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寂寞凭谁诉

2014-11-27 12:12温亚军
山花 2014年21期
关键词:柳永

温亚军

提起柳永,自然想到他那流传千古的佳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雨霖铃》)仿佛看到江南秋色如染,烟柳廊桥下水天一色。远望处,重湖映青山,三秋桂子,十里荷池,却留残蓬朵朵。斜阳里,一剪孤影,凄切寒蝉。这正符合一生坎坷满腔愁绪的柳永心境。光影流转,依旧遣不尽的惆怅。于是,他又低吟长诉:“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昼夜乐》)如杜鹃啼血,秋雨滴残荷,溅得宋词好哀愁。

柳永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可能应了“文章憎命达”的民间说法,柳永命运多舛,历尽磨难,令研究柳永的后人们对他的生卒一直纠缠不休。最新版本是据今人唐圭璋《柳永事迹新证》中记载:柳永于雍熙四年(987)生于京东西路济州任城县,淳化元年(990)至淳化三年(992),柳永父柳宜通判全州,按照宋代官制,不许携带家眷前往。柳宜便将妻子与儿子柳永送回福建崇安老家,请其继母也就是柳永的继祖母虞氏代养,直到至道元年(995)才又回到汴京。所以,柳永四至九岁是在故乡崇安度过的。此后,柳永却再也没机会回过崇安。

柳家世代为官,柳永的父亲、叔叔、哥哥三接、三复都是进士,连柳永的侄子都是。在和平盛世,柳永少年时在家勤奋苦读,希望能传承祖业,官至公卿。按说,以柳永的聪明才智,沿着这条道平稳地走下去,一定能够有个好的前程。可是,在他考取功名的前期,他的人生就出现了第一个大变故,即破碎的婚姻。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对年轻没经过多少世事的柳永来说,打击是巨大的。

1001年左右,柳永遵照父母之命在汴州娶妻。从柳永的词中不难看出,他的娘子美艳且贤惠,他是很满意的。“宫腰纤细”,“如描似削身材”;很妩媚:“举措多娇媚”,“占得人间,千娇百媚”;冰雪聪明:“兰心蕙性”;体贴:新婚之夜,怕夫君应酬了一天太累,不图自己快活,却先叫他先休息:“与解罗裳……却道你但先睡”。

相信柳永的描绘是出自内心的,柳娘子人美,气质好,善解人意,至少,在柳永的词中还找不出柳娘子不堪的词语。

然而,再美好的婚姻也会出现疲惫的。柳永再有才华,他也得像普通人一样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在浓烟烈火的婚姻生活中,谁也不能置身事外。这就免不了夫妻两人时常磕磕碰碰,到底是年轻嘛,对生活的理解总是有些不一样,何况还有些傲才的柳永。两三年后,夫妻的感情出现了裂缝。柳永的笔端,这三年的婚姻生活还是以恩爱为主调的:“二三载,如鱼似水相知。”或许幸福的日子总是雷同的,所以他一笔带过,也或许,幸福只是一种浅显的感觉,还不能给柳永带来更多更新的感受。柳永认为,问题出在娘子的性格上,她的性格实在是不好伺候,尽管他对她爱怜,百依百顺,“深怜多爱,无非尽意多随”,可是单方面的积极主动并未换来对方的积极响应。娘子非常任性,放纵性情,确实过分了些,“恣性灵,忒煞些儿”。当然,也不能凭柳永的一面之词,就断定是因为娘子太任性造成的感情危机,毕竟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婚姻中的孰是孰非很多时候并非三言两语能道得明白,更非咱们这些隔了千年时光的后人可以论断的。

但是,柳永对婚姻的走向,夫妻两人感情的发展,做了悲观的预测,他认为两人的感情已经“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两个人感情的疏离,也许对柳永而言并非本意,但他也毫无办法,感情是落笔的墨,一旦落下,不可拭擦。柳永深知他们已回不到过去的那种状态了,旧情难以复燃,就算回首两人的情感也是天高云淡了:“纵再会,只恐恩情,难似当时。”用现今的眼光来看,柳永还是很看重婚姻的质量,对一段有感情的婚姻,他是有怀念之情的,当时的他还不是青楼的贵宾,他是按普通人的生活套路过日子的。

婚后的第三年,柳永无奈地告别娘子,前往杭州。当时的柳永,也不过十七岁,在现在还只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孩子,感情上羽翼未丰,却已领略婚姻的酸甜苦辣。在前往杭州散心的途中,他开始冷静下来思考这三年来夫妻两人的感情经历和婚姻琐事,越想越感慨,于是挥笔为这三年的感情进行了分析总结:“凤枕鸾帷。二三载,如鱼似水相知。良天好景,深怜多爱,无非尽意依随。奈何伊。恣性灵、忒煞些儿。无事孜煎,万回千度,怎忍分离。而今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漫寄消寄息,终久奚为。也拟重论缱绻,争奈翻覆思维。纵再会,只恐恩情,难似当时。”(《驻马听》)。

“只恐恩情,难以当时”,可见柳永那时候心里对婚姻有多么失落,俗世凡尘,就算少不经世事,但对婚姻,谁当初不是捧一颗非凡、卓越的心呢!何况柳永,本就少年清俊。也是柳永天真,以为自己一场游历之后,曾经的缝隙会在时间的调和之下慢慢消弥,他会重新积蓄对娘子的爱意,对婚姻的憧憬。那么多俊山秀水,还能滋养不了一颗消沉的心?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柳永才刚刚进入弱冠之年,但三年的时光却也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柳永以为可以再与娘子共度良辰美景。孰料,上苍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当他外游三年归来,才知娘子早患重疾,已撒手人寰。谁让你一去三年不思归家,时间太长,连老天都不愿给你重修旧好的机会了。

这个打击对涉世未深的柳永来说简直太大了,甚至对他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阴影,乃至于他后来自暴自弃、放浪形骸,与此不无关系。

可以说,这场婚姻的结局是柳永自己造成的,怨只能怨自己。他内心的痛苦向谁诉说?自此他只能埋头苦读,一门心思求取功名,以此来消解自己内心的痛苦。

学成之后,柳永到汴京应试,准备在仕途上一展身手。不料,第一次赴京赶考,竟然落榜了。那时的科考可比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高考了吧,甚至比高考更为严格,三年才一考,录取的人数更是非常有限。按说,科考落榜也纯属正常,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过的总是少数。柳永太傲了,也或者内心的伤还未痊愈,再受此打击,再加上年轻气盛,一腔悲愤无处宣泄,他沉不住气了,由着性子写了首牢骚满腹而不知天高地厚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姿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此词尽情地抒发了他名落孙山后的愤懑不平,也展现了他的叛逆反抗精神和狂放不羁的个性。endprint

落榜了,不说“山外青山楼外楼”这样的谦逊之词,却要说皇帝没有发现自己,遗漏了贤才。明明是一介布衣,偏偏要说自己是没有穿官袍的白衣卿相。特别让高层难以容忍的是最后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有多狂傲,简直是目中无人了。明明就是功名未成,是心中郁闷,却偏要拿“白衣卿相”来安慰自己。这些也只能说明柳永那时的矛盾心理,当然,有矛盾也能理解,无论柳永之前还是之后,好多诗词大家也是官场失意才看透人生的,在文坛上能纵横捭阖很少是一出道就逢山能劈路,遇水能架桥的。看来,文人的狭隘从古至今是共通的,那种性情淡泊,要做个纯粹“低吟浅唱”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在烟火繁密又浓胭稠脂的京城,落榜的失意之人,偏偏还是自作多情的文人,柳永自然是要觅得一处安放他那颗失落的心。这时的青楼歌馆于他的“低吟浅唱”自是有着不谋而合的默契。也许是他一身的落拓不羁吸引了那些自恃才艺的青楼歌妓,柳永很快与她们一见如故打得火热,一天到晚出入风月场所,笙歌不断,浮华岁月里的沉静安然早已是风华雪月一片。正如他在《长寿乐》中说道,“尤红殢翠。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解严妆巧笑,取次言谈成娇媚。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词是香艳的词,写尽风流,看似潇洒超脱,但转笔处,仍有不了的心愿,“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

单从词曲的表面上看,失意的柳永对功名利禄不无鄙视,很有点叛逆精神。其实这只是失望之后的牢骚话,他骨子里对功名还是有眷恋之情的,他在《如鱼水》中说“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但又自我安慰道“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这样的兜兜转转,大抵还是因为他并非真的一心想沉沦香艳,他还是对前程有着清醒地认识,因此他须待重整旗鼓,再战科考。

其实,柳永打拼的那个年代,是北宋初期结束战争祸乱,已经平稳发展了五十多年,正处于国泰民安,老百姓衣食无忧,社会环境安定,以及经济发展繁荣的鼎盛时期。那个时候的执政者,是第四代皇帝仁宗赵祯。宋仁宗性情文弱温厚,不事奢华,对人仁慈宽厚,对己也洁身自律。有几个例子可以佐证。

有天下午,仁宗在花园里散步,时不时地回头看后面,随从们不知道主子到底要干什么,又不敢问,都诚惶诚恐。散完步,仁宗回到宫里后,急切的对嫔妃说:“快快,朕渴坏了,快拿水来。”嫔妃很奇怪,一边倒水,一边问仁宗:“为什么在花园里,陛下不让随从伺候您饮水,却要忍着口渴?”仁宗大口喝着水,说:“朕屡屡回头,没看见他们准备水壶,我要是问一下的话,肯定有人要被处罚,所以,朕就忍着,回宫来喝水了。”一个堂堂的皇帝,心思如此缜密,又如此体贴,很不容易。

还有一次,谏官王素力劝仁宗不要亲近女色而耽误了朝政。仁宗想都没想就说:“近日,王德用确有美女进献给我,现留在宫中,我很中意,你就让我留下她们吧。”王素说:“臣今日进谏,正是担忧陛下为女色所惑,所以……”仁宗听了,虽然面子上过不去,可还是当场命令太监:“王德用送来的女子,每人各赠钱三百贯,马上送她们离宫,不得有误。”这下,王素的脸上倒挂不住了:“陛下认为臣的奏言是对的,也不必如此匆忙。女子既然已经进了宫,还是过一段时间再打发她们走为妥。”仁宗却说:“朕虽为皇帝,也是个正常的男人,一样重感情的。假若将她们留久了,会日久生情再不忍送她们走了。”从这个故事中可见仁宗的宽厚与自律,他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君主。

可是,面对自命不凡的柳永,仁宗却难以接受。

柳永只图一时痛快,压根没有想到就是那首《鹤冲天》铸就了他一生悲剧。再试时,柳永的考试成绩本已过关,但由于《鹤冲天》词的影响,临放榜时,仁慈的仁宗过不了那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槛,又“偶失龙头望”了,这种狂妄之徒,政审就不合格,将柳永给黜落了,还专门批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得,自以为洒脱的柳永,前程又“嘎嘣”脆裂了一次。

怨不得人了,离仕途几乎就只有一步之遥,柳永能不窝心嘛。三年后,柳永又一次参加考试,好不容易过了几关,只等皇帝朱笔圈点放榜。谁知,仁宗皇帝的记性好得很,九五之尊,竟忘不了一个小小的柳永。当他在名册薄上看到“柳永”二字,就龙颜不悦,居然朱笔抹去柳永的大名,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架势,更不要说再写什么批示了,名都除了,还不能说明问题?看来,再宽厚的君主,也有小心眼的时候,宋仁宗这是跟柳永杠上了,他绝不允许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加入官员的队伍。

俗话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柳永一连三次被科考拒之门外,且在皇帝那里挂上了号,打击可想而知。可是,他悲愤不已,玩世不恭地自命是“奉旨填词”,悲愤之后还得咽泪装欢,装洒脱,不装不行啊!皇帝跟他杠上了,除了洒脱,他还能再有什么态度?

从此,柳永无所顾忌地穿行于妓馆酒楼之间,致力于民间新词的创作。官场上的不幸,反倒成全了柳永,使他的文学艺术天赋得到充分的发挥。慢慢地,教坊乐工和歌姬每得新腔新调,都请求柳永填词,然后才能流传于市井,得到大众的认可。柳永创作的新声曲词,有很多是跟教坊乐工、歌妓合作的。柳永为教坊乐工和歌妓填词,供她们在酒肆歌楼里演唱,她们的生意因此红火起来,身价看涨。柳永常常会得到她们的资助,也可以流连于坊曲,不至于有太多的衣食之虞。柳永在烟花柳巷里亲热唱和,大部分的词诞生于笙歌艳舞、锦榻绣被之中,当时,在歌妓们中间流传这么一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由此可见,柳永在歌妓们心中的地位了。

柳永在仁宗那里得不到重用,中科举只得个余杭县宰(连品级都没有),就这样的小官他也不嫌弃,居然去上任。途经江州(今江西九江),柳永照例逛青楼。江州有位名妓谢玉英,色佳才秀,最爱唱柳永的词。柳永与其结识,见其书房有一册《柳七新词》,是她用蝇头小楷抄录的,颇为感动。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缠绵不已。柳永不是不可救药之人,还惦记着上任的事,临别时,他写下新词表示永不变心,谢玉英则发誓从此闭门谢客等候柳郎。endprint

柳永在余杭任上三年,又结识了许多当地的名妓,但一直没忘谢玉英。任满回京时,专门到江州与谢玉英相会。不料,三年的时光让柳永的心再次沉落:谢玉英已操旧业又接新客,陪人喝酒去了。清风漫扬,扬得是柳永的惆怅,他随即在花墙上写下:“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拂袖而去。

谢玉英接完客回来见到柳永的词,羞愧不已,感叹柳永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为补偿自己的失约,变卖掉家私赶赴东京寻找柳永。几经周折,谢玉英在东京名妓陈师师那里终于找到了柳永。久别重逢,种种情怀难以诉说,谢玉英使出真情,在陈师师的帮助下,柳永原谅了她,两人重修旧好。谢玉英从此告别歌妓生涯,在陈师师的东院住下,与柳永如夫妻一般生活起来。

就这样,柳永不但凭借自己的创作获得一定的收入,衣食无忧,而且,在歌妓界,也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凡是他写的词,传唱的歌妓都因此暴得大名,身价不菲。不难想象,柳永在那个圈子里有多光鲜夺目,名头有多足。以当时的社会风尚,歌妓、戏子混杂的演艺界都是下九流,但下九流也自成一派,柳永自然成了演艺界说一不二的人物,像极了现在的某些大牌导演,想捧谁就捧谁,想让谁火,谁不火都不行。

毫无疑问,当时的柳永简直是风光无限。但在风光的背后,柳永的内心又是怎样的?隔了两千多年的光阴,我们不可能真实地体会到柳永的心境,凭的也不过是他词曲中隐隐透出来的情绪来作一番猜测而已。人的内心终究形而上的东西,非具体的物质,不能像出土的古文物一样对其构成进行分析验证。柳永毕竟对仕途是有企盼的,相信进入演艺界不是他的初衷,何况那时的演艺界是没落的去处,不像现在这般备受追捧和尊崇。所以,柳永内心应该是不甘的,他的无奈与痛楚,从他的词中也不难看出。

千百年来,如此沉沦的文人唯有柳永,沉沦到如此精彩地步的也只有柳永。秦楼楚馆,舞女歌妓,是个很敏感也很难上台面的话题。达官显贵,正人君子们凭着权势纸醉金迷在秦楼楚馆,醉生梦死在舞女歌妓群中,因为权力,这一切都是合法的,正常的。可他们回到殿堂、公馆,穿上官袍,戴上乌纱,他们又以传统道德的卫道士身份,蔑视、甚至谩骂自己曾经作践过、蹂躏过的舞女歌妓,以显自己的正人君子,还有高贵的身份。柳永就不同了,尤其是遇到谢玉英,与其厮守后,他寂寞、痛楚的心里终于得到了一定的慰藉,有了归属感。同时,他也在这个圈子里证明了自己的才华,使其得以展示。所以,他以善良、真挚的同情心体察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妇女。他虽然有时也不免狎戏玩弄歌妓,但更多的是以平等的身份和相知的态度对等她们,认为她们“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少年游》);欣赏她们“丰肌清骨,容态尽天真”(《少年游》)的天然风韵;赞美她们“自小能歌舞”、“唱出新声群艳伏”(《木兰花》)的高超技艺;关心同情她们的不幸和痛苦:“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少年游》)也常常替她们表白独立自尊的人格和脱离娼籍的愿望:“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迷仙引》)柳永的这类词作,正是因为他混迹于这群生活在社会底层、以出卖肉体为生的女性之中,能深刻地体验和体会到她们对命运的忍辱屈服与抗争,他愿意为她们捧一腔怜惜,用自己的才华,替她们织锦绣帛。

在底层生活时间长了,柳永看到了大宋王朝骨子里的污浊,看到崇高掩盖下的卑鄙。他认为,最肮脏,最卑鄙的地方,不是秦楼楚馆,而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可是,就算他自诩为“白衣卿相”,也终是一介布衣,他的看清不过是给自己再添几分惘然而已,对于现实他着实无能为力。

但按柳永的生活流程,一腔胸臆怎么也得抒发出来,玩命闷着不是他的风格,不然他早些年就应该拼打在官场上了。于是“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唯有画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御街行》)“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蝶恋花》)等等佳句迭出,我们的理解,他这不光是为那些饱经风霜的女子命运叹喟,也诉尽自己仕途多舛的孤单与荒寂。或多或少,还有他身处那种境地的尴尬吧。

宋仁宗对自己要求再严格,但他一人之力难保整个社会不奢侈无度、堕落无序。和平久了,社会上享乐之风日渐盛行。从这个方面来说,柳永的世俗之词(权且称作世俗吧)可谓应运而生。社会本来就是世俗的,只是柳永把这些现实变成词表现出来罢了。

柳永在词韵歌赋方面的成就,经过时间的淘洗,远远超过了那些位高权重的达官显贵们吟咏的所谓雅词。柳永不但扩大了词境,拓宽了歌赋的领域。不要以为柳永只会帮那些歌女们填词写曲,他还有许多篇章用凄切的曲调唱出了盛世中部分落魄文人士子的痛苦、底层人物的真实生活。他描绘都市的繁华景象及四时景物风光,还有游历、咏史、咏物等题材的词也有不少流传开的。他不仅从音乐体制上改变和发展了词的声腔体式,而且从创作方向上改变了词的内涵和趣味,用通俗化的语言着意描述市井民众的生活情调,使词这种被所谓高雅人士把玩的东西变成大众的兴趣点,即变“雅”为“俗”,对词的普及与发展,在那个时代功不可没。这点,有真才实学的宋仁宗也是认同的。

陈师道《后山诗话》中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宫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看看,在陈师道这里,连三番几次黜落柳永的仁宗都好上了柳永这一口,他不喜欢狂妄的柳永,却耐受柳永的俗词,而且不是传说中那么自律。其实这个也没必要追究,历史本来就是千人千面,无法论证的。就连鄙视柳永的那些权贵,像当朝丞相晏殊,虽然不屑于柳永的所作所为,但也一样接受他的某些作品。

从高层来看,仁宗和晏殊对柳词既接受、喜好而又排斥、贬黜,这个看似矛盾,其实一点都不矛盾。无论是皇帝还是丞相,他们也同常人一样有娱乐的需求。可作为统治集团的最高层,支配他们的是正统的道德标准和行为规范,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他们难以容忍柳永这样的人存在,因而被主流社会所排斥,成为柳永无法规避的命运。endprint

再看士大夫阶层,情形亦相当复杂,实难一言以蔽之。比如苏轼、李清照的态度也许可以一斑窥全豹。生于仁宗景佑四年的苏轼约比柳永年小五十岁左右,作为同朝人,苏轼有机会见证、感受柳词在社会上的影响和传播,而五十年的时间距离,也足以让苏轼更为理性和客观地作出评判。可惜不是这样。宋人俞文豹的《吹剑录》说:“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苏轼的询问,明显带有与柳词一比高低的心理。柳永已死,以苏轼当时的政治地位和词赋方面的声誉,远非柳永所能望其项背,但柳永的词名像一堵无形的墙,对文人身份的苏轼造成一定的心理拥堵。所以,他需要这种自慰。

李清照是个杰出的词人,在她所处的年代造诣是相当高的。作为词人,她就高度评价柳词“大得声称于世”;而身为贵妇人,她亦不能避俗,无法不痛斥其“辞语尘下”。

但是,柳永的旷世才华不管通过什么途径,反正得到了多数人的认可,无论是在上层社会,还是民间都得以广泛流传。

无论词曲上有多大成就,在民间有多高的声誉,应当承认,柳永对功名的向往之情一直就没放下过。醉里眠花柳的时候,柳永挂念的却是功名,“低吟浅唱”的闲逸生活还是未能安抚他一颗志向高远的心,说白了,功名利禄在他的人生里就不是云淡风轻的事,而是一直盘踞在他的心头,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也或者,正是未有功名成了他人生的一大缺憾,他想不留缺憾,才对仕途这条正道耿耿于怀吧。这样说吧,对官场自作多情,千方百计想挤进官场施展手脚的文人,并非柳永一人。如我们都觉得清高的大诗人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肉麻地写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马屁拍得不一般吧,谁看了不得心中大喜啊;诗圣杜甫,冒着安史之乱,穿着麻鞋,跋涉几百里,追赶逃难的唐玄宗,可说是忠诚,却也可见其巴结权势的嘴脸;就连高傲的王维,栖身终南山,心在长安城,也是不肯歇息的人……

所以说柳永揣了当官的心思,实在无可厚非。好在,虽然他的仕途充满艰辛,但上苍终不负他,有生之年还是走过仕途。仁宗景佑元年,柳永四十七岁时,终于考取进士,做上官了。虽然官很小,但比余杭县宰这个空职强,是屯田员外郎。据资料显示,北宋的屯田员外郎承于唐代,官居六品,其职是掌管天下屯田之政令。但到了宋朝,这个官职久已有名无实,各地军事区域进行屯田时,皆由各地长官主持。宋朝在工部下也设屯田司,置屯田员外郎一职,掌屯田、营田、职田、学田、官庄之政令及其租入种刈,兴修给纳诸事。也就是说,柳永好不容易才得到官职,却是个有名无实的闲职,这确实叫人不爽,他一生的郁郁不得志也就在情理之中。按照北宋的制度,朝廷命官不能出入民间妓院,几近天命之年,柳永才开始有所收敛,不再明着去逛青楼了。

可是,命运总是跟柳永过不去。就在他任闲官职的某年,有一天,天空出现了老人星,柳永以为是祥瑞之兆,遂作了一首《醉蓬莱》:“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声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本来是想歌功颂德,拍马屁的,结果“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太液波翻”等句,与仁宗皇帝为宋真宗写的挽词相近。这下捅了大娄子,时运不济的柳永又触犯了龙颜,宋仁宗借此发难,声称今生不再提拔柳永,任他自生自灭。

这正应了中国的那句古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个小闲官都做得如此跌宕,这当官简直是跟柳永的八字犯冲。前途无望,柳永后来处于或是去漫游,或是辗转于改官的途中。漫长的道路,漫长的希望与寂寞中,柳永写下了大量的羁旅行役之词。最著名的是《八声甘州》。清人陈廷焯《词坛丛话》曾写道:“秦写山川之景,柳写羁旅之情,俱臻绝顶,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怀才不遇的柳永一生并没有开拓出能够展示自己才华的舞台,加上改官曲折,更无升迁之望,进入四处颠簸的漂泊生活,心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渐渐养成了一种对萧索景物,秋伤风景的偏好。

漂泊的柳永晚年穷困潦倒,而且他也不复当年在妓馆酒楼一呼百应的辉煌。想想也是自然,没有人能一直处于顶峰,风光黯然时,才能体验最真实的人生。不过柳永算是又达到人生的另一层次——临到死时他一贫如洗,连丧葬的费用都没有,却是谢玉英与陈师师等众名妓念柳永的才华与曾经的帮扶,出资安葬。出殡时,东京城的各路名妓竟然都来了,她们卸下浓妆,收起妖艳狐媚,个个出落得像良家妇女,居然使京都半城缟素,一片哀声。最讲情分的还是谢玉英,她为柳永披麻戴孝,声称要守孝三年。谁知,不到两月,谢玉英因病而亡。大多史料上说谢玉英是因痛思柳永而去世。这样也好,对泉下的柳永是个慰藉。谢玉英死后,一代名妓李师师出面,将谢玉英与柳永合葬,愿他们在地下能做长久夫妻。后来还为了纪念柳永,歌女们在每年柳永的忌日开“吊柳会”,能在这样的人群里有如此风光与尊崇,纵观古今,大概也只有柳永了。

柳永,也算是完成了他自己。

据清康熙《崇安县志》卷七载:“柳永有子名涚,字温之,庆历六年贾黯榜,官至著作郎。”可大多史料中未提柳永有子嗣。

还有柳永葬在何处,都有好几种说法。一种是宋代的祝穆持,在《方舆胜览》中记载:柳永卒于襄阳,死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资葬于南门外;第二种说法是宋代的曾达臣、宋末元初的陈元靓。曾达臣在《独醒杂志》中记载:“耆卿墓在枣阳县花山,每岁清明词人集其下,为吊柳。”陈元靓在《岁时广记》中亦载:柳耆卿“掩骸僧舍,京西妓者鸠钱葬于县花山,其后遇清明日,游人多狎饮坟墓之侧,谓之吊柳七。”《枣阳县志》也有记载:“宋词人柳耆卿墓在兴隆镇花山。”第三种说法是宋代词人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记载:柳永“终屯田员外郎,死旅,殡润州僧寺,王和甫为守时,求其后不得,乃为出钱葬之。”王和甫究竟葬柳永于何处?叶梦得未提及;第四种说法是清代著名诗人王士祯在《分甘余话》中说:“相传柳耆卿卒于京口,王和甫葬之,今仪征西地名仙人掌有柳墓,则是葬于真州,非润州也。”仪征古名真州,柳墓在仪征仙人掌;明代《隆庆仪真县志·免谈考》载:“柳耆卿墓在县西七里近胥浦(胥浦,地处江苏扬州仪征境内。)”清代《嘉庆扬州府志·冢墓》亦载:“屯田员外郎柳耆卿墓在仪征县西七里近胥浦。”似是柳墓在仪征县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一个人物的历史没有一个国家的历史那般严谨,柳永子嗣的真假并不重要,柳永的墓到底在何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他那些流传后世的千古词作,他在中国的文学艺术史上,有过浓重的一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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