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剑是另一种毒

2014-12-11 22:57钱墨痕
参花(上) 2014年8期
关键词:塞北娘亲零落

◎钱墨痕

跳舞的剑是另一种毒

◎钱墨痕

江南

我曾无数次幻想那些无边浮动的声色:连绵多日的烟雨将粉墙黛瓦笼上一层轻薄如翼的水色,干净的石板街缓慢涌出碧意荡漾的苔藓绿衣,曲折久远的弄堂里丁香散发出淡淡幽怨,流光飞舞的萤火游动在夜半醒来的窗前……

娘亲说这是我的家乡。

从我记事起,娘亲便叫我江南,于是我的名字便叫江南。

“江南,你是不是又去骑马了?”

“我没有。”

“我说过不让你骑马,你不会是个活在马背上的人。”

娘亲向我伸出了手,我把我的剑交了出去。和别人不同,娘亲惩罚我时不会不让我吃饭或者把我关进小黑屋,她只会收走我的剑。

我是大漠中唯一一个穿白衣长袍的人,我是塞北唯一一个舞剑的男子。

当塞北男子系上粗犷围腰双脚踏入马靴蓄起些许青髯时,我在窗下几前摊开卷轴捧着经史子集踱开步子。当塞北男子骑上骏马将弓拉出一轮满月,我在如血残阳下舞着公孙大娘的《剑器》。

娘亲除了不肯我骑马,也曾不许我练剑。我苦求了两个星期,才磨得她应允。但她从不曾教我,我会的一切都是她在舞到忘乎所以时我偷学的。第一次见娘亲舞剑是在十岁生辰那天,念完书遍寻不到娘亲,因着急越走越偏,在一峡谷前看到了在悬崖另一边翩翩的娘亲。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娘亲如此多娇。多年后,我无意间看到一首杜诗,我知道这也许就是为娘亲而作。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我出神地盯着已与长河落日融为一体的娘亲,但身子始终未敢踏出我藏身的褐石半寸。那天傍晚我的眼睛无法忘记的不是娘亲灵动飘逸的身法,而是她舞完收剑入鞘后,草丛中隐约的一声哀号,娘亲走过去几步,猫腰提出一只已死的野兔,习惯性地掸掸身子。

她的身上无尘无血,野兔也是。

我所见娘亲只舞过那曲《剑器》,所以我只会舞这一曲。五年来,我天天舞这一曲,上万遍下来,纵然不能如娘亲一般出神入化,却也舞得几无瑕疵。在十五岁那年的中秋夜,我提议为娘亲舞剑助兴,娘亲第一次没有拒绝。

这是我第一次舞剑给娘亲看,也是最后一次。

我觉得这是我一生舞得最出色的一次。那夜有极好的月色,也只有这般的月色才不至于在我的剑前自惭形秽,失了光华。我吞吐着舞剑的每一个细节,气贯如虹的同时,也不损温润如玉的剑气,就似安谧的一汪湖水,清风拂过,只是更加的清姿卓然。我在娘亲周围环绕着,想把我五年的辛劳努力全部倾泻给娘亲看。我得意忘形了,当时我并没有太留意娘亲的表情。

娘亲面色暗红,手渐渐由掌握拳,忽的一拍桌子,一股强烈的气流涌向我。我一下感觉脚下的空气被抽空,两秒后意识回来我已在五米之外,剑则断在一旁。

我踉跄地爬到娘亲面前:“娘亲。”

“记住江南,你是一名剑客,不是一名刺客。”

气愤使娘亲忘记了在我面前收敛轻功的步法。我听不见脚步不敢抬头,一个时辰后忍不住悄悄抬起双眼,娘亲早已回房睡下。

第二天,娘亲起床后看着拿着断剑比划的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领我走进她的房间,取出了一只尘封已久的箱子。那时我才知道,娘亲原来有第二把剑,第二把剑叫“姑苏”,她郑重地把“姑苏”交给了我。

娘亲应允我用剑的第二天出了远门,十天后提着剑和一只箱子回来,她把剑和箱子放到几案上,娘亲满脸的倦气,挥挥手便赶我出了房间。想不到箱子里竟然躺着她的第二把剑。

娘亲从不准我碰她的剑,但从她自己的掂量中看出给我的剑应该不在她的那把之下,而十天的外出更让我深信漠中无人使剑,给我的“姑苏”必来之不易。

让我意料不到的是,“姑苏”竟然是把桃木剑,更让我难以想象的是,“姑苏”的剑鞘带了血痕,而且已深入木剑的肌理。

“娘亲。”

“你现在已可使它了,记住你是一名剑客。”

我又来到了看娘亲舞《剑器》的峡谷,长年累月的练习已使我轻功大为精进,我如今轻松一跃,悬崖已在身后,落地之后我仔细端详起我的剑。

剑柄正面刻着“姑苏”,反面则是大篆的两个字“一招”。没有剑穗,木制剑刃也无法抖动,更不可能如以前般虎虎生风。我抱着“姑苏”坐在旷野里,仰起头,这是一十五年来第一次看见大雁往南飞,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我隐约听见远方有人在唱:“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塞北

人总是以为世上好多不曾发生的事,自己已悄悄做过许多遍了。你相信么?人总是这样。

镖从我衣袖里飞出,轻盈自然地飞向我指尖指向的地点。我前后发了两轮,不出意料地他倒在了我的面前。我是一名刺客,第一次出手便能如此轻易地置人于死地,这更说明了我是名优秀的刺客。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却熟练得跟吃饭睡觉一般。

爹曾对我说,取人性命后必须盯着死者的眼睛,一方面确定他已经死了,另一方面确定自己不会心软。

此时爹就在我的不远处安详地躺着,不动声色。我宁愿相信他是睡着了,他是在看女儿给他汇报演出,汇报这二十几年他教给我的一切。

这是我第一次表演给他看,可惜也是最后一次了。

凶手则躺在爹的身旁,一如爹一样安静。我用两镖把他的姓名留在了爹的身旁。我的演出是完美的,但谁会给我鼓掌呢。

凶手背对着我,慢慢转过头来。我紧紧盯着他眼睛的位置,手握紧了袖中的第三波暗器。

他慢慢把脸转了过来。

怎么是他?为什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他看着我,慢慢松开了手中的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倒在地上。用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掏出一只野鸭,望着我笑起来。

他眼中的浅笑像丝丝阳光打下来,小时候常蒙在我眼前的大雾,瞬间都消散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向他,然后哭昏在他身上。

时间与我如此安然地对峙着,这一刻仿佛全都停止了。我想就这样长久地趴着,久到他和爹都会从时间的那一头走过来,走过来对我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老太太走到我跟前,她叫我“北北”,她让我跟她走。我进来时便发现了她,只是一直不曾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而她走近时我才看清,她脸上溢出的哀伤竟不下于我。

世界上两个会叫我“北北”的人一下都走了。我会跟她走,即使只是为了她叫我的那声“北北”。

她说她时日无多了,她想叶落归根,她要回江南。而这之前,她要我陪她将这两个男人安葬。

他们死得很安详,除了让他们好好入土也没什么别的可做的。我不知道怎么全然没了力气,一个坑竟挖了三天。而我准备第二个坑时,老太太在我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慈祥得像我爹一样,“罢了,北北,让他们埋一起吧。”我再也没忍住,对着挖好的坑跪下,嚎啕大哭。

“爹,我带他来见你了。你倒是睁眼看看啊。”

入土那天,大漠下起了数年难得一见的暴雨。我和老太太在暴雨中忙活了一天一夜,最后找了快平整的石头,算是立了块碑。老太太执意要在上面刻字,我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去。这几天我们一直无话,只是吃饭睡觉时,她会唤我“北北”。她用“姑苏”在石头上歪歪斜斜地刻下三个字,然后叹了口气倒了下去。我奔过去扶时,她已断气了。我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擦去她脸上的雨水,然后回头去看她刻的是什么。

她刻的是“父子坟”。

电闪雷鸣。

我眼神渐渐迷离,是被雨水打湿了,还是被泪水模糊了,我弄不清楚。长长的睫毛被雨水和泪水压弯倒插进眼睛。我不想去揉,便用力闭合眼睛,让硬生生的疼告诉我世事的无常。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你找到的同时,便也就失去了。

远方隐隐有个身影向我走过来,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气息不匀,她走一步便歇息一会。因为大雨,我分辨不出她的脸,近了我才认出是小时候常陪我玩的姑姑。

“姑姑!”

“孩子,有些事现在你该知道了。别叫我姑姑了,我是你祖母。”说罢她撸下盘起的已被打湿的黑发,倾泻下来的是及腰的满头银丝。这时我才发现姑姑如此的苍老。

我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这里埋葬着的是你哥和你爸。在旁边留个空,将来我也要葬在这里。”

“他为什么要杀我爹?”

“那也是他爹。因为他们一个是剑客,一个是刺客。”

“她呢?”

“她是你娘,她也是个剑客。”

“剑客和刺客为何要互相残杀,水火不容?”

“武林本是众生平等之地,本无优劣善恶之分,可惜他们太执着于此了。”

“我们走吧,带你娘回江南,那是她的故乡。”

“爹不是让我做毒毒死你,为什么你还活着?”走之前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因为我是你祖母。”

我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大半辈子的光景已经过去了。我也记不清这辈子我做过哪些美好的事或荒唐的事了。但我还是依然会踌躇在阁楼之中,听着远处的雨声和卖花声交织打在一起,一遍遍抚摸着“姑苏”,玩弄着好看的瓶瓶罐罐。我还是会想着那个曾经让我地动山摇的少年。他冒失地闯进我的世界,他掀开门帘,他对着我笑。

江南

从那日起娘亲便开始教我用剑,只是她依旧固执地不许我在她面前起舞。她只是让我记在心里,然后待她不在才可拿出“姑苏”。娘亲告诉我剑不是一种武器,而是种身份。剑不同于蛮人用的刀或者弓弩,更不屑于与匕首比较。身为剑客,一定要有高的心境,才能舞出自己的东西。

娘亲给我讲李广李白张旭,但她从不给我讲荆轲甚至公孙大娘,也不给我讲行侠仗义,她只是一遍一遍告诉我:“江南,你是一名剑客。”

“娘亲,你为何舞剑?”一日我耐不住好奇而发问。

娘亲笑了笑,并不回答。

“娘亲你杀过人么?”

她还只是笑了笑。

“世上只有我们两人使剑么,只有我们两个剑客么?”

“使剑不下万人,但剑客不过十人。”娘亲终于开了口。

“为何我不曾见过旁人使剑?”

“因为这里是塞北。”

“为何我们在塞北还要使剑?”

“因为我们终将回去。”

“回去做什么?”

“舞剑。”

“舞剑为了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突然一阵剑气涌来,我的“姑苏”被打落在地上。紧接着下一秒我看见漫天花雨下粉红色的裙摆慢慢落下,我从未见过裙装女子,更难以想象衣于其中的是和我粗茶布衣了二十年的娘亲。

娘亲没有回头,背影在我的注视下向远方走去,可这时我却听见娘亲空灵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江南,我们明日启程。”

漠北荒野,长河落日。

这次,“姑苏”未断。

然后我们便开始了逃亡般的旅程,我们风餐露宿疾行疾走,匆忙似赶往某场盛宴一般,匆忙到我都没法玩味沿途中与塞北不同的大小风光。

一路上娘亲不停在给我讲遇到袭击该如何还击如何脱身,而从哪里出手极易最大程度地击伤敌人,她还告诉我沿路上哪些是用毒之人哪些是使鞭之人而哪些只是装模做样的背起剑附庸风雅,我们从来没有遇到剑客。我们只是吃饭睡觉的时候才会放缓脚步,事实上我们几乎从未真正停留。

我每到一处便会追着娘亲问,娘亲,这里便是江南么?娘亲只是摇头,然后温柔地说,不,还要往南,还要往南。

我们走了约莫三个月,大概行至泰山脚下,我们在一个集市望见一伙人围在一起。娘亲本不准我凑热闹,可是因正值正午,我们该歇歇脚了,我便收住步子远远观望着。

是一个鲜衣少年带着一群地痞跟班在调戏一个老乞丐和他带着的一个闺女,那个女孩衣着破烂但看着却有几分楚楚动人,几个佩刀的拦在外面用凶煞的眼神制止意图打抱不平者的靠近,而那个鲜衣少年则开始对那个女孩动手动脚。

我拉着娘亲的衣袖,希翼着娘亲能够出手相救。虽娘亲平日不让我多管闲事,也不跟我讲行侠仗义云云,但我总觉得娘亲面对不平不会坐视不管。

“我不想杀人,如果你想,你可以去杀了他们。”娘亲表情异常平静,没有波澜。

“我么?”

“你有‘姑苏’。”

我抱着姑苏站了起来,走向他们,我想我是一名剑客,即使今天不能相救他们,死在这里,为了正义死在娘亲面前,我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我走近人群,慢慢抽出了姑苏。

鲜衣少年端详着我的木剑,放肆地嘲笑了起来,他此时决不会想到下一秒他会带着怎样的惊恐死去。在他的嘲笑到达顶点的时候,我挥剑,《剑器》第一式,“三个人,一招”。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17岁。

血从鲜衣少年的咽喉喷涌出来,全部淋到我的剑上,我觉得一阵恶心,我收回了剑,余下的无赖见状纷纷四散逃开了。我不想再追,跟着娘亲走到了那个乞丐身边。

乞丐满脸道谢的模样,嘴里却咿咿呀呀的发不出一个字,娘亲拍了拍那个小女孩的头,对她说如果你愿意,以后就跟着我吧,说罢目光转向乞丐,老乞丐鞠躬作揖着,忙不迭地答应了,乞丐是个哑巴。然后招呼着女孩对恩人跪下,我忙去扶,她抬头时我看清了她的脸,俊俏的脸上滑下两行泪珠。临行前,娘亲把自己的一块玉留给了那个乞丐,然后我们继续上路。

我因旅途中多了个伴而兴奋着,而花璃也从一开始的拘谨变得活络。那个小女孩告诉我她叫花璃,14岁。花璃是和我说话的除娘亲外的第一个中原女子,用着平日在漠上用不到的汉语交流着,感到格外亲切。她告诉我她从小父母双亡,那个乞丐是她的唯一的叔叔,她本想跟叔叔进城学门手艺糊口,不想遇到坏人,也不知哑巴叔叔会怎样过活下去,说着又要流泪。我忙安慰她,说那块玉价值连城,叔叔一定不会再愁生计了,这本是很拙劣的安慰方法,但倒也把花璃逗开了心。

我们边走边聊着,娘亲也很配合,她始终在离我们三丈远的前面走着,我们走慢了,她在前面也自然地放缓步子。花璃跟我说我的剑好厉害,能不能教她。我说我娘亲才厉害呢,以后让她教你。花璃而后撒娇问我要“姑苏”看,我想着以后大家便生活在一起了,便拿了出来,花璃见是把木剑有些许失望,但我告诉她以后我可以天天舞给她看,她的脸上马上多云转晴,又开心起来。

我和娘亲行进中从不住客栈,娘亲说那里不适合随时保持警惕,我们常常选择荒郊野外可避风雨的处所歇脚。我本以为我们的生活里自从花璃加入,娘亲看在花璃是个女孩的份上,我们将不必继续穴居野处。可日薄西山,我们行至一古刹,娘亲抬眼望见年久失修已看不太清的“野云刹”的匾额,放下行囊,说我们今晚就住这里。

找饭食是归娘亲管,她总能从各处弄出米面和野味,我有时甚至认为娘亲除了有自己的剑还有一个能变出一切的口袋。我和花璃饭前继续谈笑着,等着晚饭的来临,花璃说她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我回她说我娘亲会做好多好吃的,绝对能补回来。饭前,娘亲招呼我去盛饭,虽然以往都是娘亲直接端过来,但今天多了一个人,所以我也没太奇怪,进了后厨。

进了后厨,娘亲递给我一根木箸。

“杀了她。”

“谁?”

“那个姑娘。”

“为什么?”

“因为她是个刺客。”

“她要刺谁?”

“不知道。”

我抬头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娘亲,娘亲的眼神异常坚毅,一瞬间眼中飘过漫天大雪。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用它么,不用‘姑苏’?”

“因为她是刺客,她不配。”

我听了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极轻的气声从身后传来:“剑器第四式,打她人中下一寸,用四成力,点到即可。”

我知道是娘亲心软了,我迈着步子向花璃走去。

这时我脑子里已再无旁的任何念头,我只知道,手中木箸,然后便是人中下一寸。

花璃笑着看着我,伸出手想要去接饭,“谢谢江——”

“南”字还未出口,我的木箸已经送了出去,剑器第四式是我舞得最顺的几式之一,她的血从脖颈流出来,我觉得同时流走的是我的生命。

她是第一个念着我的名字死去的人,可我并不觉得开心或者难过。娘亲说得没错,她是个刺客,剑器第四式我不会舞错,我也确实打中她人中下一寸,而唯有刺客才会遇到危险紧急时选择向后跳起,而正是向后跳起使我的四成力挑断了她的喉咙,点到即可。

我选择在她的身旁蹲了下来,替她合上了眼睛,我不想看她惊恐的眼神,每次杀人我都会反胃,我不是个杀手,只是个剑客。

娘亲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些人生来别无选择,你不过是其中一个。”

“娘亲,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刺客么?”

娘亲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娘亲也蹲了下来,指她另一边的耳朵给我看:“她左耳垂有个白砂,这是江南一著名的用毒帮派。她是个高手,要不是对你没有防备,你不可能轻易杀了她。要我,也需要两招。”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那个乞丐佩玉?”

“因为他真的是个乞丐。”

我们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旋即又变回两个人,不变的是我们还在路上,我们还将南行。我总是忍不住去问娘亲还要走多远才到江南,哪里才有红渠罩水,草长莺飞。娘亲总是用快了快了来敷衍我。我有时觉得娘亲的江南其实只是存在于她心中的一个地方,她是有方向的,跟着她的心就好了。而我只是跟着她一直一直向南走,我觉得我走出账房的那一秒就迷了路。总是念叨着走完这一段就不要继续了,可是总是力不从心。

那晚娘亲让我去先睡了,这是我出来后第一次前半夜躺在床上,可是又怎样都睡不着。

我并不怨恨花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所以我并不难过,我只是睡不着,然后觉得反胃。索性就偷偷去瞄娘亲。

我有时觉得娘亲过于小心了,把中原想象得太过危险了。我们除了不进客栈,我和娘亲还从来没有同时睡着过,娘亲总是让我守上半夜,这样我便需要夜半入睡且可以睡到日出。上半夜娘亲总端端正正地面朝墙壁躺着,我也不确定她是睡是醒,毕竟我常在守夜的时候瞌睡,而我们从没有同时睡着的时候。

我们除了可以随处吃到娘亲找到的饭食,我们还从来不换洗衣服,娘亲的衣服自然不沾染尘灰,而我的长袍不管前日多么污浊,第二天必然又洁白如新。我宁愿相信娘亲是重新找了一件放在我的榻前,不然每当想到日日清晨我穿着十几年没洗的衣服我就会觉得想吐。而这些都搭建起了自年幼时我对娘亲无限的崇拜。

我只有夜半会看不见娘亲在做什么,我常幻想娘亲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练什么绝世武功或干不为人知的事。那夜难得的机会,我用布衾裹紧了身子,然后用眼神偷偷瞄过去,我本以为娘亲起码会干一些不同于白天的事,我失望的是她只是静坐在那里,然后一遍一遍抚摸着“姑苏”。我还想看之后会不会发生什么别的,而再有记忆的时候就已是清晨。

果然,又是一件干净的衣服静静躺在我的床头。

塞北

想不起来是哪位高人说过,自从我厌倦了寻找,我便学会了找到。

我早已厌倦了寻找,何时我才能学会找到。

我精通大小九百余种毒的配置。爹从我九岁便开始教我对什么人用什么毒能杀死他还无痛感或不留痕迹。我以为我已是个顶尖的用毒高手了,可我却自始至终忘了向爹学解毒的诀窍。

我可以用九百种毒来杀人,可我现在却不得不看着心爱的人死在我的面前。这真是个天大的讽刺。

他在我的身前中镖,在眼前坠落,在我怀里晕倒,最终死去。

心兑的镖我知道他逃不过去。心兑身上只会带三枚毒镖,一次发两枚,若是不中,则会用最后一枚解决自己。所以心兑不是十拿九稳不会出手,而她出手,便没有活口。

心兑只比我大一岁,爹收了她后便没有再收过别的徒弟。爹常说我和她天资无异,若是我能有心兑一半努力便好,而我对此也多有不屑。心兑十七岁才开始学毒,短短六七年,她手中的毒已过两千,更可怕的是她的障眼法,“入其中即为梦中”,这是爹的评价。

他的轻功真的很好,竟只让暗器从他的肉身擦过去,没有留在体内。我抱着他遍寻留下伤口的毒镖,心兑捏着那两枚暗器走过来,“别找了,暗器不在体内。”

我抬起头,满是怨恨地望着她。她转了一圈,将及腰长发完全舒展开去,“没办法,师父要我必须带你回去。”

我没有解药,心兑也不会有,世间有解药的唯有我爹,但爹又怎可能将解药浪费在他身上。想着我猛地探下身子,咬住了他的伤口。心兑发现惊呼一声将我击开时,我口中已吸出了大半的毒。

“我说过我会带你走。”

他睁开眼的一刹那我觉得整个世间都明亮了,我已经不再有力气起身了,不然我一定扑上去拥抱我的光。

我只能笑着看着他,我看见他也在对我笑。他还在吱吱地跟我说着什么,我记不清了。我记得他没有死去,而我困极了。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心兑在我身后帮我解毒。她告诉我,他已经恢复了,可我身上的毒则日益加重,即使是她,也只能起到缓解的作用,我们必须即日启程,唯有我爹能救我。

我已经极虚弱了,但我还是奋力撑起身子。他含着泪珠站在心兑身边,眼睛红红的。我心疼地看着他,捧过他的脸:

“我带你去见我爹。”

一路跟他走了这么远,终于能够由我决定我们的走向,说不上高兴,但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即使我已经不能用腿,现在我已站不起来。

自我从家里走出来,大雾蒙住我的日子便越来越少了,我在马车上曾认真想过我这次固执出逃的目的,也许我只是单纯地想在被困了二十几年后出去看看世界,去呼吸不同天空下的氧气和毒素,或者寻找一些本该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东西,我不敢说这一路我已看到了足够,但我敢说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人。

每日一桌吃饭,在房间的两个角落一起成眠,然后再同时迎接新一轮的朝阳。有时他比我先醒,我醒来便能看到他踏实的身影,而若我醒在他前面,我则会到他榻前温柔地注视他的脸庞。虽然旁边还有心兑不断穿梭其中,但我觉得生活只是我们两人的。

心兑跟我说离家已经不远了,过了今夜便可到达山庄了。我靠在她帮我疗毒的手掌上微弱地点点头,然后听她继续说下去,“我已向师父传了书信,他在山庄急着等你,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心兑帮我清心之后,便去了厨房,也许是春困的原因,近日身子愈发疲惫得紧了。早起坐上分把钟竟也会支撑不住,我用手扶了扶脑袋,想想还是决定小憩会儿,躺了下去,反正离家近了,也不急这一会儿。爹总是心急地催来催去,没必要。

很快我便入了梦乡,很深很深的梦,我梦见江南向我走来,他俯下身吻我,我梦见他答应给我抓野兔,我梦见我和江南在山庄里向爹跪下拜堂,我梦见江南接替我爹成了下一任庄主。我梦见我的梦再也没有醒来。

“北北,你回来了。”

“爹,我怎么醒在这里?”

“你在山庄外被你师兄发现,然后带了回来。”

“爹,我还带回了一个少年,你看见他了么?”

“我没有看见。”

“那心兑呢?”

“她死了。”

“死了?谁能杀她。”

“我不知道。”

我没有问下去,我用手撑起身子,体内已经没有毒素了。但我不知道是否还在梦中。

“北北,去把东西收拾收拾吧,明日我们出发。”

“去哪里?”

“北方。”

“去做什么?”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高手么?”

“也许。”

“是什么人?”

“明日午时出发。”

爹不再开口,我知道不再能问出什么,我转身走向阁楼。一步步踏实踩在地板上,我腿又有了力气,身体又成了自己的,只是心总感觉被剥离了一块,灵魂游离在体外。

随行衣服收拾完,随手带上自己常爱配的几种毒和用惯的暗器。爹说带我去北方,自然不会送我进险恶之境。我却鬼使神差带上了那种入木三分的毒,也许当真灵魂不在体内。

一路上我们行得极快,日夜兼程。白日爹和我并行,入夜我困了,爹则会我让伏在他的背上,继续往北赶。而纵使为了打发旅途中的无聊,和爹的话也是少得可怜。

我们不走城镇。这是刺客的规矩,爹爱从那些无垠的旷野走,他说那里敌人最不易逃脱,而自己也不易被敌人发现。我这时已开始学会认真听爹说话。爹一天天老了,潜意识里我开始知道他这样跟我说的机会已然不多了。

途中景色不断变换,而我们只执着于赶路,沿途的风景从水乡变到平原到丘陵到遍地牛羊的草原,最后到大漠,看到黄沙的那一刻,爹终于停了下来,对我说,“北北,就是这里。”

我蹲了下来,抓起一把黄沙放到鼻子前,竟有种江南哥的气味,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这里和雾中景象一模一样。很久后回过神来,爹已不见。

爹似乎把那种能轻易找到别人的功夫传给了我,冥冥中我跟着感觉便走到了一个帐篷,爹的坐骑便拴在帐外。

我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江南

我以为我的生命会在无休无止的行进中消磨,跟着娘亲在几个月甚至几年后到达娘亲意念中的江南,然后在那里生活下来,几年后再返回塞北,衣锦还乡。我甚至愿意我的生命就这样终结,死在路上比安定地死在家里要有意义得多。我会就这样走着,从一处迁徙到另一处,每到一处我便会少一点迷茫,然后义无反顾地接着走,我曾想到娘亲有一天会离我而去,然后我独自沿着娘亲的路走下去。只是我没有想到这天来得如此的快。

如此快得告诉我我还未死去,我还活着。

那日船渡淮水,在河中央娘亲叫回了站在船头看风景的我,娘亲的语气极其清冷,和那天命令我杀花璃时几近一样,冥冥中我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我教不了你,你接着往南走吧?”

“我?去哪儿?”

“一直往南,你会遇到零落,他是江南第一剑客,你去拜他为师。”

“怎样让他收我?”

“他会收你的。”

“我怎么去找他。”

“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清楚,江湖传他住在竹西穷秋山,你可以去那里找他。”

我没有抬头看娘亲的眼睛,我知道又是一次别无选择的决定,我只有独自上路。

“娘亲,再让我给你舞一曲吧。”

娘亲笑着点了点头,笑容让我想起了冬天的日光,和煦不到人身却足以使人心温暖,我觉得想着娘亲的笑便足以支撑我一直走下去。

我转身出了船舱,拔出剑,身后一阵风声,船舱轻微地晃动,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娘亲已经走了。

真正踏上土地才发现一个人走路也没那么难,之前想象的困难也不悉数存在,无非也就是陪着自己不知疲倦的腿和乐此不疲的心一直往下走。我看不清远方的霓光,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向沿途路人打听得知竹西离这里并不是很远,照我这般的速度约莫十天也就可到达,索性我就放慢了步子,摆出江南公子的模样,晃晃悠悠地向南走。江南风景实在旖旎,亏待了它们我觉得实在是一种罪过。

我没有忘记娘亲的教诲,也不像娘亲那么古板,我的选择是在夜间赶路,而日头里则大摇大摆走上客栈躺进厢房。我并没有问到具体的穷秋山在哪儿,我想着就随缘来走,该遇见的总会遇见,走路着重在走上,人生才会充满韵味。

一日,极明媚的日光,笔直地打下来。江南的日光不比塞北那么直白露骨,倒是别有一番温柔。我刚结束了一夜的征程,加上如今又遇上这般的阳光,作息中该是睡眠的时候了。我带着满身疲惫走进了脚跟前的这家客栈。

这是江南极寻常的一家客栈,和我之前到过的并无什么不同。

孱弱的掌柜站在柜台之中,眉头紧锁地看着帐本和算盘。店内装模做样的刀客剑客四散坐着,我察觉他们内力都只是碌碌之辈,唯有坐在下首的一解开衣服袒胸露乳的无赖我不能判断,我看不见他的内力。而那个像是头领样子的仗剑男子武艺肯定高出旁人,但也只是高出而已。店内东南角热闹着一桌赌局,赌桌双方分别是一个公子和一个商人,他们似乎已经赌了一夜,但疲倦掩饰不住兴奋,他们将开始决定命运的最后一盘,公子已经赢了一整夜,可他并没有快活的神色,反倒对面的商人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公子后面跟着两个歌女一般的女子,而商人身后则站着一神色坚毅的矮小女人。而挂着白毛巾的跑堂则在赌桌前后奔走着,想凭自己的努力多赚些小费。店内一唱数来宝的,不停缠着掌柜说着什么,似乎想把此店当作说唱场所。而掌柜则一面扬手把他往外推,一面挥舞着手中的帐本,嘴里嘟囔着“去别家”“请不起”类似的话语。数来宝倒也不恼,跳笑着往那张赌桌去了。而后那个仗剑的头领走向前,掌柜忙不迭地换了张笑脸相对,然后捧出一两银子交给了头领。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乞丐,衣衫褴褛,走到掌柜跟前,说着自己已经近五天未曾吃饭了,求掌柜打赏。掌柜正求无处发泄,从后厨拿了一根擀面杖把乞丐往外赶。

我以为这本是家寻常的客栈,直到我看见了那个乞丐。

就是那天的那个乞丐,花璃的叔叔。他并未认出我,而我却认出了他别在腰间那块玉,娘亲给的那块。

我拔剑向他奔去,我在他身后,可是他却已有所察觉。只是向后一跳,然后开始逃离。我没有追,从他跳的那下我就知道,我不可能追上他。

我转而走向掌柜,问他要间上好的厢房。掌柜笑着告诉我他们这里不是客栈只是茶馆,然后把店内匾额指给我看。

匾额上四个大字:穷秋茶馆。

穷秋茶馆,竹西,穷秋山。

我的剑下一秒抵在掌柜的脖前,掌柜没有闪躲,但满脸的惊惶之色,他指着右侧的钱柜呢喃着“那儿”。我有些失望,他不是零落,道了一声“失礼”,收回了剑。

而那边赌局开始了最后一局,摒弃了繁文缛节,最简单的比大小。一个桶内三个骰子,谁大谁赢,这把赌的是女人。一时间,稀稀落落全是骰子撞击木桶的声音,这声响几乎遮盖了店内的一切。

“开?”“开!”

商人先开了,3个“6”,开后商人从众人的惊呼中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而身后的矮女人也镇定着扬起嘴角看着公子。公子也没有慌张,按着桶慢慢抬起,3个“6”一个“1”,最后一个骰子被震成两截,安安稳稳地躺在桌上。

众人已经被惊得瞠目结舌,长久的死寂中矮女人开了口:“商人重利轻别离。公子,零落自此便是你的女人。”

说完她便向公子走去,商人气恼不过,用掌猛击矮女人的后心,却被矮女人机敏躲过,然后两人便厮打在了一起。众看客把他们拉开,我走上前,对着矮女人说:“你不是零落,剑客不可能下三滥到去改变骰子的运行轨迹。同样你们也不是。”说完我看着公子身后的两个歌女。

她们三人对视了一眼,和了一声,同时向我逼来,我扬起“姑苏”一挥,她们便摇晃在五丈开外。

剑气还带翻了赌桌,碎银两掉了一地,众人慌忙去抢,掌柜忙示意跑堂也去,跑堂的冲过去抢得一锭金子,笑逐颜开。而那个仗剑的头领甚至在争抢中被踩折了一条腿。

“这个贱人敢盗用我的名号,我才是零落。”商人这才开了口。

“你神态像是剑客了,但你的手太粗糙了,根本不会是拿剑的手。”

“他们哪里配江南第一剑客,我才是。”那个袒胸露乳的无赖从下首站了起来。

“练剑之人大都有命门。而剑术越高,对命门的保护则越高。肚脐尤其脆弱,第一剑客不可能把这里放任给敌人去攻击。”

“他们都不是,我才是。说吧,找我什么事,年轻人。”说话的是赢了赌局的公子。说罢他压下了扬起的长袍,那姿态恍惚中让我想起了娘亲。

“当然也不是你,那两个歌女偷来骰子后一秒,你便震断了它,震断而不碎,且另两颗皆完好,这需要极大的内力。内力算剑客的软肋,第一剑客也不可能修炼到这般的内力。”

“那我呢?”一直游弋在赌桌旁的数来宝发了话。

“我刚才错怪她们了,她们纵然有好的偷盗身手,手也不会那么长。做手脚的只有站在赌桌中央的你。而我倒要谢谢你,感谢你帮我排除了三个人。”说着我扔了一锭银子,他欢喜地收下蹲到了角落。

“那就只有我了。”那个乞丐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

我冲上去一剑解决了他的性命,将剑斜插进了他的左胸,血慢慢地从伤口涌出来,我拔出了剑,缓缓地说:“我一度以为就是你了,毕竟如此好的身手足以让我怀疑。可是你的错误是今天忘了用水粉掩盖你左耳的白砂。”

将剑收回剑鞘,我走到掌柜身前跪下:“零落,请收我为徒。”

“为什么猜是我?”零落笑着问。

“因为你知道我使“姑苏”根本伤不了你,所以你索性以不变应万变。这才是一个剑客的修为。”

“那为什么不猜是他?”零落笑着指向跑堂。

“我和我娘亲的衣服从来不沾染灰尘,而他肩上毛巾满是污垢。他是个高手,但不是剑客。”

塞北

也许是第一次逃出来的缘故,即使只是三天的行程倒也不觉得短。姑姑以前常跟我说人贱就贱在只有永久失去一样东西才会记起它的好。而几天不见爹,我才发现自己对爹的思念有多深。我开始想念起爹每次发出暗器的身手,甚至想起爹已略微花白的胡茬。而几天的行走下来,出游伊始的兴奋已经渐渐转成了对爹不来找我的怨尤。所以当我看见几位师兄时,甚至不带失望地,兴高采烈地上了马车。

一个人在外面愁吃愁喝会有诸多顾虑。可在马车上过了一天安稳日子后,想着以后都要这样,不禁又厌烦起来。想再逃出去,可又苦于车外皆是师兄,无法对他们去动手脚。倒不是我功夫不如他们,只是伤了任何一方我都不好交代。

然后他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没人会掀开我的门帘,师兄叫我歇息吃饭也只轻轻敲我车厢的门,然后我自己走下马车。贸然闯进陌生人的领土,会遭受莫名的攻击这是刺客的大忌。没有刺客会这样做。

我盯着掀开门帘的手,是只男人的手,不比师兄的秀气和白嫩,倒有一番爹的粗犷的味道。我紧盯着他,想看他有什么不同,毕竟能逃过师兄眼睛登上马车,自然不是一般人。

是一个少年的模样,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倒是我不曾在师兄身上见过的。一席白衫,一尘不染,但他显得很落拓,满脸的汗珠。我把手帕递过去,他抬头接过的一刹那,目光交织在一起,他可爱地低下头。但我关注的倒不是这些。他的容貌我好熟悉,就跟姑姑一样,有种天生的亲近感,下一秒的预感便是他可以带我出去,望着他呆呆的模样,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不知他是不善言辞还是在故意装深沉。他言语极少,基本都是我在说,不过这样也倒不引人生厌,我也就静静地说给他听。他表情总是很困窘,倒更显得可爱。

马车静静地走,我缓缓地说。而师兄在车厢外什么都没有发现,他确实是个高手。而我骗他我是偷了东西被抓起来的,他竟然相信了被抬在轿子里的我所说的谎,他确实是个可爱的呆子。

我甚至觉得我有点喜欢上他了,这是种好奇妙的感觉,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我虽然看着他不至于脸红心跳,但我偏偏就是想盯着他的眼睛。

最后他眼中满是我的模样,然后放出光来。

最后他对我说,把你的手给我,让我带你走。

最后我听见他仿佛在对我唱:“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老。”

他带我走了出去,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

他拉着我的手,挡在我的前面,从那一刻起,便成了我的江山。

师兄们立即有了察觉,从马上跳了下来,我不想任何一方受到损伤,一边是我朝夕相处的师兄,而另一边则是我的爱人。我下马车的瞬间从鞋底放出了三枚暗器,这是师兄给我的,打在骏马的咽喉上,暗器未曾涂毒,我的意思是让师兄抬手,能放我走。

马车侧翻过去,我没有想到的是,师兄随即发出了涂有剧毒的九菱镖。一出手便是杀招。我的心一下紧了起来,不知他是否能躲过去。

他没有任何武器,轻功虽高但不确定能否强过镖阵,若是中上一枚,必定活不下去。我在一旁害怕得都要跳起来,可却做不了任何事,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几个师兄向我冲来。

我感觉到一阵猛烈的撞击,他把我撞倒在一棵槐树下,我的头开始眩晕起来。然后我看见他开始运气,然后我看见师兄纷纷挡住了突然变向飞向我的九菱镖,我亲眼看见三师兄死在我的面前。然后我看见他抱起了我,然后我睡了过去。

我也不知在他的怀里睡了多久,只是感觉特别地安稳,我希望能一直睡下去。

我睁开眼睛,天已渐渐泛起晚霞了。红光照在他的脸上,很是好看。

我肚子叫了起来,我害羞地笑了笑。他低下头看着我,我说:“我饿了。”

他把我放在附近的一个废弃的寺庙里,他让我不要乱走。可周遭黑黑的我有点害怕。拉住了他的手。他转过身,跪蹲在我的面前。他让我乖乖的,然后轻轻吻了下去,那个吻足以让我安心地等他回来。

他走后没多久,大师兄便闯进寺庙。刺客对于找人总是有天生的嗅觉,我惨然对他笑了笑。他点起了灯,对我说:“塞北,师父找你找得紧,跟我回去吧。”我淡淡地摇了摇头。大师兄是姑姑死后,除了爹外对我最好的人。我出阁楼起,他便教我各种刺客该会的东西。爹自打教我起便开始变得严厉,而大师兄则继承了姑姑的慈爱。

见我不肯,大师兄便坐下来,说要跟我好好聊聊。我饿得紧,大师兄便从包裹里掏出我爱吃的鸡大腿,然后看着我大口咬合的样子,说着爹爹和山庄的近况,却不再提及要我回去。

师兄对我讲着山庄的事,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回到了山庄中。直到我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是他找饭回来了。师兄的听觉不比我差多少。一秒之后,便朝后发出三枚暗器,而之后我只是看见墙壁上窜过的一道黑影,一根细长之物戳向大师兄的喉管。鲜血打在墙壁上,缓缓地淋下来,甚至剥落下斑驳的石灰。我知道又一块记忆被剥去了。

他缓慢走了过来,抱住了我。我整个人瘫软在他的怀里。

“他不会放过你,是我连累了你。”我声音轻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他笑得很可爱,他对我说,只要你好就好。

我现在开始不确定我出来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这条路已死去了不少师兄,而爹还会继续派师兄来抓我回去,甚至会自己来。可我现在已经无法放弃,无路可退。我已经连累了他。爹不会放过他,我不可能留下他一个人。我只能一直走下去。

我跟着他向南逃着,沿途还是会不断碰到爹派来的师兄。他答应我不再杀人,我才有信心继续走下去,不然走着师兄的鲜血铺就的道路,我早晚会自己疯掉。

他教我一些剑法,他是一名出色的剑客,即使只是用折扇凭空舞着。而我始终不曾告诉他我会用毒,还是个不错的刺客。

我偶尔会在闲暇时钓鱼烹饪来消遣,而他总是吹嘘他会抓野兔,在塞北的草原上,随手一抓就能抓到。每每他形容野兔的美味时,我都馋得流出好多口水。

一个星期都不曾遇见爹的追兵了,我甚至以为我们可以走到南方然后定居。哪知这时心兑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置于心兑的障眼法中,这时我才知道这样的障眼法有多么可怕,完全不亚于爹。我无法击败她,他也不可能。我把他挡在我的身后。心兑不可能伤我。我要做一次他的江山。

心兑的武艺又提升了很多,声音已可作为武器来侵蚀人心。我不再说话,闭合心门,抵御着她。可这时,被我挡在身后的他跳到了身前,用全身的内力来消散障眼法。这是在自杀!我用力想唤他回来,却一声也发不出。障眼法渐渐被消散。而他也越来越虚弱。他慢慢倒了下去。我不曾看到心兑出手,但想必他已经中镖。我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扑倒在他的身上,对着心兑大喊:“你去跟我爹说,我跟你回去。”

心兑收起手,我紧紧抱住了他。

他翻过身。

他对我微微一笑,世界地动山摇。

江南

那些人后来都成了我的师兄,那个商人,那个公子,矮女人,两个歌女,无赖,数来宝,甚至那个跑堂。我猜得没错,这些都是师父的安排。

零落也不是师父的本名。因师父剑法过于飘逸,对手在几招下便零落成泥。江湖上便有了“零落”这一诨名。而本名久而久之也被人淡忘,零落自然就成了师父的本名。

零落是我这辈子除娘亲外最尊敬的人,娘亲从未跟我提起过父亲,我也不曾问起。零落是第一个对我如此好的男子,我心安理得地叫他师父。

我们在人前假模假式地开门做着茶馆生意,关门便各自练功。零落不光开始教我舞剑,还给我讲使剑行侠之道。他给我讲什么是剑,怎样拔剑,何时出手能一招制敌。事无巨细,细大不捐。任何娘亲不曾说的他都会教给我。当然他也会重复告诉我我是一名剑客。

只要我要,只要他有。只要我想,只要他在。

他对我的“姑苏”并不以之为怪。只是让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我向他讨一把剑,他说我这里的剑你可以随便拿,但是世间除“姑苏”外,再无什么剑可以配上你。我不作声。他从后厨拿出了擀面杖,扔给了我,“以后可以拿它防身。”

这只是根普通的擀面杖,上面沾满了陈年累积的面粉,一块块顽固的白斑生硬地绑在把手上。我舞了舞,结实,而且很耐用。我谢过师父,收起了擀面杖。

这里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友善。他们大多都不舞剑,但倒也能教我剑以外的东西,帮助我触类旁通。数来宝一近人身便可探得对方身上有多少物什。我的“姑苏”轻易不肯示人,他却是少数几个触摸过“姑苏”的人。跑堂的白毛巾里藏着各种名门暗器,且他的毒从不配解药,出手便以杀人为目的。公子身材不大,但内力惊人。无赖练的是狮吼功,虽我未曾见过他发吼,师兄们常调笑说,赖皮一发功,江那边润州人家都会不得安生。

除了他们,我还有师娘。师娘是典型江南小女人的模样,长年衣着旗袍,冬天也只是加件夹袄,雍容又不失贵气。我曾以为师娘是个比师父还高深莫测的人。直到一日师父发怒一掌拍碎板凳,我看到师娘惊惶失措的颜色,我才确定她只是个凡人。

师娘对我甚至好过师父。我还只是个不到二十的毛孩子,师娘一出炉新的茶点会第一个给我品尝,然后才会拿出去做生意。她在娘亲不在我身边的日子里极大地填补了我对娘亲的思念。

师兄们轮流被师父派出去做事,我知道他们是去杀人,不过他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师父是江南第一剑客,侠气凛然义薄云天,当然不会指使我们做不仁之事。看着师兄一个个凯旋归来,我也曾一度特别希望师父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一展剑术。但师父从来没有让我出过远门,只是不断地对我倾囊以授。

我藏起了“姑苏”,只有在偶尔想家想得厉害的时候才学着娘亲的样子一遍遍在月光下抚摸着它。一年又一年的秋风吹走思念,然后带来又一年的南风。太阳一遍遍地把我们的影子缩短再拉长,我甚至忘记了我不仅是个剑客,还是个行者。我在穷秋山定居了下来,而且不再胡思乱想,我甚至都觉得心安理得了。

极寻常的一日清晨,师父把我叫到他自己的厢房,我以为又是平时的晨训,三年里一贯如此,师父对我进行晨训,然后看我舞一段《剑器》。我始终没有放下这一支剑舞。

可这次我一进房间,师父就叫我关上了门。我隐隐感觉到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江南,算起来你跟我有三年了。”

“是。”应着师傅的话我跪下了。

“今日不用行礼了。来,坐到我身边来。”说着起身引我在他床边坐下。

“你可有怪过我不曾派你远行?”

“弟子不敢。”

“好孩子,为师不派你出去是因为那些人不配被剑客杀死。而这次这个,本该是为师亲自解决他的,可是为师已经很老了,没有精力再行那么远的路了。”说着他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腿。

师父太过自谦了,这几年师父的功力即使不曾精进也大不会减弱。每次从他的厢房经过,都有种强大的压迫感,逼得我不得不低下头,而师父的轻功更是一绝。茶馆后面有块菜地,师父每日都会去打理,鞋从未脏过。白鞋。

我又跪了下来,“弟子一定不辱使命。”

“别急着应下来。他很强,强到我都不知道他会使用什么武器对你,更无法给你透露更多的情报。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我曾被他用剑击败过。”

“杀了他你便可以出师了。这是为师对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考验。”

“你可以选三个师兄跟你同行,他们会助你一臂之力。不可大意,也不必妄自菲薄。”

“你是一名剑客,他也是。让他死得像一名剑客。”

我听到出师两个字,脑子里一片空白。三年来,这里已成了我的家,我不知道出师后该何去何从。而我对师父的恩情更是无以回报,我想的只是这次任务可以报答师父,应了一声“诺”,然后魂不守舍地走出了房间。

“带‘姑苏’去”,踏出门的一刹那,师父悠远的声音游进双耳。

离了竹西穷秋山向南行至长江,沿江东行三百里,见一山,名“狼山”。那人便在山上寺中。

我带了数来宝,无赖和矮女人。带无赖是想靠他的狮吼功震慑一些突发情况。带数来宝是因为我预感他能在危急关头偷得可救我性命的物什。而我三年来从未见过矮女人有什么绝招,正因为此我才相信她有更深的功力,毕竟零落绝不可能收留无名之人。

最终我没有带上跑堂,虽然我知道他暗器的威力,但毕竟师父让我像对剑客一样杀死敌人,而跑堂是个刺客。

我们当日打点行李便上路了,三百里只需十天至多半个月。我乔装成云游的书生,数来宝和矮女人是我的管家夫妇,无赖因凶神恶煞的外形只好充当了我的车夫。我们没有用轻功,都屏起了内力,像普通人家一样行进着。同时也预备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只是不曾想到危险来得这般的快。

我们在第三天傍晚行至长江边上,准备歇息时,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这世间知道我名字的不超过二十人,我回过头去,是那两个歌女。

她们娇喘着从马上下来,口中念着:“师父有东西给你。”她们素来对我很好,我对他们也深信不疑,应了一声便走过去,把东西接了过来。是个香囊。她们把香囊放在我的手里,掰过我的手指,我便攥紧了它。而后她们同时运了气,我的经络血液活络起来。我大脑一下麻木,一股热血上涌,气沉丹田,内力上涌才使我不至往后跌倒。我意识到香囊中有剧毒的时候我已无力拔出“姑苏”。她们不用出手,等上片刻,我便将死去。

而这时我却看见她们瞪着眼睛直挺挺向后倒去,在她们身后是数来宝坚毅的脸。

然后我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是数来宝救了我。他告诉我歌女背叛了师父,受那个人指使前来杀我。幸亏矮女人及时识破,让他悄声在歌女身后,随机应变。他看歌女意图不轨,便随即下了杀手。那时我才知道,数来宝不仅轻功身手很好,还是个点穴高手。

我问过矮女人是如何看出歌女心怀不轨的。她告诉我她们的眼神出卖了她们。她们神色不稳且不时对着眼色,这是她们不该犯的错误。她说这话的语气冷酷无情,眼神飘过漫天大雪。看不见万物,却又能映出一切。寒意碾过我的全身,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想不通歌女为何要来杀我,她们不像是为金钱出卖灵魂的人,我隐约觉得我像进入了一个局。但又无从解开。我想去求助矮女人,却又害怕她那汪眼神。我只得继续往下走。

那夜很黑,无月无星,我们在客栈打坐练功,这时门外四盏灯笼忽地同时熄灭,一阵剑气也使屋内蜡烛没了光亮。我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们三人没有动,我也没有做声。静观下一步会有什么发生。我明敌暗,可现在漆黑之中,我不动,便敌我皆在暗处。

身法极轻,频率极快,碎到分不清男女的步子。是一个人,不对,是两个人。两个人的步调如此一致。这需要长年累月的一起生活才能做到如此默契。我仔细吐纳着气息,同时也摸索着八个方位气流的变化。

忽然,左边的气流弱了些许,我忙剑指左前方,原坐在左边的无赖已离了他的蒲团。我正欲急起出击,后方矮女人轻声送来“东南”两字,那是左边的反方向,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纵身往东南方向跃过去。

那两人见我跃起,也都显了身形,挥剑来迎,我也拔出“姑苏”。他们的剑法很是犀利,加上配合得当,我竟一时不能适应,招架不住,只得步步后退。这时又是矮女人的声音传来:“攻他们下盘。”

练剑之人常着重上肢忽略下盘,这是练剑者的通病,像零落一般轻功和剑法都卓绝之人并不多见。我后退一步扯开空挡。然后俯身挥舞“姑苏”扫他们的腿部。他们对我的招式极其熟悉,都能见招拆招。但他们似乎没想到姑苏能有如此威力,纵然有所防备,但剑气依然把他们逼出去两米。我这才得以短暂喘息,我吐了一口气方欲冲上去再接再厉,矮女人在身后大喊“闭气”。我忙闭合七窍,这时一股声响如天崩地裂铺天盖地而来,左边那个矮些的先是被震得肝胆俱裂,右边那个瘦高点的运气强撑,终究支撑不住,大喊一声被震出了屋外。声响停止后,我欲冲出去,矮女人叫住了我,“不用去了,他们活不过明日。”说罢招手叫出了在西北房梁上的无赖。

如我预感的,来的正是商人和公子,除了零落,不会有人对我的剑法招式如此熟悉。在挥剑之时我的心便凉了大半,我猜不透,更不愿深想。矮女人长叹一声,我们继续上路。

红衰翠减,血染花扇,漫漫的旅途是孤寂的,我们是四个人,也是一个人。偶尔的对话也如同自说自话,而寂寞则被月夜越拉越长。即使有些莫名亮着的灯光,也是一样的凄凉。

我们不曾停留,是夜便继续行进了。我不知道还将发生多少可怕的事。我想的只是一直往前走,这路行程走完,也就安稳了。可是现实告诉我,还远未结束。

我们行至海陵路境内时,一阵喧阗的尘土中,一架马车拦在我们面前。风沙中,一气宇轩昂的男子大步走向我。

我猜想着这次是我的哪位师兄,然后右手已按在“姑苏”剑柄上,他若有异动,三秒内我便可以杀了他。

他远远看见了我按在“姑苏”上的手,忙向我挥着手,“江南,是我。”

是跑堂。

我冷冷地望着他,我已不再相信任何人,我甚至觉得其余所有师兄都已被收买。我手并没有移开,等着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师父不行了,他让你快点回去,他老人家想见你最后一面。”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的手却握得更紧了些。

他见我不为所动,从怀里掏出一圆柱形物什。是擀面杖,师父给我的那根,我还在右下角刻上了我的名字,“师父说你若不信,便把这个拿给你看。”

几位师兄都不知道我除了“姑苏”还用这柄擀面杖,我只是在每日晨训舞《剑器》给师父看的时候才会用它。我不再怀疑,转过身准备返回。

可是我忽略了跑堂若是追我回去,又如何会在我身前出现。

我转身的一瞬,毛巾挥动的声音传来,一种绝望涌上心头。他的暗器从无解药。

可我没有任何疼痛感,两声沉闷的“咚”,两个人倒在地上。我回过头去,抓过跑堂的肩膀,用全身的力量向他呼喊:

“你怎么知道我用擀面杖,谁指使的你,师父他怎么样了?”

“山下有唐人墓,墓前有门卫,你们闯不过去的。”说罢便断了气。他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和死亡的痛苦交织在一起,更觉诡异。矮女人的剑好毒。

另一个倒下的是数来宝,也只是他这般的身手,才能快到帮我挡那一招暗器,但也只是替我挡而已,暗器太快太近。数来宝知道跑堂做毒从不配解药。

中暗器的一刹那,数来宝把跑堂点住了身,也使得他无法发出第二波暗器。矮女人箭步上去,直取要害,一招。

这时的我已经陷入了极大的恐惧,我不知道我前方的敌人有多么强大,这是我使剑后第一次感觉到我有可能会战死,这也是我第一次想要退缩。同时我还挂念着远在竹西的师父,一瞬间我甚至想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任务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这条路上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可终还是拗不过自己报恩的心。

埋葬了两位师兄我们又上了路,同行的四人只剩下三个。而这时矮女人也向我告辞了。她说她想回去看看师父,路上出了这么多事,也不知师父师娘怎样了,挂念得紧。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任由她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对着无赖说:“而后就只你我了。”

无赖第一次对我跪了下来,抱拳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无赖不善于言辞,路上我们的交流更少了,我们只是歇息,行路,歇息,行路。我甚至想起了四五年前和娘亲一直往南走的那趟旅程。从那时起我便学会了和山和水和无尽的路对话和嬉戏。我不知道同行的无赖感受几何。在这种静默的时光里悠游着倒也不失为一种清闲。

这样想着,日子反倒过得很快,该来的日子还是来了。

矮矮的一方石碑,上面刻着“唐骆宾王之墓”。我本以为是某个不知名的小人物,不成想是他。他竟埋在了如此之地,难怪师父的对头要在这里安居。

我凝视着出神,这时一个人默默地走到我的身后,脚步安详沉稳,让我一瞬有了回家的感觉,我甚至提不起一丝警惕。我回过头来:

“你怎么回来了?”

“不,我是这里的守门人。”

这句话说完我便懂了为何她才是最后的守门人。

她只用一招便把短剑戳进了无赖的肚子,破了他几十年的功力,旋即将这把带血的短剑举向了我的喉头。而我还在回想她说的话。

不是我学会了零落的以不变应万变,而是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到倒地哀嚎的无赖和抵在我喉头的铁器。正是杀跑堂的那把。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临死前我会想什么,师父零落,诸多因我而死的师兄,花璃以及几年未见的娘亲。可事实是我只是木木地等待着死亡,什么都没想。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还未到时候。

“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我不想杀你。”

“可是你不杀我,我还是要上去杀他。”

“我可以让你上去,这也就是不杀你的原因,就算我不杀你,他也会杀了你。”

“那你为什么不杀他?”

“因为我也不想。”

“那你想把他怎样?他已是个废人。”

“我会带他走。”

收回她的剑,一手带着无赖纵身一跃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轻功也那么好,根本不在数来宝甚至零落之下。

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一个人绝望到顶点反而会无所顾忌。我一步步沿着山路走上去,心平静得和不远处的长江一样。

我不知道死是什么,不过我现在也不再害怕。毕竟我是一名剑客,死对我只是归宿,而死在比自己更高的高手手下更是荣耀。再者我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你来了?”

“是。”

“来杀我?”

“是。”

“为什么?”

“因为你该杀。”

“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是要杀了你。”

听罢他哈哈地大声笑起来,豪迈而动魄。纯粹不带内力的大笑,反倒更让人震慑。

我站着他站着,然后他开始舞剑。他并不顾及我的存在,自顾自地舞着,他舞得极美极飘逸,风中我依稀只能看见剑影和挥舞的剑穗。而我竟然看不出任何破绽,我唯有站着,等待。

零落教我的,敌不动我不动,等敌向我进攻了,我再见机行事。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最后杀他甚至比杀之前任何一个人都轻松,准确地说,不是我杀了他,而是他死在了我的剑下。

我自己都记不清那日的场景了。当时我的思维已经被他的剑气舞得凌乱,眼神已渐渐迷离涣散。可这时他却自己倒在了我的身前。我宁愿认为他是舞剑走火入魔所致。我自然不会傻到放弃这个机会。挥剑,一招。

他死的眼神极其安详,仿佛早已等待着这一刻。我帮他拂下眼睑,他的确是个剑客。若不是他收买我的师兄杀我,他会是个令我尊敬的人。

我把剑挥向了他的咽喉,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干净利落地了结了他的性命,并没有使他的血溅出来。这是最隆重的死亡了。他倒在地上,手里紧握着一个淡绿色翡翠,颜色斑驳,是信物吧,他还是个重情之人。我收起了他的翡翠,走之前回头望了一眼,一瞬间竟让我想起了零落,依稀他的口型念着“南”字,也许只是我自作多情,可那一瞬我确实感到莫大的恶心。我扔掉了“姑苏”,我想我再不会使剑,再不会杀人了。

回去我找了个船家,从长江直接往上游去了。我实在不愿再走那条流淌着血腥的路。

回到竹西,远远看见穷秋茶社的牌子被放了下来,且关门不再做生意了。我心一凉冲了进去,进去想想也不奇怪,毕竟几个师兄都不在了。人走茶凉么。

就只有师娘一个人坐在后厨,师兄诸人自然都没有了。师娘见到有人,忙站起来,见是我才缓缓坐回了椅子。她摇着宫扇眉头紧蹙着,淡淡地看着我却是什么都不说。回来路上我想了好多,如今却都哽在喉头说不出来,看着往常无比热闹的穷秋山只剩她我二人空空地对视着,怎么想都觉得凄凉。

沉默良久我才开口问出最想知道的师父身体可好。师娘却告诉我不曾想到也是我最不想听到的一个答案。

她告诉我,我出行的第二天,师父便带着其余的师兄出了远门,至今也没回来。

我脑子轰一下一片空白。这个月来已经太多次出现这种情况了,甚至这已成了我的常态。我渐已习惯了麻木不仁地对待这种意外。

我就近找了椅子坐了下来,不然我真的怕我会失足跌倒,坐下时别在腰间的翡翠磕在椅子上,师娘颤颤巍巍地看着它对我说:

“江南,把你腰际那块翡翠拿给我看看。”

我递了过去。

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然后大喊一声“夫啊”,昏死过去。

一模一样的一对翡翠。

我后退一步,胃里一阵反涌。我那天强收在零落脖腔中不让其喷涌而出的鲜血,一口接一口全部吐了出来。

零落

我不是零落,我的师傅才是零落,或者说没有人是真正的零落。

零落是江南第一剑客,我只是一名剑客。而第一是不会败的,我这一生败了太多次。

我还只是弱冠之年的时候,我便许下了做第一剑客的心愿,而那时我也确实勤奋练剑。一年后在我的乡里,我便无人能敌,每天找我单挑的人络绎不绝。渐渐我的名声越来越大,来的人便越来越多,我总会满足他们的需求,只是我定了一条规矩,每次失败后,我会留下他们一根手指。我不动手,我让他们自己剁。他们总会照做,毕竟命和手指还是很好选择的。

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输过,说出来可能不会有人相信,还真有被断了九根手指还继续跟我比武的人,我则会毫不犹豫地让他留下第十根。

之后我便大言不惭地挂起“江南第一剑客”的名头。那时我还不叫零落,第一个击败我的人是我的师傅。

她甚至比我还小上几岁,跟她比武时我甚至还在吃我未吃完的中饭。她比我矮了整整两个头,轻功也不如我,奇怪的是她竟然只拿着把木剑就要来跟我比试。我当时也是得意忘形,我开口说:“我让你三招,三招之内,我若还手即为我输。若三招内我拿不下你,同样我输。”她没有答话,只是一阵风,她的三招已向我的三个要害戳来,没有一秒反应时间,我便被架在空中。稍后我便被狠狠摔在地上。

这是我第一次输。

“你输了,你要剁手么?”她的声音清脆婉转,竟是个女子。

而这时恐惧占据了我的心头,我见过太多被留下的手指。我知道那是何等的痛苦,疼。我跪着爬向她,抱住她的腿,哀求她饶了我。

“你根本不配称为剑客。”

“是,我不配。以后我再也不用剑了。”

我久久跪着,不敢抬头。她笑起来,很久后说:

“以后跟我学剑吧。”

我忙不迭地答应了,然后随她离开家乡来到了竹西。

我们在竹西开了家茶社。每天清晨,她都会与我比武,然后用《剑器》的一招击败我,《剑器》四十九式,她便击败了我四十九次。然后再来一遍,周而复始。每次他都会在可以杀我的那一刻收了剑,然后告诉我,我的命是她的。我则会在她的面前跪下,向他请教我的破绽到底在哪里。

过去了很久,我的剑艺精进了太多太多。师傅跟我说她要走了,临走前她告诉我,以前的江南第一剑客被他杀了,以后我便是江南第一剑客零落。我问:“万一我再被别人打败呢,能称第一?”她告诉我最后一句,然后呼的一下不见了踪迹。

“世上本无第一,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击败你。你是第一剑客,第一不可能被第二个人击败。”

时间如水般平静地流过去,我把这座茶社开了下去,收了几个能为我去死的徒弟,教他们功夫,教他们做人,告诫他们不能像年轻的我一样。我娶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这样她可以做些女人分内的事。可惜的是,我一直没有子嗣,也许是我身上剑气太重吧,我不知道原因。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平静到我已快忘却了二十年前发生的种种。我已成为迈入不惑之年的中年人。这时一封书信从北方传来。

是师傅的字迹,内容及其简单:二十多天后会来一少年找你,把你会的全部教给他。

第一眼我便喜欢上了这个少年,聪颖而机智。资质丝毫不亚于他的母亲,以后必也是一方豪杰。

我把少年当儿子一样对待,我夫人也很是喜爱他。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会分走夫人对我的爱。

他学得很快,我本以为我可以把我毕生所学都教给他,教他教到我去世,让他帮我送终。可是我本愧江南第一剑客之名,我毕生所学,他在我这里三年就全学完了。

眼见我不再有东西可以教他,我想起了师傅让我对他倾囊已授,而检验此的唯一方法就是让自己败在他的手里吧。我的命本就是他母亲的。

临行前夜,我抱着夫人,许久没有说话。在烛下静坐了好久,我拿出了那对翡翠,那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当时我就是变了个戏法,用它们动了夫人的心,当年的翡翠远比现在好看,但是怎样美艳都比不过夫人的那双眼睛动人。

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告诉她,这次出远门,可能就再回不来了,而以后看见这翡翠便如看见我一般。她本以为我只是说笑,而后被我认真的神色吓坏,忙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摇了摇头,她便也不再问下去,这也是我爱她的地方。我熄灭了烛火,相拥入眠。睡前我爬到她耳边轻轻地说:“此生能遇见你,我已无憾。”她回过身,豆大的泪珠滑落在枕头上,不去用手抹眼泪,反而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不成想,这便就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出发了。二十年没出过竹西,而这次我想叶落归根。

江南挥剑刺向我的时候,姿态像极了他的母亲。我没想过死前还能看到这般飘逸的剑法,他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弟子。我没有和他打斗,这样我可以死得更大气点。他用了《剑器》的第十八式,这是师傅第一次打败我用的招。他刺向我的颈总动脉,一招让我死去,没有任何痛苦。我的血没有溅出染红我的衣冠,我像个剑客般死去。这一招足以报答所有的师徒恩情。而此时,除了她我也再无挂念。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拿出翡翠,夫人在绿光的另一面笑吟吟地看着我,我都不舍得合上眼,“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啊,阿囡——”

塞北

即使在我心目中爹是用毒最强的人,可这也无法改变我心中对于用毒难成大器这一老观念。脑海中姑姑给我讲的武林惊世大战主角还该是侠士剑客,而我们刺客只是躲在暗处,趁人不备,偷袭一两招,向来为江湖不齿。

直到十六岁那年,那场震惊武林的大战。

一个叫“白莎”的刺客大帮来我们居住的山庄叫嚣,索要爹独门毒药的配方和暗器,他们作为江南第一刺客大帮,不该做此等低下之事,后打听得知,老帮主的离世使此帮陷入动荡之中。新帮主靠不择手段得手,难以服众,想通过此事树立威信。

爹消息灵通,数月前便听到了风声。爹素来镇定,手下徒弟也泰然自若。我更没有预料到将要到来的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抓紧出阁后的时间跟着诸位师兄学着做毒以外的暗器功夫。

就这样此事似乎被淡忘了,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中午,我们排队坐好准备用餐,给我们做了十几年饭菜的厨子忽然倒地,口吐白沫,七窍流血。爹忙冲过去把他的脉,然后沉下脸色,“是‘白莎’的毒。”

师兄师姐皆放下了饭碗,不再言语。这无疑是一次警告。若是最先接触饭菜的大厨都能被毒死,那我们任何人的性命都能被轻易夺去。

从那天起我们便加强了防范,连饭食饮水都是爹先去尝,然后才会给我们食用,可是我的师兄师姐还是每天不断的死去,更可怕的是“白莎”始终没有一人现身,果然是江南第一刺客大帮。

在第七天的晨练中死掉第十个人时,爹把我们叫到一起,说让我们好好看家,若是有人闯进来,便关门打狗,他最多一月后必归。若是未曾归来,则由大师兄来接班。大师兄朝爹跪下,此时也不再谦让。大战在即,无人言语。众人皆知爹此去必是去找“白莎”,师父虽强,可对面毕竟是一个帮派。大师兄跪下后,众人也间次跪下,齐刷刷地一声“师父保重”。而第二次感觉死亡如此接近的我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爹回来是在二十五天后,满身是血,身后带着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姑娘。爹说我可以喊她姐姐,她叫心兑。

对于那场战斗,江湖有太多种传闻,有人说爹找到了“白莎”的藏身之处,连发千镖,把他们永远留在梦中。有人说用毒在空气之中,他们毫无察觉地中毒身亡。还有人说爹本就不是凡人,他们本做了亏心事,见到真神直接被吓死。而我只知道爹回来后,山庄便再也没死过人,而江湖也再无人称“白莎”为江南第一刺客大帮。

至于心兑,她后来成了我很好的姐妹,她进山庄以前一直在外游荡,她常告诉我一些山庄外的事。我特别喜欢她跟我说的一句话,她说:“人只能年轻一次,你不去走走,你会以为你看到的就是全世界。”

至于为什么那天心兑跟着爹来到山庄,一路上发生了什么,心兑没有跟我说过。后来从爹那儿我才得知,心兑是“白莎”上一任帮主的独生女。帮主爱护她不教她练武,帮主死后,整个帮乌烟瘴气,爹在报仇后选择带她回来,而她也心甘情愿地跟着爹爹学习暗器和做毒的功夫。

心兑学得很快,超过我是自然。两三年里变成了爹最得意的门生,甚至超过了大师兄等一干人。他们也都不恼,跟爱护我一般爱护这个小师妹,而心兑因为少走了很多弯路,武艺精进得极快。

而我这两年里,眼疾越来越厉害了,姑姑离开之后,没人与我再说此方面的事,我便把它称为眼疾。我眼前越来越多地被蒙上大雾,雾中的那对母子,雾中的关外大漠,雾中的中原,我没有跟第二个人说起过,不过我已做出了逃出山庄的决定。

我把日子选在了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十多年来,唯有生日那天爹会准许我休整不碰毒,我在爹向我道喜后逃离了山庄,用的是障眼法。心兑教给我的,虽不算熟练,但已够用。

我逃出山庄外,并没有立即急着走,我在离山庄五六百米处找了个藏身处藏了起来。我想着这样爹派出去找我的人便会扑空。等他们走后我再走,便不会被他们发现。我在那儿等了七天,出乎我意料的是,山庄并没有人出来。

我只好从藏身处所出来往前走,回头看着山庄的大门和门旁不远处我曾住过的阁楼,隐约看见爹站在阁楼上唤我北北,在对我笑。转而我眼中又蒙上大雾,我知道我是非走不可。

离家后我便开始向北走,我知道眼中的那些事物要向北才可以望见。我只是想看看眼中的究竟会是些什么,为何会一直在我眼前浮现,此时我只是个行者,没有带暗器,也没有毒。

三天里平安无事,我放松了警惕。而正是在第四天的途中,尘土漫天飞舞,前后皆是马匹,马群嘶吼,将我夹在其中,其实纵我未放松警惕也无济于事。我抬头看了看,皆是我熟识的脸庞。我问了句“我爹可好”,然后老实地坐上了马车。

我似乎忘记了我小时候捉迷藏无论藏哪里,爹都能一眼看穿。我本以为爹纵不来也会派上心兑,但他们都没有来。

江南

我觉得我的旅途已经到了终点,自己的生活也即将完结。我已经扔掉了“姑苏”,一个再卓越的剑客没了剑又如何称自己为剑客。我以为我的故事将再无绚烂之色,我将就这样平淡地过活,然后死去,直到我遇上她。

那天我在阁楼上念着陆游的“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不由得有些思乡了。可望见她,眼神便再也不曾离开。自此她便成了我的方向。

我一路跟着她的马车,向南方的更南方走去,也从那一刻起,开始我的臆想——水云铺就的江南路上,她纵一苇兰桨,映着天边的流云飞剑,清凉的瞳孔上渐次走过远方的群岚。她手持宫扇,抬头低头的浅笑犹如千年古刹里蓦然绽放的睡莲。我甚至能听见她在马车中梦呓般的吴侬软语。她对我说,你看着江南,无水不蓝。

这恰如一场梦,盛开在春天的梦。梦只是源自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而梦中的我,再也没有醒来。

我们从竹西过梁溪最终在平江相遇。准确地说是我终于受不住臆想的煎熬,从车后走到了车前。

我用最简单的障眼法便使车夫随从都闭上了眼。我本可以用功夫解决他们,但我不想破坏意境,更不愿惊动梦中的姑娘。这些小伎俩足够使我登上梦中人的马车。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她,才发现她如此的美。美得我掏空十多年苦读的诗书也无法形容。我想到了花璃,想到了师娘,甚至我的娘亲,可她们都不如我梦中的姑娘。我注视着她,那一刻我甚至只想与她共听丝竹管弦,看潺潺流水,观水村渔市,赏无限江山。

她见我如此突兀地闯进来,倒也不现惊扰之色,望着我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微笑着递上手帕。手与手接触的那一刹那,一股电流袭过全身,握惯“姑苏”的手竟然抖了一下,难怪零落常跟我说,爱情不是好东西。

我望着她出了神,不再有下一步举动,女孩倒也不恼,看着我木木的模样,“格”的一声笑出声来。

在笑声中我更加窘迫了,我用手帕匆匆擦了两下,眼神也不再敢看着姑娘,只得望向少女的脚。少女忙将脚收回裙中,我又想起娘亲曾说过,女孩的脚随意看不得。只得更加窘迫地看向车外。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打破了车内的尴尬:

“我叫塞北。”

“啊,我叫江南。”我本想在后面接上一句“好奇怪的名字”。而后想想自己名字不也一样吗,便放弃了说出口。再想想两人名字恰好契合,又暗自乐起来。

面对梦中的姑娘,我不善言辞的特点被放大到了极致。而我木讷的性格也不断使塞北不顾形象地开怀大笑。我则越来越钟情于她每每笑起时露出的虎牙。

她告诉我她年方二三,而我都说不出我的准确年龄是多少,也许是二十二三,也许已经二十五六了;她告诉我她从小没有母亲,跟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管她很严,不准她离身半步。而我想说我一直在路上,可又不知从哪段旅程说起,她告诉我这家主人不是好人,她饿了三天找不到吃的,偷了这家主人一颗珍珠,这家主人便把她囚禁起来,还要把她送到不知哪里去卖掉。而我却无法说出我的生平经历,我是个没了剑的剑客,我剑艺卓绝,可那又怎么样呢。她说带我走好不好,说着把手放进了我的掌心。我终于有了除了傻笑之外别的可以做的事。我握紧了她冰冷的手,笑着看着她,压下了因得意而扬起的长袍,“非常荣幸。”

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马车上的遇见只是久别后的重逢,或者漫漫人生途中遇到的另一个自己。我掀开珠帘,她笑着望着我,“是你?”她如柳絮般温柔着。“对啊,是我。别来无恙。”很久之后我曾这样问她,当时怕不怕我是个坏人。她嗔笑着打了我一下,转而又低下了头,“冥冥中我就知道,你是来带我走的人。”

从用一个障眼法便能打发的护卫面前带走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我本可以用同样的障眼法迷住他们,然后搬来和塞北体重相仿的石头。这样即使他们发现,我们已在千里之外。可当时我一味地想在塞北面前展示自己,竟光明正大地从车中牵出了塞北。

马瞬时停住了,一阵阴风吹过,两匹马都被击中咽喉倒地,同时带翻了马车。车夫立即跳出去站在地上,这样的反应连我都不遑多让。这些随从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弱。更可怕的是扎在马身上的那些暗器,针针要害,而且并非是我出手。

我正想着,九枚菱形镖向我飞来。这伙人用毒,而且一出手便是杀招。

九菱镖,镖镖涂有剧毒。攻击时,一般成阵出手,若有人用刀器去挡,至多挡去二三,随后总有镖留住你的性命。而若是躲闪,镖阵会把你架在当中,使你不得动弹。这样,敌出任何一招,你只能坐以待毙。此镖处于江南第一用毒家族,这些跑堂都曾教给过我。

想到跑堂,都来不及伤情,镖阵已在眼前。我手上已无“姑苏”,挡落毒镖已无可能,我只能去躲。并且在躲第六枚的时候顺带将塞北撞到了一棵树旁。幸而用镖之人功力不慎加之我有防备,才使镖阵悉数被我躲过。

那边塞北被我推到一边,许是刚才情急之下用力大了些,她在树下竟然站不起来了。一急我忘了她是个女孩了,是否练过武功也未可知。眼见着几个随从又冲她跑过去,而我离她尚有十丈远。我唯有誓死一搏,动用内力把九菱镖强行改变方向,向那几个随从射了过去。

也许是运气好,本来我的内力能逼走那些毒镖已属幸运,根本无法掌控方向,可那几个毒镖却弹无虚发地都落在那些随从身上。他们甚至是冲镖而去,一人身中两镖也有,而正是他们在塞北前面拦住了九菱镖才使得我不曾抱憾。

而这时我已管不了这些,一把抱起塞北就往远处跑。江南多平原,不像关外那般多山,想找藏身之地不容易。所幸追兵大多已被自己的毒镖所伤,加上塞北因刚才的惊吓已是昏睡过去,这才使得我可以无所顾虑地向前跑。

行进和奔跑已经成了我的常态,我已能在奔跑中匀出时间精力来欣赏沿途的美景和从我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对我微笑的人。在竹西的那三年甚至只是我漫长生命的一个意外,更像是上天给我安排的一场隆重的休憩,为的是我在之后的日子里更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它为了使我走下去甚至带走了我的师父。我将告别师父继续往南前行,竹西不是终点,狼山不是,平江也不是,准确说我也不确定哪里才是终点。我知道我哪天知道这段路的终点是哪里时我就老了,前几日,我想也许塞北的家才是我的终点,我将老去,最终死在那里。但不是现在,我还没老去,虽然已不再年轻。

我从不羡慕或嫉妒那些能停留在固定地点几年几十年的人,我知道,停留会比行走更有安全感,而行走会比停留多上很多经历。我分不清安全感和经历哪一个更重要,只是我知道我叫江南,活在塞北。我是剑客,也就注定漂泊。

我停下来时,塞北已经醒来,这也是我停下来的原因。她看着我的脸跟我说,她饿了。

我把她温柔地放下来,这是个寻常的寺庙,落拓许久。斑驳的墙壁和石刻依稀昭示着南朝时的辉煌。我俯身在她耳边告诉她,不要乱跑,我去给你找点吃的。然后转身,她轻轻拉住了我拖在后面的手。我回过身,她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脑袋还轻微左右摇晃着。我蹲下来,她的罗裙已经有些脏了。我掸了掸灰尘,然后轻轻揉揉她的脑袋:“塞北,乖。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我把头探下去,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就只能一会儿。”她撅着嘴望着我,可爱得就像我年幼时常剪下的一弯纸月亮,我钟情的小姑娘。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她自然地露出两颗小虎牙,“叫我北北吧,我爹这么叫我。”

我又把头探了下去,这次我的嘴唇盖在了她的双唇上。

我的愚笨不仅体现在我的不善言辞,同时也使我拥有了极弱的方向感。我之前只是跟着娘亲固执地向南走,而现在无人在我身旁指引加上江南密布的水网使我更加的迷惘,好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老太太,她给了我足够的饭食并给我指了路。不过即使这样,离我出来也近一个时辰,天全黑了。

我凭着剑客特有的嗅觉,摸黑找到了那座废弃的寺院。远远看到一阵似鬼火的灯光心底莫名慌了起来,靠近看确实是塞北所在的那间禅房。顿时觉得心被掏空了一块,空洞而荒凉。我一下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又要涌出,及时运气才又逼了回去。自从从师娘那里离开我便落下了这样的毛病。

房间里还有声响,只有两人。其中有塞北,北北还活着。我稍稍有了点精神,走近想听听什么,因隔得太远听不清楚,隐约只听得“师父”二字。估摸着是要抓北北去见他的师父吧。我把耳朵凑得近了些,想听见更多有用的信息,耳边一阵风声,我知道是暗器飞来,慌忙去躲,亏得身法快,但还是被带去了衣袖间的一块白布,果真是高手。

零落教给我敌不动我不动,但敌若动,我必抢得先机。我随手从饭盒中取出木箸,破窗而入,一个跳步窜到他面前。他身法不及我,只得匆忙闪躲,这一退,脖颈正对我伸来的木箸。刺客不配被用剑杀死,这是娘亲教给我的。他死得极惨,血喷涌了一地,表情极其狰狞。我冷笑看着他,不止是笑他,也在笑天。又是寺庙,又是刺客,只是这次加在木箸上的力道,我用了十成。

木箸遇血已经发黑,这使我明白了那刺客死时表情如此狰狞的原因,木箸上涂有剧毒,用毒之人都闻风丧胆的剧毒,那个老妇人想要谋害我们,可此时,我脑中已经装不下那么多,我奔向塞北,从表情上看,她似乎并未受惊多少。

而我搂着她时,她的整个身子都软了。

“你杀了他最得意的徒弟执意,他不会放过你的。”塞北惨然地笑道。

“只要你好就好。”

“是我连累了你。”

“只要你好就好。”

我们之后便不再有别的话语,我们也不再需要任何话语。有的只是夜的静谧,以及爱的交织。

然后就是无尽的逃亡,我带着她不停地走。我不曾见过多少和我一般年纪的姑娘,不过塞北在其中肯定不算娇生惯养。她的行进速度比花璃更快,而脚力和轻功甚至不输于我。我常停下来温柔地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歇息,而她总是摇头。最后都是以化缘为由结束一天的行程,只是她再也不肯我独自去找。有了那天的经验,我们也再不用筷子,而所有的饭食都先由我尝过,然后再进塞北的口。偶尔塞北也会抓鱼给我吃,我有时也想打些野味来改善伙食。可惜这里是江南,而娘亲从不曾教过我如何抓鱼。

我们在行路中不时打退一阵一阵的追兵,塞北说不想杀生,我便也没动过杀手。把人打退也就收手。偶尔塞北会向我撒娇求我教她武艺,我也乐得在旅途清闲的日子里找些趣味,便把花璃那里的遗憾在她身上实现。我想看她被难倒的模样,便尽挑些繁琐的剑式教她。可是她的天资确实比我好上很多,我从零落那儿学了半个月的招式,三五天她就能耍得有模有样。

我们一直往南方的更南方走着。有时塞北会问我,我们这样是要去哪里啊,想了许久我也只能用“走到不能再往南走的地方,他们就不会再来追我们了”类似的话来搪塞她。然后我也会自己问自己,南方,怎样才是个头啊。我也不知道我要往哪里走,我只是沿着我指着南方的心一直向前走。这是娘亲的路,我必须走下去。可是她只告诉我往南走,却不曾告诉我哪里才是头。

大雾,漫天的大雾。伸手可见五指,但也仅是五指。塞北忽然停下来,望着雾中已被完全遮蔽的太阳,说:“她来了。”

我笑着问她:“谁来了?”说完转过身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这才发现她眼中也漫过看不见万物的大雾。

“心兑。他的闭门弟子,一生最得意之作。也是他最小的弟子,她只比我大上一岁。”

“她很强么?”

“她现在已不弱于她的师父,我们所处的大雾不过只是她的障眼法。百米之外,即为晴天。”

百米之外,即为晴天。

这八个字深深刻在我的心上,在我的心上抓下一道抓痕。我从未听得娘亲零落或是各位师兄说过哪怕和此一点类似的武功。这也使我更加的恐惧。在此雾中,暗器飞来根本无从躲闪,而我死之时,甚至都看不到心兑的脸。

“心兑,你来了。”我只能大声向她喊话,意图通过她回话的声音来确定她的方位。我拼命压制着恐惧,但是虚弱还是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

“是啊,我来了呢。”空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我甚至连她的年龄都判断不出来。

“在我身后,她便不会伤你。”塞北上前一步,把我整个人护在身后。

我弄不清是不是心兑能看到我们,“格格格”的笑声震慑人心,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

这时我的自尊已上升到了顶点,即使我死,也要让塞北逃出魔爪。

我一跃而起,闭目吐纳,意图用内力去消散这些雾霾。

雾霾在慢慢消失,这时“嗖”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我气沉丹田,已无心闪避,两根毒针都深深划过我右腿的小腿。顿时我的整个下半身都失去知觉,好厉害的毒。

“咚”的一声,我重重摔在地上。

我最后一眼看见心兑扬起了藏满毒针的袖子。塞北哭喊地奔向我,扑在我的身上。她说:“心兑,你去跟我爹说,我跟你回去。”

她说:“去跟我爹说,我跟你回去。”

然后我晕死了过去。

塞北

和每个在江南长大的孩子一样,我对童年的记忆就是在水车渔网间无尽的奔跑和嬉闹,我们会在稻田里不顾一切地追逐打闹,我们会因为捉迷藏在邻家渔船躲上一天一夜。那时的爹很慈祥,从来不会凶我。每到饭点,他都会差人去喊我,若是我贪玩不愿归,他便再让人把饭菜送给我,只是无论迷藏中我躲在多么隐蔽的地方,爹派来的人总会一眼找出我,有时甚至还会教我躲在哪里更能不被发觉。然后,我在与同伴的游戏中便再也没输过。

这一切停止在我九岁那年。那年生日的第二天,爹把我领到一个小阁楼里,他对我说,你已经不小了,他要教我一些东西。

我并不以之为怪,我是个女孩。同龄的几个姑娘断断续续地不再出来了。她们都被裹上了脚,然后跟着她们的娘亲学上女工之类女孩子应该做的事。而嬉闹本不该是姑娘要做的。

我从小没有娘亲,爹把我一手拉扯大。家里常住着一些叫我爹“师父”的哥哥姐姐,我倒也不孤单。但我从未希冀我会逃脱被裹脚的命运。我并不怕,我是个姑娘,我知道这会是我的宿命。

“爹,我是要裹脚了么?你是要教我女工么?”

“不,北北。我要教你做毒。”这我才想起,叫我爹师父的那些姐姐皆为天足。

从那天起,我便再也没有出过我家的山庄,更准确地说没有再出过那间阁楼。

爹每日都让我带一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的都是一些世间常见的毒。他一点点教给我每种毒不同的毒性和功效,告诉我哪种毒几秒钟便能使人丧命,而哪种毒能在数十年内让人持续遭受痛苦。每次爹说一遍我便记住了,然后不再听下去,而爹总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上很多遍。他常告诉我,我是一名刺客,用毒是关键,而刺客用毒若是不慎第一个伤的便是自己。爹总是一遍遍地给我重复,只是我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那些日子,爹还给我带来一个女人,爹很尊敬她。爹还让我叫她姑姑。姑姑个子不高,看着要比爹还年长一些。但眉眼很秀气,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坯子。她总是盘起头发,显得很端庄威严,只是她对我很好,当爹不在的时候,都是她在阁楼陪着我,我对她总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她会给我讲外面的事,给我讲刺客和剑客的故事,她还会给我讲好多别家的功夫。我常缠着她给我展示几招,与爹偶尔会发几镖给我看看不同,姑姑总是摇摇头,叹口气说,可惜我不会武功。

在我熟悉并熟练使用约十几种常见毒药之后,爹便教我各种私密配置的毒了。毒的颜色总是一种比一种艳丽,气味也是一种香过一种。可是爹告诉我,那些都是剧毒,入体内非死即伤,越好看的毒越是危险,世间万物皆是这样。

而有一天,爹因带错一瓶,打开给我看时,瓶中竟是黑似土壤之物,爹和姑姑都变了颜色。姑姑把我拉到一边,而爹匆忙收起那罐,嘴里还念叨着这并非是毒。是夜,躺在床上问起姑姑,爹为何会出错时,姑姑皱着眉头不肯说。后经不住我的再三央求才辗转开口:

“那并非土壤,而是你爹私家配置的毒方。”

“很厉害的毒么?”

“这世间我还未曾看过毒强于它之物。”

“可是爹不是说那些伪装得鲜艳多彩的毒才最危险么?为何它如此之黑还会危险。”

“因为它毫无伪装。”

自此我便每日与瓶瓶罐罐打着交道。每学到一定程度,我便不再学了,我觉得我掌握得已经足够。可是爹一味地说学毒做毒是不会有顶的,要成为决定剑客生死的刺客这些都只是基础。我听久了,便又会学一点,然后再停止。周而复始。

姑姑则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我从未见过她衰老,一直是几年前初见时那般模样,即使我的头发渐渐变长,爹也渐渐有了白发。

她在我学毒的时候总是望着窗外,出神地想着什么,我曾仔细望过几次她的眼睛,她的眼里白茫茫的一片,像一汪清澈的湖水,却又像漫天笼罩着大雾,看不见万物,又能映出世间。我不曾问过她当时想的什么,只道是我还未长大。

而我长到十五岁时,我已是个少女。江南多阴多雨,雨声敲在阁楼外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的甚是好听,于是我也习惯走到阁楼窗边,去看窗外发生的事,渐渐地我的眼前也会弥漫起大雾,雾中隐约能看见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少年,他们在大漠中奔跑着,除此之外我便看不见什么了。我去问姑姑,姑姑只是笑,并不回答。然后我只好继续陪着我的瓶瓶罐罐。

我在跟爹学了五六年后,已了解了几百种毒,只是这五六年再也没出过阁楼。

一天,爹在姑姑出去后,把我拉到阁楼下的一个小房间,告诉我,今天他要教我做毒。我看了一眼他,说好。那个小房间里装满了我已认识的几百种毒,它们整整齐齐排列在那里。爹说,毒全在这里,你自己配吧,配出世间最厉害的毒,我拿它有用处,若是成功,你便可出阁楼了。

“这些毒将被用在那些人身上。”我冷静地问。

“姑姑。”爹平静地告诉我,如同他每天唤我“北北”一般平静。

我长久说不出话,在爹转身的刹那间挤出了:“为什么?”

“因为你是刺客。”爹没有回头,转身走了。

我哭了十天,然后醒了过来。

十天之后,我将配好的毒放在给我送饭的托盘上。

再十天之后,我第一次走出了住了六年的阁楼。

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姑姑。

江南

我醒来的时候,塞北坐在我的枕边,就跟我无数次梦中幻想的一样。她温柔地看着我,等着我醒来,只是她的眼里盛满了泪珠,一眼便能望见她面容深处的疲惫。

“你醒了。”

“北北,我睡了多久。”

“四十个时辰。”

“你守了四十个时辰?”

她眼睛慢慢闭上,身子渐渐后倾,微微点点头,倒了下去。我忙扶住她,把她放平缓。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我忙去把她的脉,她体内也有毒,就是那天我中的毒。我吐纳却正常了,莫不是她替我受了毒,这时门帘被掀开,是心兑。

我忙冲上去,一把抓住心兑。我已是怒火攻心,这一步没有任何章法,也无内功铺垫,自然抓不到她。她一伸脚我便重重摔倒在地上,接着又是她标志性瘆人的笑声。我抬起头,好一个妖艳的女子。

我勉强爬起来,正要再冲上去,她已经不见了踪迹。然后传来和那天一样空灵的声音。

“害她的人是你。”

“不是我。”

“那天虽然你躲了过去,但是毒气已进入体内。她没办法只好用嘴把你体内毒素吸出。她想实在不行也能和你死在一起。塞北真是痴情。还有你啊,还真是没用。我本想第二镖再打中你的,没想到两镖都中了。”

“那为什么我没事?”

“估计是你有些内功底子吧。剩余的毒倒对你没什么了。不过也无大碍,我只要把塞北带回去就行了。”

“她会死的,解药在哪里。”我再也忍不住,向她咆哮。

“我在这儿,她不会死的。但我也只能维持她这样。解药只有她爹有,回去自然就得救了。”

在她的笑声里,我重重坐在了地上。我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力,世界一点点地离我远去,越来越远。我觉得我就像沙滩上玩沙子的孩子,我以为能抓住什么,但是只能看着沙子从我指缝中滑走。抓起一把,又抓起一把,都是这样,于是我慌了。我匆忙抓住,我已经输不起了,我抓得愈紧,滑得却愈快。娘亲,花璃,零落,师兄,塞北,我甚至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换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觉得世界就像个爱开玩笑的家伙,就像年轻时候的我一样,只是它不知道,这样的玩笑落在我身上,就是宿命。

思绪被塞北的话语打断,她醒了。

“别担心我,我只是太累了,我带你去见我爹。”她勉强想撑起身子,我忙让她继续躺下。我告诉她躺着就好,别的都由我来。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我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我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那时我特别想告诉她一句话,却没能开口。我以为时间还长,我会去见她爹,然后我们还会成亲,选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定居。我还有大把的时间把这些情话说给她听。可惜这句话再也没了说给她听的机会。

“我哪需要你骗,心在见你的一刻,便早跟你走了。”我替她掖好被子,呆呆看着月光下她纯澈的脸。

他爹离我们并不远,我们向南走了不到半个月便到了。在到达他爹山庄的前一天,心兑在清晨例行为她解毒然后出去做早饭。而塞北近日有些嗜睡,乘早饭前的光景也能睡上回笼觉。我等了好久,不见心兑,估摸着又是她偷懒了,肚子饿得紧,我便去了厨房。

厨房门关着,一股鲜血正从厨房里面向外流,血迹殷红,我想凶手此时必定还在房内,我一个箭步冲过去,见凶手正在悠闲地喝着稀饭,甚至望着我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江南。”

“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她并不答话,缓缓抬起头。他就是那天那个老太太,企图毒死我们的那个。不对,我细细看去,她背后背着把木剑,竟是我的“姑苏”。

她看出我眼神的异样,笑着从脸上撕下一层皮。是矮女人。不成想她还是个易容高手。

我心中有太多太多疑问,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这时她开了腔: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不过现在时间很紧,我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你最想问的是,我现在为何而来。我告诉你,因为你娘亲让我唤你回去。”

“我娘亲怎么了?”

“她快不行了,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你别无选择。”

她说那句别无选择时,像极了我的娘亲。说罢,她把“姑苏”扔给了我。

“你娘给你的东西,你不该随便扔了。三个问题问完了,半个时辰后,我们便动身。别的路上我会告诉你。”

我知道除了相信她我别无选择。

我本不想再去找塞北,我怕看到她我会舍不得走。但我又怕就此留下遗憾,虽决定不再去见她,但经过塞北房间时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

我望着熟睡着的塞北轻轻地说:“我走了,好好保重自己啊,北北。”说完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只是轻轻一碰,不成想她竟睁开了朦胧的双眼,“江南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心兑又偷懒了,你乖乖睡会,我去给你弄吃的。”

“我想吃野兔,你去给我抓野兔好不好?”

她常这么问我,我以往常会拍打她的脑袋,和她说这里哪儿有野兔。而这次我答应了她。我想从娘亲那儿回来,我就去找她。我回来就给我的北北抓来野兔。

我又轻轻吻了吻塞北的额头,然后替她掖好被子,跟着矮女人出了门。

“是我娘亲派你来的?”

“是,也不是。”

“你和我娘亲是什么关系?”

“我早就认识你娘亲了。”

“我娘亲怎样了?”

“她没怎样,不过是想见见你了。”

“零落呢,他真的是你的师父么?”

“当然不是。”

“那天你打伤赖皮后,是故意让我上去的么?”

“这本是安排好的,不该是我拦住你。”

“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么?”

“我没有这么无聊,我只是陪着玩一场游戏。”

“是,也不是。还是零落太过固执。”

“后来你把赖皮怎么样了?”

“他已无武功,我不会再为难他。”

“你怎么找到‘姑苏’的?”

“那天你以为我走远了,其实那也只是个障眼法。我一直在你十步远的地方,直到你扔掉‘姑苏’,它是你的,现在还不到扔的时候。”

“可是你当时还带着赖皮。”

“那又怎样,刚刚后厨那个人的障眼法还很浅。她的障眼法是让你看不见别人,而我是让你只看得见自己。”

“那你为何要杀她?”

“因为她拦我找你。”

“她死了,谁给塞北疗毒?”

“那个躺着的小姑娘么,我看她长得还算可爱,就帮她把体内毒清了。”

“那你为什么要送饭来害我,难道这也是安排?”

“当然是安排,这方圆百里全无市集,你可想过我的炊米从何而来。”

“那你为何要给我涂有毒药的木箸?”

“你没了‘姑苏’,总要有把称手的兵器。”

“那你明知我的功力足以杀他,为何还要在箸上涂上剧毒。”

“他是刺客,让刺客死在毒上也是种尊重。”

我觉得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没人来唤醒我,我便觉得日头还早,便想继续梦下去,看看梦的深处还会有什么平日不曾见到的,梦的最后我回到了塞北,看到了梦寐很久的草原和大漠,看到随处可见贴地奔跑的野兔。我想起了我的梦中姑娘,轻舞姑苏,然后把它从草丛中拎了出来。我回到娘亲的帐前,我已经四五年不曾回来了,我以为我的梦境将画下句号,殊不知这却是进入了更深的梦境。

这是我五六年不曾涉足的土地,但即便五六年过去,我现在依然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哪里我曾坐着看过日落,哪里我曾在月下独舞。矮女人在到达塞北的第二天离开了我,她说到了这里并不需要她带路了。我本想在她离开前去问她的名字,和一个人认识五年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始终是很奇怪的事,但想想还是没有开口,叹了一声唉,终究又是一个终将远离生命的人。

我曾幻想无数次与娘亲见面的场景,我哭着或笑着奔向娘亲,娘亲笑着或躺着迎接我;娘亲或者已经病入膏肓,我跪到她的床头,看她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还是回来了;亦或者迎上来就是一把剑,娘亲在试炼我外出历练的功夫,而后也许会去给我做少时我爱吃的菜肴。可我推开门帘之后发生的是,我之前如何也是不曾想到的。既然梦已经做到这里了,就让我做完吧。

我掀开门帘,正对着我的是卧着的娘亲,她面色煞白,皱纹爬满了整张脸。她真的老多了,她斜靠在躺椅上,面对着我的到来,竟没有任何喜悦或感伤。娘亲,我是江南,你儿子回来了,回来看你了。我在心底大声嘶吼着,可喉咙却一点也发不出声。娘亲缓缓地转过身,木木地看着我,表情不见任何波澜。她不认得我了么,我心底咯噔一下,大步走向前,在她的面前跪下,娘亲这才感受到异动。她缓缓伸手捧住我的脸,轻轻地说:“是你回来了。”我忙握紧她的手,让她更深切地摸着我的脸庞。“是我,我回来了。”娘亲已经没有深厚内力了,眼睛也看不见了,我甚至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娘亲武功如此卓绝怎会有人伤到她,眼睛又怎会坏掉。

娘亲一点点抚摸着我脸上的每一寸皮肤,从额头摸到下巴,再从下巴重复往上,一遍遍重复着,时间在此时仿佛也为我们停滞了下来。这时门帘一阵晃动中断了我们母子无言的对话。娘亲剑客的嗅觉倒是没有丧失,闻到那人的气味,忙抓紧了我的手,“是……他……他是……”声音极其微弱,娘亲的身体已经支撑不起她大声说话了。

随着门帘被彻底掀开,一个拎着水桶的男子走了进来,长相粗犷,衣着却是典型的江南男子,我的脑子已容不得我去多想。娘亲摸着我的脸庞时我便打定主意我必为娘亲报仇,即使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没有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快,我甚至没有对他说什么,或是容不得他说什么,就拔出“姑苏”冲了上去。

拔剑,出剑,收剑,一招。

我的剑直指他的心脏,这样他会死得快一点,我已经管不了剑客本该刺人喉管保证万无一失的破规矩。我只是觉得对娘亲不轨者必将十倍以偿。

他是个高手,并没有立即死去。他捂着伤口笔直倒下去,望着我的“姑苏”慢慢从嘴里流出四个字:“你是江南……”

他是第三个念着我的名字死去的人,这次让我难以遏制的难受和恶心,甚至比零落那次更甚。我本想重复刺上几剑以解心头之恨,这时两枚毒镖从我身后打来,一枚在我后胸,一枚在我后脑。

真正死亡来临的时候,我很安静,什么都没来得及去想。我已经帮娘亲报了仇,并像个剑客一样死在娘亲面前。我唯一想知道的是谁杀了我,我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在倒地之前把身子扭过来,我看见两米外那个向我扔暗器的人。她看清我的脸之后,哗啦一声满身暗器都掉在地上。

我倒在地上时面带微笑,我不会像别人一样到死时还盼着见谁。

我掏出怀中的野兔,唤了声“北北”。

姑苏

我是一把剑,我是一把桃木剑。剑本该是不会说话的,木剑也不例外。可是我会,我有意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还未弄清楚的事。

人们常说剑靠嗜血的多少来决定资历的高低,那我毫无疑问会坐上第一把交椅。不是因为我的主人用我杀的人有多么多,而是因死在我身下的都是高人,且我很少让血喷洒,我会全都喝下去。

我的第一个主人也是我一生的主人,她是个身高不高,容貌可人的女子,起码我初见她时是这样的。她把我从一棵千年槐树上取出来,然后削成了剑的形状,在正面刻上“一招”,反面刻上“姑苏”,“一招”是用我一招制敌之意,而“姑苏”则是我的名字。至于我为什么叫姑苏,主人从未告诉过我,我也弄不清楚。

我第一次淬血是在塞北一座叫阳关的地方,杀的是当地一个恶霸。他使得一口大背刀,刀法还算精湛。他在那一带为非作歹,在杀一家三口中的最后一个婴儿时被我的主人一剑刺进了心脏。剑客总是有各自的习惯,不同剑客杀人时喜欢刺不同的地方,而唯有刺咽喉和心脏能使人一招毙命。而刺心脏又比咽喉更难,因为心脏较于咽喉易于防范且心脏需确认方位,故我的主人杀人只刺心脏。

那是我喝的第一口血。主人在收回剑后夸了一声好剑,然后抱起了襁褓中的婴儿,安葬了他的父母。

那个孩子便是塞北的父亲,从此主人便收养了他,然后收起了我。主人说剑淬血点到即可。若是多了,容易走火成魔。这是用我不多的原因,这同时也是主人选用桃木为剑的原因。

主人在阳关把那个孩子养到了十岁,然后告诉了那个孩子他的身世。主人告诉孩子她只是他的养母,他的生母生父已经死去,但仇家已被她所杀。他的生父研究毒草,而他的生母制造暗器。他们都是好人,不算大家,但也小有造诣。主人给了那个孩子一本《暗器入门》,一本《本草》,说你要把它们传承下去,然后离开了阳关,一路向南,到了姑苏。

然后我才知道姑苏是主人的故乡。

主人到姑苏之时,满城尽是落败凋零之景,战火蔓延使得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姑苏那时被白莎帮所控制,当时的帮主极阴险歹毒,城中之人但凡有不服的苗头,便以毒杀之。连帮中之人也颇有非议,认为刺客大帮也不该尽做不仁之事。可生处乱世谁都不言不语。

主人回姑苏见闻这些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一个晚上白莎帮帮内集会之时,带着我只身前往,并用我一招制服了帮内的四大长老,然后与帮主和左右护法相斗,最终在众帮众的注视下力毙三人。白莎帮自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十年后才得以恢复元气。

然后我遇见了我的第二个主人,也是个女子。她当时十一二岁,父母俱是姑苏城内有名的剑客,因不屈从于白莎帮的淫威而被毒死。主人因感动于她父母的气节便收养了这个孤儿,并教她学剑。对,她也就是江南的娘亲。

女孩很聪明,学剑学得很快,估摸着受父母身死的刺激,她总是迫切地想学到更多更深的武艺。而主人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她凡事要慢慢的来。

主人教了她三年,最后把我和一套《剑器》舞传给了她。告诉她她已入门,要想更上层楼便只能靠她自己。

主人最后一次给女孩舞了一遍一套四十九式的《剑器》,然后像离开男孩一样离开了女孩。

我不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我现在已属于女孩。

女孩在主人走后两个月动身往北,这两个月里,她拿着我找到了当时号称江南第一的零落,然后一剑杀死了他,然后说了一句和当年主人一样的话,真是把好剑。

渡过长江后,女孩遇到了一个仗剑胡作非为的人。女孩用我击败他后,竟然饶了跪在地上的他,然后把他带到了竹西教他武艺。女孩每天用我打败他一次,并且借此来打磨他的剑艺。虽不知主人为何要教他,但他的剑艺确实越来越高。也许女孩只是想多培养一个剑客。

约一年后,女孩离开了竹西,此时那个徒弟人品剑艺都已可称为剑客。他后来成了新的江南第一,新的零落,可他再也没出过竹西,这是后话。

世界总是充满巧合,而因为巧合世界才得以越来越美妙。我是把木剑,无法说什么,唯有见证。女孩收起我继续向北走,而途中遇见了当年的那个男孩,男孩正南下采药。然后不落俗套地他们便相爱了。从那天起,女孩便收起了我,没有再拿出来。她只是像个寻常女子般陪在男孩身边,洗衣做饭,结婚生子。

他们不久便有了一对双胞胎,男叫江南,女叫塞北。然后生活继续,直到女孩发现男孩背包中藏着的暗器,发觉自己深爱之人竟然是个刺客,共同生活多年男孩却从未坦白,大骇之下继而大怒,男孩很是不解,却只能看着女孩光火,女孩最后留下一句就当我们的旅途谁也没遇见过谁,然后便带着江南背着我向北走去。而男孩呆在原地半个月后,想追又迈不动步子,最终只好带着女儿去了江南。

女孩带着江南在关外定居下来,这一呆又是十年,关外风沙极大,女孩则练成了不沾染风尘的绝世轻功,男孩也慢慢长大,只是这十年再也没有碰过我,进塞北的那一刻,她就把我埋在了大漠的边缘。

我重新出土时江南已是少年,他成了我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主人。他用我杀人不是最多的,却是最得心应手的。女孩开始把武功传授给江南,而此时我已看出女孩已练功生出病端,活不过十五年。渐渐她也觉察到了。她想回到江南,纵叶落也要归根。

我也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踏上从南到北再由北往南的旅程了,每跟上一个新主人就要再走一回老路。

到了淮河,女孩觉得走不下去了,便作别了我们,江南带着我继续向前走。

在竹西,我遇上了已是江南第一的新零落,最终杀了他。当然还见到我的第一个主人,她已经面露老态了,可在我心中还是那个容貌可人的小女子。

江南在用我杀了零落之后便把我扔在了地上,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这样扔在地上。但我也不恼火,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会发疯。我知道一切,只是说不出来。江南走后,我便被老主人收了起来。老主人是个贪玩的人,这许多年里她北上南下,优哉游哉。在她断断续续跟我的叙述中,我甚至知道了这几年她回到了姑苏,住在了塞北身边,看着他长大。

江南他娘会在月前跟我说话,十多年未见,老主人也有了对我倾诉的习惯,她不再年轻了。她总是不断跟我重复说,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不该发生的还将发生。悲剧将重复上演,可她却无能为力。

我什么都知道,男孩和女孩不该相遇,江南塞北更不该相逢,他们的相逢只能是更大的悲剧。每次将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我的剑鞘便会渗出以前喝过的血。而每每主人一看到血迹便会念叨着快了快了。

即使知道无法改变什么,老主人还是带上我上路了。在寺庙,她本想用毒造成江南塞北的矛盾,使他们能够分开,可不成想却使他们的感情更深。到后来大祸铸成前,才以江南娘亲病危把江南带回了塞北。老主人其实并未撒谎,江南娘亲练功走火,阳寿确实无多。然后我又回到了江南手中,而江南那边当年的男孩也早已建成刺客山庄,手下门徒遍布全国,也在第一时间探得女孩病危,所以才带着塞北日夜兼程地往北赶。

世上该发生的事终究将会发生,你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

最终江南还是举着我刺向了他父亲的咽喉,然后被塞北用毒镖结束了性命。而我则被永远埋进了那座父子坟中。

这世间万物本就是一个圆,行走远了自然要回到原点。

到这里故事也就结束了。世上本不存在真正的结束,结束是不会有结尾的,而这里就是结尾。

也许我已经死了,也许我没有。

也许我还活着,但注定不能永恒。

塞北以北,江南之南;长河落日,月照荷塘。

(责任编辑 陈天赐)

钱墨痕,男,1994年12月8日生于江苏南通,现就读于江苏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已先后发表20余篇小说、散文作品于《四川文学》《小溪流》《陕西文学》《参花》《中国建材报》《广西日报》《儿童文学》《联合日报》《三峡文学》《南京日报》《南通日报》《江海晚报》等,系南通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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