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与京派的三个刊物(二)

2015-01-04 19:19刘淑玲
书屋 2014年12期
关键词:大公报副刊窗子

刘淑玲

林徽因一生的正式身份是建筑师。她在香山的墓碑上刻有“建筑师林徽因之墓”。文学相伴她的一生,但始终是副业。然而在这个领域里,她放射出了奇异的生命光彩。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她人生最璀璨的年华,这一时期,她与京派的三个最重要的刊物:《大公报》文艺副刊、《学文》杂志和《文学杂志》密切合作,以传奇之笔,焕发出炫目的才情,留下了传世的文字。

《窗子以外》是林徽因最著名的一篇散文,发表于1934年9月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对于林徽因而言,这篇散文足以映照出她辽阔的人性与悲悯的胸怀。一个自少年时代起就和父亲游学英伦,而后留学美国,回国之后又居于清华,一直生活在优越环境中的年轻女子,却能用如此敏锐的目光和犀利的语言,把这个世界不同的人生尽收眼底,并寄予凝望、反思、对比,甚至批判。她看到,对于知识者而言,永远被“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客栈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始终搁在里面,得天独厚的闲暇生活使你不管走到哪里,永远坐在窗子以内。窗子之外是另一个世界,“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窗子的阻隔是多么坚固而遥远,“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这不是无奈的叹语,这是警告,是劝说,是一个智慧的启发者:如果你想触摸另一个世界的血肉,坐在窗子里瞭望是永远无用的。

1933年杨振声、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创刊,林徽因借此阵地,文采诗艺喷薄而发,迎来了她一生的创作高峰。在此之前,她已经在徐志摩创办的《新月》杂志,徐志摩、邵洵美共同编辑的《诗刊》,以及《北平晨报》,甚至在丁玲主编的《北斗》杂志等刊物发表过作品。但是,1932年,随着《新月》等杂志的停刊,林徽因的文学阵地也向《大公报》转移,自这个副刊创刊后,林徽因三十年代的大部分文字都发表在这里。《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创刊,开启了北平文坛的一个新时代,也使林徽因不再以一个单纯的创作者出现,而是亦编亦写,成为其中的灵魂人物。

除去《窗子以外》,林徽因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大量文字,散文、诗歌、小说兼有。比如《纪念志摩逝世四周年》就是颇值一提的文章,徐志摩对林徽因的爱情与友谊尽人皆知。不管他们的情感受到多少年、多少人、多少是是非非的评说,历史总是有它最值得让人铭记的模样。而林徽因在徐志摩去世之后,相继发表了两篇散文,应该是这段历史最应该重视的文字。

1931年12月7日,徐志摩刚刚离世时,林徽因在《北平晨报》上发表了《悼志摩》。1935年11月19日,徐志摩离世四周年纪念,林徽因再次写纪念文章,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这篇散文不同于《悼志摩》贯穿始终的追悼,那是在被突如其来的悲痛席卷,“一个小友”在风紧夜深里痛悼他的惨变,而《纪念志摩逝世四周年》可以看出,那突如其来的痛苦已经沉淀成更深刻的灵魂追怀。此时林徽因回忆徐志摩,字字都是两个诗人的共鸣。林徽因理解并欣慰徐志摩一生无畏的诗歌实践,感佩他对诗歌“单纯的信仰和诚恳的尝试”,那些为性灵的挣扎以及“满头血水”却“仍不低头”的努力。让她无限欣慰的是:离世的诗人无论生前受到多少非议,他的诗仍然熠熠闪光地留在他的读者心中。这篇散文是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纪念文字,也是呈现出她和他之所以心灵与共的一份记录。如果评说徐志摩和林徽因的故事,这实在是无法绕过的一层。

此外,还有《惟其是脆嫩》、《蛛丝与梅花》、《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闲谈关于古代建筑的一点消息》等文章,林徽因在此谈诗论物,既有对真善美的评说,又有对社会现实的关怀,活跃的思想跃然纸上。

在林徽因有限的几篇小说中,《模影零篇》不可错过。这其中包括三个短篇:《钟绿》、《吉公》和《文珍》。她以洒脱犀利的文笔,把人性之美及美的被毁灭抒写到了极致。吉公和文珍都是让人唏嘘感叹的旧式人物,作者以旧家庭做底色,泼墨兼工笔交错,晕染了他们不可自知的人生。作者笔下的钟绿更是一个充满象征的人物。她是一个纯洁﹑飘逸又聪颖的美少女,超凡脱俗,美得如同一个飘渺的梦,但是她所寄身的世界却与她的个性和美丽格格不入。作者是个画家和建筑师,她用空间和彩笔来写故事,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对比的色彩和跳跃的画面。钟绿这个经作者一再渲染的绝代美人身上,只有三种色彩反复出现过:白色、红色和古铜色;一袭白色的道袍下的钟绿不仅是美丽的,更是孤独的,而身披白色婚纱却面对爱人死去的打击的钟绿是彻底绝望的;披着红衣的钟绿只出现过短暂的一瞬,那是一个本真快乐的少女,可惜稍纵即逝;古铜色的衣服,腰带和手镯散发着“名贵的气息和光彩”———钟绿又是美而不俗的。这个故事并不是有头有尾的叙述,而是几个片段的闪回,几个片段都是围绕着钟绿生存的孤独以及要逃脱孤独而后失败。故事的结尾,钟绿竟然谶语般地死在一条帆船上,暗合了她无处容身的两难处境。

三十年代,是林徽因诗歌创作最旺盛的时期,此时的诗作大多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如《秋天,这秋天》、《年关》、《城楼上》、《深笑》、《风筝》、《别丢掉》、《雨后天》、《记忆》、《静院》、《无题》、《题剔空菩提叶》、《黄昏过泰山》、《昼梦》、《八月的忧愁》、《过杨柳》、《冥思》、《山中》、《静坐》、《十月独行》、《时间》、《前后》、《除夕看花》等,其中多首已成名篇。其中《别丢掉》发表之后,还引来一场解诗之争,梁实秋(灵雨)在《自由评论》1936年3月20日第十六期发表《诗的意境与文学》,批评此诗晦涩难懂。朱自清、朱光潜都撰文反驳,认为难懂与易懂之别在于对诗的个性的体会和技巧的把握,清楚明白不是衡量诗的标准。撇开争论中的其它因素,单就这首诗而言,可以看出它所代表的现代派诗歌的特征:抛开了已有的新诗旧诗传统,却又在这传统之中寻找新的表达方式。

她的诗在一开始就有别样的特色,并不在意那格律的“金框”〔1〕,语言的运用和结构的安排非常独特,尤其是音节,在她的诗中不体现于外在的形式,而是贯注在“情绪”的流动上,婉转迂回,构成独特的音响。作为一个职业的建筑师和美术家,她还把中国古典建筑的空间结构化用到诗中,使诗具有了立体感。endprint

林徽因的诗歌里时常呈现出北平风情。红墙、灰瓦、黄的落叶、土色的路……过街的驼铃声、冰糖葫芦和硬面饽饽的叫卖声……尤其是北平之秋,诗人对它情有独钟。秋天是北平最美好的季节,金黄的落叶和秋风、秋雨、秋夜和落日中的秋光给了她无尽的灵感。那样一个不可把握的时代又让她感受到无尽的凄清与荒凉。林徽因的诗中,秋光易逝、秋叶萧条的意象布满诗篇。

但是林徽因是乐观的,她不是在秋思中飘零的人。热情和暖意才是她文字的底色。

心此刻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像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仰脸孤独的向天际望

落日远边奇异的霞光,

安静的,又侧个耳朵听

远处一串骆驼的归铃。

在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这首诗题为《冥思》,发表于1936年12月1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这几行诗句也许可以看作林徽因全部文字的注解:思想是孤独的,诗人安静地谛听人类的脚步,为的不是寻找泥泞,而是仰望“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1934年5月,《学文》杂志创刊号上发表林徽因的两篇力作:小说《九十九度中》和诗歌《你是人间四月天》。《九十九度中》是林徽因的代表作,也是二十世纪文学中的小说精品。被当时的论者称为: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真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小说“最富有现代性”。《九十九度中》是以“一天”作为横截面,画面的组接、转换、蒙太奇的运用都与传统小说截然不同。《九十九度中》是把贫民放在一幅城市生活的缩影中,在北平罕见的华氏九十九度的高温里,一边是挑夫们流汗、卖命,直到在溽暑中倒毙;一边却是有钱人的闲聊、庆寿、摆宴设席……作者剖开了城市人生的“横切面”,把相同的时间点里各不相同的人生作了一个客观对比,作者的同情明显地倾向于那些城市贫民。

《你是人间四月天》是《学文》杂志的亮眼之作,也是她诗歌中的精品。这首诗以自然淳朴的语言表达出繁复美丽的意象,把四月人间与自然界刚刚萌发的春意融合在一起,诗意清新脱俗。

1937年的《文学杂志》,连载了林徽因四幕剧作《梅真和他们》。只可惜最后一幕未及登出,抗战爆发,《梅真和他们》成为永远的未完成之作。这部剧作延续了《窗子以外》、《模影零篇》的悲悯情怀,写出了一个极具个性的底层女孩子展现的人性之美。她以毫不雕琢的纯真自我展现的人性魅力,是京派作家的理想之境。林徽因的梅真和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有着同一的“神性”,恰如空谷之足音,产生着绵绵不绝的回响。

林徽因的文学生涯与京派的这三个刊物密切相关,这些刊物也为这位才华横溢的文坛才女留存了这些回味不尽的生命印记。

注释:

〔1〕陈梦家:《新月诗选·序言》,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其中作者提到“我们不怕格律,格律是圈,它使诗更显明,更美,……我们要它,如像画不拒绝合适的金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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