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体·湖南散文菊石楼散页

2014-11-18 06:07聂沛
西部 2014年10期

聂沛

跨文体·湖南散文菊石楼散页

聂沛

火车

有时间没坐火车了。这几年外出,基本上在省内转,汽车是首选交通工具。当然,总是想起火车。从小生活在铁路旁,老家就在风石堰镇火车站隔壁,还有个后院,开门就到了月台上,看惯了火车的南来北往,也听惯了它们午夜的咆哮。

自从1987年到县城工作,直到1990年分得两间办公室聊做家居,足有三年,我每天上下班,都是坐火车往来于风石堰与县城两地。尽管它们相距只有三站路,但那种摇摇晃晃的慢车会把一个人的耐心磨至麻木。一般来说,车厢空空荡荡,你可以任意换座位。我常常顺着行车的方向坐一会儿,接着又背向行车的方向坐一会儿,感觉还真是不一样:顺着时,看着铁路边的一棵棵树扑面而来,就像迎接它们的诞生;背向时,如同为它们送终。只是不知道,那些一闪而过的树,从前后两个方向看我,又是什么感觉?

阳光与石头

风石堰镇子旁边有一个采石场,在322国道祁东往永州方向的右侧,出产麻石,耐风化,适宜做墓碑。自从1990年代兴起为先人树碑之风,麻石一时供不应求,这里很快被采掘一空。2010年,我也在这里购得一些遗料,为父母打造墓园。我真的很喜欢这些石头,尤爱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黑白斑点,它们好像暗含了前世今生某种神秘的密码。有些亲人主张用看起来更高尚的汉白玉大理石,被我一口回绝,不是舍不得花费更多的钱,而是因为那种石头非风石堰所产。

树碑在父亲冥诞日,秋高气爽。一干人认真施工,终于大功告成。不期然,燃放烟花时点燃了半山的枯草,让小风一吹,顿成燎原之势。近一个小时后,一山的扑火人都变成了黑人,龇牙咧嘴地笑,然后去喝酒吃饭。我独自坐在墓园前抽烟,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它用一波又一波阳光抚慰了我的悲伤,又以骨子里的凉意浸润我不知所措的心灵。如果这一场大火把九泉之下的父母也惊着了,我将不可原谅!他们应该得到安宁——那阳光和石头永恒的故乡。

街心公园

街心公园在文化馆的斜对面,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

一心:是公园中心的那一潭水,有鱼,甚至可以映照一点星空,让人产生一分钟鱼在天上飞的幻觉的愉悦。

二肝:是潭旁的凉亭,你坐一坐,又走了,让人产生十五平方米的孤独的愉悦。

三脾:是一个住在公园门旁的人,他每天默默地打扫公园,风雨无阻,让人产生一片落叶悄悄躲在一边的愉悦。

四肺:是公园里的那些树木和花草,让人产生除了在梦中,至少还呼吸了县城百分之一的宁静的愉悦。

五胃:是公园左侧那块小坪,常常挤满唱歌跳舞的人们。他们产生的愉悦无法计数,因为过于饱和,所以很难消化。

250号

前年,县城统一了地标,文化馆不偏不倚,正中“县正东路250号”。这是一个没滋没味的小插曲,大家自我解嘲一番,一笑了之。可偏偏有人让你添堵,寒冬某日来了个快递汉子,半天找不着收件者,急了就在院内大叫:“250!250!有一个250的包!”

无人响应……

外面正下着细雨。我站在窗前观望,突然想起维特根斯坦的名言:“世界如此美好,我们只管欣赏。”

但想了想,又觉不妥,恰切的话,应改“欣赏”二字为“装傻”。

第二天,我偷偷去了快递站。那其实是我网购的两件保暖内裤:一件比较厚,一件非常厚。

朋友

今天上午,在文艺培训中心,有一个既学作文又学钢琴的孩子受伤了。上课前,他在露天排练场里独自一人玩,不经意伸手去摸宣传橱窗那有些变形的边框金属条,划破了左手中指,创口达三公分,血流如注。我们立即送孩子去医院急诊室止血、缝合、包扎……一番忙乱。所幸孩子并无大碍。他父母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告诉我:孩子不合群,常常形只影单,不时闹出一些小意外来。他们让孩子学作文,当然是为了提高其考试能力,而学钢琴,则只是想让他在音乐中找到一个快乐的朋友。

我刚回到办公室,又有一位朋友找来。这个家伙有几年不见了,现居厦门,曾经在祁东某水泥厂旁边开有一家锯木厂。有一年冬天,我应邀到他的厂子吃狗肉火锅,近距离看两座威猛的水泥厂烟囱拼命冒出的滚滚黑烟,像一群烧焦的巨龙,在天空绝望地挣扎,十分震撼。而他的工作也好不到哪里去,把圆木锯成各种规格的方料,那种无情的、沉闷和尖厉兼而有之的声音直击人心。我们喝下不到一瓶白酒,他醉得睡去。我走到厂外的国道边,叫来一辆三轮“老爷车”,瑟瑟缩缩地滚回了家。

我跟他说起此事,他哈哈大笑,又要拉我去酒店喝两盅。我再三谢绝,最终没去。我一直在想那个受伤的孩子,一个月内就别想弹钢琴了……

罗尔

罗尔现在远离了文学。但我一直认为,他比如今大多数文学从业者也好、文学爱好者也罢,更像一个内心有好文章的家伙。

1980年代早期,我们认识了。他在我家后院用气枪打鸟,却不幸打到了一个初中女学生的右眼角(所幸没打到眼睛)。天下顿时大乱。他勇敢地逃到我家二楼某角落藏匿了一天。你猜他在干什么?读完了江枫译本《雪莱诗选》。出来后,还结结巴巴地背诵《西风颂》名句:“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以示化险为夷。

1985年春,我们一起到衡东县参加小说笔会。《文学月报》(《文学界》前身)主编王以平来组稿。王主编喝酒若干,竟一时错觉,以为罗尔是一黑人进步青年,把他的肩膀拍了又拍。这也难怪,罗尔脸黑鼻阔目深,憨厚少言,笑容灿烂。此前,我给衡阳文联旷主席介绍他时,旷主席曾关切地询问:“你家祖上是否有非洲血统?”罗尔不平,走到一边跟我说,他一点也不喜欢非洲文学,除了那个既写诗又当了总统的桑戈尔。

其实,他从不写诗,但这并不妨碍他贪婪地阅读现代主义有代表性的诗人和思想家的作品。当然,他最爱的仍然是福克纳、马尔克斯这样一些杰出的小说家,对卡夫卡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经常跟我说起老卡的一篇并不是太杰出的小说《一条狗的研究》。我必须不耐烦地说:“你去死吧!”

他嘿嘿一笑,无限天真地说:“沛哥,我们早就死了。”

写作

从来没有写出好作品的作家,其实是没有权利写得不好的。法国作家于·列那尔说:“巴尔扎克大概是唯一有权写得不好的人。”我们都担心自己写得不好,以至于我们常常盯着“不好”,像一个正人君子常盯着小偷,结果无法集中精力去思索“更好”的一面,做更高尚的事情。所以我们要学会忽视,就像一粒沙子忽视石头和乌云,甚至忽视吹得它颠沛流离的风,它看到的永远是更为广阔的天空。

思考

二十世纪德国时尚达人尼可死前曾留有独白:“最好把思考未来这个问题留给别人,我最多也就想到明天的早晨。”而大名鼎鼎的海德格尔则牛皮哄哄地宣称:“当法国人开始思考时,他们说德语。”

早于他们几百年前诞生的法国奇才帕斯卡尔却一劳永逸地说:“你愿意别人相信你的东西吗?那你就不要提它。”

令人有那种日出大海、地平线突然敞开的警醒!

辩论

人们到拉萨色拉寺观光朝佛之外,最感兴趣的就是看这里的僧侣们在寺内空旷场地的树荫处辩经。辩经是一种自由讨论,也是一种学习方式,富于挑战性,双方唇枪舌剑,言词激烈,辩论者或坐或站,往往借助于各种手势来增强辩论的力度,他们或击掌催促对方尽快回答问题,或拉动佛珠表示借助佛的力量来战胜对手。有些问题老调重弹,比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有些问题似乎多余、可笑,比如,大拇指是独立的,还是手的一部分?说来无用,可在他们眼里却非常重要,就像诗人对诗歌的看法。

问题可以没有答案,答案也可以有问题,辩论甚至没有输赢之分,这是它的真谛之所在,它曾经是、将来还是我们抵抗孤独和黑暗的有力武器。

自由

斯宾诺莎有名言:“自由的人最少想到死亡。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对于生的沉思。”短暂之生与永恒之死,其实都是一个意思:都是在追求自由,因为自由给了我们活着、死去的终极理由。万事万物殊途同归:你钓鱼时,鱼也在钓你;我仰望天空时,某个遥远的星球上也一定有一个人在望着我,想知道我的姓名和邮箱;最伟大的作家,也是最具彻底性的作家,而最具彻底性的作家,也是最有局限性的作家。2005年8月,我出了一趟远门,坐在汕尾一处平静的海岬看海,写下这样的诗句:“在悬崖边上竭力赞颂大海的家伙/和投海自尽的人本质上并无二致”。大海净化了我们的思想,也给了我们不同的智慧。此前三十年,即1975年的诺奖得主、八十高龄的蒙塔莱曾感叹:“一个诗歌的‘季节’已经结束,另一个‘季节’还没有开始。”海风在轻轻吹拂我的思绪。他老人家错了!诗歌没有季节,也不会结束,就像大海的一滴水,它可以是一滴水,也可以是所有的水,既无关命运也没有羁绊,永不停息。

可接近的幻想

一颗子弹向一只鸟飞去时,它们在天空的路线完全一样,都是弧线。不同的是子弹想让两条弧线有一个交点,而鸟永远不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它只是想和子弹做个伴,在空中一起快乐地飞翔。然而,子弹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掉下去了。鸟盼望着第二颗子弹飞来,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结果很失望地只瞅见打枪的人那张愁苦、沮丧的脸。他打完了仅有的一颗子弹,遗憾地丢掉了一次获得冠军的机会。

人和鸟,都有这种可接近的幻想。不同的是,人只有一次,鸟有很多次。这是由天空和大地密谋时相互妥协所决定的。

狗嘴刨出的松露

松露是大自然珍贵的赏赐,号称餐桌上的“钻石”,其实不过是一种块菌,与松树、栎树、橡树等植物共生,因为只能野生不可人工种植,所以十分稀有。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狗嘴能刨出松露,由于松露生长在地下,人无法直接看到,只能靠嗅觉灵敏的狗协助去发现和刨掘。一条专业的松露犬身价不菲,你一掷千金购得它,然而往往物非所值,大面积的淘挖致使松露资源几近枯竭,你让人家哪儿找去?慢慢地,它变成了一条整天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癞皮狗。你看见它就想起破灭的希望——那曾经让你响应森林的召唤,在丝丝入扣的沉寂里,一路寻找妙到巅毫之后怦然心动的一个秘密啊!

舞蹈课

现在跳舞的人越来越两极分化,一部分是好动的小学生,一部分是健身的中年妇女,文化馆的舞蹈培训班学员主要由这两部分人组成,且情绪饱满、心花怒放。上课时年轻的舞蹈老师总是大声嚷嚷,指点、喊口令或者鼓励,重复最多的口号是:“我是空间之主,我是舞蹈之王!”像传销集会的讲师正在给信众洗脑,常惹得在办公室里读闲书的我不由得暗自窃笑。

有时看舞蹈者身体绷紧、重心倾斜到极致的造型,那种弧度很容易让人想起诗歌中富有张力的隐喻。我真希望她们像雕塑一样长久保持这种姿势不动。教室窗外有几缕稀薄的冬阳,不时还有几片金黄、透明的落叶飘过。正如我的至交、诗人起伦一首新作所写:“又一个下午在复写它的宁静/这般的纯净、简单。多好!”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有一个学员终于扛不住了,笑出声来瘫坐在地上。其他的人顿时放松下来,也跟着笑得一塌糊涂。

我也笑了,但心中似有失落,便转身离开。

沙与水

富饶的河套平原发端处、内蒙古磴口县,有一处沙与水纠缠不清的地方,叫柳拐沙头,黄河与乌兰布和沙漠在此“短兵相接”。一眼望去,蓝色的黄河(没错,黄河在这里暂时是蓝色的),被高大的金色沙丘映衬得非常微弱和渺小。因为河水淘岸,沙丘自然塌陷,岸边的植物很难存活,泻入河中的沙子日益增加,有可能导致大河改道。三个傻子瘫坐在黄沙堆中喝水、聊天。甲说:“沙子沉入水中,会获得另一种力量,风再也吹不走它了。”乙说:“水浸入沙子,也获得了另一种智慧,具备了一滴一滴、一粒一粒的个性,再也不随大流了。”

而我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无话可说。

枯树上的星空

小时候从家里往西走半里路,会到322国道边的一棵大樟树下,抬头看满眼的星空像萤火虫那样闪烁,但是感觉灿烂而寒冷。我读高中时,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雷劈所致,那棵大樟树死了,慢慢枯萎着。有一天夜里,我从寄宿学校走路回家过周末,在那里歇脚,看到脱光了皮的枯树枝上,星空在缓慢移动——那真是时间一种绝对的风景,便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种风景中长大了,那是多么荒芜和温暖的事情啊!

我的无聊

从艺的人叫艺人,从政的人叫政客,从文的人叫“沈从文”,从良的人叫杜十娘——她怒沉了不良时代的百宝箱。

我突然感到无聊。无聊往往并不是无事可做,而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无聊的时光,当然,无聊的起因和程度各有不同。我的无聊常来自于某种胡思乱想,比如:盯着桌子上的手机,会想起它是我的嘴巴和耳朵;偶尔听见一只小鸟在哪儿叫一声,会想起它的妈妈为什么保持沉默。潜心阅读时,比如读古罗马神学家圣·奥古斯丁,会想起他著名的选择题:在高贵的珍珠和糟糕的老鼠之间,你选择做哪个?尽管大多数人选择做后者,由于老鼠有生命,能自由行动,可享受生活的乐趣,但是也有人选择做前者,因为他认为珍珠也是有生命的,只是它的生命状态暂时还未被我们认知罢了……等等。接下来,一种无聊感会慢慢袭上我的心头,像某个秋日早晨四处弥漫的大雾,看得见,抓不着,想得到,说不出。你分神了,暂时脱离了真实的生活状态,既不快乐,也不悲伤。这段时间一般很短:几分钟、半小时,哪怕一天也无妨,生活还得、且必须继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从艺的人还叫艺人,从政的人还叫政客,从文的人——

还叫“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