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

2014-12-23 16:11朱阅平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福泉贪官花儿

朱阅平

愣四一声悠扬高亢的山歌把太阳扯出半个浮肿的胖脸,一股朝霞般亮红的口水顺着山脊流溢到沟底。牧羊沟村起身最晚的就属太阳了!它总是在人们一早干活干累的时候才懒洋洋地起身在山脊线。用愣四的话说,长长的南山梁就是太阳家的院墙,他一唱山歌,太阳就慢吞吞地爬在院墙上慢吞吞地听……

二排长望着南山梁心里空落落地痛,南下这个不省心的孩子,失踪已经七天了……

80岁的二排长是村里最老的古董,老脸紫黑如一块腐朽的棺木,他走路时常常进入瞌睡状态,村里人看到就会说二排长又在问路了!问路就是问去阴曹地府的路。不过“二排长”可不是什么绰号,当年他真的是四野的一个骑兵排长,他曾经一马刀把一个鬼子的脑袋劈成两半。

牧羊沟就塞在北山脚下的一个山旮旯里。一条深山沟可劲儿地伸到山脉深处,在一个绕弯儿的地方,弯出一片阳光暖暖的阳坡,这里避风更避人,每一座石头黄泥糊成的屋子,每一堵山石干砌的院墙,都散发着临时搭建的气息。说明当年建村的人压根就没想着在这里长住,应该是战乱年代跑反躲到这里的。村子依山而建,土石结构的院落从沟底一直乱石堆一样胡乱堆到半坡。20世纪70年代一支部队在这里驻扎,当年的新兵是晚上进村,看到亮到半空的灯火激动得不能入睡,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给妈妈写信:妈妈,我们的军营在一个小城里,这里的高楼十几层呢。第二天新兵走出营房,眼前爬满山岗的一围一围乱石圈一样的院落,怎么也没能围住他长流的泪水。

原先村子有40户人家,现在只剩下十几户了,不是在坚守什么,而是没有一丝出走的能力,只能窝在这山缝儿里死耗着。牧羊沟离最近的村长住的村子有十里山路,离县城100多里。

太阳被山风吹了一天,脸上没了亮鲜,灰头土脸地隐没在后山了。武疯子润花手持一把五股钢叉急匆匆地跑过乱石翻滚的街道。一泡鲜艳的牛粪让她摔了个大马趴,钢叉丢出老远,她爬起来继续奔跑,嘴里嘶哑地哭喊:“抢孩子的来了……抢孩子的来了……”

润花原本也是逃离了这个穷得让人喘不上气的村子,跟随丈夫在广州打工,有一段时间找不到活干,一天傍晚在河边,她3岁的儿子被人从身边抢走,疯了的润花就又回到这里。

夜,每天都和润花前后脚的一同跑出来……

二排长站在院子里,目光越过破土屋顶上瑟瑟瞎晃的茅草,在屋后黑黢黢的山上寻找自家的白猫。昏花的老眼里只有昏暗,他就“白瓜——白瓜——”地喊。白瓜是他给猫起的名字,白瓜在当地是幽默的意思。他给孙女起名叫南下,但总是祈祷别跟了他们的父母,南下是南下了,可南下了十几年还是个农民工……

白瓜始终没有回应。南下不见了,白瓜也不回来,二排长的心吊上冰块,凉凉地疼。他摸索着进了屋,为了省电,外屋没拴灯泡。刚挪了几步,猪在院子里急哼哼地喊他。哦,忘了喂猪了!村子里所有活的东西都有自己的窝,但没有一头或一只是圈养的,小到猪羊鸡狗兔,大到牛马驴骡人,都是随意在山上和沟里尽情地海吃和疯跑。只有猪这种东西自己在野外吃不饱,每天晚上溜达回来讨饭吃。

他赶紧摸黑从外屋的一个破铁锅里,用半个铁瓢掏起几天前焖熟的土豆,盛到旁边的一个缺边儿胶皮盆里。猪闻到香味,追进屋哼哼着用嘴拱着他的屁股。他骂:“你这饿死鬼投胎的东西,一天就干‘吃 这一种活,咋总也吃不饱?”猪一边吃一边哼哼着狡辩着,他在猪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还说错你了?”猪不再哼哼,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二排长终于可以仰躺在炕上了,庄户人的最高境界是十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他经过一生的奋斗,现在只剩下前半句里的一丁点了。年过花甲的他没了养牛的力气,十亩坡地却是力气活。但种地这营生,在二排长眼里俨然成了烟民的烟,酒鬼的酒!前年儿子回村过年时,把十亩地全都转包给了李贪官,他知信儿后,硬是咬牙又要回五亩地自己种。虽然村里的土地都是不打粮的坡梁地,可总能收下自己和南下的口粮吧!再说,不种地整天独自一个人出来进去的还不闷死?

他起身往身下垫了块褥子,看来又瘦掉了几斤肉,都铺了两张褥子了,枯骨还是碾得干皮疼。他再次躺下自语:“现在是只剩五亩薄地凉炕头了!”

白瓜这时轻手轻脚地回到屋里,一个高窜就悄无声息地上了炕,先伸出爪子去炕头试试,发现冰凉凉的就轻轻一跃上了旁边二排长的肚子,长长的身子团成一个圆,两只前爪抱紧脸,闭眼呼噜呼噜地念起经来。二排长认定这是他的白瓜在为他祈祷,祈祷儿孙们都能在城里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因为他坚信城里人过的日子才是人过的日子!这一刻是二排长最感幸福的时刻,只有在这时,他才发现人的老年还是值得继续活着的!

这时,月亮就准时地坐在南山红石崖顶的那棵落叶松下了。南下也在看月亮吧?她又在哪里看月亮呢?

那天,还是乡派出所的小刘在炕席边儿找到南下留下的字条,上面短短的一句话:“爷爷,我想我娘!我去找娘了!”

那天下午他等到天黑也不见南下放学回家,去求李贪官给南下的班主任打电话询问,李贪官掏出手机就往屋后的山上跑,又攀上一块石狼一样的大青石。这里是离村子最近的能接收到手机信号的风水宝地。班主任说:“南下按时离开学校回家了!”那一刻他跌坐在李贪官的脚上。李贪官把他扶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坐好说:“二排长你可别倒下!那样我们该照料你呢还是去找南下?”他一听马上支楞起来说:“我没事,求你们赶快去找南下吧!她才十岁,这十二里山路呢!”李贪官说:“你别急,我这就去召集全村人去找。”

李贪官从屋里取出一个二踢脚炮仗,点着后地上一声天上一声震得山谷和崖壁咣咣的仓惶回应,一时二踢脚变成八踢脚了。很快全村人陆续聚拢来。

第一个跑来的是手持五股钢叉的润花。她家住在沟底,她跑起来双手攥着两米长的钢叉就不够灵活,使得腰和屁股就得费劲地扭,顺着盘山石路跑到李贪官跟前时累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钢叉对着李贪官的脸不停地指戳,吓得李贪官连连后退。

第二拨出来的是三辣狗和他的老娘,三辣狗拄着杏树做成的龙头拐杖,扭着身子哆嗦着双腿吃力地走着,最吃力的还是他的嘴,竭力调动着腮帮子的肌肉把嘴唇拢成要说话的口型,同时抽动僵硬的舌头,艰难的把嘴唇和舌头协调好一次,才能吐出一个字。平时说完整一句话需要别人很好的耐心,现在就只剩一种呜呜喔喔地怪叫,就这也不能叫得连贯。他的老娘干瘦的脊背驼到九十度,要掺着残疾的儿子还需扭着脸向上看,也就吃力得要命。三辣狗原本在一个金矿打工,老板让他睡在仓库里,就又省下值夜班的工钱。一天深夜,一股刺鼻的怪味儿把他熏醒,他刚要下床不想摔在床下,好不容易爬到门外,已经不能站立了。老板把他送到医院,丢下3000块钱就离开了地球。3000块钱只能治疗成现在的样子,他的老娘早几年就靠他抚养了,不想儿子一下又回到儿时呀呀学步的样子,等于自己再将儿子抚养一次,不同的是,这次儿子永远不会“长大”,而自己早已并且还在急剧变老。“多会儿是个头啊!”是驼背老娘说得最多的话!

第三拨跑来的是牛儿和他的妈妈草花儿。牛儿出生时爹远在南方打工。牛儿满月正值秋忙,田里的庄稼都熟得掉皮,你不收自有收的。乌鸦、山雀、田鼠每天在嬉闹间就会糟蹋100多斤粮食。草花儿坐在炕上望着黑压压满天飞的乌鸦心里也灰暗到极点,只要发现有一群乌鸦向自家地的方向哇哇地飞去,心里的火就烧得两眼冒火星。她让伺候月子的母亲喊来愣四,塞给愣四两颗煮鸡蛋说:“四儿还去姐地里放鞭炮吧!”愣四呲牙点头。时间长了,乌鸦也就对那一带的庄稼地有所顾忌。老话讲:八月秋忙,绣女下场!草花儿在牛儿出生29天就下地干活了。她一下地奶就不上来,牛儿就瘦成鼠儿了。一天夜里,牛儿突然发高烧。李贪官是村里唯一的有车族,他用两轮摩托车驮着草花儿母子连夜到30里外的乡医院!乡医院还真有值班的,但不会打针只会打扫卫生,好不容易把医生喊来,天亮时牛儿的高烧终于退了,可牛儿的胡话从那时一直说到现在。牛儿傻了……

村里十几户在家的老人和妇女也都陆续地出来了。二十几个老弱病残的人,就是牧羊沟所有的公民了,用李贪官的话说:“我们都是进攻城市的残兵败将,退回村里独自疗伤。”

润花看人到齐了,就站在大家面前,把钢叉枪一样立在身子右侧,破着嗓子喊:“整队整队!”大伙习惯地站好一队。润花接着喊:“稍息!立正!向李贪官看齐!请李贪官讲话!”

李贪官说:“大家又一次听润花的命令,很好,这样对她的病有好处,你们会有好报的,现在最急的是南下丢了,放学没回家,大伙看看谁能帮着去路上找找?

愣四、润花抢着要去,草花儿说:“他们俩去咱们也不放心,我也去吧!”李贪官说:“还是我去吧。”几个腿脚还硬棒的老人说:“我们也去。”李贪官他们从村子走到学校,又沿路返回,一问南下还没回家,就报了案。

月亮骑上一棵树梢了。白瓜被二排长咳嗽惊醒,从他的怀里跳下来,冲着他喵喵地叫着,他说:“白瓜你睡吧,我睡不着……”

月亮骑上一处楼角了。福泉拽拽三秀的衣角,三秀说:“你回去睡吧,我睡不着……”

福泉是南下的爹,三秀是南下的娘。

福泉和三秀这几日几乎没合过眼,自从老家李贪官打来电话说南下去找他们那一刻,心就被鹰抓到了空中,在焦急和不安中计算着南下到他们打工这个城市的日子,那个日子提心吊胆地来了,可南下却没有出现。那天,福泉和三个工友在火车站等,三秀和几个姐妹去汽车站接。两伙人一直从早上6点等到第二天早上6点,才在福泉的一声低叹和三秀的几声嚎啕中让大家撤离。福泉和三秀买上北归的车票,沿途往回找。他们分析南下应该是坐火车,因为火车票要比汽车票便宜很多。他们一程一程的买票,每到一站都要用半天的时间在车站四处打听南下的踪迹。就这样一直找回到县城,当在县城问遍车站的那一刻,三秀瘫在地上再没了一丝的力气,她觉得喘气比她在工地往18层楼上背沙子都费劲。

九月下旬的北方,绿色中蜕出些浅黄,暖风吹出一丝淡淡的秋凉。那些宽大的叶子开始饿得面色焦黄,遇到稍微大点的凉风就再也抓不住赖以生存的树枝,凄凄惶惶地掉下去。三秀的身边就围着这样一群树叶,它们在风中瑟瑟战栗着,和三秀的心颤抖着同一个频率。三秀匍匐在车站广场边上一棵白杨树下,几天的沿途寻找她没吃过一顿热饭,没睡过一个整觉,没洗过一次脸,车厢地板上的土,候车大厅地上的土,候车大厅外台阶上的土,滚到头发上、脸颊上、衣服上,并经过长时间的揉搓,已经同三秀融成一体,浑身上下成为一种颜色,是灰黄灰黑之间那种乞丐的颜色。

一个灰头土脸的妇女,匍匐在车站广场一角的一堆枯叶上,惹得好心人不断地驻足观看,想给些零钱却不见放钱的器具,便又转身离去。福泉不甘心又四处打听了一圈,转回三秀身边,把三秀从枯叶堆里拉起来,三秀趴在福泉怀里放声大哭:“南下找不到了!南下找不到了……”福泉扯出里边比较还干净的背心,默默地为三秀擦着越擦越流的哗哗的泪水,自己的两颗泪珠重重地摔出眼眶碎在脚下……

直到三秀再没了哭的力气,福泉把三秀搀到候车室的长椅上说:“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公安局问问消息。”接待福泉的是个小眼警察,他说:“我们跟南下的学校要了孩子的照片,已经向全国发了协查通报,下面只能是等了。”福泉吃惊地望着小眼警察,嗫嚅了半天终于鼓足胆量说:“咋能只剩下等呢?公安局不就是破案的?孩子丢了咋不去找?”小眼警察也吃惊地望着福泉:“大哥你咋这么想呢?发协查通报就是最好的寻找方法,我们这几个人大案还不够人手,哪有人去到处瞎找。再说我们也没有出去的经费,要不你拿点?”

福泉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两眼牛蛋一样瞪着小眼警察:“让我出路费?”而后吓得掉头就走,自己和三秀每天一个烧饼都还断顿两天了,哪里去找路费?可人家不相信咋办?别再把啥的协查通报再撤回来吧。想着,慌忙停住走到门口的脚步,又几步返回,动作麻利的把身上所有的兜翻出来让警察看,哽咽着说:“不是我不出路费,我们都两天没吃饭了。”

警察被福泉吓得不轻:“大哥,大哥别激动,我没和你要路费,只是一种讲话方式,我们明天就去找孩子行吧!”

福泉哭了!听到警察的话就像当年自己弄丢了心爱的松鼠,娘对他说:“没事儿孩子,娘给你把它找回来。”小眼儿警察从身上掏出100元钱:“先吃点东西,回家吧!”

福泉两眼有粘糊糊的钩子伸出来,死死地搭在那张崭新的百元大钱上,肚子也乘机咕噜噜地教唆他。他膀子一动把自己惊醒了,好在手还没有伸出的动作。他不能要这钱,要了这钱可能人家就不再用力找南下咋办?于是他说他县城有亲戚。说完人早就跨出了门。

长椅上,福泉把三秀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说:“别愁了,全国的警察都在帮咱找南下呢!”三秀扑棱坐起来:“真的!”福泉点头说:“真的!”三秀说:“福泉我好饿!”三秀知道福泉没对她说过一句假话!

看到三秀精神了,福泉心里竟然也敞亮了许多,也不全是假话啊!警察是说向全国发了协查通报的!三秀又说:“福泉我饿了。”福泉抬起头瞅瞅只有几个等车人的空落落的候车大厅,想着去哪里找个和警察说的“亲戚”来,说:“我去找点吃的你等我。”

傍晚的小城正是下班的时间,大街上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牛车、马车、驴车和行人抢着走。各种汽车气急败坏的鸣笛声,赶车的老农对牲口的吆喝声敲击着大街上所有的耳鼓。福泉自从南下打工很少回家乡,这县城下班时的繁荣还是第一次遇见。他夹杂在嘈杂的“车流”中,感觉自己挣扎在波涛翻涌的激流里,随时都会被吞没被淹死。他未能融入这股激流,而这仅仅是离牧羊沟很近的县城,他打工的那座城市更是没有属于他的立足之地,包括精神、自尊都野鬼一样游荡在城市边缘的上空。

一个警察挡住了他泪水茫茫的眼,这个警察喊他一声,接着又喊了一声,这次他听清楚了,是喊他“福泉哥!”愣怔中认出是村里李贪官的大儿子李斌。李贪官虽然重新成了百姓,却给儿子安排进了交警队。

“老婆饿了两天了,需要马上吃饭。南下丢了七天了,需要赶紧寻找。”福泉想都没想平日里惶惶守护的那点可怜的被环境挤扁的自尊,在看清是李斌的刹那张口就说:“李斌,借我500块钱!”这次该着李斌傻了:“福泉哥出啥事儿了?”福泉忍了一下泪水:“南下丢了!”

福泉两口子连夜回家看看了老父亲,第二天就又返回南方打工的菜园子。三秀病倒了,福泉每天背着她到5里外的一个小门诊去输液,输到第四天高烧刚褪,三秀就死活不再去输液,说:“好了就没必要多花钱。”

晚上,外出做工的人陆续回到了菜园子,这个菜园子还真像梁上好汉张清的菜园子,不过这里的主人不是张清,而是十字坡上的孙二娘!张清三年前和一个女房客偷情,被妻子孙二娘逮着,一顿暴打之后把他“流放”了,张清是被净身出户,这20亩的菜园子就归她一人掌管。孙二娘叫张大妹,大伙都叫她张姐。后来打跑了男人就喊她孙二娘。

菜园子是个南北走向的长方形,孙二娘又在北边的两个地角盖了两间各10平米的简易房子。这样,就有六间房子分别占据了菜园子的两头和中间,既出租了房子又看了园子,还没占丁点土地,房子就建在水渠沿上,为了省材料,还挖下一米的地下室。人工嘛更是谁租谁干活,进风漏雨的也别找人家孙二娘,因为房子是你自个儿搭的。每间房子住四个人,上下铺,余下的空间是做饭的地方,床的宽度不能弯曲着身子睡觉。为了防止半夜掉下床,睡前都要用带子把自己系在床上,像战马的肚带。以至于肚带的材料和颜色都成了房客们炫耀收入的一件法宝。每个床位每月60块,像福泉和三秀这种夫妻占一间的本应该收240元,但孙二娘说出门在外分开就出事,收200吧!菜园子里还有一对夫妻,来自青海的徐寿和蒋蓝。这样,菜园子就共有房客20人,除了福泉和徐寿,余下的都是女客。

福泉屋里的家当除了那只做饭的电饭锅和碗筷,余下的都是捡来的,或是用捡来的东西做成的。床板是用捡来的木板钉的,由于是半地下室,他们把床用捡来的保温砖支得高一些。福泉给人搬家时,好心的老太太送他一个旧衣柜,算是家里最像样的家具了。

三秀捡来几个编织袋和几个破包装纸箱,先把编织袋铺在木板床上,可以遮挡地下的潮湿,然后撕开包装纸箱,把高低不平的木板床上铺得平一些,上面才是每天都需拿到外面晾晒的被褥,遇到连阴天,屋里潮湿的都能把木头拧出水。

徐寿和蒋蓝夫妻两过来看望三秀,他们给三秀带来了吃剩下的两根油条,还买了一瓶饮料。徐寿说:“你们明天印些寻人启事,我晚上顺便贴在街上!”蒋蓝说:“是啊!贴上几百张,我管的桥西区保证广告贴到孩子找到。”徐寿是一个河南人雇他半夜去大街上刷写办证和贷款电话的!巧得是妻子蒋蓝是城管雇的洗涮这些小广告的,都是晚上的一份兼职,还都负责桥西区。俩人就每三天出去一次,徐寿去写,三天后蒋蓝去刷掉。如果徐寿白天干活累了,蒋蓝就去替他写广告,过三天自己再去刷。这样,徐寿写的就少,怕累着蒋蓝,因为第二天还得干活呢。但又不能不写,不然蒋蓝会失去这份兼职。如此一来,他们的辖区双方的雇主对他俩的工作都很满意。

福泉说:“那得印多少张?要花多少钱?”徐寿说:“就拣人口流动多的地方贴,像火车站、站牌、广场、小区门口什么的,有200张足够,最多也就100块钱吧!”三秀歪了福泉一眼:“只要是找南下,就别计较钱了!我们以后省吃俭用卖力挣吧。”

孙二娘走进来,说:“你们这两天不干活还尽花钱了,晚上有活做不做?”福泉说:“做。”孙二娘就从背后变出一把锄头:“给我锄菜吧!老价钱,一亩30块。”三秀说:“给我也找把锄头来。”孙二娘说:“你行吗?别再累得病又严重了可划不来。”三秀说:“我能锄多少算多少,累了就回来!”

王美丽在屋外喊孙二娘,孙二娘说:“喊啥喊!进来说。”王美丽进来立在门口不说话,不停地抹眼泪。孙二娘就火:“挤出两眼尿就好过了?说啥事?”王美丽哽咽着说:“我,我想给你锄地。”孙二娘软了口气:“我知道你难,可他们俩口子这不是遭难了吗?”王美丽就又抹着泪转身走了。福泉看到她刚才抹泪就把用铅笔画的眉毛抹得粗细不均,左眉中间没了痕迹,右眉在印堂处多了一个不规则的黑圈儿。王美丽是这里年岁最大的房客,今年已经60岁了,在打工市场上根本没有雇主拿正眼瞅她,常常是一个星期都找不到一点活干,每天呆在家里吃老本儿,每到这时,她每天就吃两个烧饼。或是找那些小的饭店帮忙打个下手,挣顿饭吃。

月亮站在他们的头顶了,可白天的地热还有余温,福泉和三秀光着脚走进菜地,没必要弄脏鞋子和袜子。北半部种的是韭菜、白菜和生菜。福泉霸住四垄锄,三秀霸住两垄锄。猛抬头,发现前边立着一个人,细辨是王美丽。王美丽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说:“三秀妹子,我替你锄吧,等你好利索再锄咋样?”

三秀知道王美丽一定又是很久没找到活了,急得没了主张才和她抢这点活,还要顾面子找理由。三秀看看身边的福泉,福泉没敢看王美丽那双常年空洞无助的眼,现在这双眼里一定还有乞求。他把锄头递给王美丽,然后回屋从床底又拉出一把大锄,回到地里才说:“一起做吧!”

王美丽扭头蹲下去锄地,三秀知道是怕看到她流泪,王美丽感谢上帝终于有活干了,很快就把福泉和三秀落到后边,一开始圪蹴着锄,后来就跪着锄,再后来想站起来,可试了几次没能站立,她想喊三秀来扶她,可只是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她就跪在那里把头杵在地上,像是一个头磕下去,就不能再站起来。攒了好久的力气,才又重新试着站立,手脚并用,大汗淋漓,最终只是把屁股撅起老高,腿和腰都使不上劲儿,又扑通跪在哪里叽叽歪歪地哭了起来。

福泉过去扶她,人是站起了,可怎么也立不住。这次福泉没能躲开王美丽乞求的眼神:“福泉,别说出去我的腿关节炎很严重了,传出去我更找不到活干,那样我就真没活路了!”

福泉说:“嗯!”

“南下的腿也摔坏过,别再犯了毛病吧!”三秀突然也哭了。

福泉说:“嗯!”

“南下的腿也摔坏过,别再犯了毛病吧!”二排长担心着,他摸着酸痛的膝盖坐在自己钉做的小木凳上,小木凳下是绿茵茵的萝卜地,他左手揉着膝盖,右手拿着锄头在锄萝卜地,锄好周围手臂和锄头能够得着的地方后,欠起屁股慢慢往前挪一下小板凳,再去锄身边的土地。

这是一个干热的正午,太阳是一筐燃烧的辣椒,钉在头顶一动不动地烧得哧啦啦响,空气被烤得似乎已经凝固,汗水顺着二排长的脸颊、脖颈往下淌,溢满了皮肤上的褶皱……

他太老了,不能像壮年农民一样,长时间地圪蹴在地里,把一垄垄青苗骑在两腿中间锄地,他坐板凳锄,他实在是蹲不住!

时至后秋,但这里的萝卜和土豆却正是快速成长的季节,老话说:地冻天凉,土豆、萝卜才长!

汗水渐渐地流干,嗓子像当年战场上被炮弹炸过的焦土,在干裂的缝隙里冒着烟。他抓起身边的军用水壶晃晃,没有声音。顿了顿,用锄头挖出一个水黄的萝卜,提着萝卜樱子,按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子,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出萝卜地,随后展展地仰躺在地畔上。用萝卜樱子擦了几下萝卜上的泥土,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还有4颗牙可以咬得动萝卜。咬多碎不打紧,他只是想润润嗓子。

天上没有一丝能够遮挡太阳的云彩,偶尔一群山雀飞来,几点阴影从他身体的两步外快速飘过。一只鹞鹰盘旋了一阵,突然停在半空,可惜那扇阴影还在对面的坡上呢。

一行大雁成人字形从北边飞来,在他的头顶又排成了十字架,在蓝色的天空下缓缓飘过。它们每年也南下,家里的老弱病残留在北方能活着过得了这个冬天吧!南下的营盘有吃有喝吧!二排长坐起身子,浑浊的目光掠过南山黑蛇一样的山脊线,遥望那个十字架飞进那片灰蒙蒙的天……

“嘎——嘎——”声音无助而凄凉,二排长的心一揪一颤,一只离群的孤雁追赶过来,呼唤着前面的亲人,一声短一声长……

二排长有泪水流出的感觉,但没有泪水流出眼眶,他的眼近日总是干涩地疼。他目送孤雁追过南山,方向是对的,他的心才略有宽慰,嘴上说,只有老天爷能救你了。

南梁上转过一片白点儿,虽然模糊,但二排长知道那是李贪官的羊群。乡村干部来过很多次,说什么禁牧,这里的草场更是疯长。李贪官虽然成了贪官,毕竟还是带着个官字的,他在这里偷偷地养了200只羊。乡村干部知道却不管,觉得一个局长回家就够倒霉的了,他倒霉了都比一般百姓强。

二排长骂自己咋又想这些没用的,又没吃你家的草。很快一个人影出现在羊群后面,不用瞅也知道是李贪官,他疾步向一块坡地走去,顺着李贪官走的方向看到地里蹲着一个人,二排长数了数地块,知道是草花儿的土豆地。李贪官走到草花儿跟前也蹲了下去。一会儿俩个人站起来一起走进地边的一片柳树丛中。二排长闭上眼,唉!草花儿也是苦命人……

傍晚,润花手提五股钢叉追出村口的时候,迎接她的除了黑夜还有一个让她呆愣半天的人,一个手提皮箱的男人,她自己的男人。“润花、润花。”丈夫熟悉地呼唤使她清醒了很多。润花丢掉钢叉去接男人手里的皮箱:“回来了?”

“嗯!你吃饭没有?”

“记不得了。”

“走,回家我给你做粉条吃!”

“真的?”润花孩子一样地跳着笑,粉条是她最爱吃的东西,但他更爱吃男人做的粉条,自从回到村里,一年多了没吃过。这时村里全部的七条狗都跑到村口,它们可劲儿摇着尾巴,用嘴一下下地轻触着男人的脚尖、鞋跟,裤脚,围着他前呼后拥、跑前跑后地忙乎着、快乐着,讨好着这一年来难得一见的进村人。

村里人也都放下手里的碗跑出门来,虽然稀罕也只是远远地站在自家的门口,逐个向经过门口的润花夫妇由衷地打着招呼,直到目送他俩进了院子隐进屋子,才带着祝福的微笑各自回屋。那群狗却还在润花家的街门口嬉戏着不愿散去。

草花儿拉着牛儿进了屋,牛儿嚷着要去润花家,说:“客人有好吃的。”草花儿说:“咱明儿个去,润花姨给牛儿留着呢!”牛儿又闹了一阵就倒在炕上睡着了。草花儿给牛儿盖好被子,发现没什么可做,孤独就山一样压得她浑身发软,又水一样淹得她喘不上气。只是呆呆地坐在炕的一角,好像稍微一动,就会停止了呼吸和心跳,她很羡慕疯子润花,他的男人一年之后回来看她了,润花今晚该多幸福啊!自己比润花回村早两月零三天,该死的男人也不懂得回来看看自己和牛儿。

草花儿呆坐着,苦想着,哭泣着,这些她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下进行的,她不知道她的精神也到了崩溃的边缘。草花儿忽高忽低、时断时续的哭泣声传到邻居李贪官的家里,李贪官的妻子不由得也是一声接一声地哀叹。李贪官在炕上翻来覆去地贴烙饼,由于翻得频繁,妻子觉出不对劲儿,说:“没见过你为一个女人这么难受过,咋了?看上草花儿了?”李贪官便不敢再动,说:“你想啥呢,这不看草花儿可怜吗?你当初嫁我最看重我的不就是善良?”妻子听了一挺身坐起来:“是啊!好得没法提了,当局长的时候谁勾搭你都上钩。”说着也呜呜地哭了起来。李贪官又开始在那里贴起了烙饼。

妻子哭了一会儿说:“要不过去看看草花儿吧,草花儿太可怜了!”

李贪官再次停止了翻动,抬头盯着妻子发愣。妻子说:“看啥,不是早几年就看腻了?”李贪官说:“你是不是也和润花一样疯了?我都成正儿八经的羊倌了,你还刨出早就埋了的事情自己生气?”妻子说:“我没说疯话,我也是女人,你在外面那些年我也是这样,我知道草花儿的苦处。”李贪官相信了妻子的话,但却更加地傻愣。妻子生气地拉了他一把:“还愣啥?你还有人性吗?”

李贪官被妻子拉起来,李贪官心怦怦地跳:“你是不是认为我和草花儿有那关系?你这是让我去做啥事啊?”

“啥事?草花儿只要不变成润花,做啥事都是积德!”

李贪官的心稍稍平静,他没再说话,夜色里摸摸索索地穿着衣服,妻子顺手把灯开了:“你这是去救人,跟找南下一样,有什么怕人看到的?再说又是我让你去的,还不亮亮地穿衣服,光明正大地去?”

“你,你自己这么认为,人家草花儿咋想的你知道?人家是不是需要救?就算需要不见得稀罕咱这种救法,你觉得没啥,人家草花儿也许把面子看得比天都大,你这不是害人家嘛!”

“我铁定草花儿需要!穿好衣服就去吧,磨磨唧唧的装啥正经人,当年在县城找女人比受惊的兔子还快!现在手下就剩一群母羊了。”

李贪官最怕有人揭他的伤疤,气得跳下炕蹬上鞋就往外走,在外屋丢下一句话:“你可别后悔!”妻子听了心里不由得一颤,伸手去抓衣服,但又慢慢放开。

李贪官出了屋,坐在自家门口一块碾盘石上,摸出纸烟点着吸着。草花儿这时停止了哭声,可能是自己刚才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她。他脚下的房子就是润花家,现在还亮着灯,看来俩人还没吃饭呢。他环顾村子,星光下院落都笼罩着些许神秘,零星的几户人家那点微弱的人气,被深山老林略带恐怖的幽静气氛挤压的没了多少气息。再把目光转到头顶的几家时,发现二排长门前的石头上蹲着一个人的轮廓,李贪官心一惊,幸亏没有直接进草花儿家,不然被二排长看个清楚。

二排长可能看到李贪官发现了他,站起身把孤单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南下的失踪把老人击垮了,几天下来就瘦了一圈。愣四、三辣狗和他娘都已经睡下了,各家的狗也回家尽着自己的义务。只有村东水泉沟水塘里的青蛙在不倦地吼着。在这静寂的山野,也只有这点声音嘈杂出些许村庄的感觉。

自家的门响了,妻子站在身后:“咋的?呆在这里耍赖皮呀!我,我还以为你早进去了!”

“看看!后悔了吧!”

妻子在他的脖子上一把狠扭:“谁后悔了?走,我送你进去!”

“头前带路?”

“带就带!”说着在他的脖子上不挪地方的又扭一把,抬脚推门就进了草花儿的院子,草花儿家的小花狗摇着尾巴堵在门口,妻子用手一扒拉把狗甩出老远,推门不动,妻子来到窗前低声喊草花儿,草花儿听出来就问:“是嫂子呀!有事儿?”

“开门吧,进去再说。”说完把李贪官拉到门口转身走了,走到院子中间又返身回来,在他的脖子上又狠劲地扭,李贪官站着比她高,她有些用不上力,临了说:“一会儿回去再算账!”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随手把街门关上。

李贪官忽然紧张起来,正要去追妻子,门开了,草花儿看到李贪官一愣,探出头瞅瞅他身后问:“嫂子呢?”

“进去说吧!”

草花儿听了李贪官的解释又哭:“我一个女人咋这么可怜呢!”哭了一会儿抬头问:“是不是嫂子知道咱们的事儿了?”李贪官说:“她不知道,我开始也这么想,后来感觉是真的。”草花儿把李贪官拉上炕,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又流起泪来。少顷草花儿抬起头,盯着李贪官的眼睛,发现一双眼眸在黑暗中亮亮的,“李哥,咱们以后可以自由地在一起了?”

“你说呢?”

“嫂子太好了,我不想这么对她!”

“那,那我们以后还是在山上吧。”

草花儿突然紧紧地抱着李贪官哭,好久才慢慢地说:“李哥你走吧,咱们以后还是别见面了!”

李贪官哆嗦了一下,受过高等教育的他没想到能在深山荒野之中竟然遇到草花儿这样的女人,他不自觉地松了环抱草花儿的臂膀。草花儿嘴里还在叨叨着:“李哥你走吧!”可双手却越来越抱紧李贪官。李贪官开始有窒息的感觉,可他不忍心说出来,就这么被草花儿窒息着……

就在李贪官快要被憋死时,草花儿终于才松开双臂:“走吧李哥,谢谢你!谢谢嫂子!你们是我的亲哥嫂!”

“好妹子!早点睡吧,明天还得上山锄地呢。”李贪官找不出安慰的话,想着马上离开才会让草花儿不再激动和哀伤。

李贪官回到家里,屋里黑着灯,他摸索着开了灯,发现炕上没有妻子。急忙转身出来,妻子坐在院里的窗台下冲着自己傻笑:“咋这么快?没干那事?”

“嗯!”

“草花儿不方便?”

“她说谢谢你。认我们做了亲哥嫂!”

妻子愣了一下,哭了。

“回家吧!”

“你回吧,我再哭一会儿。”

李贪官转身进屋,妻子就不再抹眼泪,任泪水哗哗地往下淌,感觉拥积在胸中的女人的苦难始终也流不完……

“啊——”

一声惨叫在山谷的午夜是那样骇人,首先反应的是村里的七条狗,一阵狂吠更给人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李贪官冲出屋子,看到呆立在窗下的妻子才略略放心,急问:“哪里的声音?”妻子战战兢兢的说:“像是润花家!”

李贪官顺手在院里抄起一把铁锹,说:“你先回屋吧”,跑到门口又甩下一句:“手里也拿点家什!”

李贪官由于没睡下,他是第一个冲进润花家的,过后好长时间都忘不掉看到的那一幕,润花男人平躺在炕上,润花的那把五股钢叉深深地插进他男人的胸膛……

公安局的人是第二天早上进村的,他们其实半夜就出发了,只是山大沟深走错了路,去了牧羊沟山背后的野鸡洼村,到了野鸡洼几个警察只骂牧羊沟人咋在这里建村。翻山过去吧,在森林里迷路更麻烦,再返回到沟口从沟口再进牧羊沟就等于又得跑几个小时的路。几个人一商量,还是沿路返回,这样虽然晚些但能确保4个小时后能到。

李贪官家成了临时办案的场所,一来他是报案人,二是村里数他家的房子宽大。警察的头是刑警队的张副队长,和李贪官都是熟人。张队长问:“你进润花家时润花在做什么?”

“在院子里坐着。”

“你确信他男人当时已经死了?”

“嗯!我打算拔出钢叉救人,试试没了鼻息就没再去拔钢叉!”

“其他人都在你之后多长时间去的现场?”

“大概三五分钟吧!”

“有人能证明你是在听到润花的叫声后去的她家吗?”

李贪官生气的跳了起来:“啥?怀疑我?”

张队长笑了:“李局长别生气,兄弟这是在为你澄清嫌疑。”

李贪官苦笑着:“也对啊!你问问我的邻居草花儿,如果她当时没睡着,一定听到我跑出门的声音了。”

一个警察出去了,李贪官一脸的疑惑说:“润花是个疯子,谁会帮她杀她男人?”

张队长递上一支烟依旧笑着说:“你也别紧张,这也没什么,我们也是职业习惯,该调查的都得调查。”

李贪官有不屑漾在脸上:“也不能瞎调查啊!常人都不这么想,还警察呢!”

张队长“嘿嘿”地笑。

这时去找草花儿的警察回来了,趴在张队长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张队长问:“润花现在的情绪怎么样?”警察说:“放松了许多。问问她吧!”

在润花没来之前,张队长请求李贪官代他们先询问一下,免得润花看到穿警服的人紧张而犯病。润花进来后,张队长带着警察都进了里屋。李贪官让润花坐在炕沿上,他的妻子给润花端来一碗水。润花咕咚咕咚地灌进肚子,又把碗伸过来要水。一连喝了三碗才把碗拿在手里,两眼瞪着碗发愣。

李贪官轻声地问:“润花吃了吗?”

“没吃!”润花眼没离碗。

“夜个儿你男人给你做啥好吃的了?”

润花听到他男人抽搐了一下:“做,做粉条吃。”

“最后谁去你家打你男人了?”

“他没打我男人,掐我了,还抢我的孩子。”

李贪官心说还真有人,忙接着问:“你看清是谁?”

润花哭了:“黑夜看不清,把我掐醒的,我知道是来抢我孩子的,想把我掐死好抢我的孩子。”

“你男人就和那人打架?”

“我忘了我男人在不在家,我推开那个坏人,跳下炕就拿钢叉叉了坏人。”润花说着抱着头哭了。

“坏人跑了?”

“让我叉到炕上了,天亮就变成我男人了。哇——”润花放声嚎啕。

张队长从里屋出来让李贪官的妻子把润花送走,又问李贪官:“润花的钢叉常在炕沿边放着?”

“听我妻子说,润花睡觉时钢叉是顺着放在身边的,她说怕还有人来抢她的孩子。他男人回来了,放在炕沿边也说得过去。”

张队长点点头!随后问:“村里还有谁没询问过?”

李贪官想了想说:“就剩愣四了,是个傻孩子,他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他和奶奶在村里,去年他奶奶也去世了,我们联系不到他的父母,帮他把奶奶埋了,他就自己冷一顿热一顿地吃,粮食是村里给的,他有时也到我们各家吃上几顿。”

“傻得厉害吗?”张队长听着村里的这些人不由得只皱眉。

“不太厉害!”

愣四上山去找獾子窝了,直到傍晚才饿着肚子跑回村子,被二排长发现喊到李贪官家,看到警察在屋里转身就走。二排长喝住他:“回来,怕啥?”愣四最怕二排长,乖乖地回来站在炕沿下,低着头看着自己鞋尖探出头的脚丫。

张队长问:“你就穿这鞋在山上跑了一天?”

“嗯!”

“饿不?”

“饿!山菜吃的不管饱。”

“吃过这东西吗?”张队长拿起一筒罐头在愣四眼前晃了晃。

“能吃?”

张队长苦笑,说明这对愣四没有诱惑力,说:“这是牛肉罐头,我想听你讲昨天晚上你都做什么了?说的对就给你吃,说假话就不给!”

愣四说:“我先拿在手上再说。”,张队长说“行!”

愣四说:“润花男人回家了,我去要好吃的。”大伙一下来了精神,但没敢打扰愣四。愣四却不说了,端详手里的那筒罐头,在手里来回转着找能够打开的地方。张队长只得细声引导:“你晚上去润花家要好吃的了?”

“他们给了我一包饼干。”

“你出来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吃饭!”

大伙伸长的脖子又无力地缩回来,记录人员也放下了笔,一个警员出去解手了。张队长望了望窗外,眉头锁出一朵丑陋的花。

“半夜我想吃又去了。”

屋里所有的目光蚊子一样叮在愣四的嘴上,却看不到嘴边的绒毛和吃山野菜留下的绿汤。他们的神志都用在耳朵上,急切的等待着那嘴唇张合出有价值的声音。

“他们睡下了,插着门,进不去。”

“听到他们说话没有?”

“听到了,等了半天才说话。”

“说啥?”

“润花,别怨我心,心,心狠。”

“还有呢?”

“有声音,咚咚的,他男人喊了,声音吓人,我跑。”

……

一个月之后,村长来了一趟牧羊沟,带回刑警队的消息。刑警队后来去了润花男人打工的城市侦察,得知他在那边早和一个一起打工的女人同居了,他回来就是要和润花离婚的。到了乡政府,有人告诉他润花没有其他监护人,这婚不能离,他就对润花下了毒手。当然还有对润花屋里的勘察和润花脖子上的掐痕等证据,全村有正常思维的几个人都信。

只是润花的疯病更严重了。不久,牧羊沟人对晚上的到来就再没有多少意识了,润花不再准时地提醒大家夜晚的到来。一天,她提着钢叉和夜晚一起冲出村口,就再也没有回来……

每次润花如临大敌的手持钢叉在傍晚准时冲出村子的场景,都是对村里人莫大的安慰,说明一个安静祥和的夜晚开始了。现在的傍晚安详而平静,却总让人觉得有啥事还要发生。于是,愣四和朝阳一同升起的嘹亮的山歌,成了大伙一夜地祈盼了。

“太阳出来一点点红,

拿着镰刀出了家门。”

二排长在愣四的山歌中爬上了南山,遥望南下上学的方向:“南下失踪多少天了?两个月了!”二排长对着初升的灰茫茫的日头回答自己……

“南下失踪多少天了?两个月了!”三秀站在劳动市场上对着初升的灰茫茫的日头回答自己……

福泉去河南找南下了,三秀说:“南下必须找路费必须挣,咱俩分工,我挣钱你找人。”三秀在一户人家做保姆一个月刚被辞退,原因是人家的孩子要学英语了,需要每天和孩子简单用英语交流的保姆,再简单三秀也不会,就回家一边等家政公司的通知,一边每天到劳动市场等现活。最近几天 劳动市场上找活的人多雇主却很少,三秀连续三天都是白白的在桥边站一天。

这天正午,终于有一辆小车开进来,大伙苍蝇一般扑围上去,前面的都挨着车了,后边的还在往前挤,以至于里边的人推不开车门,在里边指手画脚地骂。几个壮汉挤到车门前,撅起屁股用力往后靠着拥挤的人群,一个妇女被挤得双脚离地,双手在空中惊慌地划拉着,像一个求救的溺水人。

车门终于能够打开了,车里人满脸愤怒地钻出来,大声喊:“再挤我就走!”大伙瞬间安静,刚才为开车门挤开空挡的两个大汉凑上笑脸,一个黑脸一个黄脸,笑起来很假:“刚才是我们帮你开车门的,雇我们吧!”

“知道我要做什么就雇你们?我造航母你做的了吗?”

“你真造我们就做得了!”

“嘴利索也不能再这里逞能啊!”黄脸汉子在黑脸汉子说话顶撞的嘴上拧了一把。黑脸汉子不吱声了。

雇主说:“我要10个壮工,往山上抬电杆。”黑脸汉子马上说:“我们12个人一起去吧。”雇主说:“行,工钱每天100元。”黑脸汉子说:“你说了算!你说地方吧!”“北郊山上,每天车接送。”

交易谈成大伙就悻悻散去,雇主正要上车,头刚钻进车楼,还在外边的屁股被人轻拍一下,他拉出头返身看,又围上一堆人,为首的是个红脸汉子。

他低声对雇主说了一个数字,雇主点头说“好!”马上对先前谈好的黑脸汉子说:“你们人太多,我不雇了。”黑脸汉子早看到有人在捣鬼,怒冲冲的过来指着红脸汉子嚷:“人家都谈鸡巴妥了,你从哪个裤裆里钻出来的?”红脸汉子挡开刺刀一样杵在眼窝的手指骂:“连你爹也不认识了?”黑脸汉子就一拳挥了过去,红脸汉子也一拳还回来,身后的弟兄们一拥而上混战在一起。

突然有人喊:“还傻打啊?人家早走了!”大伙一看,雇主的车早不在了。于是都停了手,他们各自还保持着刚才混战在一起的位置,双方混杂在一处,有的就地蹲下揉还在疼的胳膊或腿,擦嘴角流出的鲜血,有的伤不重,或者根本就没挨着一下,只是把身体展展地躺在地上,你挨我的头,我枕着你的腿,让身心有个短时间的放松,双方谁也没再说一句话,他们懒得争那些毫无意义的谁对谁错。他们是为生存而战,对错不是他们有心情考虑的事,抑或他们只是为压抑而战,释放一下而已……

三秀不忍再看那些和福泉一样的汉子们垂头丧气的自我疗伤,转身离开劳动市场,沿着马路向前走。她的目的仅仅就是走,往哪里走她不管。一辆辆小车从他身边神气地嗖嗖飞过,一个小伙子走得好好的,突然旁边的一家服装店发出节奏欢快的音乐,他的双腿便随着音乐一扭一扭地走,仿佛世界就他一个人。两个姑娘下面穿着超短裤,上面一件上下都露的小背心,挎着红色的包,嬉笑着超过她拐进一个很大的商场,这个商场很大,大的三秀路过几百次了都没勇气走进过。这个城市真的不是她三秀的,不是他福泉的,不是菜园子里那些房客的,不是现在大概还躺在劳动市场上那些汉子们的。那么为什么还要来?三秀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每次都有不同的回答。今天她回答自己是:就为能像两个姑娘那样穿衣那样走路那样走进大商场!

前面是一座大桥,三秀慢慢地上了桥,突然前面一阵骚动,只见两个警察在拉一位站在桥边的女孩儿,看样子像跳河的,女孩儿立住不动了,和警察说着什么,警察就松开了拉她的手,不想女孩突然起跑,警察拔腿猛追,女孩快跑到桥头时眼看要被警察追上,便一纵身跳了下去。周围一阵惊呼,很快三丈高的桥下传来一声惨叫,但三秀听着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随着众人寻路下到桥底,所有下来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晃得眼花缭乱,只见在桥头的桥孔下,一床紧挨一床的被褥铺满了一地,很多住在这里的人都围着那个姑娘,走近才知道是围着三个男人,三个还躺在被窝里的男人。从空中落下的女孩落在了这三个人身上,女孩没多大事情,其中一个男子伤得不轻,抱着肚子哇哇地叫,汗珠在脸上流一堆冒一堆。警察把女孩儿和三个男子都拉到医院去了,过路的人们也都匆匆散去。三秀没走,她觉得在桥洞安家省好多房租呢,可惜听口音他们不是自己的老乡,不然和福泉搬到这里多好!她问身边一个瘦小的大嫂:“这都快中午了,咋不出去找活?”

大嫂是南方人,三秀只能听个大概的意思。她说她们是贵州人,在这个桥洞里住了两个多月。原是一个老板去老家雇的她们,可到现在始终等不到开工的消息,可要命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的来,开始是雇她们的老板失踪,后来是发包的公司也被查证是个皮包公司,就是说也许根本不存在这么个工程……

三秀辛酸地望着这些比自己还命苦的人,大约有十几个妇女的铺盖也夹杂在几十个男人们中间,甚至一块隔板、一个布帘都没有,在这里没有了男女之间的羞涩,还能活着等到有力气可卖,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三秀看到里边还有两个幼儿,看到三秀走近他们,一个跑到妈妈的身后,一个撩起脏兮兮的被子钻了进去,留一个小口望着外面的三秀,泪水和尘土和成的泥糊满了小脸,只有那双眼睛瞪着两汪清澈,不象他的妈妈,满面愁容的脸上呆着一双焦灼和迷茫的眼。三秀心里才稍稍有些安慰!南下此时的眼睛也这么安静该多好啊!

家政公司打来电话,说:“有一个50岁的徐女士要雇一位照顾她家小狗的保姆,月薪3000元。”三秀听到钱的数目当时就说:“行”。电话那头说:“你可想好了,城市的宠物绝对比你妈尊贵,你真的有养宠物的经验?”三秀听了没生气,她知道人家说的是实话,就说:“我上次做保姆的那家主要工作就是伺候狗!”

徐女士家住在和平路的一堆别墅里,距离三秀住的菜园子15站地,等见到徐女士才知道来时数站点是多余了,因为徐女士问了三秀一些该问的就说:“你就住在我家吧!”徐女士的狗是一条贵妇人,名叫娜娜。徐女士从卧室里抱出来时三秀觉得像母女,不过徐女士的确很有品味也很善良。她说:“我在的时候娜娜由我带,我不在时娜娜归你管!”

一天,徐女士带回一个很标致的男青年。以前徐女士每次回来总是先问三秀娜娜今天都干嘛了,今天没问,而是和男青年翻弄着一个皮包不停地抱怨:“你说现在那些普通人都买路易威登了,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牌子才能表示我对你的在乎!这是普拉达包,2400美元!”男青年说:“我就是个普通人!”徐女士说:“我包装你。”男青年嬉笑着说:“金纸包土豆它不还是土豆?”徐女士把包塞到男青年怀里说:“你总比狗有素质吧!你看我养的狗多尊贵?”说着才喊三秀:“把娜娜抱出来让她哥哥看看。”说着被自己的玩笑逗得嘎嘎直乐。徐女士的声音像男人。

男青年第三次来家时,带着一包刚买的新被褥。他要在这里住下。徐女士对三秀说:“你来有20天吧?”三秀说:“是19天”,徐女士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到三秀手上说:“就这些吧!明天不用来了,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三秀把钱装好,和两人道别走出别墅,寻的一个厕所进去数刚才徐女士给的工资,一共是5300元,她激动得握着钱感谢老天爷再一次向她睁开眼!

三秀没有直接回菜园子,而是给福泉打了电话,让他在当地办一张卡,她给卡上打去5000元,才步行回菜园子。一是能省下2元钱,二是心情不错,想在街上走走,但愿福泉能用这钱尽快找到南下!她觉得这天上掉下的5000元有某种暗示,南下也会有好消息了……

菜园子的邻居徐寿和蒋蓝站在一个站牌下喊三秀。三秀走过去,发现蒋蓝两眼像腐烂的桃,就拉着她的手问:“为什么哭?”蒋蓝双手攥着三秀的手就又咧嘴,任由泪水在哭花的脸上弯弯曲曲地流。三秀就用目光问徐寿,徐寿叹了口气,说:“前几天蒋蓝去了一家袜子厂打工,可是每天下班在厂门口都要被搜身才让出,今天蒋蓝抱怨了几句,就被一个保安打了一巴掌,我去找他们说理,他们说那个保安没上班,也不让我进工厂。”

“那还去那里上班吗?”三秀为蒋蓝擦着眼泪问。

“还去干啥?”

“以后咋办?”

“再找活呗,能咋办?”徐寿茫然地望着远方的高楼。又问:“你呢?”

三秀说:“我也刚刚又失业,准备回菜园子呢。”徐寿欲言又止的样子,三秀问:“你有路子?” 徐寿说:“我们走着说吧”。穿过一条马路,人少了许多,徐寿说:“今天让我贴广告的老板说有一种活,工资特高,但是有风险,我怀疑是运毒品。”

放在以前三秀听到这话一定吓得听都不敢听,自从看到徐女士那种富人的生活她从心底有一种裂变,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她问:“特高能有多高?”徐寿低声说:“一个月能挣一万!”三秀站住!徐寿疑惑地问:“你敢去?”

“嗯!”

徐寿和蒋蓝呆呆地注视着三秀坚定的脸,半天蹦出一句话:“我们也商量好了。”

三秀差点急哭:“你们?咋能俩个人都做?”

蒋蓝搂住三秀瘦弱的肩膀,说:“他去做,我留下带孩子!”说着心疼地回头看了徐寿一眼。徐寿在蒋蓝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三秀说:“徐大哥你真好!”徐寿苦笑,说:“这也是没办法,总得给孩子挣点钱吧!等有了钱,被抓住判个死罪也值了。咱如果本本份份地干活,一辈子也挣不到这里的一套楼房钱。早死早不受罪,孩子也有个好的生活。孩子小,只有蒋蓝带着才好,将来嫁个好人。”顿了顿又说:“我们定的是孩子永远姓徐!”

蒋蓝又哭了……

三秀的眼里也有泪水在不停地转。

一块云从头顶飘过,顺便泼下一瓢雨水,又毫不停留地飘走了。又一块乌云飞过来,撒一张疏疏的雨网,也匆匆离去。给几个流泪的人留下一片流泪的心情……

又一股秋雨落下……

让三秀和徐寿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十天后,他们第一次运毒品就被警察抓住,他们分析失败的原因是谋得太狠,再往深了挖就是穷抽筋了,当时老板再三提醒说少带点,多了容易被发现,他俩不听。

警察在审问三秀的时候,三秀问警察找到她的南下没有?警察在网上查了查告诉她还没找到,三秀就哭,说:“你们为什么不找孩子找我?”警察轻声说:“南下和你我们都找,只是先找到你了!”

三秀继续哭诉:“你们早些天找到南下,呜呜——福泉就不用去找了,也就不用花那么多的钱,我就不用找人运毒品了,呜呜——”

一个女警察冷漠地说:“你是被人骗了吧,不是自己找上门去运毒品是吧?”

三秀抹了一把眼泪生气地说:“哪里有人骗了,都是钱逼的,自己找的活路!”

女警察依旧冷漠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老板运的是毒品,抓住你才知道的是吧?”

三秀说:“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就是奔着毒品去的!怎么会不知道呢?”

三个警察无奈地对视了一下,三秀看到那个女警察抹了一把眼泪,她为什么哭了?三秀不知道。

窗外大雨瓢泼……

二排长坐在炕头背靠着行李,望着外面一根根麻绳一样的雨柱伸到云里,雨好大啊!南下在家里还是在野地?在野地有避雨的地方吗?记得自己教过南下看云辨雨的本事,应该能提早寻下避雨的场地。哦!南下在的地方不见得也下雨,唉!这雨还是停了吧,万一南下那里也下呢?公安局咋也没个信儿?全国那么多警察,咋就连个孩子也找不到?

当年在大青山全连被鬼子追散,连长丢了,战士们第二天就在大草原上把连长找到了,那还是个到处是鬼子,天天刮白毛风的冬天啊!现在咋就找不到个孩子啊!想着,一股急火从心底直冲脑门,二排长只觉得脑仁儿里有嗡嗡的声音像鬼子的飞机飞过,接着又吱吱地像鬼子的炮弹飞来。

二排长心里烦,就走出家门,与他打个照面的李贪官听他独自叨叨:“南下别哭,我们走,看野猪去……”

李贪官心里一阵酸楚,嘴里喃喃地祈祷:“可别再又疯一个啊!”

二排长走出老远,李贪官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追上去扯着他的衣服问:“你带炮仗了没有?真的碰到野猪咋办?”二排长从衣兜里掏出3个二踢脚,又装了回去,继续往前走。

村西的老虎沟没有老虎,从去年却来了两头野猪,一头是花花儿的,300多斤,一头黑色的,有500多斤。春天拱开土地吃地下刚种的籽,秋天是什么庄稼都吃,一夜就是一亩多。

从村里到老虎沟自家的萝卜地,前几年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今年他需要走两个小时,二排长的身子骨老朽了。到了萝卜地坐在地边的一块山石上喘气,好不容易把气喘匀,又感觉饿了。摸摸身上忘带了干粮,就抬手掐一条野谷穗放在手里搓,吹掉手里的糠皮,一把金灿灿的谷粒泛着阳光在手里晃眼。他低头舔了一小口,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仅剩的四颗牙怎么也咬不住小且滑的谷粒,最后没了耐性的他就把它们全咽了下去。接着再舔一口,在嘴里都嚼湿了就咽下去,最后手心里只剩七粒了,这七颗谷粒都藏在了手掌几道很深的裂口里,二排长舔了几次都没舔出一粒来。他环顾四周,一根儿干硬的草茎直立在脚下,几线米黄色的干叶坚守在茎上,一只红色的蚂蚁在叶上急急忙忙地寻找着出路。他伸手折了一节,先丢在草丛,让上面的那只红蚂蚁离开草茎,看着蚂蚁上了一朵蓝蓝的山菊花瓣,才拿起草茎,抓稳了,用另一头去挑手掌裂纹里的谷粒。挑出一颗把嘴巴凑上去,吱溜一声吸进嘴里,再挑出一颗,再吸。七颗谷粒全部吸到嘴里,再细细地咀嚼,最后连同嚼出的口水咽下去。

肚子总算有些安慰了,口又渴。二排长扶着石头站起来,说:“南下,咱们喝水去。你转身向北200步就是泉眼儿,咋的不记得了?去年爷爷在这里锄地,你不是自个儿去泉眼儿给爷爷灌满一壶水?你还把一只水虫虫装进了壶里,害得我差点喝进肚子,嘿嘿!你可真马虎!”

一群山雀飞过来,二排长看着飞远的山雀一脸的羡慕,山雀自有老天爷养活哦!不用劳动都能寻些东西喂肚子。忽的脸色一暗,“南下挨饿不?”想着心里一急,又看到南下从泉眼儿那边挓挲着双手跳跃着跑过来,就喊:“南下别跑,看脚下。”

天空一声尖厉的鸣叫,是一只山鹰飞旋下来,二排长抬头看到太阳偏西了,伸伸胳膊抻抻腿,觉得还行就用镰刀撑地慢慢立起来,“南下,咱看看地去,不见野猪咱就回家。”

二排长刚把双腿走活,就听到前面自己的萝卜地里有响动,他立住细辨,认定是野猪来了,说:“南下,你就在这里等着爷爷,千万别动!”说着把镰刀放在地上,从衣兜里摸出一个二踢脚,又摸出打火机拿在左手,而后慢慢地向萝卜地靠近。两只昏花的老眼瞪得发干,他眨了几下,终于看到野猪的脊背了,黑黑的,是那头最大的。

野猪自顾嚼着萝卜,没注意身后向它靠近的二排长。二排长点燃二踢脚的引线,打火机的声音惊动了野猪,它先是侧耳细听,再回头去看,看到一个人向它抛来一截东西。就在它愤怒的刚给四足使足劲儿要扑向二排长的一瞬,那截东西飞到它的头上,“啪——”,野猪嗷的一声惨叫,掉头就逃,“咣——”二踢脚的第二声在不高的半空爆炸,野猪就更觉得逃命的正确,箭一般地消失在前边的一片桦树林里。

二排长又摸出一个二踢脚,看了看没舍得,就又装进衣兜,说:“南下,跟爷爷回家。”

李贪官立在村口,看到二排长回来才放心地迎过去,他很自然地担负着全村的治安保卫工作,用妻子的话是:“好狗护三邻,你就做一条好狗吧,带着村里的七条狗保护我们!”

愣四是第一个回村的,他在山上野了一天饿了,牛儿和他的妈妈草花儿刚刚进屋,三辣狗和他的老娘今天哪儿也没去,其它的老人也陆续回家了。

李贪官一直把二排长搀到家里,看看没有半点熟食就对他说:“累了不想做就到我家随便吃一口。”二排长说:“还有南下呢,不做孩子吃啥?”李贪官心里酸酸的,回自己家里端来几个馒头和一碗炒鸡蛋,二排长已经躺在炕上了,李贪官发现他出气呼呼喘喘地,一摸头真的在发烧。他喊醒二排长,把饭菜放到他面前说:“你先吃,我给你找点药去,你感冒了!”

二排长说:“没事,南下吃了吗?”李贪官说:“南下早吃饱了,你吃吧!”二排长艰难地坐起来,还是李贪官帮了一把才坐稳。看着二排长吃着饭,李贪官才急忙回家去找药。等他再次返回来,二排长又躺倒在炕上了。李贪官摇醒他帮他把药喝下去,又为他盖好被子,感觉一会儿药起了作用就会好,就放心地回家了。

半夜,二排长渴醒,摸索着把李贪官给他喝药剩下的半碗水喝下去,感觉有些心劲儿。把枕头推高一些说:“南下,睡着了?爷爷给你讲故事吧!今天给你讲一个新鲜的故事,以前怕你害怕一直没给你讲,刚才在梦里见到老连长了,爷爷给你讲讲爷爷杀鬼子的故事:

1943年,爷爷编入骑兵大队的第二天,就赶上了打仗。那夜月黑风大,秋雨连连地下,从全大队挑选出的连爷爷共一百名突击队员手提大刀,腰系手榴弹,悄悄摸进敌人的土围子,鬼子在大刀面前也就是面团,成了爷爷和战友们宰杀的绵羊,嘁哩喀嚓,哈哈……那年是冬天,爷爷随部队南下。三个月后到了广东,南下你睡着了没有?还在听吗?现在你爹娘打工的城市,就是爷爷当年打下来的,嘿嘿…… ”

第二天,踏着愣四悠扬嘹亮的山歌,李贪官走进二排长的家,二排长还躺在那里,嘴笑得大张着,一摸,冰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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