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戏法儿

2014-12-12 05:11袁永海
延河 2014年12期
关键词:母亲

袁永海

米杨的心禁不住突突颤慄。

这怎么能怪她?那个整整和她共同生活了23年,对她慈爱有加,呵护倍至,多方给予她谆谆教诲,被她一直称作爸爸的男人,居然让她突然间了解到,他其实根本就不是她的生身父亲。米杨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手中的事实。但铁铮铮的事实就摆在她眼前。现在,她手里抓着三张肯定是属于自己的血型化验单,那是三次化验的结果,三次结论都明确地显示,米杨的血型就是B型,这难道还会有错?

本来,米杨是无意要考证自己的血型的。但大学该毕业了,同学们就要纷纷走向职场了,这天校园里突然闯来一群身穿白大褂、带着各种器具和仪器的医生。校方说毕业生初涉职场,填写求职简历表,更多时候需要注明自己的血型,于是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到那排高大茂密的梧桐树下争先恐后地做化验,米杨也随着同学们一起去了。米杨想,其实自己不用化验,根据遗传,自己的血型肯定为A型或着O型,因为父亲亲口和她说过,父亲和母亲都献过血,他和母亲的血型均为A型。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我是被领养的?绝对不是!

会像某些人的传奇故事那样,出生的时候被抱错了吗?不可能,米杨立刻就否定了这种判断。是的,23年前,米杨的确出生在本市江上区东方妇幼医院,但那是母亲自己的医院,母亲就在那所医院上班,而且就是妇产科的医生,别人的孩子也许会错抱,自己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同事,而且据说,父亲……不,不应该再是父亲,就算是那个男人,他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的身边,当然不可能错抱。米杨清晰记得,那个男人,还有自己的母亲,在她稍微有一点记忆以后,就开始多次地向她描述过她出生的经历。她母亲当时难产,不过不是那种由于胎位不正所造成的难产,而是纯属母亲腹肌力量不足,所以那个男人,还有母亲才执意不做剖腹产。母亲强忍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烈疼痛,经过大约36小时的努力,最后将生殖道硬生生剪开一道大大的口子,再加上吸引工具,才迫使她脱离了母体,但她的脑袋却被那个吸引工具吸出一个很大很大的包囊。当医生把她捧到母亲眼前时,母亲那刻据说完全忘记了分娩的疲累,竟瞪起铜铃般的双眼,惊愕地大呼小叫,啊!我的孩子怎么有两颗脑袋?是父亲,不,应该是那个米姓男人,用两条毛巾,给她经过大约21天的热敷,她才由长有两颗“脑袋”的怪物渐渐变成一个白白胖胖人见人爱的女婴。

难道是那个男人没有生育能力?

是其他男人的精子?她是试管婴儿?似乎不大可能,24年前好像用试管进行人工受孕胚胎的医学还并不完善。再者,假设她真的是一个试管婴孩,为什么从来不曾听人提起?仅仅是要瞒住她,不想让她知道她不是米秋橙所亲生?如果是这样,那当然容易让人理解和接受,就像现在,他米秋橙虽说不是她的生身父亲,可那又跟亲爸有何分别?噢,也存在借精生子的可能,譬如两人经过共同谋划,选择一段时间外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巧遇或选中某个陌生的男人……哦,这听起来,有点类似那种黄皮书中的古老故事。母亲会红杏出墙吗?抑或母亲曾经遭人强暴?米秋橙究竟是否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米杨的脑子很乱,她低着头,一个人悄悄离开临时的血型化验场地。她没有跟随同学们一起回公寓楼,而是踽踽地走向了那排高大茂密的梧桐树后的小花园。小花园里就她一个人,夕阳无力穿透宽大的枝叶,暗淡幽静的小花园使米杨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米杨坐到一只石凳上,立刻陷入到母亲对米秋橙感情的回忆中。母亲对他不好吗?没看出来,记忆中,两人这许多年好像从来没有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进行过争吵,只有在米秋橙喝醉酒的时候,母亲才会大发雷霆,那样的时刻,母亲往往不给米秋橙面子,往往在送米秋橙的酒友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破口大骂,有几次她甚至打过米秋橙响亮的耳光。但这能说明母亲对他不好吗?母亲最后还不是照样不声不响地伺候他,给他冲茶,给他削苹果,给他打扫吐了满地的恶臭的污秽物。米秋橙也许不认为当众挨骂挨耳光令他颜面扫地,相反,他认为那是米杨母亲对他的爱。他患有脂肪肝、高血压、高血脂,血糖也有些偏高,没有爱人如此严厉地管着,他身体的健康状况肯定会更糟。米秋橙很懂得知恩图报,或者说米秋橙非常疼爱妻子,他是一名政协机关的普通干部,相对于妻子,他的工作自然轻松了许多,因此他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务,他尽量不让妻子接触任何琐事。难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伪装出来的?这怎么可能?伪装一天两天甚至一月两月尚可理解,伪装20多年,岂不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奇迹?

米杨的手机这时突然响起来,来电显示告诉她是米秋橙打来的,她赶忙接通了电话。但米杨静默了十几秒钟,并在米秋橙N次呼唤她的名字后,她才声音抖抖地叫了一声爸。米秋橙又连声地问她,米杨,你怎么啦?怎么啦?快告诉爸。米杨完全能够想象出,此刻米秋橙急切的关怀之情肯定早已经尽现在他那张黑灿灿的脸上。这一瞬间,米杨很感动,难道这个如此关心自己二十几年的男人,真的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吗?米杨连忙回答,爸,我沒怎么,沒怎么,您有什么事?米秋橙说,爸明天去你们学校,估计下午两三点的时候能到。是省报业集团招聘记者的事,爸已经电话联系过了,去你们那里负责招聘的人正好是爸师范大学的同学。千万记着,如果爸没有及时赶到,你自己无论如何不要单独报名面试啊……

米杨的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悄悄流出。

米秋橙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赶来。

米秋橙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总是风风火火,50多岁的人了,总给人一种仍然未成熟,仿佛毛头小伙的感觉。米杨早早地就来到传媒大学的校门外迎候他,她看着他一边匆匆地奔跑,一边举着手臂冲她摇晃。米杨忽然发现,眼前,午后灼热的阳光下,风风火火朝她赶来的中年男人,其身材竟然是如此的矮小,他身高究竟多少?嗯,肯定不足1.70米,看上去最多也就1.65米或1.66米吧,还都说女随父,子随母呐,米杨哪里像眼前的男人?他皮肤黧黑粗糙,米杨却白皙细腻;米杨亭亭玉立,足足有1.74米啊;再有她也不像她的母亲啊。她母亲的身材也不是很高啊,隔代遗传吗?也没有这种可能,因为无论是祖父祖母,还是外祖父外祖母,四个人均属于那种相对短小的身材。米杨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米秋橙已经赶到了她面前,她看见他抹了两把额头和腮颊上的汗水,有些气喘吁吁。他说,米杨,你到他们的招聘处去了吗?去了。看到我跟你提的老孔了吧?看到了。你不是还没有报名面试吗?没有。米杨依然处在乱糟糟的思绪中,她机械而简单地回答着米秋橙急切的问话。许是米杨的面无表情被米秋橙觉察出一些问题,米秋橙端详着米杨的脸突然问,米杨,是不是你发现报名的人太多了,心里有些担心?噢,不是不是,米杨的思绪这才强行回到眼前。米杨粲然笑了笑,看了一眼米秋橙黑灿灿的脸,有意调节一下自己的情绪,说,老爸,看你说的,我怎么会担心呢?我历来对老爸的交际能力深信不疑。现在听见自己嘴里依然叫眼前的男人为老爸,米杨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米秋橙究竟是不是她的父亲呢?这背后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

米杨和米秋橙走进传媒大学门口。

米秋橙边走边说,米杨,你放心,爸已经跟老孔讲了,说你不是一般的大学毕业生,爸把你在《知音》《格言》《意林》《女人坊》等发表过短篇小说和纪实特稿的事情全都告诉他了——米秋橙抖了一下左手中的公文包——爸已经把那些杂志全都带来了,爸告诉他,你的文字功底相当深厚,而且与人沟通能力也特别强,老孔说他特想见你呐,你应聘他们报社的见习记者,就包在他身上了。两人并排不紧不慢地走着,绕过书写着“立德敬业谦学竟先”的石山,朝图书馆后的大礼堂走去。米杨低着头,仍然机械地回应了一句,嗯,我不怀疑你的能力。米杨知道,身侧的这个男人对传媒大学的环境是相当熟悉的,为了她,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了,他甚至把这座坐落于城东古运河畔的美丽校园所有的角落都仔仔细细地“侦查”过,当然不是为了游览,纯粹是为了在他回到家乡的那座小城与她电话交流的时候,能够有一个仿佛就在她身边的感觉。试问如此关怀她米杨的男人怎么会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呢?米杨这会儿无法摆脱自己顽固的思绪,甚至就连自己手中的手机《自由飞翔》的不断铃声她都没有感觉到。

还是米秋橙提示的她。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米秋橙问,是你妈打来的吧?米杨嗯了一声,有些慌乱地接通了电话,赶忙说,喂,妈。她听见她母亲的声音已经有些焦急了,母亲劈头就埋怨她,米杨,怎么回事?为何这半天才听电话?没怎么,妈,我在听老爸说话。哦,你爸他已经到了?到了,就在我身边,我们正准备去招聘会呢。那好,米杨,努力干,妈妈给你加油,不要害怕,一定要听你爸的话呀。嗯,知道了,妈,你还跟我爸说话吗?说几句,你把手机给他。米杨把手机递到米秋橙手中。米杨的手机音量很高,走在米秋橙的身侧,她能清晰听到母亲的每一个字。母亲叮嘱米秋橙,我警告你呀,你千万不要那么固执,不要傻乎乎的过分相信同学情意朋友情谊,一定要找机会把你的那个什么老孔拉到一边,偷偷地把一万块钱好处费塞给他,听见了沒?听见了——米秋橙诺诺的——不过……我总觉得……你觉得什么?什么狗屎脑子,照我说的做没错,告诉你,如果我的米杨沒聘上,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米杨吃了一惊,沒想到,他们两个为了她能够顺利做上省日报的见习记者,居然早有默契,还要行贿!

两个人默默地往前走。

米杨猜想,一定是母亲对米秋橙的训斥才使他暂时忘记了刚才接电话前她的走神状态,否则这个对她一向观察细致的男人准会追问,她到底怎么了,到底有什么心事。是呀,母亲似乎有点不该,她怎么能如此不顾米秋橙的尊严而训斥他狗屎脑子呢?记忆中,他们两人商讨事情,母亲一贯对米秋橙细声细语,绝不像现在,难道是母亲以为她听不见,无意中暴露了他们二人背后的真实状态?米秋橙很怕她吗?他为什么要怕她?他们是恩恩爱爱的夫妻耶,起码这在他们生活的怡荷香园小区,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他们家曾经三次被市妇联评为和睦幸福家庭啊。还有,母亲为什么说“我的米杨”?是口误吗?还是他们两人私下里的惯语?抑或是米秋橙根本就知道她不是他的女儿?知道是母亲与别的男人生下的她?那么米秋橙为什么还对她那么关心?为什么还照样爱那个身份和地位都不比他高的妇产科医生?米秋橙的内心深处是否存在着许多苦痛?米杨偷偷看了一眼米秋橙,她想观察一下他的脸,甚至稍微仔细地辨别一下,判断一下身侧这个男人,他黑灿灿的额头上皱纹里是否隐藏了某些难言的苦痛。但就在这时候,米秋橙的头恰巧也朝她转过来。四束目光突然间触到了一起,米杨赶紧说,爸,你说……你说我们还用吗?米秋橙说,用什么?那钱啊。用,当然要用了,我们就按你妈的吩咐做,另外我还想请老孔吃一顿呢。

米秋橙的话听上去斩钉截铁。

接下来米秋橙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眼光有些迷离地看着大礼堂方向,掏出了手机,他说,不行,我得先给老孔打个电话,要把他提前叫出来,这样的事必须做在前面。米杨看着他翻开手机盖儿,摁了几下键,将手机贴到耳朵上。他径自慢慢地往前走。米杨跟在他身后。喂,老孔吗?你好!我是老米啊……老孔啊,我已经来传媒大学了……现在?米秋橙扭头看了一眼右前方的公共关系学院教学楼,现在我在公共关系学院楼旁边,从这里绕过图书馆,再走一段距离就到你所在的礼堂了,噢,我们现在正绕呢,老孔,你能不能先出来一下……嗯,好的,好的,谢谢你啊!老孔。米秋橙的脚步突然间轻盈起来,他几乎是在朝着大礼堂方向奔跑。传媒大学的礼堂坐西朝东,绕过图书馆,米杨看见礼堂的门外熙熙攘攘的聚集了很多学生,不仅是应届的,恐怕还有大三的。米杨看见瘦高的老孔躲躲闪闪地走出门口,寻寻觅觅地四处张望,他很快发现了米秋橙,走下台阶。老孔也加快了步伐。米杨停在稍远处,看着两个几年未见的老同学亲热地握手拥抱。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米杨能猜到他们二人一定在寒暄,她注意到那装着一万元钱的信封经过一番你推我搡,最终被塞进了老孔的裤兜。两人继续说话,老孔的目光不住地向她这边扫来。米秋橙在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米杨亭亭玉立的身影往前走。老孔的行为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他居然趴向了米秋橙耳边,目光却还在扫视米杨。米杨走近了,她窥见米秋橙的表情着实有些难堪。老孔却促狭地笑着,老孔最后的话米杨听得真真切切,他在大声而非常亲昵地招呼她,侄女,快让孔叔看看,哇,好靓的侄女!

进入7月,离北京奥运开幕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省报业集团招聘见习体育记者的事仍没有得到准确回复。米杨母亲天天催逼米秋橙,而米秋橙也几乎一天一个电话。但是老孔的回答总是快了,快了,并强调说不用担心,只要有他在,侄女的事100%能够成功,所以还请米兄和嫂子务必耐心等待。然而米杨却等得越来越心焦,突然永别了校园,赋闲在家,她无法完成由一个学生到社会人的角色转变。米杨渐渐产生了一种“等待戈多”的感觉,她想如果她再执意听从母亲和米秋橙的,说不定她真的会成为新失业群体当中的一员。米杨也无法安下心来写她的小说,本来米杨早就计划好的,她准备写一部青春校园小说,言情的,微痛的那种,故事的发生地就设在英国南部的一个边陲小城伯恩茅斯市,故事中的人物为一群国内的高中留学生。米杨已经调查过了,2008年各家出版公司的选题当中几乎都包括青春类,她推测她的题材和故事一定会受到各家出版公司的青睐。也就是说只要她的小说一完稿,肯定就能与某家公司签约,她甚至已在心里反复地比较过,是选择“文萌”还是选择“磨铁”签约呢?但是现在,米杨回家已经近一个月了,竟连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米杨整天泡在网上,或者打开自己的博客,回复一些必要的留言和评论,或与一些相熟的朋友甚至是刚刚加进来的个别陌生人QQ聊天,有时候也去随意地浏览一些网站,比如看看体育,看看演艺圈,看看笑话贴吧,看看文学,偶尔也看看人才招聘。这天,米杨无意间逛到了本市的论坛,她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帖子,帖子的题目是“祝我亲爱的女儿常杨生日快乐!”是哪个有心的父亲如此别出心裁地为自己的女儿以这种方式庆贺生日呢?米杨心底里倏地滋生起些许羡慕,因为这天也恰巧是米杨的生日。早晨的时候,米杨母亲还命令她在床上滚过鸡蛋。母亲总是用那种古老的形式为她庆贺生日,母亲的观念是,吃下在床上滚过的鸡蛋,一年定能顺顺利利地度过。

米杨点开了那个帖子。

哇,好漂亮的网页!

网页的背景颜色为纯黑,背景歌曲为中英双语的《祝你生日快乐》,四个角落分别设置了一个天使样美丽动人的小女孩,小女孩随着祝福的歌声翩翩起舞,网页中间为一只嫩绿色的生日大蛋糕,四周整齐规则地分布着红色蜡烛,金色的火苗轻轻摇曳。米杨好奇地数了一遍,啊,真是太巧合了,整整23支蜡烛,那么这个叫常杨的女孩,其年龄不正好和她一般大吗?米杨禁不住小声诵读网页顶端循环移动的文字,“隔山隔水不隔血,日月轮转永不断,父女虽然不相见,情苦意挚长相伴。常杨,我亲爱的女儿,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虽然我不能和你相守,但是请记住,从你呱呱坠地起,我就一直深深爱着你,一直把父亲对女儿的无限思念,化作心中永恒的祝福,默默地为你祈祷,祝愿我的女儿生日快乐!常杨,爸爸要对你说:笑口常开,幸福安康,万事如意,好运接连!”

米杨的呼吸瞬间咯噔停止。

常杨,23岁,亲爱的女儿,隔山隔水不隔血,不相见,不相守……难道……难道……本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心绪的日趋烦躁,米杨已经渐渐淡忘了那件血型的事情,她甚至这样想过,也许是父亲或母亲其中哪个人搞错了呢?即便就是没搞错,难道血型遗传就100%不会发生变异?要知道,最终确定是否嫡生,是要靠DNA的。更何况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而米秋橙对她一直那么疼爱和关心,正所谓不是亲生也犹似亲生。但眼前的这张生日贺帖,不由得又迫使米杨回想起了某些前尘往事,母亲曾经得意地讲过,说米杨这个名字是她给起的,取自他们夫妻二人的姓氏。米杨这名字的确很好听,很大气,米杨自己也很喜欢。难道这名字的背后还有其他纪念意义不成?常杨不是比米杨还好听?而且谐音“徜徉”岂非更富诗意?这常杨会不会就是她米杨呢?如果是,那么她的亲生父亲很可能就是姓常的了。米杨开始搜肠刮肚,历数与母亲相识的男人,但是米杨对母亲家庭以外的交际知之实在太少了,她甚至从记事以来都不曾去过母亲的东方妇幼医院,她见过的或者哪怕是她听说过的,与母亲相识的男人就那么十多个,而这十几个人中根本就没有一个姓常的。

米杨再去察看贺帖。

贺帖只是一张类似生日贺卡的精美图片,米杨已经看清了全貌,再没有其他哪怕是蛛丝马迹的暗示。她查看发帖人,是一个叫often的人,often不就是常吗?此人果然姓常,米杨再看发帖时间,时间是2008年7月2号09点08分,米杨瞅了一眼手机,啊,这帖子岂不是今天上午所发!她看了一下IP地址,但是米杨并不懂IP地址,也就是说她不能够通过IP进一步判断那个often发帖时身处何地。米杨突然注意到页面有滚动竖条,她把竖条往下拉了拉,一条评论出现在眼前,评论同样来自那个often,但这条评论却透着神秘:杨,我亲爱的女儿,如果你今天刚好发现了这张生日贺帖,那么就请你务必于明天下午6:00之前,赶到天鹅湖文化广场对面的市档案局……只简单的一句话,而结尾居然还莫名其妙地用了省略号。去档案局干什么,与 often幽会?父女相见?相认?米杨的心脏怦怦地跳动,掌心里的鼠标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显然,她这时已经有点把自己看成了常杨。她坐不住了,嚯地站起来,在自己的房间中盲目地逡巡。她猛地一把拉开门,冲入客厅,一屁股坐进了布艺沙发。她抓起了水晶茶几上米秋橙的香烟,很大胆地抽出一根插到自己嘴上。她听米秋橙说过吸烟可以稳定一个人亢奋的情绪。她的手有点颤抖地点燃了它。墙壁上的山水钟正好指向下午3:00。米杨狠狠唑了一口烟。她突然大声地咳嗽起来。

天鹅湖文化广场基本位于市中心,那里属于行政区域,许多市直机关都设在那里,譬如教育局、财政局、广电局、档案局,以及建委和残联。米杨在八中读书的时候,每天都要乘坐22路公共汽车,从天鹅湖文化广场与档案局之间的西祠路穿过,米杨对那里简直太熟悉了。她有些紧张,而且随着公交车与天鹅湖文化广场的距离拉进,那种紧张情绪就愈发的激烈。她觉得她现在所做的事情很刺激,仿佛就是扮演恐怖悬疑片中的某个角色,她无法控制地想象着often肯定是一个十分沉稳、英俊、帅气的大个子,说不定一整个下午often就一直候在档案局的门外。often也许就是档案局的人,或者周围其他机关的人,不然他为什么要让常杨去档案局呢?对了,often肯定见过自己,甚至是非常熟悉,只是自己从来没有觉察罢了。这当然很容易,譬如在自己读小学或者中学的校门口,躲在某处,只要他想见到他的私生女儿,随时都可以在她放学的时候偷偷窥视。

这个下午空气格外的燥热。

米杨没有等到公交车开到广场站,她提前两站,亦即在本市的乒乓球馆附近就下了车。下午4点多钟的阳光依然十分灼热,米杨从手袋中拿出一副特大的墨镜,宽沿的太阳帽再扣上墨镜,使外人很难看清米杨的脸,米杨很欣赏自己现在的装束,一双乳白与深褐相间的韩款楔型凉鞋,一条有着毛边线穗的紫色卡尔文牛仔低腰短裤,再加上经典的浅绿色麦考林条纹蕾丝吊带小衫,几乎使米杨的酥胸半裸在外面。米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巧地迈着模特一样修长的双腿,穿过乒乓球馆左侧的小街。米杨知道穿过了这条小街,再穿过一片荷花池上那条曲折迂回的浮桥,她就可以到达天鹅湖文化广场。米杨选择提前两站下车,是她一路上在心里盘算好的,她如今要变被动为主动,为什么只允许often偷偷地看她,而她就不能偷偷地看看often呢?其实她根本不想与那个often相见,即便他真的就是她的亲生父亲,更别说什么相识或相认。她只想偷偷地看一眼那个人,看看自己到底像不像他,以解开困扰在她心中多日的谜团。

米杨停在浮桥中间的六角凉亭内。

她选择好一个角度静静地坐下来,目光穿过两根立柱,穿过游人稀少的广场,再越过西祠路,刚好能一览无余地窥见档案局的大门口。西祠路上的车辆偶尔遮挡住她的视线,不过这似乎并不要紧,米杨想,现在的often肯定是非常迫切见到他的常杨,因此根本不用担心他不会长时间出现在大门口附近。米杨目测了一下大门口与六角亭的距离,最多也就80米吧,是的,米杨能够清晰看到铁栅栏内正无聊晃动的档案局保安。出来的时候,米杨从家里带了两包瓜子和一本《人生与伴侣》,她一面吃着瓜子,一面假意翻看着杂志,她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瞄向大门口以及大门口的四周。时间在她焦急的等待中慢慢逝去,五点,五点半,六点,随着烈日的逐渐西沉,广场上游人逐渐多起来,两包瓜子在不经意间被吃了个精光,但是米杨一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出现。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often并非想在此处见到他的常杨吗?他另有目的?米杨在心里回答着自己,嗯,肯定是另有目的,那么那另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当时间差不多到六点半的时候,档案局的人陆陆续续地下班离开了。米杨再也无法稳稳当当坐在六角亭,她走出来,走向广场,走向档案局的大门口。

米杨忽然感觉自己非常的渴。

她在场边买了一瓶冰镇绿茶,一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几大口。档案局的自动门已经关上,只留下门房一侧的小门。西祠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达到了高峰,如同过江之鲫。但米杨注意到,在匆匆回家的人流中,竟不时有人停下来,拥挤到档案局外的宣传窗前。她看不清那宣传窗上究竟张贴了什么,以致吸引那么多行色匆匆的人们。此刻的太阳已经完全被建筑物所遮挡,城市正进入到既无日光又无灯光的黄昏。米杨看了看,恐今天再也不会寻到有关often的踪迹,于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去,过去也看一眼那几面宣传窗,然后就赶紧回家。米杨深信,反正时日尚长,不管哪一天,也许无意中还会遇到often,只要那个often仍然与母亲有联系,只要他仍然惦念自己的女儿,当然还有一个必要的前提,那就是她米杨必须是那个常杨。米杨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绿茶,她把空瓶子塞进一个垃圾桶,自嘲着穿过西祠路,哼哼,也许自己根本就不是那个常杨,完全是自己神经过敏呐。米杨摘下墨镜,挤到宣传窗前,哦,原来这窗上贴的是本市最新的公告,本市根据省里和市里人事组织部门的有关文件,将于7月16日招考部分行政机关的公务员,而明天则是报名的最后一天。

据实而论,米杨对公务员职业并没有多大兴趣,虽然如今公务员地位有了明显的提高。米杨学的是传媒专业,她的理想和志向是做一名记者,而且最好是体育新闻记者,不一定非要去电视台,报社和网站都可以。她喜欢文学,然而更喜欢体育,她喜欢奔赴世界各地的每一处赛场,追逐那些金光耀眼的明星,她崇拜明星们灿烂而甜美的笑容,为他们激动的泪水而感动,她有一种迫切的求解欲,那就是她特别想熟知明星们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酸甜苦辣……但是现在……那个该死的老孔,拿走了她家一万元,居然没有让她看到一丝的希望。哦,莫非那个常杨真是自己?莫非often非常懂得自己现在的心境?想让自己先考一下公务员试试?不要死吊在老孔那一棵树上?啊,若果真如此,那么often的生日贺帖真可谓用心良苦!一连串的思绪令米杨恍若看到了often,often的影像就出现在眼前的宣传窗上,她依稀看清了那张脸,那张脸果然很像她,慈祥的,关切的,不过,眉宇间隐约藏匿着某种痛苦的困惑。

米杨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是母亲打来的,米杨慌忙接通了电话,她知道母亲准要批评她了,最近母亲一反常态,脾气总是很坏,动辄就发肝火。母亲不仅批评她,骂完老孔的时候,也常常指责米秋橙,指责他毫无用途,混了大半辈子,才当个政协的副处,非职能部门,又无实权,如何安排女儿的工作?但是,母亲今天竟奇怪地没有发火,她的语气听上去只是有些担心,问米杨干什么去了,现在在哪儿?饭已经做熟了,是从超市买来的速冻饺子。米杨赶紧骗她说,她下午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来那个同学家了,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并叫他们两人先吃,不要等她。挂断母亲的电话,米杨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徐徐开来的22路公交车,她匆匆走向了广场站。

路灯猛然间闪动几下,亮起来。

米杨看见了母亲和米秋橙。

那是他们相濡以沫的习惯。

怡荷香园小区坐落于金鱼河畔,小区与金鱼河之间相隔一条大约10米宽的白桦林绿化带,林带里设置了草坪灯、弯弯曲曲的石硌路以及石桌和石凳。小区里的业主们晚饭后经常踏着夜色,惬意地漫步于这条被称作带状公园的白桦林,或者坐到石砌的金鱼河坡,一边聊天,一边欣赏清亮亮的河水。据说河水和树林可以吸走炎夏的炙热,似乎也可以缓解人们一天的疲劳。米秋橙和米杨母亲当然是那里的常客,小区里很多人都认识甚至是羡慕这对恩爱的夫妻。米杨家的晚饭通常都比较简单也比较早,米杨母亲很注意饮食方面的养生之道,她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上:早晨的饭是自己的,中午的饭是朋友的,晚上的饭是敌人的。什么意思呢?即早饭要吃饱,中饭要吃好,晚饭要吃少,如此才有益于身体健康和长寿。米杨母亲饭后总要拉上米秋橙,两人往往从小区的南门遛出,一路上相熟的人们纷纷和他们打招呼,吃过了?吃过了。又转转?转转。啧啧,真是悠闲,幸福!在小区的众多人眼中,米秋橙夫妇永远类似一对蜜月中的情侣。

米杨站在阳台,她家的楼房建在第一排,拉开窗,透过林隙,她正好瞧见母亲翻越河岸边的矮墙,米秋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米杨张了张嘴,她本打算喊叫母亲,告诉他们她已经到家了,但看到他们二人有如年轻人一样的浪漫情怀,米杨最终缄口。米杨这会儿的确有些饿了,她走向餐厅,看见了餐桌上米秋橙给她煮好的水饺,咽了一口唾液,不等坐稳,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米秋橙吃水饺总要喝几口小酒,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现在他喜欢的二锅头依然摆在桌子上。米杨端起瓶子拧开盖,一股浓烈的酒香冲入了她的鼻孔。她把瓶口移到嘴边,试着喝了一小口儿,哈——好辣,她几乎被呛出泪来。吃过两个饺子,她又喝了一小口,哦,这次好些了,好像也没那么辣了。等到喝完第四口,米杨觉得用饺子下酒的确是一种非常爽的享受。米杨吃光了所有的饺子,估计要有二十三四个之多,但米杨似乎意犹未尽,不知是没饱还是酒没有喝够,她站起来,记忆中冰箱里依稀存放着一盘炸花生米,那也是米秋橙的挚爱,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它端出来,再继续喝几口,米秋橙和母亲会不会骂她呢?她这样做算不算是一个行为不检的女人呢?米杨打了一个响指,唉,管它呢,她走向冰箱,但就在这时,起居室里突然传来一串叮铃铃的响声。

啊,是母亲的手机来了短信。

母亲的手机很少离身,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机会,似乎可以获得一些有用的线索。米杨继续喝酒的欲望一扫而光。她重新回到阳台。四楼的窗口正好可以看见金鱼河河坡,借着河对岸的路灯,她看见母亲和米秋橙依旧坐在河坡上,母亲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手里好像抓着几粒石子,仿佛是个顽皮的少女,不时地将手中的石子抛向河面上的漂浮物。他们短时间内不可能赶回来。米杨走向起居室,她扫视了一下,发现母亲的手机放在布艺沙发的靠背上,她走过去,抓起它。噢,刚才的短信居然是来自1065830013,是一条新闻快讯。不过米杨没有气馁,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她动过她的手机,她立刻删除了这条快讯,继续往下看,她想也许因为母亲某个时候的粗心,说不定就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果然,当米杨打开第三条短信的时候,她就获得了重大发现,短信来自一个未保存到通讯录的号码158XXXX1212:岚,说服杨杨,明天到档案局报名16号的公务员招考。啊呀!米杨吓了一哆嗦,手机差一点掉到地板上。杨杨,正是她米杨的乳名啊!那么那个生日贺帖,那个常杨不是她还能是谁?米杨核对了一下短信收到的时间,2008—07—02,08:32,这时间不正是那生日贺帖之前大约半小时吗?嗯,肯定是那个often,难道often果真是我的亲生父亲?

米杨牢牢记下那个手机号码,她把手机放回原位,忽然间她觉得自己的家庭是那么的神秘,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混乱与可怕,仿佛一下子她都不认识这个家庭,不认识杨岚,不认识米秋橙了。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杨岚是二婚?嫁过来的时候,腹中就已经有了她米杨吗?米秋橙是继父?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杨岚还爱着often吗?米秋橙知道不知道?唉,不管他知道还是不知道,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米秋橙是一直爱着杨岚的。哼哼,他的爱呀,他的爱岂不是很苦,很悲哀。杨岚,你凭什么如此欺瞒一个既忠厚又深爱你的男人呢?现在,三人的暧昧关系彻底把米杨搞糊涂了。米杨无精打采回到自己的房间。其实她的房间与前阳台只相隔一道推拉门,但此刻她实在不愿意再站到那个阳台,不愿意再多看一眼母亲和米秋橙,他们假意亲密惺惺作态的样子实在令她不齿。她趴到床上,突然想哭,可是努力了几次,眼泪却始终流不出来,因为她不知这泪究竟该流给母亲,还是米秋橙,或者自己。米杨糊涂了,累了,困了。

米杨一动不动,恹恹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喊着她的名字兴冲冲地闯进来。杨杨,杨杨。米杨清醒了,听见了,但米杨没动,也没有睁眼,她感觉到房间里的黑暗倏地明亮起来,眼皮隐隐有些刺痛。是母亲开了灯,米杨把双眼更加用力地合起来,她听见母亲轻轻抽了抽鼻息,母亲的动作突然放缓,蹑手蹑脚走向她,脸几乎触到她的脸,杨杨,杨杨,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宝贝,你喝酒了?你睡着了吗?母亲伸出手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她莫名其妙地立刻涌起一股反感,她无法再继续假寐,翻过身,仰躺着,将脸转向西侧墙壁。她听见母亲夸张地叹了口气,唉,狗杂种老孔,纯粹是个骗子,宝贝,我们不等他了,我和你爸爸商量,咱要多选几条路,现在我们市正在招聘公务员,明天好像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所以,你明天上午就去档案局报名,就报文化局的吧,你听见没,宝贝?米杨当然听见了,可她脑子里此刻正在想,跟我爸商量,哼哼,哪个爸?还不是那个often。米杨噌地一下坐起来,双目冷冷地盯视着母亲,但到了嘴边的话米杨最终没有说出来,她在心里狠狠地警告母亲,杨岚,明天often的庐山面目就可以揭开了!

按照母亲的吩咐,米杨一早就随她离开了家。

米杨坐着母亲的电动车,从小区南门出来,穿过怡荷桥。米杨让母亲看着自己登上东去的22路。透过车窗,她注视着母亲。母亲站在金鱼街街边,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冲她作别。母亲的身材看上去略显娇小,但已然47岁的她,身材至今一点都没有变形。她衣着很年轻、时尚,离子烫的垂肩秀发看上去活脱就是一个30出头的少妇。母亲风韵犹存,性格卓尔不群,而且会撒娇,有时候还会发嗲,母亲这样的女人一般而论很讨男人们喜欢。米秋橙喜欢她,often也喜欢她,还有没有其他人?粗略地估计often喜欢她应该在二十三年以上了,而且种种迹象表明often应该在米秋橙之前,似乎也一直生活在本市。然而,母亲既然都给often生了孩子,为什么又不和他结婚?噢,稍微合理一点的解释似乎只有一条,那就是often不和她结婚。often是个花心男子吗?应该否定,仅凭现在他依然那么关爱他的私生女儿,就可以肯定他是一个相当负责的男人。Often如何得知的本市公务员招考?米秋橙在政协机关都没能及时获悉,因为报纸和电视也只是在昨天才刚刚公布,所以often一定是在人事组织或相关部门工作。

米杨认定了本市的行政区。

她打算首先搞清often究竟姓甚名谁,这很容易办到,只要她走进任意哪家代收手机话费的银行,要求给158XXXX1212这个卡交费,办理人员必定会说出他的名字。当然米杨用不着真的交费,她可以选择很多理由,比如忘带钱了,记错号码了……米杨这会儿很相信世间的巧遇,她想,在行政区域做这件事,也许就能正好碰到那个often,再也许说不定那个收费人还偏巧认识often并且很熟悉呐,因为那些机关人员会时常到附近的银行办事,如此,或许就能获得一些意外信息。记忆中,天鹅湖文化广场对面就是一家较大的农行,对,首先就选择那家。米杨像昨天一样,在乒乓球馆附近就下了车,她沿着金鱼街东段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南北向的钰华道,那家农行就坐落在钰华道东侧,米杨看见了它。她忽然又紧张起来,从手袋里取出昨天的墨镜戴上。她没有穿昨天的衣服,换了一身学生样式的裙装。来到农行台阶前,米杨左瞧瞧,右望望,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踏上台阶。来到营业厅门口,她小憩了片刻。她仍旧有些紧张,这没法怪她,因为她立刻就要知道她的亲生父亲often的真实姓名。

米杨走近一个没人的营业口。

她看了看窗子里的工作人员,一个女性,40岁上下,正好符合米杨的愿望,因为异性的老工作人员才更有可能认识偶尔来此的often。米杨轻咳了一声,对窗子里的人说,我交手机费。那个人没有抬头,让米杨说号。米杨报那个手机号码,158—XXX—X1212。她紧张地等待着,盯着营业员的手指轻巧地敲完那一串数字。营业员慢慢抬起头来,并把脸转向她,米杨——说出机主,她用问讯的目光看着米杨,意思是名字对不对?交多少?米杨愣住了,不是没有听清,是听得很清楚,只是她误解了营业员的意思,还以为窗子里的营业员认识她,并认出了她,在叫她的名字。米杨端详营业员,足足有十多秒钟,一直到营业员非常不耐烦地大声地催促她到底交多少,米杨这才如梦方醒。米杨嗫嚅地问,您刚才说那个名字叫什么?营业员的脸已经扭了回去,更加大声地回答她,叫米杨……

米杨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营业厅。

她显得很慌乱,是因为气愤至极而慌乱。

好一个杨岚,你竟敢偷偷地用我的身份证办理手机卡,还是替你的老情人办!米杨由台阶上愤怒地下来,再也顾不得东张西望,她摘下墨镜,拉开手袋,狠狠地把墨镜丢进去,疯狂地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出去几十米。上午的灼热丝毫不比昨天下午逊色,数十米的狂奔加上烈日炙烤,气喘吁吁的米杨,白皙的脸霎时成了猪肝色。路人好奇的目光纷纷投过来,天鹅湖广场边一个捡矿泉水瓶子的老大娘惊奇地咦了一声。也许是咦声提醒了米杨,自觉失态的她立刻刹住了脚步。她垂下头开始慢慢地沿着钰华道走向西祠路。档案局就在不远处,不过此刻,米杨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当然不能再去查那个号码了,也许她可以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到某家移动营业厅打出两个月来它与母亲的通话记录,但那还有必要吗?除了能证明母亲与often的亲密程度,还能看出什么?根本不能得到often的真实姓名啊,更别说在什么单位工作。母亲简直太狡猾了,也许母亲也有一个米杨卡,两人定好每天换上米杨卡的时间段,届时可以互发信息,互拨电话,倾诉彼此间的思念之情,甚至可以相约在什么地方幽会。选择米杨卡,任谁也不可能通过手机发现他们偷情的破绽。

还去报名吗?不报了,如何向杨岚交代?何必向她交代,自己不喜欢公务员工作,就是不喜欢,我就不信除了老孔和文化局的那个什么科员,自己就永远找不到工作了。再者,即便就是找不到也没什么可怕,大不了就在家里当一辈子专职写手,现在有好多写手都能靠稿费养活自己。米杨胡思乱想着,一抬头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来到了档案局门口。一些年轻人正在陆陆续续地走进,可能都是报名的。米杨突然注意到一个人一直在奇怪地盯着她,是档案局保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他为什么只盯着自己?是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不对啊,如果说昨天的打扮尚能吸引他人眼球,而今天却很一般啊,噢,莫非自己长相非常酷似often,而保安又恰巧非常熟悉often以致才引起他注意?米杨的目光直逼过去,期望能逼出个所以然来。然而那家伙立刻将脸扭向对面的橱窗,骚着头皮摆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橱窗!米杨眼前豁然一亮,她看见了橱窗里档案局全体工作人员的照片。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米杨激动地飞奔过去。是啊,如果often属于档案局,那么米杨不但可以马上知晓他的名字,还可以一览容貌。米杨瞪大眼睛,逐一查看照片下的姓名,可是偌大的橱窗,六七十位职工,米杨只见到一个姓常的人,而且还是个女性,试问女性怎么可能会是那个often呢?米杨好生失望,颓然地叹了口气。但就在这时候,米杨突然又有了新奇的发现,照片上的常姓女人的脸怎么那么熟悉?仿佛与她每天朝夕相伴,两道利剑一样直直的眉毛,一双大而略显妩媚和忧郁的眼睛,高且细窄的鼻子,尤其那张微开的性感的嘴巴,上唇中间明显地凸出一块嫩嫩的唇肉儿……啊!米杨不禁吓了一大跳,照片上的女人怎么会是她米杨?米杨下意识地舔舔上唇,疑窦丛生,慌张地向前面的办公楼走去……

连日的闷热终于迎来了一场暴雨。

由于排水不畅,雨水顷刻间覆盖了所有的街道。站在金鱼河南岸的矮墙边,遥望纵贯城市东西的金鱼街,就仿佛凭空又多出来一条河流。米杨茫然地看着大大小小的车辆宛若一只只船舶,在飘摇的风雨中爬行。米杨没有带伞,一步也没有跑,任凭沁凉的雨水浇灌整个身体,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缓缓地走上怡荷桥。湿漉漉的裙装完全贴住她的肌肤,使她美妙的胴体明显地凸出点来。小区门口的保安认出了她,知道她是1号楼米家漂亮的大学毕业生。三个保安友好地喊她,叫她先到岗亭里避雨。但米杨没有停步,米杨对他们的喊声恍若未闻。越过怡荷桥,米杨拐向左手边的甬路,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前行。她看见一个人正从甬路的尽头急急跑来,虽然已近傍晚,加上阴云密布暴雨滂沱,但米杨还是一眼就辨出了米秋橙的身形。米秋橙打着一把雨伞,伞下的身形显得越发矮小,狂风几乎使他飘离了地面。眨眼间他便赶到了她面前,她没有听清他在不住地说些什么,或许是责怪,责怪她不带雨具,不接电话,责怪她这么晚才回家……但所有的责怪,都被他紧紧靠过来的身体瞬间温暖得无影无踪。

米杨被米秋橙的右臂紧紧缠抱着。

两人在风雨中快速前行。米秋橙的力量很大,这似乎与他的体魄不大相称,好几次米杨的身体几乎要被他抱离了地面。事实上,米杨这时完全是在被动地跟随着,就这样,两人走出大约二三十米的距离,眼看就要到1号楼了,就快要赶到她家的4号门了,米杨忽然间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软,开始她只是觉得双腿逐渐失去了力气,但很快整个身体竟奇怪地筛糠般抖动起来,她无法再跟随了,无法再把持自己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沿着米秋橙的身体滑下去。米秋橙很快感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立刻停下来,转过身体,从正面紧紧抱住米杨,止住她下滑的趋势。他歪起头,用脖颈拼命夹住被狂风吹斜的雨伞,米杨!米杨!他大声地喊米杨。但米杨的意识依稀已经游离自己的大脑,她听见了米秋橙的喊叫,她很想把自己的身体站住,但结果却是她一点一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的身体这时似乎被猛地横起来,似乎仰面直面大雨倾泻的天空,密集的雨点噼噼剥剥砸到脸上,让她感觉有些隐隐作痛,是的,就是有些疼痛。她的身体横在米秋橙的怀里,正迎着疾风骤雨沿着小区甬路疯狂地飞奔。

米秋橙的力量确实很大,在米杨看来,这男人的力量甚至大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在米秋橙刚刚飞奔出五六步远,米杨的浑身就恢复了力气。她也说不清自己刚才的那瞬为何会如此。但是此刻米杨就想躺在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怀里。米杨只是把脸向他的身体贴得更近些,任由他抱着自己冲进4单元,再任由他憋着一口气,直接冲上了4楼。恢复力气的刹那,米杨的周身竟奇怪地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不断袭击着,她听着这个男人的脚步咚咚地跑上楼梯,她感受着他的心脏砰砰地撞击自己的身体,那种咚咚的和那种砰砰的节奏,在迅速地不间断地给她制造着一种无比诡异的快感,直到她的身体被他抱进她的房间,平放在温馨的床上,那种快感竟忽悠一下子把她抛上了云端。她听见了他在急切地呼唤她,她没有言声,睁了一下眼,但马上就又闭起来。她有一种奇怪的期待,她知道眼前的男人接下来准会毫不犹豫地满足她的期待。果然,她感到他的手指迅速地伸向了她,他先是替她脱掉了韩款凉鞋,进而翻过她的身体,拉开裙装后背上的拉链,然后双手抓住裙子下摆,缓慢而用力地向下拽去。她没有动,老老实实地趴在那里。裙子被完全拽掉了,赤条条的身体痉挛般地抖动着。她继续期待着,期待着他为她解开湿漉漉的胸罩,甚至为她脱下内裤。但是当他把她的身体再次翻过来,他的动作却骤然僵住了。他开始叫她,叫了两声。她听见了柜门响动,接着她感到暖融融的棉被盖到了自己身上。

米秋橙伏下了身,他的嘴唇贴到了她的额头上,同时一只手伸进了被子里,他抓住了她一只手,他的唇和呼出的气体微温。换句话说,米杨的额头相对于米秋橙的唇是微凉的,那么米秋橙就一定能觉察到此刻的她并没有发烧。米秋橙继续呼唤她,那只手不停地摇动她的手。她慢慢睁开眼睛。米秋橙的脸离她的脸依然很近,她感到自己的脸忽然有一种灼热的东西猛地掠过。房间的灯还没有开,光线比较灰暗,否则米秋橙准会发现她白皙的脸此时泛起了红润。她低低的叫了声爸,装作刚刚恢复知觉的样子询问,爸……我……我刚才怎么了?米秋橙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闺女,他说,你刚才怎么了?爸也不知道你刚才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奔忙了一天,出了许多汗,突然被大雨一淋……我还以为你一定发烧了呢,你在车上干嘛不接我的电话?如果接了,爸提前到桥头等你,也不会……米秋橙突然站起来,重新走到柜子跟前,翻找出米杨的内衣,他把内衣塞进被子里,继续说,闺女,快把内衣换了,爸现在给你擀两碗热面汤去,多放些葱姜,吃下去,发发汗,好好睡上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

起居室的座机突然响起来。

米秋橙快速地跑出去。喂……哦,我知道今夜该你值班……她到家了……噢,我还没问她报没报,不过报不报都无所谓了,下班的时候老孔来过电话了,他让米杨明天上午去省日报社报道……当然了,我就说嘛,老孔那人不赖,你还总是天天骂人家……是,嗯,是……我明天去送她,我们一大早就出发……没事,你放心吧,我知道,我计划明天中午请他一顿的。放下电话,米秋橙去做汤面了。米杨迅速换上干爽的内衣裤。外面的通话——她知道那一定是母亲打来的,虽然她只听见了米秋橙的声音,但那简短的内容足以令她振奋起来。她立刻由床上下来,从柜子中找出衣服穿上,把所有的湿衣服悄悄拿到卫生间,放进洗衣机。洗衣机嗡嗡地转起来。她静静地站在洗漱盆前,端详镜子中的女孩,她看她的剑眉,看那双阴郁而稍显妩媚的大眼,看她细窄的高鼻子,她伸出舌尖,舔一下上唇中间那块明显凸出来的嫩嫩的性感的唇肉儿,啊,她突然有了新的发现,档案局的那个常姓女人虽然非常非常像她,但肯定不是她,因为她比照片上那张女人的脸起码要年轻10岁。那么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她和often有没有关系?是怎样的关系?often究竟在什么单位工作?一整天她几乎跑遍了行政区的所有机关,只剩下一个残联没有去,难道often就正好在残联工作?这怎么可能?often即便不属于那种绝对的风流倜傥,起码也应该一表人才。当然在残联工作的不一定全是残疾人,可米杨就是一直固执的认为,她的亲生父亲不可能与残联有任何瓜葛。

报到事宜相当顺利。那座宏伟的省日报大厦令米杨异常兴奋,也令她对自己的前景充满了希冀和幻象。她不知道大厦的准确层数,大约有三十七八层之多,但她清晰记下了自己即将投身工作的26-08房,站在宽大的飘窗前可以俯瞰大半个美丽的城市,着实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惬意。房间里共工作着8个人,不过这并不影响米杨将要一展抱负的雄心壮志。如果说非要找出某些美中不足的话,那就是日报社没有按照当初招聘时的承诺,叫她做体育新闻记者,而是让她暂时见习副刊版的文字校对。还有,日报社不提供住宿,这是件比较糟糕的事,它意味着米杨必须在外面就近租一间安全可靠而且价钱适宜的房子。报社要求她个人先做好相关准备,三天后正式上班。送米家父女离开时,老孔挤眉弄眼地小声向米秋橙保证,没关系,先做着,既然成了报社人,这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有他这个主任在,别的事以后都可以慢慢解决。老孔还坚持拒绝米秋橙的邀请,理由是,老孔中午要跟随社长陪北京来的客人。米秋橙感激涕零,为了答谢老孔,他把时间灵活地推到晚上。没办法,面对老同学真诚的盛情,老孔最终表现出难却的样子,但老孔表示,届时必须由他埋单,否则他就不去。其实米杨非常清楚,米秋橙之所以那么做,一切皆为了她,因为以后她还有很多事情要仰仗人家。而老孔呢?是不是因为那一万块钱?

不过,是与否,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孔这晚没有爽约,他如约准点赶到了省师范大学对面的松麓庄园。地点是米秋橙刻意安排的,老孔也很满意。松麓庄园并非什么豪华的星级酒店,甚至可以说是一家普普通通的不大的酒楼。之所以选择这里,纯粹为了沟通感情,因为它是一家近三十年的老字号酒楼,想当年,作为省师范大学的同学,松麓庄园便是他们经常欢聚的地方。老孔还特意带来了同学老婆以示亲密。在四楼的一个小雅间里,气氛可谓空前地融洽和热烈,三个老同学推杯换盏,回忆着当年同窗的种种趣事。这气氛当然是米秋橙渴求的,他胃口大开,狂吃猛饮,欲凭借自己不错的酒力把两位老同学灌醉。但是没料到,虽然老孔不久就招架不住了,可老孔的老婆——他们的女同学却丝毫不显酒意。老孔的嘴巴渐渐开始胡说八道了,而米秋橙的话也紧跟着失去了理性。老孔这时端起满满的酒杯,眼睛直直地盯着米杨,他命令米杨,他说,弟妹端酒,这是老哥第二次见你,老哥还没有和你喝过,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现在老哥就敬你一杯。老孔的老婆赶紧拦截,老孔,你胡吣什么呢,什么弟妹,那是侄女。米秋橙也呵呵笑了两声,老孔,你喝高了吧,哈哈,孔老二——老孔在当时的班中按年龄排行第二,那是他的绰号——准知道你喝不过我,想当年你就喝不过我,看准了,那是你侄女。嘁,老孔又促狭地笑起来,和第一次在传媒大学见到的笑容一模一样。他看了一眼老婆,将脸扭向米秋橙,我喝高了?老米,我说你小子才喝高了,甭蒙我了,第一次见面我就瞧出来了,别看她姓米,我见过咱家弟妹,你们看看,她既不像你,也不像杨岚,正所谓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个她,还敢说她不是你家外的她?嘿嘿嘿,看看,看看,他忽然用手一指米杨,我说对了吧,小弟妹的脸都羞红了,弟妹,不用怕,我绝对不会告诉杨岚的。

米杨嚯地一下站起来,端起酒杯,她冲米秋橙挤了一下眼睛,对老孔说,那么好,不管您是孔兄,还是孔伯,总之都是我的长辈,长者,也是我的大恩人和领导,我怎么敢接受您的敬酒呢,应该是我敬您才对,不过,我们80后的女孩子,敬酒有个不成文规律,一敬就是三杯,您看好了,我先干为敬了。米杨一仰脖子,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她拿起酒瓶,重新给自己斟满,走到桌子另一侧的老孔身旁,嗯,按照您说的,我干脆叫您孔兄吧,这样您的胆子也许能大些,孔兄,您敢喝吗?您若不敢,我就替了您。老孔的兴致陡地高涨到了极点,哈哈哈,他指着米秋橙狂笑不止,米老鼠,怎么样,小弟妹比你诚实,好,我喜欢,愚兄就接你三杯。老孔的老婆惊讶得上上下下打量米杨,她没有见过杨岚,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但很显然,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无论什么地方都不像米老鼠,是呀,又矮又不英俊的米老鼠怎么能生出一个如此标致的女儿呢。她突然盯向米秋橙,禁不住也嘿嘿地坏笑起来,同时端起了酒杯,她说,米老鼠,嘿嘿嘿,没瞧出来啊,你挺时尚嘛,我过去真是小觑你了,不过现在也不晚,我向你赔罪,给你道喜,也敬你三杯。米秋橙一个劲儿地摆手,唔——什么呀,不对,不对,不许瞎说呀,米杨真是我女儿……米秋橙还想说什么,但米杨制止了他,米杨说,老米,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我夙愿得尝的日子,谁帮的咱?是孔兄和嫂子,所以不管怎么样,你都得陪嫂子尽兴,快喝。乱了,乱了,米秋橙端起酒杯,他一饮而尽。双方均喝了三杯。接下来是米杨和老孔老婆对饮,老孔和米秋橙碰杯。总之,也许是因为太过高兴,或者米家今后的确要仰仗老孔,再或许米杨内心还暗藏着别的,正如米秋橙所言,他们今天确实乱了,简直乱了套,他们直喝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

米秋橙酩酊大醉,米杨醉眼朦胧。

米杨所租的“家”离省报大厦约4华里,那是一个名叫缥缈云间的新建高层小区,名字有点怪,不过米杨非常喜欢这名字,她觉得她的26—02很符合那个名字,是的,诗一样美丽的云朵似乎就飘在窗外,和她的工作室26—08遥遥相望。她的心也正像那窗外诗一样的云朵,她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的缥缈云间,依稀是老孔老婆驱车。那个女人真能喝呀,那女人脸上一直挂着坏坏的笑,似乎她眼睛乜着东倒西歪的米秋橙还假意叮嘱了一句,恍惚叫小弟妹悠着点,米老鼠的年龄可不小了。米杨搀扶着米老鼠——是的,米杨现在诗一样的内心就称他为米老鼠,因为米老鼠蛮可爱。电梯里和房间中的灯仿佛都被罩上了大红纸。她把米老鼠放到床上,米老鼠通体淌汗,眼睛已经不能睁开,但口中不时含混地嚷一句,干,我们再干。米杨不知道该如何给他醒酒,她攥攥他的手,手掌滚烫,摸摸面颊,面颊同样滚烫。她触到了他的呼吸,呼吸宛若燃烧的火焰。她来到卫生间,弄一条湿毛巾慢慢给他擦揩,冷却。她脱掉他的衬衣,解下裤子,米老鼠可爱的裸体像一条烤熟的鱼横在她朦胧的眼前。她继续给他擦,擦遍他的整个身体,而随着她的擦揩,米老鼠的身体居然开始一下下奇怪地悸颤。她忽然发现米老鼠的身体不知啥时已经不烫了,已经冰凉冰凉了,反而她自己的身体却越来越热,仿佛身上的麦考林蕾丝衫都即将被烤着。她忽地撕下了它,还是热,她又忙着甩下了卡尔文低腰短裤。她越来越渴,宛若咽喉处已经冒烟。她走到外面,灌了几口冷水,冒烟似乎暂时得到了缓解,但饥饿突然俘虏了她。她迫不及待地回到那条烤熟的鱼前。她模模糊糊地似乎低低叫了一声米老鼠,胆战心惊地伏下身,悄悄用双唇碰了一下鱼。她轻轻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啊——好香,简直太香了,香给她带来的快感立刻袭击了全身。她干脆猛地扑上去,用自己火一样的胴体,完全盖住那条烤熟的鱼,幸福地呢喃着,不顾一切地疯狂啃噬起来……

米秋橙仓皇地逃跑了。

米杨没有追赶他,甚至都没有向他嘱一声路上平安。她看着他像只做了贼后羞愧难当的老鼠,沿着缥缈云间里的甬路边,疯野似的飞窜。他深埋着头,几乎使头埋进裤裆里。他撞在了一颗刚植完不久的梧桐树上,猛地跌倒了,慌张地连滚带爬地爬起来,继续狼狈不堪地逃窜。她看着他,看着他就像一只渺小的可怜虫,最终消失在早晨人海茫茫的街筒里。她这才不屑地发出了一声冷哼。随即,缥缈人间,4号楼—2单元—26—02,突然陷入到一片荒漠般的死寂中。她茫然地愣了一会儿神,即而开始在狭小的,大约也就40几平米的她的所谓新家里茫然打转。她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转了多久,仿佛她是要查看一遍“家”里所有的东西,因为昨天中午匆匆忙忙租来后,又赶着购置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她还一直没来得及详细看房子。然而,只简单的一室,一小厅,一厨一卫,她转了N多圈后,竟依然觉得无比陌生。她的脑子异常凌乱,越来越疼痛,好像脑浆被绑成了一个圆形的球体,并伴随着她缓慢的步伐,在自己的脑壳里咣当咣当地振动。恍惚她已失去了再记忆的能力,无法再把一些新的事物放进脑海里。

脑子完全被米老鼠填满了。

是的,都是米老鼠,米老鼠的怨怼,米老鼠的自责,米老鼠的羞愧,米老鼠的颓丧和他失魂落魄的万般无奈。她爱米老鼠吗?很显然,不爱。那么她为什么还做出了昨晚那么荒唐且暴力的事情?是气不过她母亲杨岚吗?还是觉得她母亲杨岚欠米老鼠太多,替母还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现在米杨自己无法回答如此复杂而混乱的问题。她抱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就像一只晕头转向的野兽,一会儿嘿嘿地冷笑,一会儿又默默地发呆。她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米秋橙变化万千中的种种言语和表情。米秋橙魂飞魄散样的狂骇着实令她不齿甚至是唾弃。她认为他的脑子一定是出了某种问题。是的,发生了,什么都发生了,那又怎么样?至于那么恐惧吗?至于就像毁灭了世界吗?正像她声嘶力竭地批驳并更正他的那样,他们两人之间,一个姓米,一个姓常,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普通人类而已,发生就发生了呗,何来乱伦?米秋橙无法和她辩解,只剩下惊愕,瞠目和结舌。

他撇下她一个人不知逃向哪里了。

爱逃向哪里就逃向哪里吧,管他呢!

小肚子隐隐有些发涨,米杨意识到她应该小解,于是走向卫生间,坐到坐便器上。她注意到墙上崭新的热水器,猛地觉得自己浑身很脏,很乏困。是呀,几乎一夜都没怎么睡了,眼下最应该做的是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再足足地睡上一觉,还考虑他米秋橙干什么,反正他最终是要回家,而自己必须要以饱满的热情踏上梦寐以求的工作。她抖擞精神,起身,烧上热水器,忽然产生了某种兴致,她非常想吼歌,吼什么歌呢?噢,就吼刘欢的那首《好汉歌》,“大河向东流啊……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哇……”米杨一遍遍声嘶力竭地吼着《好汉歌》,并不住地挥动手臂,用脆生生的响指给自己打着节拍。阳光照满了整个屋子,屋子里逐渐暴热起来。米杨推开窗,拉上窗帘,宽大的窗帘在徐徐的风中轻轻摆动。她继续吼着歌。她估计水温一定烧得差不多了,于是重新回到卫生间,打开热水器喷头,调试好温度。她穿着衣服直接站到了莲蓬头下。“大河向东流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哇……嘿呀依儿呀唉嘿唉嘿依儿呀……”

歌声驱走了一切郁闷。

但身体依稀更疲乏了。

米杨赤裸裸地躺到床上,只给自己盖了一条被单。她把手机设成振动的形式,转到娱乐包,漫不经心地玩了几次猴子爬树,她总是躲不开那些大瓢虫的袭击,总是被它们咬伤,从树干上掉下来。慢慢地米杨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手臂猛地跌到床铺上,手机也顺势滑落向一边。米杨彻底地跌进了梦魇中。这一觉睡得好混沌,一会儿是老孔夫妇促狭的不怀好意的笑,一会儿是米秋橙漫天飞舞地翱翔。她喊米秋橙,但米秋橙不理她。她抓他,又总是抓不到。后来她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赶来,杨岚一面帮她在地上紧紧地追赶,一面抓,可还是抓不到。杨岚一急之下,从脑袋上薅下了一把头发,冲空中一攘。那些头发忽然间就变成了无数只硕大的瓢虫,可那些瓢虫们并不帮她捕捉米秋橙,而是齐刷刷地向她围拢过来。它们把她堵在了一条河边。她跌倒了,躺在湿漉漉的沙地上。瓢虫借机爬上了手臂,手臂酥痒难熬。她万分恐怖,想要站起来,可是却丝毫动弹不得。正在这危急关头,她忽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她大声地向他喊救命,可那个人一直冷漠地看着她。这男人是谁?怎么如此冷酷,竟见死不救?啊,他是often。是的,米杨认出他来,他就是那个often。米杨嚯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手机正在她放置胳膊的位置突突振动。她全身皆是汗水。

米杨终于醒过来。

房间中的光线已经很灰暗,莫非她一觉睡到了傍晚?她伸伸懒腰,揉揉惺忪的睡眼,拿起身边的手机。哎呀,糟糕,手机上居然有好几十个未接电话。她连忙查看,噢,都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干嘛如此着急?一定是米秋橙还没有到家!她看看时间,19点07分,果真已经傍晚了。米秋橙整整离开一天了,从省城到她家所在的城市,如果走高速公路,顶多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米秋橙为什么还没有到家?难道他……他不敢回家?米杨还没有来得及继续胡思乱想,手机又突地振动起来。仍然是母亲,米杨立刻接通了电话。喂,妈。杨杨,你怎么回事?干嘛不接电话?米杨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机移开了耳边。母亲大发雷霆了。或者米秋橙“汇报”了我们的事?她要兴师问罪?哦,哦,我睡着了,不知道您来电话。睡着了……睡着就睡一天吗?你看看时间,我从上午就给你们打电话,溜溜打了一天,你不接,你那个死爹干脆关机,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报道了没有?他为啥还不回家?哦,妈,报道了,您别着急,我这儿昨天全都安排好了,怎么……他……他还没有到家吗?他早晨就离开这里了。

母亲的声音终于缓和了一些。

再次接到母亲的电话已是翌日的午后。其实米杨的内心越来越矛盾,既期待这个电话,又有点害怕这个电话。期待米秋橙安全归家,期待他守口如瓶,期待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她有点儿担心米秋橙做不到,做不到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米秋橙传统、胆怯,遇事常常不知所措。虽然他好像早就知道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米杨通过前夜混乱的对话得知,他是一直都把她看作亲生女儿的。米秋橙可以不表现出异常吗?以母亲杨岚的性格,焉会不打破沙锅问到底?得知了那件事后,她会做出怎样的反映?还会坚持他们过去一贯的观念——居家过日子就像变戏法,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变露了,不能叫外人看出来吗?

母亲的电话很蹊跷。

母亲命令米杨速归,说米秋橙出了点事。她的话很简短,很平淡,更不容她细问。但米杨已经感到了暴雨欲来风满楼。也好,该来的,总会来,惧怕和躲避都不是米杨所喜欢。是的,也许很多人都会认为她的行为有失伦常,但米杨一样要当面质问她母亲,虚伪和欺骗就是高尚的操守吗?匆匆踏上回家的路,米杨昂首挺胸,她不再怕,她要揭露,她颇觉得自己即将要做的事俨然就是一个壮举。

她风风火火地走上怡荷桥,走进怡荷香园小区。她想象着杨岚肯定已经严阵以待,一定会环眼暴睁,而米秋橙则早已成了一只萎靡不振的老鼠。但母亲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一边是自己名誉上的丈夫,一边是亲生女儿。米杨接下去的想象力显得十分枯竭,她真的无法预料盛怒之下的女人究竟能做出怎样的蠢事。她望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1号楼,啊,大前天傍晚这里还暴雨滂沱,而今天则是一个红霞满天的黄昏。她看见红霞映照下的甬路上竟奇怪地搭起了一个灵棚,灵棚四周守着几个披麻戴孝的人,还有一些围观的人躲在稍远处。她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因为灵棚似乎正对着她家的四号门,一定是本单元中谁家死了人。她正疑惑着,猛地看清披麻戴孝的人里居然有她一直生活在乡下的二叔。接着她看见了堂兄和堂妹,两个人身披重孝,表情极其肃穆,痴呆呆地坐在灵棚内。米杨一下子怔住了,她不敢再往前走,停在大约10米以外,举起手掌,拍了自己额头一下,使劲揉揉眼睛。是的,没错,正是二叔、堂兄和堂妹。他们为何在此?给谁披麻戴孝?她急着看了一眼放在灵棚中间方木桌上的骨灰盒,但是由于灵棚冲西搭建,她无法看见灵棚两侧的挽联以及上面的死者遗照。莫非是爷爷或者奶奶?但一向健康的爷爷和奶奶也随二叔他们一直生活在乡下,即便就是突然故去,也断不会从百里开外运到她家来办理丧事啊。哦,她这时忽然发现了爷爷,爷爷像一尊漠然的雕塑,正蹲在路边的草坪里。

米杨咕咚一声坐在了甬路上。

是堂妹首先发现了她,堂妹轻咦了一声,接着一面喊着杨杨姐,一面由灵棚里窜出来。米杨的意识似乎从这时起再一次游离了大脑,她依稀识得恍惚是堂妹搀起了她,接着堂兄和二叔走过来,他们把她搀到灵棚前,她不知怎么就跪了下去,就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她印证了一眼灵棚门楣下贴挂的大副遗照,是的,正是她刚才咕咚坐地前想象的那张米秋橙的黑白照片。后来她好像就被他们搀上了楼,搀进了她的房间。路过主卧的一瞬,她瞥见了母亲,母亲斜倚在床的靠背上。家里还有很多似曾相识和陌生的面孔。很快她身上就不知被何人穿上了白布,腰间被系了一根编好的麻绳,头上被冠以一顶白色的三角纸帽儿。母亲这时就疯了似地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她。母亲的嚎啕声使整栋楼鸦雀无声。母亲似乎是被别人抱走的,重新回到他们平日居住的主卧,嚎啕声才渐渐止息。堂兄及时地关上了门。二叔的嘴巴断断续续地动起来。我昨天夜里接到了你母亲的电话,她说她有一种感觉,你父亲可能出了事。我们天不亮就赶到了城里,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但是所有的人都说没有见过他。后来,大约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们报了案。不多一会儿,警方那边就来了信儿,说昨夜十一点左右,交通队接到报警,在金鱼街与保石国道的交口处处理了一起车祸事故,死者已被弄到了火葬场殡仪馆。我,还有政协你父亲的两名同事,我们立刻赶往了殡仪馆……可怜你父亲……他……他仅剩下一只手——二叔的嘴巴静止了少顷,但很快就又动起来——那只手……那只手死死地握成一只拳头,交警告诉我们,他们在那只拳头里发现了一串钥匙。我们带着那串钥匙迅速赶回了政协,结果一试……他宿舍的门咔嚓就开了……办公室的门也咔嚓就开了……二叔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嘴巴继续动弹。听说……你父亲昨天早晨就离开省城回了家?二叔的眼睛扫视着米杨。米杨的意识依然游离于大脑之外,眼光散淡,面容木讷。他怎么会……怎么会……你们在省城遇到了什么事吗?米杨的眼神跳跃了一下。交通队的人根据现场判断,说是有……有自杀的可能。米杨的眼神又跳跃了一下。你们在省城喝酒了吧?他是不是喝了很多?嗯,一定是喝了很多。但,可是……

二叔的嘴巴终于不动了。

米杨又被弄到了楼下,弄到灵棚里。夕阳仅剩下一抹暗淡的余晖,一缕青蓝色的纸烟在瓦盆上空袅袅地缭绕,米杨僵直的视线就凝固在缭绕的青烟上,一直凝固着。城市的夜色渐渐笼罩下来,步入阑珊,甬路上银白的灯光吞噬着青蓝色的烟雾。米杨的目光缓缓移向瓦盆中星星点点的余火。堂兄走过来,叫她回楼上吃饭。她的屁股像钉在了灵棚中的木凳上。二叔命令堂兄和堂妹,把她搀回楼上。她被强行搀起来了,但是她感觉她的手力大无比地拉住了灵棚的铁柱儿,而最终她又回到了那只木凳上。一夜,几乎一整夜她都一直保持着那个僵直的凝固的姿势。太阳像往常一样出来了,米杨恍惚听见自己的肚子在不住地传出愤怒的呐喊声,恍惚是堂妹把一碗什么东西放在了她手中,恍惚碗中的那些东西被弄进了肚子里,这才慢慢制止了肚子的呐喊。一拨一拨的人来到灵前吊唁,同样凝重的脸,泪光闪闪的眼。不知过去了多少拨,忽然米杨发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张拥有两道剑眉,一双阴郁而稍显妩媚的大眼,直挺细窄的高鼻子,上唇中间明显凸出一块儿嫩嫩唇肉儿的脸。哦,她怎么还搀着一个人呢?被搀扶的人也拥有一张与她们很像的脸,只是那剑眉更重,眼睛更阴郁,鼻子更高,唇线更分明。他怎么拄着一支拐呢?噢,他缺少了一只腿。啊——米杨禁不住惊呼了一声,她的全部意识这时一下子回到了大脑里。

米杨学着二叔的样子给前来吊唁的客人还礼,借着表达谢意,她把常姓女人和她搀扶的男人拉离了灵棚,拉到了西边的铁栅栏。她怒视着他们,一直看得他们低下头去。她冷冷地问那个男人,你是often?那男人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她用手指指一下他身边的常姓女人,她是你妹妹?often又点了一下头。她继续冷冷地问,你在市残联工作?often轻轻地嗯了一声。米杨这时把目光移向了一边,移到了铁栅栏外的金鱼河。当年,是你坚持一定要和杨岚分手的?是。你为什么那么做?唉,命运无偿,我突然失去了一条腿,我想我已经不能……我只能给她增添累赘。哼哼!米杨鄙夷地冷笑了两声,讥讽说,没看出来,你好像还挺高尚的,可是你知道杨岚当时已经怀孕了吗?often十分沮丧地摇了摇头,唉,我是在你出生一个月以后才知道的,我们偷偷地给你取了名字叫常杨。哼哼!米杨再次冷笑了两声,她猛地转回身,厉声说,从此你们就一直保持着联系,对吧?你不觉得你们如此做,太卑鄙,太无耻,太欺辱米秋橙了吗?米杨大踏步地离开了often,走向米秋橙的灵棚。Often紧追了一步,嘭地跌倒在地,他扬起一只手,冲着米杨的背影大声说,杨杨,你误会了,我们的关系一直都是很纯洁的。米杨没有回头,径直冲进了灵棚里,她一下子扑到了骨灰盒上,失声恸哭,老米呀——呜——米杨奇怪的哭声令在场所有的人登时堕入到五里雾中……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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