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军帽·松花江女人

2014-12-24 01:23李泽亮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酒壶小野会长

李泽亮

火车呼哧呼哧地吐着白雾,像一头喘息着的老牛。车窗外,除了山还是山。

“后悔了吧?”小雅瞧着沉闷不语的我说。见我没说话,她又说:“还有两站就到凌水了,不行的话,就买张车票返回去吧。”“这才哪呀?出水才看两腿泥嘛!”一路上,这是我说的惟一一句话。

我们四个“文艺愤青”,做为省里第一批援边人员,到凌水县剧团工作。“援边”就是支援边远山区的文化建设。听说凌水县剧团是个京、评、话、歌、二人转什么戏都演、什么曲都唱的文艺团体。从省城开往凌水的火车每天只有一趟,乘车的人又特别多,早晨,我们背着行李挤上火车,先颠簸到义县,在义县等候七个多小时,换乘一列火车到一个叫什么寿的地方下车,然后再搭上一列火车到凌水。凌晨三点目的地终于到了,糟糕的是火车站离城里还有五里路,没有公交或小客之类的运输工具,连个老牛车也没有,只有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地量着走。我一边走心里一边嘀咕:这叫啥地方呀?终于到了一座土坯房院落,门口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凌水县剧团。我们被安排到一间房子里休息。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没洗一把脸,甚至连衣服也没脱地倒头便睡。

我在极度疲乏的睡梦里刚倘佯了不大功夫,突然被摇晃醒。睁眼一看,一个头戴灰色旧军帽的人站在我面前,那形如核桃般的脸告诉我,这个人怕是有把子年纪了。他对我的不快全然不睬,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搭讪起来。他说:“省城来的?”我说:“是。”他说:“咱们是老乡啊。”我点点头。他说:“来搭班儿的?”我说:“是来援边的。”他说:“援边不也是搭班儿吗,搭班儿如投胎,不容易。”见我不说话,他做个打鼓的动作说:“我是老团(剧团的前身)的鼓老儿,住在后院,有个为难招灾的事跟我说,好使。”我龇龇牙表示感谢。见我仍困盹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扁形小酒壶说:“酒这玩艺儿解困解乏又提神儿,来两口儿。”我摇摇头。他把酒壶往我手里塞。说:“就算为你接风洗尘啦。”我告诉他,我是个滴酒不沾、见酒就迷糊的主儿。他揣起酒壶,遗憾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好,算你欠我一顿酒。”

嘁,这人是谁呀?这个人就是胡长金。

过后听人说,胡长金确实是老团的鼓老儿,年轻时参加过抗日部队,曾是国民党七十七军京剧团人员,全军起义加入解放军京剧团,后归落地方,从省城辗转来到这里。退休后,他和打锣的梁全和管帽箱的张兴同是“三无人员”(无婚史,无子女,无家可归),住在与剧团一墙之隔的家属院。他们仨虽性格各异志趣不一,但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癖好——往酒上铆劲儿。我们当面称呼他们老师、大爷,背后叫他们酒老头儿。胡长金有个口头禅:“大男人不可一日无酒”。且每天必喝,每喝必醉。“酒”字就像挂在他命运绳索上的一串念珠:生存依赖于酒,情感起始于酒,晚年病殁于酒。

团里演员每天拼命地练功、排戏、演出,上山下乡地奔波在戏中。他们几个老头却玩命地托人买酒喝(那时的酒凭票供应),四处要酒喝,设法弄酒喝地沉醉在酒上。虽前后两院,平时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或许是当初没有给他面子的缘故,胡长金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即使一不留神走个碰头,也不说话,只是用鼻子“嗯”一声算是打招呼。

不久,听人说胡长金的境遇有些糟糕。每个月二十多元的退休金花不到十天。为了喝酒,他把自己所有物品变卖一空,仅剩下一套铺盖和身上穿的夹袄夹裤,再有就是从早到晚不撒手的那个扁酒壶和春夏秋冬不离头的那顶旧军帽。他去垃圾场里捡过破烂,在沿街讨过小钱,向朋友和熟人借过债,甚至还到医院卖过血,无论从哪个渠道得到的钱都被他换成酒喝。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他就跑到县里去告状,声称十余年间,剧团每年都少发给他三个月的工资。接访人员从剧团找来工资发放表问他:“每年12个月的工资表上都有你领取时的盖章,究竟哪三个月没有给你开资?”胡长金掐着15个手指头说:“1至12月份的工资我都领到了,剩下三个月的工资哪去了?”他掰着15个手指头去要一年的工资,逗得人们哈哈大笑。人家说:“你算少了,你要掰着20个手指算的话,那就欠你8个月的工资啦。”当听到这件事时,我心里想,他真是老糊涂了,要不就是穷疯了。

一天傍晚,团里青年小分队去驻军部队慰问演出回来,看见好多人在剧场旁边的一个商店门口围成一圈,嚷着、笑着、拍着巴掌,像似在看打把式卖艺或是耍猴什么的。我挤进人群去瞧,原来是胡长金站在人群中进行一个独特表演。他将商店涮酒缸的酒底子讨要下来装进自己那个扁酒壶里,现场表演:喝酒不就菜。因没钱买下酒菜,他从水果摊上借来一个桃子,当他喝下一口酒时,拿起桃子在鼻尖上闻一闻,然后再喝下一口酒。凡喝酒的人都知道,这叫“干拉”。当壶里的酒喝光了,他又把那个桃子毫发无损地还给人家。他的表演引得人们一阵喧闹。他还直嚷:“这顿酒真便宜呀,一分钱也没花。”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扭头走开。

晚上,我去胡长金的住处,他一个人正半躺半坐在床上打盹。

“你那么喝酒有意思吗?”我说。

“有意思。”他说。

“有什么意思?”。

“这叫闻香识酒性。”

“你不喝酒能死啊?”

“能疯,疯不如死。”

我本想再劝他不要那么喝酒的话,看他那劲头,只好作罢。我扔给他20元钱说:“你真是个活爹,以后再喝酒就打回来坐在床上慢慢喝。”我以为他会说些感激的话,没想他瞪着眼睛说:“就给我20块钱?”我说:“我一个月工资才35块钱”。他说:“那你不给我35块,就连这20块一块拿回去。”嘿,他还真把自个当成我的活爹了。我掏遍所有衣兜又翻出5块钱,放在床上说:“就这些了。”他说:“那我不管,反正你还欠下我十块钱,开工资时,我去你那取。”“凭什么呀?”这件事弄得我哭笑不得。打那以后,胡长金不去街上出洋相了,他真的把酒买回来坐在床上慢慢喝。

样板戏年代,凌水剧团排演了《红灯记》、《沙家浜》。“派性”说我是资产阶级苗子,团里只允许我演反面角色和小人物。后来,派性渐消,我才有了出头露面的机会:在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扮演苦大仇深的李勇奇。戏应工,对行当,角色讨巧,点儿也正,这出戏使我一炮走红。林林总总的会议,大大小小的慰问,各种各样的活动,都少不了这个戏。一时间掌声不断,喝采连连,最多时一天演出五六场。可谓广播里有声,报纸上有名。可惜那时的电视还不发达,否则兴许会在央视“星光大道”上露一小脸。连凌水县的最高领导人也在会议上指名道姓地表扬过我说:“看看人家那戏唱的……”endprint

这个时候,胡长金干了两回让我下不了台的事情。一次打住戏后,他当着许多人对我说:“成角儿了不是?能耐大了不是?才哪到哪啊?一出戏中的两个亮相都亮到家伙点儿(锣鼓经)外头去了。”再一回,他敲打着鼓板跟在我身后喊:

“哎——你唱的那段二黄碰板还走板晃调哪。”一个退休的老头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寒碜我。

几年里,我荣誉见长,人气见长,年龄也在长,唯独没见长的是工资,每个月我仍然数着35元钱的票子过日子。

当我踌躇满志的时候,几乎被遗忘的胡长金步履蹒跚地走进我的宿舍。他比以前老多了。见我诧异的样子,他说:“今个儿,一不向你要酒喝,二不管你借钱花,三不给你说戏。”我说:“你找我干啥?”他说:“求你给我写封信。”我说:“给谁写信?”他说:“这个人和你唱一工活儿的,是我的师弟,能耐比你大。”嘁,他还有能耐比我大的师弟。我说:“谁呀?”他说:“方荣翔。”我说:“那个方荣翔?”这一问他竟唱了起来:“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线,猛穿插巧迂回分割围歼……”还有不知道方荣翔的?著名京剧花脸演员,在样板戏《奇袭白虎团》中扮演志愿军王团长。嗬,那演唱技巧,那声音运用,那人物塑造……绝对是大角儿!我说:“方荣翔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师弟了?”他说:“在北京“荣春社”科班的时候。”我说:“你也坐过科唱过戏?”他说:“没唱过戏能跟你这么近乎吗?”我说:“少套吧你,后来为啥不唱了?”他说:“嗓子坏了。”我说:“喝酒喝的?”他说:“说来话长,以后再跟你说。”我说:“写信给方荣翔干什么?”他说:“你想认识他吗?”我说:“做梦都想啊。”他说:“让他来收你做徒弟教你技艺咋样?”我说:“就为这写信?”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再就是让他给我寄俩钱来。”我说:“怎么写?”他说:“你就写:‘师哥胡长金重病在身,望来看我,如不能来,请寄钱救命。”我说:“人家那么大的角儿,演出又那么忙,能来这儿吗?还会给你寄钱?”他说:“能不能来这儿就看你的造化了,会不会寄钱要看我们的情份了。”我按他说的立马写完信,跑到邮局买了一张八分钱的邮票,贴在一个牛皮纸信封上,然后工工整整地写下:寄山东省京剧团方荣翔先生收。

盼人等信的时光特别难熬。我心里反复算着信的往返时间,有个十天八天的就足够了。可是,翘首以待地一个多月,愣没见信来。我心里直骂,这个老胡头可真能吹牛逼!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剧团正在四十里铺演出,戏码是《智取威虎山》,晚上八点多钟戏刚打住,公社邮电所的一个女话务员跑来喊着我的名字说:“剧团家属院有个姓胡的老头打电话说有急事让你马上回去一趟。”我心里“格登”一下,准是方荣翔来信或者来人了。我急忙请过假,小雅不知从哪借来一辆自行车,我骑上车子连夜往城里赶。半夜十二点前回到家属院。胡长金手里捏着那个扁酒壶,正半躺半坐在床上等着我。我急不可待地问:“人来了?”他说:“人没来,信和钱到了。”说着,他将寄来的信和汇款单递给我看。信上写道:

长金师哥:我们忙于上海、天津、武汉和广州等地的演出,已有半年没有回济南了。今天刚到家就看到你的来信。因明日启程去北京参加全国革命样板戏汇演和展出,实不能前去看望你。等来日得便时再去拜望。今寄去人民币一百元,请及时治病,盼早日康复。

师弟:荣翔于腊月二十日。

虽然方荣翔先生未能前来,我也挺给高兴,何况还给胡长金寄来一百元钱。那时的一百元大钞足够买一间相当不错的房子。

怕他把钱花糟践了,我握着汇款单说:“明天我去邮局给你把钱取出来吧。”他说:“我自个能取。”我说:“这钱是给你治病救命的,你可不能辜负了人家。”他说:“我是用它治病救命,一分也不能干别的。”我说:“用它打针还是买药?”他说:“用来全部买酒喝。”我说:“你疯了?”他说:“只有酒才能治我的病救我的命,不然我早就没命啦。”气得我冲出屋子,骑上自行车连夜回了四十里铺。

我见过不少喝酒的,可没见过他这样喝酒的。我偶尔也喝酒,只不过是以酒做幌子,糊弄点好菜吃。有句话叫嗜酒如命,胡长金却拿酒换命。还有他从不离身的扁酒壶,不离头的旧军帽,在我心里形成一团越滚越大的雪球。我突发奇想地要揭开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日后能写出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呢。

一天傍晚,胡长金手拿一根棍子把王立平追得满院子跑,还声言非要打断王立平的狗腿不可。我拉开他们说:“这是唱得哪出啊?”王立平对我说:“他喝醉酒,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说找不到你了……我想死你了……我问他想的那个她是谁?他不说,我开玩笑地说,甭说,她是你相好的,没准是跟你搞破鞋的哪。他就跟我拼命了……”胡长金吼道:“不许你玷污她半个字!”这个女人是谁?我不得而知,但让他如此大动肝火的一定是个非同寻常女人。

初露端倪在我刚成家的那年。胡长金隔三差五地来我家,他不进屋也不落坐,只是站在门口,摘下那顶无冬无夏不离头的旧军帽说:“给我几把米吧。”第一次接过他的帽子时,我的嗓子被那气味噎了一下,这帽子怕是有些日子没洗过了。我从米袋里给他装了满满一帽子米交给他,他从不说一个谢字地离去。一次他又来,我将家里的一个空米袋装些米递给他,把他的旧帽子留下来。我想待他走后好好地看看这帽子到底有何玄机。这帽子是灰色的,前面缝缀着两个黑钮扣。八路军、新四军和国民党东北军都戴过这样的军帽。可是,他却不接我的米口袋,瞪着我说:“我的帽子呢?”我说:“口袋比帽子装得多,再说你那帽子多长时间没洗了,我洗洗再给你。”他急赤白脸地说:“粮食不要了,快把帽子还给我。我只好又在那顶帽子里装满米递给他。”他仔细地看看后,捧着它慢慢走了。

那年大雪飘飘的时候。团领导对我说:“老胡头病得很重,因行动不便,在家里打滴流,让我们几个年轻人排个班儿去护理他。”我和王恒昌、王立平夜里住在他屋里,小雅白天看护,我们几个轮班儿照料他。胡长金自知生命不长,他感叹地说:“我没啥回报你们,夜里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这个故事压在我心里好几十年了。”见我们赞同,他不喝水也不吃药,从怀里掏出那个扁酒壶抿了几口酒说:“你们知道尚小云吗?”我们全笑了。说:“谁不知道尚小云就等于不知道自己的爷爷。”他说:“你们都知道尚小云,却不知道我哥哥,更不知道尚小云和我哥哥发生的故事。”我们有点懵:“什么什么?能把尚小云和你哥哥扯在一起?还能发生故事?”胡长金说:endprint

哥哥12岁进尚小云先生办的“荣春社”科班学戏。日本人攻占北京的时候,父亲突然病故,全家人生活陷入困境。哥哥学不下去了,他必须务工做活养活五口老小。经田和钱庄老板田大叔介绍,哥哥到商会吴会长府上做听差。吴会长太太的侄女李晓雁当时在北京女子中学读书。因日本兵到处搜捕杀害共产党和抗日人士,女子中学被迫停课,困顿在吴府的李晓雁更是焦灼万分。她不但是学生,而且还是一个京剧戏迷。她不能上学是小事,她不能去戏园里看戏听戏那才是天大的事情。她整天哭着喊着要出去。对她视同己出的姑姑恳求吴会长给想个办法。在那个兵慌马乱杀人如麻的时期,谁敢把一个小姑娘放出去?吴会长便托田和钱庄的田老板找一个梨园行的人来家里上做听差,名义上是听差,实际上就是教李晓雁学戏。哥哥天资聪明伶俐,为人又老实厚道,很得吴会长一家的赏识,拿哥哥就像自己家人似的。李晓雁对哥哥十分敬重,她比他小三岁,他们情投意合,明是兄妹暗是恋人。她跟哥哥学了三年多戏,技艺大进。加上有吴会长的热捧和运作,杨晓雁俨然成了京、津京剧票界的红角儿。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吴府人为等吴会长回来到夜里十点多钟还没吃晚饭。吴会长回来已是十点半钟,他脸色特别难看,晚饭也没吃,把太太和李晓雁叫到他的书房去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哥哥一直呆在楼下自己的住处。过了一会儿,李晓雁轻轻地走进哥哥的住处,她问哥哥:“尚小云这个人怎么样?”哥哥说:“人好啊。”她说:“怎么个好法?”哥哥说:“为人实在厚道,待人和善可亲,治学严谨,尊敬师长,多行善事,是个出了名的大好人啊。”李晓雁叹息着说:“好人难得好报啊!”哥哥说:“怎么啦?”李晓雁低着嗓子说:“他得罪了日本人,人家要暗害他。”哥哥说:“到底怎么回事?”李晓雁说:“小野一郎司令请他到官邸唱堂会,连下三封请柬都被他以生病为由拒绝了。有特务报告,尚先生前些天还去了芦沟桥为抗战的中国军队演出来着。小野一郎派下十多名特务要杀害尚先生。”哥哥说:“你怎么知道?”李晓雁说:“日本特务人生地不熟,要吴会长由商会派两个人为他们引路。”哥哥说:“具体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李晓雁说:“明天晚上八点钟,在尚先生的家里。”哥哥说:“怎样才可以救尚先生?”李晓雁说:“让他赶紧离开家躲一躲。”哥哥说:“我能给他送个信吗?”李晓雁说:“就看你敢不敢了”。哥哥说:“为救尚先生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李晓雁说:“你也是个大好人,尚先生有救了。”哥哥说:“你这大院把守森严夜里落锁,我怎么出得去啊?”李晓雁说:“你出楼后走后院的柴煤房那条道,那里有两个勤杂工,年轻的那个是小张,是看管后院的,一个中年男人叫老魏,是打更的,后半夜一点多钟小张会到前院的岗楼里睡觉,老魏就守在打更房里不怎么出来了,你直奔东南角的小铁门,这是小角门的钥匙。千万记住,凌晨四点钟前必须返回来,否则就露馅了。”哥哥说:“这事吴会长知道吗?”李晓雁说:“傻瓜,这事能让他知道吗?”哥哥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李晓雁说:“他正在客厅里接听小野一郎打来的电话,我就跑到你这来了。”哥哥说:“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李晓雁说:“我得赶紧回去了。”说着,她快步走出去。

午夜一点钟,万赖俱寂,一片漆黑。哥哥向后院的东南角小铁门走去……

说到这胡长金突然不讲了,他急剧地咳成一团。我们几乎同时从被窝里坐起来问道:“信送出去了吗?”他摆着手说:“讲不了啦。”我们问:“怎么啦?”他说:“没看见我咳嗽成什么样了?心脏病也犯了。”我们说:“那怎么办?”他说:“快去给我买药。”“买药?谁去买?”他指着我说:“数你年轻,你去。”说着,他把那个扁酒壶递给我。“啊,要我去买酒呀?三更半夜的,商店都关门了,去哪买呀?”他说:“我不管,反正你去想办法。”我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衣服抓过酒壶,飞快地跑了出去。那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去买酒,倒像是给尚小云去送信儿的那个“哥哥。”

我手里拿着那个酒壶,在马路上转悠了好一阵子。商场全都关门闭店,饭店酒馆也都息火打烊,黑灯瞎火地到哪去买酒?我心里叫道:“老胡头啊老胡头,你这不是坑我吗?”说实话,我顾及的不是他能不能喝上酒的事,我想的是他哥哥是不是把送信儿送到了。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家住马道胡同的同事杨三弦来,他也是个爱喝酒的主儿,前天我还见他在商店打酒来着,何不去借点,明天买了还他就是了。在马道胡同顶头那家,我敲响了杨三弦的房门。睡意正浓的夫妻俩言语不清地问:“三更半夜的,谁呀?”我自报家门,他们打开房门让我进了屋问:“有急事吧?”我说:“没急事怎会半夜三更地打扰你们啊”。他问:“啥事?”我说:“快借给我些酒。”他说:“你不喝酒借酒干啥?”我说:“急用,做药引子。”他去厨房拿来酒瓶,我从口袋里取出那扁壶递过去。他一愣说:“是老胡头让你来的?”我点点头。他说:“不借。”我问:“为啥?”他说:“这老家伙糊弄我好多回了,昨天借了说今天还,明天借了说后天还,可一回也没还过,我家快成了他的酒店了。”我说:“今天的账记在我头上,明个一早我就还你酒。”他极不情愿地用酒瓶往扁酒壶里灌酒,可是,瓶子里的酒倒光了,扁酒壶里还没装满。我说:“要不再往里灌点凉水?”他说:“最好往里面撒泡尿,省得他老上瘾喝不够。”我笑着说:“他要是能喝上我的尿就更上瘾更喝不够了”。我们仨就大笑。

我拎着壶酒跑回去,胡长金接过酒壶咕嘟咕嘟地喝了小半壶。哎,怪不?他竟不咳不喘了,精神头儿也来了。他摩挲一下嘴,接着往下讲:

哥哥一口气跑到尚家,叫开了尚小云先生的门对他说:“尚先生快…快…出去躲躲,明晚小野一郎要派人来害你……”尚先生说:“孩子,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喘息一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出来。尚先生听后冷静地思索一下说:“孩子,谢谢你来救我,我知道该怎么办了,趁天没亮你赶紧回去吧。哥哥走到门口还拉着尚先生的手说,尚先生您可千万快点走……”

我们几个忍不住地问:“尚先生得救了?”胡长金说:“尚先生得救了,哥哥却遭殃了。”他又抿了两口酒往下说:

小野一郎派去的特务扑了空,尚先生全家一夜之间不知去向,他断定是吴会长泄漏了机密,甚至怀疑是吴会长亲自放走了尚小云。第二天夜里,小野一郎率人冲进吴府,将吴会长全家和佣人全抓了起来进行审问。在审问时他们从哥哥身上搜出了那把钥匙。小野一郎说:“这是什么的干活?”哥哥说:“捡来的,玩儿的干活。”小野一郎令人拿着钥匙去开吴府各房间的门。一会,宪兵报告说,这把钥匙打开了后院东南角的小铁门。小野一郎冷笑一声喝道:“是你放走了尚的!”哥哥不想连累别人,就说:“是我打开小角门给尚先生送的信儿。”小野一郎说:“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行动?”哥哥说:“是从你晚上和吴会长电话里知道的。”小野一郎说:“钥匙的是谁给你的?”哥哥说:“打更的老魏睡下后从他衣服里拿出来的。”小野一郎说:“你受谁的指使?”哥哥说:“没人指使,是我自己要干的。”小野一郎说:“为什么?”哥哥说:“尚先生是我的恩师,他教了我好多年的戏。”小野一郎把哥哥打个半死,把他关进吴府后院的一个阴冷潮湿的地窖里,又派两名宪兵在吴府看守,说是等抓住尚先生时一同发落。吴会长夫妻也被他们软禁起来。李晓雁自责不己,说是她害了哥哥,要是自己去送信儿,然后和尚先生一家跑到外地去唱戏就好了。李晓雁是个有心计的姑娘,他买通了那两个看守宪兵,每天送些好吃的饭菜给囚在地窖里的哥哥,她怕阴冷潮湿的地窖能使人瘫痪或致人丧命,不但给哥哥送去厚厚的被褥,送饭时还加上一点白酒为哥哥祛湿抗寒,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哥哥的身体没有受到损害。endprint

驻扎芦沟桥的抗日部队知道了这个消息,立即派出一支由十八个人组成的营救队前来解救哥哥。营救队装扮成日本兵潜入吴府,干掉两名看守宪兵,成功地救出了哥哥,连李晓雁和吴会长夫妻一同解救出来。可是,当他们走到石景山附近却被日本兵发现。日本兵仗着人多,把营救队包围起来。在激烈交火中,营救队战士八人牺牲,吴会长夫妻也倒在血泊之中。营救队战士夺下一辆日本兵的军用卡车,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包围,黎明时分回到芦沟桥驻地。可是,哥哥身中数弹奄奄一息。李晓雁抱着哥哥痛不欲生。首长用车亲自将哥哥送进部队医院救治,晓雁留在哥哥身边,为他熬药、煎汤、打针、看护。哥哥身体渐渐恢复时,她给哥哥喂完饭总是设法弄点白酒给他喝。她说:“从记事起,妈妈就是这样照顾爸爸的,酒这东西不但能祛风御寒抗湿保暖,还能壮气提神促使血液循环哪。”

我笑着插话说:“你不会是说,你哥哥对酒的喜好传授给你了吧?”胡长金不置可否地接着讲故事:

哥哥恢复了身体,经申请部队首长批准他和李晓雁同时参军加入部队京剧团工作。他们整天成夜地奔波在为抗日军民的宣传演出中。那场悲剧发生在半年后。一天傍晚,他们正在为“尖刀营”的战士们演出,日本兵派出三十多架飞机突临上空狂轰滥炸。当一颗炸弹落在哥哥和两个演员的身旁时。李晓雁猛地冲了过去,推开那两个演员,猛地扑在哥哥身上。几个人被汽浪冲出去好远,李晓雁被炸的血肉模糊,半条腿飞向空中。哥哥抱起她向医院飞去。首长向医院下达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救活李晓雁同志!”

李晓雁在医院昏迷中了三天三夜。

战事突然发生变化,日本人集结大量兵力,四面包围芦沟桥的抗日部队。抗日部队奉命向西南方向突围转移,部队医院隐蔽到永定河畔的一片小丛林里。离别时,哥哥摘下军帽戴在李晓雁的头上,把她的军帽给自己戴上,吻了吻昏迷之中的李晓雁说:“晓雁,我一定会来看你!”说完,他随部队突围转移了。

我又笑着插话说:“李晓雁长得漂亮吗!”胡长金说:“不是一般漂亮,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女人。不知为什么,我产生一种要见这个女人的冲动。”

“后来怎么样了?”我们问。

胡长金喝下壶里的最后一口酒,再也不说一句话。

老胡头快要不行了!这个消息是第二天晚上我们在凌水剧场为全县“三级干部会议”演出时听说的。我演唱京剧《海港》中高志杨的一个选段——“一石激起千层浪”。唱完刚下场,小雅把我拽到大幕后说,老胡头说要见你有话说。我一路跑着进了他的屋子。在床上躺着的他脸色乌青喘成一团。他示意我到他跟前,我让一旁的王立平和王恒昌赶紧去多找几个人来。他用极其微弱声音对我说:“对不起,有件事骗了你,我讲的故事里那个‘哥哥就是我自己。”他指着身上伤疤让我看。我拍拍他的手说:“你不说我也猜道了。”我问他后来去那个医院找过李晓雁吗?他说:“那个医院被打散了,活下来的人没有几个。有的说,她在转移的路上就死了,有的说,她被老家来的亲戚接走了,我找了二十多年,还是没有找到她。说着,他流泪了。一会儿,他哆哆嗦嗦地取出一张字条递给我,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我不是无端的酗酒,也不是以酒消愁,而是睹物思人……”

我恍然大悟!

我说:“她老家在什么地方?”他说:“是东北松花江的。”他喘息了一阵说:“我不行了,最后求你一件事,我穷困一生什么也没攒下,相依为命的是这个酒壶和这顶军帽,这两件东西都是李晓雁留给我的,求你帮我把它带着一同上路。”我点着头,眼泪也流下来。胡长金舒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他没有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欺骗了老胡头,我没有让他带走酒壶和军帽。这两件东西被我偷偷地拿走了。下葬时,曾有人问起过这两件东西,我也佯作不知。

几天后,我从县医院搞到一张:“急性肝炎,建议休息两个月”的诊断书交给团领导。然后,匆匆踏上了开往东北的火车,我要去松花江寻找那个叫李晓雁的人。

小雅追到火车站非要和我一起去,被我硬是撵下了车。到了车上我才弄明白,松花江是一条江,不是一个城市,也没有一个具体站点,它有南北两个源头,正源在长白山天池,北源在大兴安岭伊勒呼黑麓,总长近五千多里。李晓雁的家到底在哪儿呀?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从小生活的剧团那个小圈子里,脑子里除了戏还是戏,对外面的世界竟知道的如此之少。我向人打听,去松花江在哪下车?同座席的六个人笑翻了五个,他们说:“你没买车票吧?”我说:“为赶车没来得及买,待打听清楚再去补票不迟。”他们说:“你去松花江的什么地方?去干什么?”我就把胡长金的故事讲给他们。他们说:“你真是傻得可爱,跟一个死人较什么真儿?”我说:“那不是一般的死人,是一个流过血,受过伤,为国家为人民作过贡献的人,当然较真儿。”坐在靠窗位一个解放军军官说:“小老弟,我理解你更支持你,但是你这样大海捞针是不行的。”我问:“怎么办?”他说:“你先到沿江的省、市、县三级民政部门去找,那里对各时期、各年代的入伍军人,抗联战士,甚至对民间的抗日团体及爱国人士都有登记和记载,只要名字没记错,都是可以查到的。”他说:“下一站就是吉林省境地了。”我谢过他就下了火车。

五十多天,我从吉林省境地走到黑龙江省辖区,嘴里哼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沿着松花江岸走了21个城市(包括县城)32个乡镇,60个村庄,还是未能找到李晓雁的一点线索。

松花江的风好大好硬哟,它刮去了我脸上一层皮,又吹起了我满嘴大泡。正当我带着遗憾要往回返的时候,顺东镇民政助理老肖找到我住在火车站不远处的小旅店里。他告诉我桦木林子村有个荣复转退军人,抗战时期曾在京、津、冀一带加入抗日队伍,多次参加同日军的战斗,伤残后被姐姐接回家来,情况和我要找的人相似,但此人的姓名却不相符。我说:“她姓什么叫什么?”老肖说:“她姓历叫小燕。”“历小燕……李晓雁……”我念叨着,心里猛地一亮说:“历小燕可能就是李晓雁,只是音同字不同罢了,走,快去找她。”老肖从农机站借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将我们“突突”到离城三十里余路的桦木林子村。村主任把我们领到村东头一间茅草屋门前,一个叫小凤的姑娘打开房门,把我们接进屋,见到了那个躺炕上叫历小燕的女人。她面部严重走形,没有了眼睛,眼窝塌陷成两个洞,整个嘴唇都不见了,牙龈裸露在外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多亏村主任路上作了提醒,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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