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鳞

丁凤梧

你别以为刮鳞就是刮鱼鳞。过去，穷人家迫于生计，从自家盖小瓦的屋顶，在一垄一垄的屋瓦中抽一些瓦下来卖钱，也叫“刮鳞”。这时候，屋主人的心，就像被刮鳞的鱼一样疼。

我小时候就有过这么一回。那是1955年，我考取了初中。快到报名的日子了，父亲还不给我钱，我就问父亲，父亲说，等“刮鳞”卖了钱给我去报名。我没听懂，心想，刮鱼鳞能卖多少钱？我还问父亲刮什么鱼的鳞，父亲没好气地说：“小孩子别多问，到日子自然给你钱！”说完一摔手出了门。

我差一点哭出来，以前，我成绩不好，整天看着父亲那张阴沉沉的脸。这回考上中学，要他出学费，天经地义的事，他又这样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的。我告诉奶奶，奶奶说：“‘刮鳞就是上房揭瓦卖钱给你上学，他自然心里不痛快。”“那屋顶不会漏吗？”“不会的，屋上瓦厚着呢，‘刮鳞只是在每垄瓦中间抽几片。”

果然，过了一天，就来了一个泥瓦匠上房“刮鳞”了。又过了一天，就有人把那堆屋上“刮”下来的“鳞”买走了，一共卖了三十元多一点。我盘算着，全给我这个寄宿生报名，还能多一点零花钱。

我录取在百里之外江南城里的中学，第一次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上学那天，好不容易盼到父亲从口袋里掏啊数啊，给了我三元钱，低声对我说：“你到江南学校就会有人给你送钱。这钱是给你的路费和零花钱，省着花。”

我心里一凉，犹如一盆冷水泼了一身。不过，父亲从不说过头话，从不做过头事。既然他言之凿凿，到江南学校里就一定会有人给我送钱。江南城里中学的魅力，使我顾不得多想，心像离弦的箭，早已飞向江南。

我到江南学校里，两眼一抹黑，没一个人认识。人家都排队缴费注册，拿就餐卡。我一个人手足无措。眼看就要开晚饭了，我只好去找班主任，她领着我跟总务主任打了个招呼，我一分钱没缴，就全有了。

我答应班主任几天就会有钱，可半个月都过去了，就是没有人来送钱。我赶紧写信回去说，没人给我送钱，我连剃头的两毛钱都没有了，寄信的邮票都是我从集邮册里找的新邮票。父亲回信不提给我寄钱的事，却说我把“剃”写成了“替”，是个别字。叫我再等等。

我不好意思见班主任，路上老远看见她就绕着走。她上课，我都低着头，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就怕她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问我钱的事。

国庆节恰逢中秋，晚上学校聚餐，听说一桌有一只鸭子呢。可我一吃午饭，就和几个想家的靖江同学一起往家赶。过江是靖江同学垫的过渡费。过了靖江城就剩我一个人，天渐渐黑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腿肚子直打颤。就在路边山芋地里抠了两块山芋茎，一边抠一边嘟哝：这家的好奶奶，我实在饿得不行了，就要两块小山芋。月光下，就着河水洗洗，算是充饥。半夜才走到家，把家里人都吓着了。

父亲还是没有给我学费。只叫我先到哪里，再到哪里，然后到一个什么单位，找谁谁谁，她就会给我钱。我问怎么称呼人家。父亲说人家来过我家，认识的。这一回，我终于拿到了钱。

后来听说，那是父亲托她卖了一只金戒指。我就不明白了，家里是有一点金首饰，那是父亲做正当生意赚的，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现在总算是读懂了父亲。他有心让我打小就经摔打多磨练，让我尝尝人世间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