

2014-11-17 10:23余同友
山花 2014年16期
关键词:女服务员电表电工

余同友

李文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应该是时间不对,他绝对没想到自己最终会选择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天气里离开北京。

自从动了逃离北京回到老家老实生活的念头,李文俊就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离开北京时的情景,很奇怪的是,在他的想象里,他离开时的背景不是一场瓢泼大雨,就是一场弥天暴雪,最不济,也得是沙尘暴的天气里黄沙漫漫啊,总之,是天地动情日月无光,而不是像他现在这样,在一个毫无悲伤气氛、让人恹恹欲睡的夏日里,波澜不惊地离开了北京城,这真是没想到,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动车票,用手指在票面上滑过,似乎都能摸得出来印在上面的一行字:12:37。也就是说,明天中午12:37之后,他就将彻底离开这个他待了五年的祖国的心脏了。

李文俊摇摇头,像是对这样的选择不太满意。喝一杯,喝一杯,他举起啤酒杯对陈思思说。

陈思思很配合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去数李文俊椅子底下的啤酒瓶,1,2,3,4,5……我们已经喝了12瓶了,她说。

李文俊说,12瓶?我怎么还没醉呢?

陈思思撇撇嘴,这是她的招牌动作,一般她撇撇嘴的时候,就是她即将发表重要的具有启示性、总结性意义的讲话的时候,撇嘴这个动作相当于一个跳高的助跑,一座跨江大桥的引桥,一首乐曲的前奏,她又撇了一次,说明这次她要跳得标杆相当高,要跨的江相当长,要唱的歌相当值得期待。陈思思说,醉了怎么样?不醉又怎么样?嗯?

陈思思的话语简洁有力,果然具有启示性,与她撇嘴的动作十分般配。

李文俊愣住了,是呀,都这样了,醉与不醉都是那么回事,醉了怎么样?不醉又怎么样?嗯?他答不上来,于是,又喝了一大口啤酒,这次,陈思思没配合他,没有端杯子,只是看着他。

算起来,陈思思是李文俊在北京的第五个女友了,1、2、3、4、5,刚好凑齐一巴掌,如果按时间先后排,陈思思就是他爱情手掌上的最末一个小手指,他们相处的时间也最短,六个月前,他们在公司的一次季度营销例会上认识,后来就上了几次床,而现在,六个月后,他们就在这个小饭馆里分手道别了。对于这次分别两人都没有什么好说的,李文俊认为,即便自己不离开北京,不回安徽老家九华山下那个地级市,他们也绝对成不了正果。在相识之初,第一次上床后,他们躺在床上翻看手机,相互交换了朋友圈中一则微信语录:在北京这个地方,要想让爱情开花结果,最低限度是得失去理智。但是现在他们彼此可以毫无保留地证明,双方都没有做到——陈思思要傍上一个职业经理,李文俊要离开北京,都够理智的。

我们该庆幸自己都还有理智,不是吗?陈思思说。

是的,您呐!李文俊用一口夸张的北京话回应陈思思。

请问二位还需要些什么吗?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问他们。女服务员边说边轻微地皱着眉头看着一地的啤酒瓶。

李文俊看看四周,天不知什么时候全黑了,这个缩在胡同深处的小饭馆估计也到了打烊的时间,女服务员的用意其实是在催促他们快点离开。

您应该这样说:还需要些什么吗,您呐?您不是北京人吧,在北京就应该这么说话,您呐!知道吗?您呐!李文俊斜着眼看那女服务员。

女服务员端着身子说,好的,还需要些什么吗,您呐?

女服务员学得挺像,李文俊又看了她一眼,她穿了一件碎花连衣裙,头发扎了一个马尾巴,还戴了一副眼镜。您是大学生吗?他问。

嗯哪,女服务员说,您可真会猜,一猜就中。

没找到工作?

这不就是工作?

念了几年大学就为了在这端盘子?

那还能怎么着呢,您呐?

眼镜女服务员有些调侃李文俊了,李文俊说,怎么着?怎么着?我说您呐……

李文俊想告诉眼前的这位大学生女服务员,“您呐”可真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他在北京上的第一堂职场课,他公司的部门经理是个福建人,可经理本人却有个习惯,那就是员工必须得说北京话,特别是在与客户说话时不能出现“你”字,而要称“您”。您好,来了?您呐,这个合同请看一看,您呐,这一杯是敬您的,我喝下去了,您呐……李文俊老是记不住这个,他习惯像老家那里的问候语,你好,你好……有一次,经理请客户吃饭,李文俊一不留神,对客户说了句——你好!被经理当场痛骂一顿。哎,这可真不是一件小事,您呐!

没等李文俊传授完这个职场经验,陈思思看着手机站起来说,这么晚了,我要先走了。

李文俊说,还早着呢,您呐!

十二点了,还早着呀,你明天可是回了,过你的小城故事多的幸福生活了,我呢,我可还要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陈思思说。她说着,用手机照照自己的脸,抿了抿嘴唇。

不就是要见那个什么老男人职业经理嘛,说不定也是个“您呐”狂。李文俊说着,又喝了一口。

陈思思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生气,她斜过身,把李文俊握酒杯的手拉了一拉,拍了一拍,乖,我走了,记得以后不许想我哟。

陈思思就这样消失了,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虽然李文俊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们没浪费什么感情就完成了告别仪式,但他还是为陈思思这样断然离去有点儿恼火。看来,放弃自己的首都之梦真是明智之举,这已经无须证明,这一点是肯定的。不,不,不,这一点不能肯定,李文俊又在否定自己,之前好几个同事就是从北京逃离的,过了半年,又一个个逃回来了。北京呀北京!

挂在墙上的摇头电风扇已经停止了转动,是那个女服务员关掉的。你不能再喝了,她说着,又立即改口说,哦,不对,我应该说,您不能再喝了。

李文俊说,好,我不喝了,真的,喝醉和不喝醉又能怎么样呢?您说是不是?不过,请把风扇再开一下,总得让我吹凉快了再走吧,您呐,这可是我在北京待的最后一夜了啊。

女服务员看来并不讨厌李文俊这么赖着,她又拉了一下电风扇的线头开关,风扇又摇动起来。

李文俊说,您以为我伤心了吗?其实我并不在乎,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事在北京多了去了,每天该有多少人在结合,每天又该有多少人在分手?每天该有多少人来到北京,每天又该有多少人离开北京?我算个什么鸟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李文俊说着,觉得自己脸上痒痒的,用手摸了一下,湿乎乎的,妈妈的,我没有伤心啊,怎么会流泪呢?李文俊觉得好奇怪。

女服务员说,那可能是您体内储存的液体太多了。

李文俊说,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我跟你说,陈思思这人啊,属于干眼症人群,她的泪腺里不储存水分,就是她亲妈死了,我估计她也淌不出一滴泪水来。李文俊说着哈哈大笑,笑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

女服务员说,还有那么回事啊。她一边干活,一边抬头看了看他,目光锐利。李文俊想,这个女大学生肯定觉得他无可救药了,拿人家眼泪说事儿。为了显示自己在某些领域有着足够的发言权,他赶紧说道:

我对眼睛有一点研究,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马的眼睛能看到多大范围吗?

女服务员咬着手指说,180度?

不,对——李文俊拖长了声有点得意地摇头否定。

250度?

不,对——

300,300度?

告诉你,是320度,马的视力观察范围是320度左右。

哇,那么宽啊。

你想想,马的眼睛是长在头的两侧的啊,除了身后一点点它看不见,其他四面八方的动静都逃不过它的眼睛,而这也是所有食草动物的特征,食草动物经常要逃跑啊,所以它得时时注意着周边的动静,一有危险就要逃跑!像老虎、狮子这类食肉动物就和人一样,眼睛长在一个平面上,为什么?是为了准确地测量距离而追捕猎物,可以做个试验,你把一双筷子放在眼前,如果蒙了一只眼睛,你就无法将两根筷子的头部凑到一起,不信,您试试就知道啦。

李文俊说着,非得要女服务员试验一下,女服务员就拿来一双筷子试了一下,咦,她乐不可支,还真对不上呢。

看着女服务员笑呵呵的样子,李文俊觉得自己和她变得亲近起来,在北京城的这最后一个夜晚,他原本已经不可能再和任何人有亲近感了,这使得他的心情有所改善。在最近的日子里,尤其是陈思思告诉他她选择了那个职业经理,准备嫁给那个老男人,让他在北京的局面变得越发难以控制后,他要想让自己欢快起来,真是太不容易了,而现在,他竟然找到了一丝快乐,这特别难得。他要结账埋单。女服务员说,您前面的那位已经付过了。

李文俊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待在这里了。女服务员向留守在店里的另一位服务员打了声招呼,便和李文俊一起出了门。

走到大街上,女服务员说,我可累坏了,我今天站了一天,还好,明天上午可以休息一上午。

李文俊摸摸口袋,这附近有快捷酒店吗?他问,我找个地方随便住一晚,反正明天我就得滚蛋了。李文俊说着把钱包翻开来,瞧,我买完车票后还剩二百多元钱,可以最后贡献给伟大的首都。

如果你愿意,可以睡在我房间的另一张床上。女服务员毫不含糊地提出了这个建议,然后仰脸看着他。

似乎是午夜大街上相对清新的空气加强了酒精的作用,李文俊的思维比在小饭馆里还混沌,他自己都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句什么。

女服务员说,您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也在北京待了几年后又回老家去了。

李文俊发觉自己嘴巴里吐不出词来了,他像一个木偶人,被一根莫名的提线提着,跟在女服务员的身后。午夜的北京北五环的大街上空无一人,晚安,您呐,李文俊想,要是碰见一个人,哪怕陌生人,他都应该这样打招呼。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当女服务员按亮房间里的灯光,李文俊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梦境。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跟这个女服务员、留京的女大学生上床?反正是最后一夜了,就当做了一个梦!但这个念头立即熄灭,因为他不想再碰钉子,而且涌上全身的困倦感远比上床的念头来得更强烈。

刚好我们店里才辞职走了一位服务员,那张床这两天空着,也许明天就会有人来住了。女服务员指指旁边的一张窄小的行军床。

这大概是间地下室,李文俊猜,他像只蹲在陌生枝头的傻鸟一样,东望望,西看看,他看着看着,嘿嘿笑起来,这和我住的那个房型一模一样嘛,连这两张床的摆法也一样。

只能将就着对付一晚了,这床不是很舒服。她有点抱歉地说。

我肯定睡过比这更差的床。

李文俊看着女服务员,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请他自便。

李文俊觉得自己脑子是清醒的,他装模做样地开始脱衣服,脱下衬衫后,他意识到不对,又慢慢穿上。我还是习惯穿着衣服睡觉。他说着,躺了下去。行军床发出了惨烈的叫声。

女服务员到一旁的卫生间里洗漱去了,流水声听起来挺悦耳,过了一会儿,一切停滞了,灯关了,周围一片漆黑,李文俊能感觉到女服务员摸索着,光着脚板走过地面,睡上了对面的一张较大一点的床。

女服务员大约在脱衣服,啪,啪,两团衣服从床上扔到一边的椅子上,你睡着了吗?她问。

睡着了。

睡着了还能说话?她嘻嘻笑着,晚安。

晚安,您呐。他有点骄傲,自己这时仍能清晰地吐出这句北京话。

房间里刹时安静下来。李文俊伸展开四肢躺着,他觉得自己浮在一只小船上,心里非常平静,他好像已经彻底忘掉了陈思思,也忘掉了北京,他问自己今后该怎么办,回到老家那个小城后,他大概要先在父母家住着,等候考当地的公务员?然后再找个女人结婚?他这样想着,没想一会儿,他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到李文俊被一阵粗重的敲门声吵醒时,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还是睡在自己之前的租住房里,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才隐约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来,他看看手机,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

谁在敲门?李文俊看看对面床上的女服务员,她毫无反应。会不会是她男朋友,如果真是那样,那还真有些麻烦了,敲门声更加响了起来,显然敲门的人越来越不耐烦了。他爬起来,一个箭步跳到女服务员身边,摇摇她,轻声说,喂,有人敲门。

女服务员睁开眼睛看了看李文俊,一转头又把整个身子缩在被子底下,背对着他嘟嚷着说,你去开门吧,我好困,我都忘了,是我昨天约着电工来修电表的,那电表老是走字快。她说着用手指了一下卫生间,又接着睡了,才一秒钟的时间,她似乎又进入梦乡了,李文俊听见她吧嗒嘴的声音,像是在梦中吃着什么美食。

李文俊只好整了整衣服,清了清嗓子,开门之前他还皱皱鼻子,嗅了嗅屋子里的空气,虽然他们昨天晚上并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也没完成男女之间那些古老又原始的动作,但似乎空气中仍然飘荡着某种雌雄动物交媾后的气味,这是地下室,无窗子可开,他挥挥手,只好就这样打开房门。

进来的男人像所有的电工一样,背着军绿色的帆布电工包。我还以为没人在家呢,昨天都约好了的。他说着,四处打量,然后说,电表在哪?

李文俊想起刚才女服务员手指的方向,综合自己在租住房里居住的经验,他知道电表应该在什么地方,便带着电工往卫生间走去,他做出从睡眼惺忪中立即苏醒过来的样子,电表是在卫生间里,他说。

李文俊说,唔,这电表老是走字快。他说着站在电工身后,跟着他挤在了窄小的卫生间里。

电工把电工包放在洗脸池上,拿出了一支电笔,然后仰头望着上方的天花板,李文俊的身高优势这时体现了出来,他踮起脚,猛地一拉天花板上一个吊着的小扣板,果然,小扣板围成的小盒子里露出了一个老旧的电表。线路都老化了,他说。好像自己为这里的用电问题经常烦恼似的。

电工看了看说,看来只能更换电表了,这种老电表已经无法修理了。他说着,拉过一旁的一个小木方凳,站在上面,关了电闸,开始拆下旧电表,原先的旧电表是用膨胀螺丝固定在墙壁上的,他用起子转了半天也没有撬动,只有用榔头了,电工指了指自己的电工包,示意李文俊把榔头递给他。

李文俊一边找铁榔头,一边轻声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他动作轻巧,对电工也轻声笑着说,她还睡着没醒。他打了一个哈欠,好像是他特意要求女服务员继续睡着似的。她昨天上夜班,他继续解释道。

电工点点头,举起榔头准确地敲打掉旧电表的四个角,声音在天花板上炸雷一样,并随之哗啦啦下了一阵粉尘雨。

李文俊眯着眼睛,当心点哦,您呐!

电工终于将旧电表敲了下来,递给了李文俊说,没事,你看,这电表都老掉牙了。

哦,李文俊拿起旧电表在手上端详了一番,这个被灰尘包裹着的东西此时停止了它的超速转动,像一个衰老的妇人。带了新电表来了吗,您呐?他问电工。

电工点点头说,听口音你是北京人?

李文俊不假思索地答,是啊,我可是正宗的老北京啊,我们家是镶黄旗。

电工在检查电线,让李文俊从他工具包里掏出新电表递给他,他顺手搁在天花板上,然后用电夹钳使劲夹出电线里的铜丝。老北京好啊,那你们家在城里应该有房子吧?电工问。

李文俊觉得自己反应快极了,是啊,是啊,平安里那块儿,正赶上拆迁呢,我告诉您啊,我是为了和她在一起才搬到这儿来住的。他说着,不管那个电工看见看不见,朝外间的女服务员努努嘴。

电工原也是个贫嘴的,他笑着说,你这是不爱江山爱美人啊,媳妇是外地的?

嗯,四川的。

四川的好啊,电工已经顺利地夹出了电线里的铜丝,正将新的电表外壳拆卸开来,将铜丝伸进电表内部的接线卡子上,他一边用起子拧着螺丝,一边感叹,四川女人好,皮肤好,人又温柔。

呵,挺了解四川女人的嘛,您呐,是不是也处了个川妹子?李文俊轻声地吹了一下口哨。

那倒没有,电工说,不过我一个好朋友谈了个四川妹子,那女人啊可把他宠得不得了,给他今天买新衣明天买新鞋子,你要是怠慢她男人一点,她会和你拼命。

是的,李文俊说,是那样的。他又吹一声口哨,连他都觉得这口哨声很轻佻。

跟她在一起很久了吗?电工接上了线头,将新电表的外壳罩上去。

六个月了。李文俊说,他心里很高兴把和陈思思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给替换掉了,他心里想,怎么这么容易就替换掉了呢?半年了。他又补了一句,他感觉到心里像一片宽阔的湖泊,爱情的波浪一波波地冲刷着他。

不过,听说川妹子也容易吃醋哦,她看管得紧吧?电工转换话题的同时也在转换手里的动作——又开始抡着榔头敲打固定螺丝。

李文俊又眯上眼看着上方的电工。李文俊说,她挺好的,少量吃醋有益于健康嘛,您说是吧?他说着,手心里都有了汗,但电工没有丝毫怀疑,他停止了敲打,用电笔测量着电表的电压。李文俊听见他从天花板上空洞里传来他走了样的声音,嘿,兄弟,好炉费炭,好女费汉,你可要注意身体哟。

这个玩笑虽然有那么一点过,但从中透露出的那么一股子微微的妒忌,让李文俊不禁高兴地哧哧地笑出声来,而且他觉得这时也只有这么一笑才能缓解他的紧张,哈,哈哈——他笑得乐不可支。

电工却突然问他,是不是经常跳闸?

李文俊煞有介事地点头。

你们最好再安装一个漏电保护器,这样比较安全一点,我今天没带,你要需要可以打电话给我。电工合上电,按了一下电灯开关,灯亮了,再看看电表,然后跳下木凳。好了,你看。他说着又按了一下开关,灯又灭了。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头,起子、钳子、胶带什么的。

李文俊好像觉得他们的谈话不会就这么结束,前面的话题还没有完呢,他想接着那个话题往下说,我身体好着呢,费不了,我是跑销售的,我经常出差,每次出差回来,她都要炖乳鸽给我吃呢,哎,我可告诉您,炖乳鸽绝对比红烧乳鸽味道好了去了。他吧嗒着嘴,想引起电工的注意。

但不管是身体问题还是乳鸽味道,电工好像都没多大的兴趣,大概是大功告成,他急着要走,所以顾不上说话了,他毛毛躁躁地把工具归拢好,冲到水龙头前洗手洗脸,然后看看手机,说出了费用:二百一。

二百一。李文俊重复了一下,心里有点沮丧,他们的话题还没有结束呢,而且他心里在犹豫着,二百一,这可是他兜里几乎全部的现金啊,怎么办呢,刚才跟这个多嘴的电工说了那么多愉快的谎言,现在怎么好把女服务员叫起来说付费的事呢,还能怎么办?他装着十分镇定并理所当然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侧过身,不让电工看清楚他钱包的干瘪,付了钱,他心里想,这笔钱本来就是应付在北京的最后一夜的,消费在这儿也算对路——这该是这几张钞票的宿命了。

电工穿过他们睡觉的卧室往外走,女服务员还没有醒过来,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电工经过时似乎特意朝床上看了一眼。李文俊说,慢走,您呐!他心情又好了起来,多亏了这个电工,让他在北京的最后时刻又获得了“爱情”,要是没有这个电工,他在北京的最后时刻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他希望这个贫嘴的电工这个时候能和他再贫几句,再侃侃有关四川女孩的话题,虽然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女服务员是不是四川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电工却没有停步,甚至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就背着他军绿色的电工包走了。

李文俊在北京的幸福生活的唯一见证者、知情者、合谋者,可能也是唯一的妒忌者,就这么走了。李文俊靠在门边,歪侧着头,听着电工的脚步声响在楼道里,从重到轻,最后归于沉寂。之后,过了好一会儿,他还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不动,他觉得有一种深深的孤寂在他耳中轰鸣,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我得走了,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女服务员,他想,要是和她告别的话,就要把她叫醒,那就要叫她的名字,但他到现在才发现,他竟然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向自己介绍过?他想不起来了,也许昨天晚上她曾经告诉过他,可他因为酗酒没能记住。

李文俊迟迟疑疑地走到女服务员床前,他看见她这会儿换了一个睡姿,两手高举过头,两脚交叉叠起,身体呈现一个很美的曲线。她身上原先盖着薄薄的床单只裹住了她一半体积,露出来的部分,有手臂、腰肢、小腿、脚背,她的皮肤很白,甚至能看见手臂上的血液的涌动,李文俊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她好像变成了一尾人鱼,在床单的波涛里自由而灵活地游动,甚至一个鱼跃,将水花泼溅到他身上来,随后她哈哈大笑起来。李文俊抖了抖身子,像是要抖落一身水花,可是女服务员仍旧睡得很熟,李文俊希望这时候能发生点什么事,让她醒过来,同时又感到深深的遗憾,为了可能发生,又没有发生,而以后再也不会发生的一切,因为跟那个电工说话时他已经拥有了这一切。

等我回到老家,也许,我会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在北京的所有的事情,包括现在这件事,他想,而现在,我要走了。

李文俊看看手机时间显示,要在12:37之前从北京的北五环赶到北京南站,时间已经不宽裕。

回见,您呐!他轻声对依然熟睡着的女服务员说,然后他轻轻地带上房门,站在门前他又转身说了一句,回见,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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