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再见

2015-01-05 03:54王瑞胜
神剑 2014年1期
关键词:蛋蛋杨梅大山

王瑞胜

杨梅把碗筷收拾好,搬了一张绿色的军用马扎,坐在窗户底下择韭菜。夏天的韭菜没啥味道,干巴巴的,缺汁少水,嚼干草一样。毕竟,再好的东西,一旦过了季节,就不再水灵了,有了岁月的味道。譬如自己的乳房,虽然现在样貌还很喜人,可蛋蛋再怎样也不可能咂出水来了。可是王大山却偏偏喜欢——杨梅的脸上忽然一阵发烧。杨梅啐道:要死了,说的是韭菜呢。又想起来之前,婆婆唠唠叨叨地嘱咐:闲了多给大山包几次饺子,啥馅的都好,最好是韭菜的,薄薄的皮儿,大大的馅儿,他稀罕……

山里就是不一样,难怪他总是在电话里显摆。流金的七月,在哪儿都是夏天。可是夏天和夏天也是不同的。老家的夏天像个蜂窝煤的烘炉,太阳就是那个飘着天空里的煤球,想要焚尽一切似的。问题是,你就在这个烘炉里,一切都在这个烘炉里,那个冒着火苗苗的煤球就无处不在了,无论你去到哪儿,它都在你的头上顶着,谁也别想甩得脱。有时候,你钻进杨树林的荫蔽下,以为看不到它了,就摆脱它了。可是它其实还是在的,阴魂不散,笼罩着你,缠绕着你,拿蒲扇也驱赶不去,反把自己闹腾出一身臭汗。山里的夏天却是清爽的。它的清爽主要还是体现在风里。杨梅打开窗子,山风徐徐地迎面吹来,动作轻轻的,比王大山的手还温柔,撩着她的发梢,扫着她的面颊,又无孔不入地往她衣服底下钻。刚下过一场雨,风儿湿漉漉的,很干净,风中裹挟着岩石的味道。窗外,雄蝉们鼓着肚皮上的一对嘴巴大喊大叫:“杨梅——杨梅——”杨梅抬起头,没找到它们,看到了几棵苹果树。葳蕤的树叶下,苹果倒是挂了不少,却小得很,青青的,像是一颗颗的圆枣。杨梅不知道,平日里,那些知了们一直很沉默,偶尔有雄蝉嘶吵几声,声音也弱得很。王大山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可是王大山甚至不知道山里还有知了。在他想来,山里面都是石头块子,怎会有知了钻得出来?但是今天,见到杨梅,这些雄蝉扯开了喉咙,唱得格外嘹亮,格外卖力,嗓子都撕破了,像是在迎接她,又像在向她献媚。惹得一旁的雌蝉们睁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无声地羡慕着。

妈妈,这是啥?

杨梅掐掉一截干尖,扭头看去,蛋蛋手里拎了一个大檐帽,也不知他从哪儿翻出来的。蛋蛋的口音很复杂,有普通话,也有老家话。普通话是自己教的,比如“妈妈”,老家话是爷爷奶奶教的,比如“啥”。杨梅笑笑,摸了摸儿子的小光头,说,这是大檐帽。蛋蛋歪着小脑袋,细细端详着,奶声奶气地用普通话学道:这是大檐帽。扭过小屁股走了。走出没几步,就把大檐帽扔在了地上,去开床头柜。然后,蹲在地上,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掏。杨梅看着他,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蛋蛋不一会儿便把地上摆弄满了。杨梅也由得他。杨梅择去干尖烂叶子,眼神却飘落在屋子里。

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楼房。杨梅只来了一天,就把这里熟悉了七七八八。卧室里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柜,电视柜上放了一台电视。厨房和卫生间背阴。朝阳的客厅有一个沙发和一个茶几。没有阳台。整个房子,加起来也就四五十平方米,还不如老家一个配房大,憋屈得很。杨梅任由蛋蛋折腾,是因为杨梅知道,刚来,他还新鲜,用不了一两天,新鲜劲儿一过,他肯定是要哭闹的。在老家野惯了,那么大的房子院子,那么多的胡同街道,那么多的小朋友,忽然被圈到一个火柴盒大的方格格里,别说一个孩子,搁谁谁也受不了——但杨梅是早就想到了的:这里的日子,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所以,尽管每年都有暑假寒假,可杨梅就是不来。当然,照顾公公婆婆是一方面,孩子小也是一方面,主要还是,从杨梅的内心里,她一直排斥这样的日子。王大山邀请过她。婆婆也劝过她。可她就是不来。她不来是因为她一想起部队,一想起整天待在一个小屋子里无所事事,她便会忍不住想起一个词:慰安妇。她的脸上就火烫火烫的,心里头像被塞了一双烂袜子——当然,她的心思谁也没告诉。说不出口。只是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着。

可她还是来了。因为她忽然发现有件事情要解决。这是件大事,必须由她当面与王大山说才行。

那天,吃过晚饭,杨梅跟婆婆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乘凉。蛋蛋偎在婆婆怀里,仰着小脑袋听牛郎织女。院子里开着门灯,儿子的大眼睛在灯光下像星星一样闪烁着。杨梅扇着蒲扇,边听边笑。一个两岁半的孩子,能听得懂啥?可她没说。婆婆兴致正高,她怕一说话坏了老人兴致。忽然,手机在屋里唱起歌来,它唱的是《春暖花开》:如果你渴求一滴水,我愿意倾其一片海;如果你要摘一片红叶,我给你整个枫林和云彩;如果你要一个微笑,我敞开火热的胸怀:如果你需要有人同行,我陪你走到未来……

杨梅刚刚站起身,蛋蛋已经从奶奶怀里挣了出去。蛋蛋边跑边喊:爸爸,爸爸……杨梅又重新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的背影。虽然还小,可是他跑起来虎虎生风,倒是有点王大山的劲头。婆婆大声喊:慢点慢点,看台阶,这孩子……

蛋蛋跑出来,一直把手机举到杨梅脸前。蛋蛋说:爸爸。杨梅接过手机看看,挂了。歌声戛然而止。蛋蛋却依旧不依不饶着:爸爸,蛋蛋找爸爸。蛋蛋仰着小脑袋,一双眼睛眨巴,眨巴,里面有了委屈的光芒。杨梅把他抱在怀里。杨梅说,蛋蛋乖,妈妈给你讲故事好不好?蛋蛋就忘了电话,忘了爸爸,说:好。杨梅说讲什么故事呢?蛋蛋想听什么?蛋蛋说:小猫钓鱼。杨梅伸出手,在蛋蛋眼圈上抹了抹,汪在里头的水就被挤了出来,湿漉漉地沾满了杨梅的整个手心。婆婆说蛋蛋,奶奶给你讲牛郎织女好不好?蛋蛋说:不好,妈妈讲。杨梅呵呵地笑,把手机放在身旁的石板上,说:从前,有两只小猫,猫妈妈和猫宝宝。有一天,猫妈妈带猫宝宝到河边去钓鱼……

手机又响了。蛋蛋一个激灵,说:爸爸。杨梅说:不是爸爸。有一天,猫妈妈带猫宝宝去小河边钓鱼……婆婆一弯腰,顺手把手机拿去了。杨梅的心里就是咯噔一声响。婆婆不识字,可婆婆的耳朵亮得很。杨梅说,别接!可是已经晚了。婆婆对着电话说:大山啊,你在那里咋样啊,累不累啊?眼睛却在看着杨梅。婆婆的眼神像个半夜里的幽井,没深没浅的,冷森森地冒着寒气。大夏天的,杨梅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杨梅接过手机,劈头盖脸地说,你——儿子想你了。吁出了一口气,像秋后的柿子一样软下来,按了免提,说蛋蛋,喊爸爸。

平日里那么皮的孩子,现在却温驯得像个小猫——还是个小母猫。蛋蛋捏着声音,怯怯地喊:爸爸——尾巴拖得长长的,像个大笤帚。个臭孩子,那么小,已经懂得发嗲了。杨梅苦笑着摇摇头。自己带他这么大,也没见他这样给自己说过话。他倒好,一共才见过孩子几次?孩子出生的时候休过一次假,去年夏天又休过一次,总共也才两次嘛,也就两个月嘛——第一次儿子太小还做不得数。看来,血脉这个东西,真不是常理能够讲得通的。王大山说:蛋蛋——蛋蛋“哎”一声。王大山说,蛋蛋在家乖不乖?蛋蛋说:蛋蛋在家乖。王大山说,蛋蛋吃胖没有?蛋蛋说:吃胖。王大山说,蛋蛋想爸爸了没有啊?蛋蛋说:想爸爸——蛋蛋想爸爸,蛋蛋想爸爸。说着,声音里竞已带出了哭腔。王大山也听出来了,王大山急忙说,蛋蛋乖,蛋蛋不哭,蛋蛋乖……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勾起了孩子的委屈。蛋蛋小嘴一撇,哇地哭起来,渐渐地,号啕了。杨梅赶紧把电话摁了,把蛋蛋搂在怀里,说好了好了,蛋蛋你忘了,妈妈怎么说的,男子汉不哭。蛋蛋不理她,也不在乎是不是男子汉,只是说:蛋蛋找爸爸,蛋蛋找爸爸……一边哭,一边抽咽。

当天晚上,杨梅就决定了:去一趟,当面说说。孩子整天哭,这可是干什么呢这是?!

晚上,王大山回来了。杨梅赶忙烧水,等水沸了,把饺子拨进锅里。饺子早就包好了,一直在等他,时间有些长,有些饺子就粘在了篦子上。皮儿薄,一拎一个洞。杨梅就不去管它们,只找好的下——第一次给他煮饺子,总不能做成了面片汤。

吃饭的时候,王大山把蛋蛋抱在怀里喂他吃。杨梅不让他喂,说你让他自己吃。可是王大山的眼睛像条长长的飘带,在蛋蛋的小脸上绕了一层又一层,一时间哪里抽得出来?王大山像是没听到杨梅的话,他捏起一个饺子,咬开了一角,又把边边沿沿的都咬去,放在嘴边呼呼地吹了几下,递去蛋蛋的嘴边。杨梅又说你快吃吧一会儿都凉了,他在家也就吃六七个,别撑着他。王大山说没事儿,才十个饺子哪能就撑着?——你别管我,我在饭堂已经吃过了。杨梅就睁大了眼睛。杨梅说你吃过了?王大山说嗯,我吃完饭回来的。抬起头,看见杨梅脸色不太对,想起什么,一抬手,顾不上喂孩子,把饺子塞进了自己嘴里。一边吃一边含混地说:不过,食堂那些饭哪能和老婆做的比呢?我最爱吃老婆包的饺子了。杨梅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王大山用眼角看着她,一直吃了七八个,实在吃不动,速度明显地慢下来,塞到第八个的时候,打了一个嗝。杨梅看看他,冷着脸说,行了行了,吃不下去还强吃什么?王大山就把筷子放下了,靠在沙发上,揉着肚子,讨好地说:对不起了啊老婆,让你辛苦了一天,下次我一定回家吃,嘿嘿,主要是还不太习惯。杨梅不理他,低着头收拾。王大山赶忙站起身,抢过碗筷去厨房刷。一边走,还一边打着饱嗝。杨梅在背后看着他,眼角渐渐飘出来一丝笑意。杨梅想,这还差不多。

洗完碗筷,王大山就去擦茶几,然后又拿拖布把屋里拖了一遍。杨梅知道他在做给自己看,是在献殷勤呢,就故意不理他。有好几次,王大山抬头去看她,她都把脸甩得远远的。拖完地,王大山抬头看了看表,说我该去分队了,明天有接收任务我得去安排一下。杨梅心里就掠过了一丝失望。杨梅想嘱咐他一句你早点回来,可是这个时候反而不能说了,一说就露了怯。杨梅就抱起蛋蛋,说蛋蛋乖,跟妈妈去屋里玩好不好?

杨梅坐在床上,听到了外面小心翼翼的关门声。杨梅心里忽然后悔起来。杨梅想,他好不容易才在家里待一会,真不该这样的。看来,还是刚见面的缘故,一时还拿捏不好。感情这东西,总有些棱啊角啊的,虽说是两口子,也得慢慢磨才行呢。

晚上点名的时候,王大山心不在焉,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大家都有点不适应,解散了,还傻乎乎地杵着没人动。王大山又说了句:解散。才都反应过来,像打开了鸟笼子,扑啦啦散了。回到队部,指导员开玩笑说,你呀你老王,太性急了啊,没绷住。王大山知道他话里有话。王大山就红了脸。王大山说不是你想的,你嫂子生气呢,我得赶紧去哄哄,女人嘛,都是顺毛驴。说着急匆匆往外走。到了门口,又拐回来,说老郭,今儿该我查铺呢,你……指导员挥起手来像扇扇子:走吧走吧,你的班儿,我和副队长包了。王大山说那谢了啊,等弟妹来的时候我替你。

回到家属院的时候,蛋蛋已经睡了,杨梅正靠着床头看电视。王大山先去厨房盛了一碗饺子,吃着进了屋。王大山悄没声儿地坐到床帮上,小声说好老婆,还生气呢?其实,杨梅哪是在生气呢,杨梅想的是,等王大山回来,该怎样跟他说那事儿呢?但是现在,杨梅心里忽然拐了个弯,拿起架子来了。杨梅觉得,这是个机会,得将将他的军。杨梅故意不理他,自顾看电视。杨梅把脸端得稳稳的,心里却在想:来到你的地盘儿又能咋,看治不治得了你?王大山又讪讪地说,今天你们出去了吗?你们可以在院子里转转,只要别去那个白楼那儿就行,那是办公楼,里面都是领导,让他们看到了不好。杨梅心里一动,把他的话记住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王大山看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就低下头,往嘴里一个接一个地塞饺子。他消化好,是真的有些饿了,所以吃得很香。杨梅却以为他是在做给自己看。眼瞅着一碗饺子都要吃完了,杨梅终于忍不住,撇了撇嘴,说,还吃,再吃就成球了,到时候让儿子踢着玩。说完,“扑哧”笑了。这样一来,就露了底,像一个撒了气的气茄子,整个人也软了。两口子过日子,其实就是拉大锯,此消彼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杨梅软了,王大山一下子就硬挣起来了。王大山放下碗,把脸凑近了,说老婆,你不生我气了?一嘴的韭菜味。杨梅说哼,跟你生气,我还怕气到我自个呢。王大山说就是就是,你大人有大量,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杨梅撇了撇嘴说,油嘴滑舌,本来就矬,大半夜里还吃东西,你不怕吃成个石磙啊?王大山嘿嘿地笑。王大山说这可不怪我,谁让你把饺子包得那么好吃呢。挪了挪屁股,紧挨着杨梅了。王大山一直把热气哈到了杨梅的耳朵边。王大山说,我喜欢吃你包的饺子,但我更喜欢吃你的饺子呢。王大山的话,杨梅听懂了。杨梅红了脸,捶了他一拳,说去,流氓。

山里的夏天,真的有点不像是夏天,尤其是在晚上。夜风攀着窗户飘进来,新鲜的井水一样,带着丝丝的凉意,拂在脸上,沁人心脾了。窗外,繁星满天。一轮新月挂在天边,弯弯的,细细的,像杨梅清晨映在镜子里的眉。月下,几棵苹果树静静地睡着。风儿仿佛一个慈祥的母亲,轻轻地抚摸着它们的面颊,摸出了一片窸窣的梦呓。看看时机差不多了,杨梅轻声说老公,你转业吧,好不好?然后,杨梅就感觉到,王大山的手抖了一抖,仿佛给枣树上的圪针扎了一下。为什么呀,王大山说,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事了?杨梅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儿子现在听到手机响就是爸爸,在家老是哭,找你。而且,爹和娘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尤其是咱爹,咳得比从前更厉害了,最近咱娘的脚上又生了骨刺,再加上蛋蛋,我又得上课,又得照顾他们,真的是有点儿累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阮少明。但杨梅没说。杨梅觉得,刚来,还是后面再说吧。

王大山低着头,没有说话,却攥紧了她的手。杨梅被他抓得有些疼,可是杨梅没说话,就那样,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任由他抓着。杨梅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有点过于突兀,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转过弯儿来。也是,老家的那条桃河,河水一直在河道里奔流着,你要把它引到田里去浇庄稼,总得做些工作的。杨梅伸出另一只手,将蛋蛋不老实的小腿放回被子里。这时,王大山说话了。王大山说,你让我想想。杨梅说嗯,不急。

是的,自己就在他身边,着什么急呢?杨梅想。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杨梅相信,时间会改变一切的。

杨梅洗过碗,正在弯着腰扫地,蛋蛋跑过来,手里拎着一双乳白色的凉鞋。是杨梅的。本来,杨梅不太喜欢白色,她嫌白色轻佻,尤其一双白色的鞋踩在脚上,人就像踩在一堆棉花堆里,轻飘飘的没了根脚。可是平底的凉鞋实在是没有,那些鞋要么是高跟的,要么是半高跟的。来之前,杨梅在镇上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双平底的,只有白色。杨梅想了想,还是买下了。

蛋蛋把鞋举到了杨梅脸上。妈妈,走。杨梅就知道,虽然只待了一天,可是毕竟空间太小,蛋蛋已经开始烦了。杨梅发现,要说哪个最喜新厌旧,绝对是小男孩,他们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在哪都待不住,干啥都没长性。杨梅接过鞋放在地上,说你要去哪呀蛋蛋?蛋蛋指着房门,说,妈妈走,上街。杨梅说蛋蛋,你还没洗脸呢,咱们先洗脸好不好?蛋蛋就跑了,一直跑进了卧室,从里面关了门。关上门,蛋蛋大声说:蛋蛋不洗脸。

扫完地,杨梅打了半盆水,端进了卧室。蛋蛋正趴在床上,摆弄几个老式的肩章和帽徽。听到门响,蛋蛋把小脸埋进了褥子里。杨梅说,蛋蛋来,洗脸了。蛋蛋不吱声。杨梅说蛋蛋,你上不上街?蛋蛋抬起头,说妈妈,上街。杨梅说:洗完脸才能上街是不是?来,蛋蛋乖,蛋蛋洗脸喽。伸出手,在水盆里沾湿了,去抹蛋蛋的小脸。蛋蛋歪着小脑袋看她,忽然一扭身,又跑了。一边跑一边说:蛋蛋不洗脸。

蛋蛋还没跑出两步,就被杨梅抓住了。杨梅沉下脸,厉声说:王雨轩,你听不听话?蛋蛋看着她,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有了怯怯的神态。蛋蛋说:听话。杨梅说:听话就洗脸!拉着蛋蛋蹲在脸盆前,沾湿了手去给他洗脸。这回,蛋蛋果真听话了,还乖得很,自己把两只小手放进水盆里,互相揉搓着。蛋蛋一边洗一边说:搓搓手心,洗洗手背。杨梅的声音就像月光一样柔了下来。杨梅说这就对了,蛋蛋是个好孩子,要讲究卫生,要勤洗脸,勤洗手,是不是?蛋蛋伸出一只滴着水珠的小手,像是从水里捞出了一截胖藕。蛋蛋把小手湿漉漉地印在杨梅脸上,蛋蛋说:给妈妈洗脸。

家属院的前面是个小花园。杨梅站在二楼的窗台前,早就把它一览无余了。可是现在,杨梅踩在它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感觉又不一样。除了脚下的小路,花园的地上全是绿油油的细叶草,刚刚割过,很平整,像一个绿色的湖泊。湖泊的中间,几棵松树耸立着,都有水桶那么粗,苍翠苍翠的。老家没有松树,所以杨梅看得格外仔细。杨梅发现,松树和老家的那些树都不一样,别看一棵松树那么茂盛,其实它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它那些绿,都是由一根根的松针组成的。那些松针细细的,尖尖的,几十根凑在一处,就像一个插满了钢针的乱线团。正是这些乱线团,一团团,一簇簇,拥抱在一起,才使一棵松树好看起来,又挺拔又庄严的。

除了松树,花园里还有一些其他的树,长得都不太高,枝丫倒是多得很。杨梅的老家,也有许多树的,杏树、梨树、苹果树、柿子树、杨树、槐树、榆树、椿树、梧桐树……自家的院子里还种了一棵石榴、一棵桃树和一棵无花果。因为公公喜欢果树。公公喜欢的倒不是硕果累累的秋天,而是姹紫嫣红的春天——果树的花大都很好看。春天一来,红的粉的花开满了整个院庭院,屋里屋外飘逸着淡淡的芬芳,公公就很开心。公公喜欢的正是那种花花绿绿。杨梅也是嫁过来才知道,无花果其实是有花的,淡红色,只是花的形状有些奇特罢了。听公公说,那棵无花果是自己和大山订婚的那一天种上的,桃树和石榴则要早些,是王大山考上军校的第二年种的。可是,这个花园里那么多的树,除了那几棵松树,杨梅没有一棵是认识的。杨梅是后来听王大山说的,这些树都是花树,有紫薇、丁香,有玉兰、月桂,还有樱花和鹅耳枥。“可惜你们来得晚了些,要是春天来才好呢,花儿次第开来,飘得满营院里都是香味。”杨梅有些遗憾,心想,可惜公公没来。杨梅就对王大山说:“要是这些树栽在咱们家院子该里有多好啊,肯定能把爹高兴得笑不拢嘴。”

花园的正中央有一个圆形的花池。花池里面,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这些花,杨梅有些不认识,但有些还是认识的,比如月季、杜鹃、玫瑰。别的花还好,看到那些鲜红鲜红的玫瑰花,杨梅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和王大山见面的情景,她一度有些恍惚起来——醒过来,像是发了一场高烧,身上滚烫滚烫的,要是这个时候王大山在,用手碰一碰,肯定烫他俩水泡。

王大山从山上回来的时候,杨梅正坐在沙发上发呆。杨梅静静地看着王大山脱衣服,搭衣服,坐下,然后才开口。杨梅的话没头没脑的。杨梅说,你那支玫瑰花是从哪儿来的?王大山迷茫地看着她,半天才反应过来。王大山说怎么了,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事了?杨梅没理会他。杨梅说,你是不是从下面的小花园里摘的?王大山说是啊,怎么了?杨梅摇了摇头,好半天才说:没什么。王大山疑惑地看看她,又冲窗外看看,却看到了厨房。王大山“咦”了一声,说你还没做饭呢?杨梅没理他。王大山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王大山蹲去杨梅面前,抓住她的手。王大山说老婆,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别闷坏了身子。杨梅低着头看他,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杨梅哼了一声。杨梅说王大山呀王大山,你挺厉害啊,随便摘了一朵野花就让我嫁给你了,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你是特意从城里买的,把我感动了很久。王大山就明白了。女人啊,怎么总是在意这些调调儿?王大山笑了。王大山的声音柔柔的。王大山说好老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保护那一朵玫瑰花费了多少心思啊?我本来摘了十朵,因为那年我当兵刚好十年。可是路上折的折,断的断,到上火车的时候,只剩下那一朵了。我在火车上站了十三个小时,可我还是宁愿在火车上站着。我背着一个背囊,一手拎一个迷彩包,下了车,我就只能把它噙在嘴里,可是我又怕咬断了,就抿着嘴,用牙垫着嘴唇,用嘴唇含着那支花,回到家里,我两片嘴唇都被咬破了,一吐一口血沫子——不过我还是占了老大便宜,能娶到你这么漂亮的老婆,别说两张肥肉片了,就是把我俩眼珠子挖了我也愿意啊。

杨梅惊呼了一声。声音很轻,可王大山还是听到了。王大山嘿嘿地笑。杨梅说去你的,你那两个水泡泡你以为谁稀罕么,扔在地上小狗都不吃。说着笑了。杨梅站起身来,说你吃什么,我去做饭去。王大山说我去做我去做。杨梅斜了他一眼,说啧啧真假,一回来就光拿眼睛瞟儿子了,才半天没见嘛,至于想成这样?——你去陪他玩吧。

吃饭的时候,王大山眼神怪怪地看着杨梅的两条腿。杨梅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向下扯了扯裙子,啐道:瞎看什么。王大山说,你今天出去穿的是裙子?杨梅说是啊,怎么了?王大山低着头吃饭,边吃边说,以后再出去你穿裤子。杨梅惊讶地看着他,说天这么热,为什么不穿裙子呀?王大山说不让你穿你别穿就是了。脸上黑黑的,像是了笼着一层浓浓的云,随时要下雨的样子。杨梅没再多问,舀了一勺米饭塞进了蛋蛋嘴里。杨梅说:蛋蛋吃饭。

杨梅正在洗王大山换下来的迷彩服。昨天九组有收发,他搬了一天的箱子,衣服上全是土,还有一圈一圈白色的汗渍,把那些灰色绿色的花斑遮掩得若有若无了。本来,王大山要把衣服拿回队里,去“让通信员洗”。被杨梅拦下了。杨梅说你放下,自己媳妇来了还让人家给你洗,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阳光在房间里流动。风儿含着笑,不停抖动她的衣摆,笑容憨憨的。杨梅把王大山按住,狠劲地揉搓着。整个水盆里都是他咸咸的味道。

蛋蛋也在玩水,他蹲在另一个脸盆前,弄得满屋子汤汤水水的,像是撞翻了一个鱼缸,遍地粼光。杨梅没管他,一会儿再擦地吧。干活的时候,只要他不闹,杨梅一般都是由得他。蛋蛋忽然抬起了小手,指着门口,说妈妈,门儿响。杨梅停下来,果然听到了敲门声。

杨梅打开门。不认识。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五短身材,胖胖的,皮肤很好,白且细腻,长得浓眉大眼的。把女人迎进屋,才知道,女人叫史小慧,是阿西的家属。

嫂子,阿西告诉我你来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可没意思,就来找你玩了哦。

史小慧的普通话讲得怪怪的,轻声细语,又绵又软。可杨梅听懂了。杨梅觉得,她的话跟她的人一样,腻腻的,感觉不到一点骨骼。杨梅不知道阿西是谁,但还是客客气气的。杨梅和所有的山东人一样,热情,好客,别管认识不认识,礼数上不能失了。杨梅忙着去给史小慧倒水。一眨眼,史小慧已经和蛋蛋玩上了。“蛋蛋忒漂亮,阿姨好好喜欢你哦。”史小慧蹲下身,抱住蛋蛋,去亲他的小脸,蛋蛋竟然不认生,皱了皱眉,似乎不太高兴,但也没拒绝,由得她亲。史小慧就很高兴,抱起他,在屋里转悠。“喊个阿姨嘛,喊个阿姨嘛……”

过了一会儿,杨梅才知道,史小慧是南方人,她老公叫林西,也是保管队的,是“武器班的班长”。王大山从没给杨梅讲过工作上的事情,她见这么一个小媳妇竟然知道这么多,就很惊讶。史小慧还告诉她,王大山所在的单位叫业务分队,也叫保管队,王大山是队长,手底下管着四五十个兵,和几十个洞库。保管队有四个班,分别叫高炮班、武器班、器材班,还有一个不晓得名字——她也只知道这么多。

“嫂子,你千万别告诉王队长,他们都讲保密,阿西的嘴巴像上了把锁,一到家就锁上了,撬都撬不开。这些都是我零星听到的,但王队长肯定会以为是阿西讲的,要是让他晓得了,阿西可就麻烦了——嫂子你不晓得,王队长有好厉害,阿西在家里讲起他,腰板都不敢弯一弯。”

史小慧睁大了眼睛,恳切地看着杨梅。杨梅让她放心,说我肯定不告诉他。说完,杨梅忍不住又笑起来,说他不就一个破队长嘛,哪来那么大的威风——队长是干什么的?史小慧就很惊讶,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史小慧说嫂子,王队长是干什么的你都不晓得?王队长可是他们队里最大的官,就像,就像——杨梅说,村长?史小慧说对对,就像村长,嫂子你好聪明哦。杨梅说,他是什么村长,四五十个人,也就相当于一个班主任嘛。史小慧说对对,和班主任差不多。

杨梅就明白了王大山是干啥的。她现在虽然已经不是班主任,可她也是当过两年的,只不过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家里的事情又多,她给辞了。而且,村长她可也不陌生。蛋蛋的姥爷当了十年村长了,现在还当着。不一样的只是,她管的是孩子,蛋蛋的姥爷管的是左邻右舍,而王大山管的是兵。杨梅有点想不通:他那个样子,怎么能管得了四五十个年轻小伙子?而且,看史小慧的样子,他好像还管得风生水起的。杨梅眼前浮现出一个粗短的身影,杨梅心说:小样儿吧!

家属院的前面,没多远就是饭堂。中午,队伍带过来的时候,杨梅正站在二楼的窗口,她一眼就看见了王大山。王大山好认,他长得又粗又矮,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像是追着鹅群的一只肥鸭子,很是扎眼。队伍拐弯的时候,别人都是很顺利地就转了过去,王大山腿短,要紧跑几步才能跟上。杨梅看着好笑,心里想着,等他回来怎样取笑他。

部队停下来,面向饭堂站得直直的,像村前的杨树林,一个个挺直腰板,梗着脖颈,一动不动。然后,那个带队的走到队伍前面,指挥着唱了一首歌。院子里就忽然卷起了一阵狂风,一片海啸。虽然隔着几十米,杨梅还是深深地受到了震撼。以前,杨梅从没见过部队,她从未想象到,一个四五十人的队伍竟能将一支歌唱得这样气势磅礴——其实,呼呼嗨嗨的,杨梅根本没听清他们唱些啥。可是她感受到了一种力量,能够排山倒海、砥柱中流的力量。

歌唱完了,部队却不动。然后,杨梅就看见,王大山走上前去。他走路的时候,屁股左一扭,右一扭,活脱脱就是从电视机里走出了一只笨拙的企鹅。王大山站在队伍前,仿佛在杨树林前立了一个树墩。他的神情却是严肃的,睥睨的,像个伟人,有些居高临下。杨梅听不清他在具体讲些啥,却听到了他的声色俱厉,很沉,像一把铁锤,一下一下地砸下去,落地生根了,极具震慑力和号召力。窗外有风,杨梅看到梧桐树在得意地摇头晃脑。王大山拎着右手,食指在面前指指点点,像杆锋利的长矛。正午的阳光白花花的,将他的铁锤和长矛照耀得熠熠生辉。铁锤与长矛下,那些又高又挺拔的兵们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喘。杨梅把蛋蛋抱了起来,指着王大山,说蛋蛋看,爸爸,是不是?心里却在想嘁,不就当个破队长嘛,看把你张狂的。忍不住笑了。

王大山在饭堂草草吃了几口就出来了。回到家,杨梅告诉他,上午史小慧来了。王大山不知道史小慧是谁,杨梅又告诉他,是林西的媳妇。王大山才对上号。王大山说原来林西那个胖媳妇叫史小慧呀,嘿,名字起得倒是蛮秀气的啊——以后你要是想出去玩就去找她,让她给你当向导。咱们那儿都是平原,你没见过山,可以在附近看看,山里有山里的风景,跟咱们那儿大不一样。杨梅说为啥让她当向导呢,她对这里很熟吗?王大山说,当然熟了,她在这里都住了两年多了。杨梅就惊讶起来。杨梅说两年多,她不上班呀?王大山说这有啥好大惊小怪的,是上班重要还是要孩子重要啊?他俩一直要不上小孩,后来查出她身体好像有问题,吃了多少药也不见效果——咱们要不是有了蛋蛋,我也会让你在这里一住两年多,反正要小孩也不是多累的活儿。

杨梅捶了王大山一拳,脸上红红的。眼睛却睁大了。

蛋蛋睡觉早,睡得也沉,可蛋蛋从不赖床。蛋蛋翻个身,惺忪着睁了睁眼。这个时候,金灿灿的阳光已经洇湿了大半个房间。光线有点刺眼,蛋蛋眯了眯眼睛,又眯了眯,眼睛就睁大了。妈妈不在。蛋蛋骨碌坐了起来,大声喊:妈妈——杨梅在厨房应了一声,蛋蛋才放心,然后他就看到了王大山。他爬过去,趴在王大山的身上,用小手拍打他的肚子:爸爸,爸爸……

王大山就醒了。

王大山睁开眼睛,看到了满屋子的阳光。王大山吓了一跳。王大山一边穿衣服,一边埋怨走进来的杨梅:怎么也不喊我?杨梅笑了。杨梅说你过糊涂了吧,周末了。王大山说,周末也不行啊,周末可以不出操,可是得集合呀。杨梅不懂,一脸的茫然。王大山给她解释,周末了,有些事要在集合的时候交代嘱咐,指导员还年轻,又是地方大学生入伍提干,场面有些镇不住,要是集合的时候看见队长不在,很多老兵就会放松,他们也会不吃饭,他们宁愿吃方便面,说不定还会喝两瓶啤酒。杨梅说,看把你能的,离了你地球还不转了呢。

王大山走到窗台前,看到饭堂里空旷旷的,只有几个兵在弯着腰收拾卫生。王大山知道都吃完了,就叹了口气,颓丧地坐在了沙发上。

吃过饭,王大山要去队里。杨梅说蛋蛋来,跟妈妈去屋里玩。这次却没能骗过蛋蛋。蛋蛋看到王大山穿衣服,一双大眼睛就警惕起来了。杨梅去抱蛋蛋,他却不依,哭了起来。蛋蛋一边哭,一边说:爸爸不走,爸爸不走。蛋蛋的眼泪一串连着一串,就串成了两根铁链,硬生生地把王大山的脚步给拽住了。王大山犹豫了一下,对杨梅说,要不,我带你们出去走走?杨梅说可是我想洗床单呢,还有蛋蛋的衣服,要不你把他抱走看一会儿,我洗完了就去接他。王大山想了想,说那行,到时候你沿着马路朝营门走,门口那个米黄色的二层楼就是我们队,你打个骚扰,我就下来了。王大山抱起蛋蛋,打开门,又叮嘱杨梅:别穿裙子啊。

保管队的楼下是一溜窑洞,大部分做库房用了,还剩下两个,一个做了小卖店,另一个做了理发室。兵们住在二楼。右侧是宿舍,左侧是一面墙,墙上嵌着一扇扇很大的窗户。日上三竿,阳光已经很强烈,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把整个楼道里照得流光溢彩了。楼道窄窄的,长长的。蛋蛋怯怯地站着,一动不动。王大山回头去领他,才敢迈步,小脚踏得轻轻的,小心翼翼,生怕摔倒似的。很多小兵围过来,叽叽喳喳的像一群麻雀。“队长,这是你儿子吗?”“他叫什么呀队长?”“队长,你儿子好可爱啊”……王大山脸上含着笑,说蛋蛋,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呀?蛋蛋说叫蛋蛋。王大山说,你大名叫什么?蛋蛋说,大名王雨轩。他的声音细细的,扯出一股股淡淡的乳香,在楼道里缭绕。小兵们哈哈地笑。几个小兵蹲下去,伸出手争抢着去抱蛋蛋。蛋蛋没见过这么大阵势,一扭身,紧紧抱住了王大山的腿。王大山摸摸他的小脑袋,说蛋蛋不怕,叔叔喜欢你。蛋蛋抱着他不放,抬起头说:爸爸,抱抱。一个小兵说,蛋蛋,叔叔这里有糖,你吃不吃?蛋蛋转过头去,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那个小兵。蛋蛋说:吃糖。小兵说,那你让叔叔抱抱。蛋蛋果然松了手,被小兵抱起来,乖得很。众人都笑,闹哄哄的像是煮开了一锅小米粥。王大山说王伟,可不能让他吃糖哦,他牙不好,别生了虫。

兵们把蛋蛋抱走了,免不了逗他:蛋蛋,你爸爸叫什么名字?蛋蛋说:王大山。两岁多的孩子,咬字不是很清楚,听起来更像是完达山。兵们乐不可支,一个说原来队长是桶奶粉啊。这样一说,大家觉得这比喻还真的有点像喔,矮矮的,滚圆滚圆的。就说,要不,以后就叫他奶粉队长吧?众人说好啊好啊……哄闹完了,一想,当着一个孩子给他爸爸起外号,未免太不厚道,就说算了算了,让队长知道了可不得了的。都打了一个寒噤。一个小兵想起什么来,说蛋蛋,你妈妈叫什么呀?蛋蛋说,妈妈叫杨梅。这回听清了。以后就都知道了,嫂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杨梅。

洗完衣服,杨梅打开衣柜,找了一条黑色的紧身裤。衣柜里挂着另两条裙子,一条粉白色,是连体的长裙,还有一条紫色短裙。再加上身上这条,杨梅来的时候一共带了三条裙子。杨梅看着它们,怔怔地发了阵呆。杨梅爱美,虽然生了孩子,可她并没变多少,照照镜子,依旧是清爽爽的一个人儿。只是比起从前,少了几分水灵,多了几分端庄罢了。杨梅有些惆怅。对于一个爱美的女人来说,夏天里,要是连裙子都不能穿,那还有啥意思?杨梅恨恨地想,个死大山,发什么神经!——想是这么想,最后,还是把裤子换上了。

杨梅急匆匆地朝营门走。说来也怪,有时候杨梅干着活,蛋蛋在她的身边闹腾,时间稍长,她就会觉得烦。可要是儿子真不在身边了,就这么一会儿,她就抓心挠肝的,坐卧不安,心里像是被木锨挖走了一大块,留下一个深深的坑,空空的,就是把天上所有的云彩扯下来放进去,也塞不满。

杨梅离老远就看到了蛋蛋。蛋蛋正在楼下的小卖店前,手里举着一根雪糕往嘴里送。杨梅松了一口气,心静下来了,一股暖流涌上来,瞬间漫漶开来。小卖店前的小兵们都看到,一个浑身散发着光辉的女人走过来。还远呢,蛋蛋喊了一声妈妈,呼呼地跑过去。后面的人都笑起来,说这小子有他爸爸那股子虎劲儿啊。

杨梅抱着蛋蛋走过来,说蛋蛋,妈妈怎么给你说的?谁给你买的冰糕?蛋蛋指着一个小兵说,叔叔买。杨梅顺着他的小手看去,是个挺好看的小兵,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杨梅的目光像头发丝一样柔柔地拂过,小兵的脸上就红了。小兵扭扭捏捏地说,嫂子好。杨梅笑眯眯地说你好,谢谢你啊。小兵的脸上更红了,慌慌张张地说:不,不谢。旁边还有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一个中年妇女说啧啧,没想到王大山那个样子的,找个媳妇竟然这么俊,真是应了那句话啊,好汉没好妻,丑汉娶花枝——听口音,是天津人。本来,这话是夸赞杨梅的,她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听到有人编排王大山的不是,杨梅就受不了。杨梅不是个促狭人,可她也不受气。他是好是歹,我自己心里有数,哪轮得到你们说三道四?杨梅看了看中年妇女,面上不动声色,暗里已经准备出手了。杨梅说大姐,你也是这里的家属吗?中年妇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杨梅说,那你老公叫什么呀?话一出口,众人都怪怪地看着杨梅。小兵说:嫂子…--中年妇女乐得笑出声来,她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我家那个叫刘文朝。杨梅看了看周围,感觉气氛不太对,她就把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杨梅只是摇了摇头,说:没听说过。

杨梅咽下去的那句话是:看到嫂子就知道刘文朝是个好汉。

晚上,杨梅问王大山:刘文朝是谁呀?王大山说那是我们仓库主任,你问这个干吗?杨梅说主任是干啥的?王大山给她解释,这个仓库有一个保管队、一个勤务连和一个车队,刘主任是这个仓库的老大,管着这几个分队,相当于野战部队的团长。杨梅吓了一跳。杨梅不知道主任,可团长还是知道的,是个挺大的官。杨梅在王大山怀里颤了颤。王大山感觉到了,说你怎么了?杨梅说没什么。心里却在想:这个恐怕就不是班主任而是相当于校长了吧?——幸亏那句话没说,不然可就惹麻烦了。却还是隐隐地有些担忧,心想,下次碰到嫂子一定要客客气气的,要毕恭毕敬,要为今天的没深没浅道个歉。杨梅想,可别给大山凭空招来一双小鞋呢。

史小慧再来找杨梅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史小慧抱起蛋蛋,说嫂子,原来你叫杨梅哦,真是好,名字跟人一样漂亮。杨梅说,就一个名字嘛,家里人随便给起的,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史小慧说你们北方也有杨梅吗?杨梅摇了摇头。史小慧说嫂子你晓不晓得,余姚杨梅冠天下,我们那儿的杨梅颗粒大,汁水多,可甜可甜咯,现在就正是杨梅红的季节呢。嫂子你晓不晓得,杨梅红起来艳艳的,漫山遍野的,可好看了——跟嫂子你一样。女人都一样,喜欢听好话。杨梅心里挺高兴,嘴上却说,还是你们南方人好看,皮肤好,又白又细的,我们北方人可差得远了。史小慧嘻嘻地笑。史小慧说嫂子你在南方也是顶顶漂亮的,不过幸好你不是我们那里的人,不然我们就只有去当孤女了,男仔们都让你给迷倒了呢。杨梅两颊绯红,学着她的声音,嗲嗲地说:你个死(史)小慧。史小慧笑得弯下了腰。笑毕了,史小慧说嫂子,你吃过杨梅吗?杨梅想了想,说在外面上学的时候倒是吃过杨梅干,也没觉得有多好吃。史小慧就叹了口气,说新鲜的杨梅可不是那样子的——可惜杨梅不能存放,要不然我就让我阿妈寄一些来,让你尝尝鲜。嫂子你晓不晓得,我会做好多好多的杨梅食品呢,很好吃哦,比如杨梅糕、杨梅酒、杨梅果酱、杨梅蜜汁、杨梅虾丸、糖拌杨梅、杨梅绿豆粥……

史小慧的眼神开始很亮,渐渐就溟漾起来,雾一样,梦一样,像是回到了遥远的江南水乡。阳光很明媚,透过窗口的玻璃,映在她脸上,就变得柔软下来。她白白的脸颊上现出神往的色彩,却被一层忧郁的轻纱笼罩着,很缠人,很惆怅。不过,也就一会儿,史小慧便回过神来,和蛋蛋玩起来。杨梅看着她,想,胖有胖的好,似乎胖人的性格都很开朗,很容易就能摆脱那些不好的情绪呢。

杨梅终于在营院里转了一遍。看来,史小慧对这里真的很熟,她一一指给杨梅:这是车队、这是勤务连、这是机关楼、这是招待所……

礼堂和勤务连是平行建筑,在它们中间,形成了一个夹道似的长廊。长廊竟然还有个大门,门梁上镶了四个金光闪闪的喷塑大字:文化长廊。走进去,长廊的两侧贴满了宣传画。史小慧告诉杨梅,这里算是个对外宣传的窗口,上级的领导来检查,常常要领到这儿来。史小慧笑:嫂子你也当一次领导咯,就当是来检查工作……话没说完,蛋蛋忽然大声喊:爸爸!杨梅左右看看,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杨梅以为蛋蛋想王大山了,就说蛋蛋乖,爸爸一会就回来了。蛋蛋却挣脱了她的手,跑到一面墙壁前,抬起小手说:爸爸。杨梅顺着儿子的手指看。在墙壁上的宣传画里,果然有一张王大山的图片。图片上,王大山站在一个大台子上,下面乌压压很多人。王大山的嘴张着,右手像旗帜一样挥舞着。在他背后,挂了一条红色条幅,上面写着黄灿灿的几个大字:庆“七一”演讲比赛。杨梅看了看图片下面的字,写的是:为配合主题教育,仓库组织了读书比赛、知识竞赛、演讲比赛等系列活动。图为庆“七一”演讲比赛冠军王大山的精彩瞬间。

这个时候,史小慧也走过来。史小慧说嫂子,真的是王队长哦,王队长好厉害,是冠军呢。杨梅撇了撇嘴,说哼,他那个样子还敢上台,也不怕丑。史小慧说嫂子你这话可不对了,男人嘛,长那么帅干什么,不顶吃不顶穿的,我倒觉得王队长挺好,人厚道,又是军官……按说,杨梅听到别人夸赞老公,应该觉得美滋滋的才是。可是史小慧的声音腻腻的,像是在向往,又像在发嗲。高兴是有的。但高兴之余,杨梅心里还酸溜溜的。杨梅知道,史小慧没别的意思,可是她心里还是有点别扭,像是吃了块杨梅干,又酸又硬,硌得她牙都快要倒掉了。幸好,酸掉牙的杨梅还有蛋蛋。杨梅抱起蛋蛋,说儿子,来摸摸爸爸。

史小慧却不晓得杨梅心里在想什么。夏天在哪儿都是热的,即便在山里,若没有荫凉没有山风,火辣辣的太阳就很嚣张。史小慧在后面看着杨梅,忽然说:嫂子,你的腿好好看哦,可是你怎么不穿裙子呢?你穿裙子肯定更好看。

杨梅回头看了看史小慧。史小慧穿着一条紫色的纱裙,裙子刚没住膝盖,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小腿。史小慧的小腿肉嘟嘟的,又粗又短,实在说不上好看。可她还是让杨梅怅然若失。杨梅抱着蛋蛋抱出了一身汗,就把他又放在地上。蛋蛋朝营门的方向跑,嘴里喊叫着:妈妈,蛋蛋吃冰糕。杨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史小慧,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朝蛋蛋追去。

晚上,天气凉爽下来。蛋蛋睡下后,杨梅才顾得上洗个澡。一天下来,浑身潮乎乎的,像蒙了一层紧身的保鲜膜,怎样动弹都是个不清爽。杨梅冲完澡,并没有擦拭,而是拿毛巾把那片镜子上的雾气擦去了。然后,杨梅就看到了镜子里的两条长腿。其实,杨梅想看自己的腿,大大方方地看就是了,还照什么镜子?可她就是想客观地看一看。杨梅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杨梅以一个外人的眼光看去,觉得镜子里的那两条腿要比史小慧的漂亮许多。那两条腿白白的,细细的,像两条修长的嫩嫩的葱白。葱白很直,合拢起来,中间一点缝隙都没有。葱白的外面,裹着一层水雾,晶莹闪烁,泫然欲滴。杨梅望着它们,怔怔地出了半天神。

杨梅认识王大山,还是三罗锅给说的。三罗锅是个媒合。那天三罗锅到家里求爹给他批块宅基地,为了讨好爹,他就说到了“沙村有个王大山”。开始杨梅没往心里去。那个时候,她已经在镇上的中心小学教了一年书。她那会儿当然要比现在还水灵,又白又俊。同事、朋友给她“说”了不知有多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她要是存了心,啥样的寻不到?她是没想找。所以她根本没理会“沙村”那茬儿。可是后来,她坐在里屋的床上,听到三罗锅说“是个军官”。她突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眼冒金星,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她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是匹白马。她站起来,扭了扭细细的腰肢——腰没闪着,心却乱了。

王大山正在忙着业务收发,只寄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王大山可比他本人好看多了,穿着军装,英姿勃发,勾引得星星都从夜空里跑出来,掉在了他宽宽的肩膀上。明媚的阳光下,那四粒星星银光闪烁,熠熠生辉,把杨梅照得都自惭形秽了。照片是全身照,但照片里的王大山一点也不见矮。后来杨梅才知道,是角度的问题,王大山让小兵蹲在地上给他照,所以把他拉得长长的,谁看他都像是在仰望。可是杨梅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两个人在信里在电话里已经聊了半年。开了春,王大山回家了。杨梅才发现,王大山原来那么矬,穿着皮鞋的他才刚刚到自己的鼻尖。那还是自己觉得第一次见面,应该低调些,穿了双运动鞋。杨梅失望得很。五短身材的王大山和那匹高大英俊的白马根本扯不上丁点儿关系。杨梅的心掉进了腊月的冰窟窿里,怎样扑腾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王大山回来的时候,杨梅正坐在床上对着手机发呆。王大山冲了个澡,急匆匆地爬上了床。王大山在床上腻得很。往常杨梅也由得他,毕竟两人都年轻,又总不在一处。况且她自己也是有点贪的。杨梅知道,肌肤也是有嘴巴的,要是那股子饥渴被勾出来,可是能要人命的。可是今天,杨梅却躲开了。男人的心有一个时候特别粗,就是王大山这个时候。王大山没有发现杨梅有啥反常,只是往杨梅身边蹭。这个时候,他的脸皮也特别厚,没脸没皮的。杨梅不理他,一把一把地推他。杨梅早就打定了主意。为此杨梅甚至穿上了那条黑裤子。但是男人抓心挠肝的时候,一层纱布又能管得了啥用?面对自己的老婆,男人要是厚下脸皮来都不管用的话,就只好不管不顾了——幸好,杨梅还是很了解王大山的。杨梅在骨节点上,按住那双毛毛糙糙的手,说,你告诉我,人家史小慧都能穿裙子,我为啥不能穿?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人家好看,给你丢脸了?

王大山停下了,嘴里喘着粗气。血充到了他的脑门,把他一张脸涨成了紫猪肝。杨梅看在眼里,心里很疼。但杨梅的心肠并没软一软。杨梅知道,只有在这个时候,王大山才会老实。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老婆?王大山的眼神怪怪的,充满着疑惑。

天这么热,为什么不能穿裙子?来的时候我还带了三条呢。

王大山低下头去,犹豫了片刻,才吭吭唧唧地说:对不起了老婆,我知道你热,也知道你穿裙子比穿裤子好看,可是,可是……其实就是因为你太好看了。

杨梅看着他,一脸的愕然。

王大山的脸上闪过一抹羞赧。他低下头,目光滑落在杨梅的两条长腿上。他说:好老婆,你要是长成林西媳妇那样,我也不管你了,可是谁让你这么俊呢?……老婆,你要是穿了裙子,他们都会看的……你的腿这么好看,我不想让别人看……

王大山把手放在杨梅腿上轻轻地抚摸着,他喃喃地说:老婆,你是我的,你只是我的……

杨梅开始有些惊讶。渐渐地,懂了。懂了王大山的杨梅脸上烫得厉害,心里却起了波澜,是怜惜,潮潮的,一波一波的,润湿了整个心床。杨梅伸出手,抚摸着王大山的脑袋。王大山的头发趴在头上,硬扎扎的,自卑而倔强,脆弱而纯粹。一阵夜风吹来,有点凉,杨梅向王大山的怀里缩了缩。王大山受了鼓舞,落在杨梅腿上的两只手开始缓缓地游动,渐渐地硬起来,一挺一挺的。杨梅的心里就生出了一群蚂蚁,乱糟糟地咬着她。蚂蚁们越来越多,越跑越快——看来是要下雨了。

夜里,杨梅被手机给惊醒。杨梅看了看,是阮少明,就匆匆地挂了。王大山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声是谁啊。杨梅说是杨柳。王大山翻了一个身,又睡了,很快发出轻轻的鼾声。杨梅将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想起史小慧来。杨梅悄悄摸出手机,犹豫了半天,给阮少强发了一个信息。夜里的信息都是精灵,它生了翅膀,在房间里盘旋了两圈,然后冲出窗外。信息飞过苹果树,飞过院墙,飞过群山,一直飞向了遥远的故乡——不过这些杨梅没有看到。黑暗里,杨梅左边看了看,是儿子。蛋蛋又蹬被子了,杨梅就给他掖了掖。杨梅又转头向右看了看,是王大山。杨梅看着熟睡的王大山。王大山睡得很沉。他的鼻翼轻轻地翕动着,和儿子一般无二。看着他,杨梅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杨梅侧过身,把他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了襁褓里的孩子。

过了不久,蛋蛋就和小兵们混得烂熟了。蛋蛋长了一副嘎样子,胖嘟嘟的,眼睛大大的,谁见了都会喜欢。蛋蛋和小兵们在一块的时间,大多是在晚上,也就是晚饭后到点名前的这段时间,或者是在周末。夏天里天长。吃过晚饭,太阳还赖在后山的山梁上撒泼,死活不肯下去。地平线从下面伸出手去拽扯它,就拽扯出了霞光万道。这个时候,蛋蛋也会去拽扯杨梅:妈妈,蛋蛋找叔叔,蛋蛋吃冰糕。

一旁的史小慧笑着蹲下来。史小慧说,蛋蛋乖,阿姨抱,阿姨给你买冰糕,好不好?蛋蛋歪着小脑袋,看看她,说,叔叔买。杨梅就沉下脸来,说蛋蛋,以后不许让叔叔们给你买东西,听到没?蛋蛋看看她,噘着小嘴,说:听到了。

可是一出门,蛋蛋就被迎面碰到的小兵们抱走了——有时是这个,有时是那个,有时是这些,有时是那些。蛋蛋也不认生,谁抱跟谁走。杨梅这个时候并不阻止。懂了王大山,杨梅就懂了他们。杨梅知道,他们不是在讨好自己,也不是在讨好王大山,他们是真心喜欢小孩子。他们在这个山沟沟里,一待就是多少年,他们出不去,外人也进不来,他们就成了一些绝缘体。他们接触的人,也就这几个战友,他们甚至连亲人的模样都忘记了吧?每一天,他们都是与这片大山相伴,上山,下山,吃饭,训练,睡觉……可也就这样了。时光流逝,外面日新月异,他们却还停留在他们入伍的那个年代。他们还有诸多的禁忌,不许用手机,不许上网,不许听收音机……他们的日子单调,孤寂,毫无新意。杨梅知道,一个小孩子,是能够给他们带去许多欢乐的。

他们去远了,杨梅也不担心。杨梅既不怕孩子丢,也不怕孩子磕着碰着的——她知道,那些小兵们,看着毛手毛脚,其实心细得很呢。杨梅遥遥地对蛋蛋说:记得妈妈说的话,不听话回来打你屁股。蛋蛋很乖地说:哦——可是没用,小兵们逗着蛋蛋玩,玩着玩着就忍不住给他买点儿东西,或者是一根冰糕,或者是一个果冻,或者是一根双汇玉米肠……东西到了孩子手里,他又怎么会不吃?

渐渐地,蛋蛋晒黑了。可是蛋蛋也跟着小兵们学会了很多东西。闲暇时,杨梅和史小慧就看蛋蛋表演。杨梅说蛋蛋,立正。蛋蛋一跺脚,站得直直的,仰着头,两只小手夹得紧紧的,像模像样了。杨梅说,敬礼。蛋蛋就抬起手,把手举到了耳朵旁——有时是左手,有时是右手,两个女人也看不出来对错来。蛋蛋的动作不标准,他的小手总是半握着,小脑袋也总是歪向一边。可依然会惹出一片格格的笑声。杨梅说,蛋蛋,你走个齐步让阿姨看看吧?蛋蛋就挺起了小胸脯,煞有介事地向前走,还边走边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有时候,他也会喊番号:一二三四……当然,蛋蛋总是喊不到点子上。

对于蛋蛋的错误动作,王大山回到家里,没少进行过纠正。可是蛋蛋听不进去,依旧我行我素。王大山就笑笑,任由他。王大山又去教蛋蛋数数。其实蛋蛋会的,可蛋蛋从来不肯好好地配合他。王大山说:六。蛋蛋说:弄!王大山说:八。蛋蛋说:二!王大山说:六八。蛋蛋说:弄二!王大山在纸上写下一个“3”,说:这是三。蛋蛋说:这是六!王大山呵呵地笑。蛋蛋也笑。爷俩儿嘎嘎地在沙发上笑成了一团。杨梅从厨房端着饺子出来,说蛋蛋,跟妈妈说,六。蛋蛋说:六。杨梅说,八。蛋蛋说:八。杨梅说,六八。蛋蛋也跟着说:六八。杨梅指着王大山手里的纸,说这是几?蛋蛋说:三。

蛋蛋对周围的环境和人熟悉了,就不那么乖了,变得调皮起来。用老家的话说:淘得要死。

吃饭的时候,蛋蛋只吃了三个饺子,就不吃了,在屋子里乱转,还背着两只小手,摇头晃脑的,像个领导下连检查内务似的。王大山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又吹,说蛋蛋来,吃包包喽。杨梅抬起头看看他,一边吃一边说:你吃你的,别管他,他不吃说明不饿,别惯他毛病。她的脸色很平静,好像蛋蛋不是她儿子。王大山不理会她,把饺子放在碗里,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去追蛋蛋:蛋蛋吃包包。把饺子递到了蛋蛋嘴边。蛋蛋摇摇头,说:不吃包包。径自走了。走到脸盆前,哗哗地尿了一泡。王大山惊喜地发现,蛋蛋竟然会站着尿了——从前他都是蹲下尿。

杨梅走过来,抓住蛋蛋一条小胳膊,另一只手“啪”地打在了蛋蛋小屁股上——脸盆里,是杨梅没洗完的衣服。

王大山反应过来,就沉下了脸。王大山说,你干什么你!杨梅说你别管,吃你饭去。王大山不动。杨梅看看他,眼睛里冒出了火星星。杨梅说,你去不去?王大山就坐回了沙发上。杨梅眼里的火星星没有?肖散,还聚集了很多乌云,黑压压地在她脸上弥漫着。王大山看得心惊胆战的。王大山说:不许打孩子哦,打孩子是不对的——声气里已经软了。

蛋蛋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呼呼地往卧室跑。杨梅不追他。杨梅定定地坐在沙发上,厉声喊:王雨轩!蛋蛋就站下了,乖乖地答应:哎。声音弱得很,再没了刚才检查时的气势。杨梅说:站墙根去!蛋蛋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王大山,求助了。可是王大山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像被扯长了的两根头发丝,细细的,又软弱又无力,随时都能扯断的样子。蛋蛋就收回了目光,乖乖地走到墙根底下,面对墙站定了。他低着头,小脑袋与墙壁若即若离。

杨梅看着蛋蛋,声音缓和了一些,却还是重得很,全不像平时的她:王雨轩,你刚才做得对不对?

不对。蛋蛋的声音很轻,却连着王大山的心尖尖,揪得生疼生疼的。

尿泡泡该去哪儿?

去厕所。

你知道错了没有?

知道错了。

错了怎么办?

罚蛋蛋面壁。

杨梅就不再理蛋蛋了,转过身来吃饭。果真,蛋蛋就那样站在墙根下,一动不动。蛋蛋幼小的身躯映在高高的墙壁下,像是一根孤零零的含羞草在风雨中飘摇,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王大山看着蛋蛋,眼泪都快出来了。杨梅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摇了摇手,说:别管他,吃你的饭。

杨梅一直把碗里的饺子吃完了,才把蛋蛋唤过来。杨梅拉住蛋蛋,说蛋蛋,以后你再这样,妈妈就把你关小黑屋里,记住了没有?蛋蛋说:记住了。杨梅说来吃饭,妈妈喂。杨梅把蛋蛋搂进怀里。这回蛋蛋乖得很了,偎在杨梅怀里,大口大口地,一直吃了七个饺子。吃完了,蛋蛋仰着小脸说:妈妈——蛋蛋饱。他把“妈妈”喊得腻腻的,嗲得很,像是在撒娇。杨梅说,那你亲一下妈妈吧。蛋蛋踮起脚尖,在杨梅脸上“啵”地亲了一口。杨梅咯咯地笑起来。蛋蛋像是受到了鼓舞,大声说:妈妈,蛋蛋亲那边儿。杨梅侧过头,蛋蛋又在她另一侧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王大山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忍不住,说蛋蛋来,跟爸爸玩。蛋蛋不看他。蛋蛋大声说:跟妈妈玩。又说:爸爸洗碗。

王大山一晚上都闷闷不乐。睡觉的时候,王大山睡在床边上,离杨梅远远的,翻个身都能掉下去的样子。王大山侧着身,把一个脊背给了杨梅。杨梅知道他在跟自己怄气,就叹了口气,把衣服脱掉,从后面搂住了他。她的乳房紧紧贴住那个光溜溜的脊背。他的身子颤了颤,却依然不为所动。杨梅说我知道你醒着呢。杨梅说你不能跟爹跟娘一样,老人都惯孩子,可是咱们不能惯着他,孩子从小就要教育,玉不琢不成器呢。王大山的身子就转了一下,平躺着了。王大山说,教育归教育,可是你也太厉害了吧,看你把儿子吓的。杨梅叹了口气,说:你要是在家,我也不会这样,你以为我不心疼啊?——可是教育孩子,要有慈母,也要有严父才行,这样孩子的人格才能健全。你这个当爸爸的不在,可不就得我一个人充当两个角色吗?

王大山有些愕然,沉默了半天。过了一会儿,王大山向里转了一下身子,离床边就远了,却和杨梅面对面了,鼻尖都碰到了一块。杨梅知道他不生气了,嘻地笑一下,松开手,扭到一边去了。一只胳膊从后面伸过来,一把握住了她。

黑暗里,王大山悄悄地问:小黑屋是怎么回事,比站墙根还厉害吗?杨梅笑道:那次二舅来家里,跟爹在喝酒,蛋蛋围着桌子闹,俩老人都没法进行了,我就把他拉去了东屋,打了两巴掌,又关了几分钟——你知道,东屋黑咕隆咚的,儿子被吓坏了,以为我不要他了,哭了半天……

杨梅知道,王大山每天上班的地方叫洞库,可她从没去过,也没想过要去。她觉得,不就是个破山洞嘛,里边存了一些枪啊炮啊的,电影电视里都有,也没啥好看的。主要是,王大山从没说过让她去,也许是不太方便——杨梅不想让他为难。可是史小慧很想进洞库看看。她觉得,看一看,将来回了老家就有夸耀的资本了。然而军事重地,史小慧进不去,就很沮丧。作为一个士官家属,史小慧在部队里住了这么久,已经是违反了规定的,这还是领导们看在他们老是要不上孩子,林西又是业务骨干的分上,才没有深究。所以无论她,还是林西,都活得小心翼翼的,哪还敢提什么要求?史小慧想进洞库,就只有把心思放在杨梅身上了。史小慧想,要是杨梅去了,自己抱着蛋蛋,也能跟进去看看。最后,杨梅架不住史小慧的央告,转念一想,看看也好,就算留个念想吧。答应跟王大山说说。王大山没敢做主,给主任打电话请示。主任倒是很爽快,说你这么大个队长,这点小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嘛。

王大山只让杨梅看了一个库。从上到下有三十多个库,平时查库,王大山要两天才能查完。要说让杨梅一一看个遍,显然不可能。王大山考虑再三,最后选择了六组三,也就是林西那个库房。上山前,王大山嘱咐了又嘱咐:多穿点衣服,里面冷,看看差不多就出来,别带手机照相机,这是规定……唠唠叨叨,跟婆婆似的。杨梅本来还想照几张照片的,听他一说,就把手机扔在了床头。

进了库杨梅才知道,和自己想象的大不一样。本来以为粗粝粝的,满眼都是凸出来的石头茬子呢,没想到却很精致,地面很平坦,上面刷了一层砖红色的地板漆,墙壁也很光滑,刷着白色涂料,和家里的墙没啥两样。洞库很大,十几米宽,拱顶高有五六米,特别长,幽深幽深的,隧洞一样看不见尽头。杨梅实在想不出这样大的山洞是怎么挖出来的,况且,还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七个八个,而是几十个!王大山告诉杨梅,都是从前的老兵们生生掘出来的。杨梅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她赶紧用手捂住,生怕再也合不拢了。天啊,家里挖个红薯窖还得两天呢!——那还是挖土!

昨天刚接收了一批物资,林西带几个小兵正在码垛。军绿色的木箱子,已经码了两米多高。王大山把脸贴在箱子组成的竖平面上,打枪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一瞄,右一瞄。转过头来,他的脸色已经变了,像是落满了一层寒鸦。林西你过来看看,码的这是个狗屁!七扭八歪的,就你这个标准怎么争红旗库房?!王大山不是在说,也不是在喊,是在吼。林西一个哆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站在那儿变成了一只木箱子。杨梅觉得王大山太过分了,当着人家媳妇呢,你让人家的脸朝哪儿放?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小兵?杨梅就扯了扯王大山的衣袖。王大山脸上的寒鸦被她扯得抽了抽,却没散。王大山冲林西说,你带她们去里面瞧瞧!

两个女人随着林西向里走。杨梅朝身后看了看,王大山弯着腰,拿一根撬棍正在调整那些箱子垛。

洞库很深。走到尽头,分了叉,向左向右各有一个洞。林西给她们解释,刚才那个是主洞,这两个叫横洞。杨梅忽然想起一件事,问这山洞里的石头挖出来都堆哪儿去了?林西说,掏出去扔进山谷里,就成了咱们上山的路。杨梅说,这么大的洞真是当兵的挖出来的吗?他们不怕石头掉下来砸到呀?林西说,当兵嘛,哪有不流血的?顺着山路往上走,顶头有个烈士墓,埋的就是那些建库牺牲的老兵们。杨梅啧啧地惊叹着,说当兵真的是不容易啊,从前听都没听过,还以为光战场上才有牺牲呢。史小慧害怕起来,她抬头看了看拱顶,说阿西,这洞不会现在塌了吧?林西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倒不会,他说,都经过专家们检测验证过的。

左横洞是个轻武器展训中心。主洞里都是装满枪的木箱子,而这里摆的却是一支支没有任何包装的裸枪。林西告诉她们,这个中心就是专供参观的,这里摆放的枪很多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然后,给她们讲,哪支枪参加过抗日战争,哪支枪参加过朝鲜战争,哪支枪是缴获的,哪支枪是退役的……中心很大,枪也很多,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应有尽有。转了一圈,杨梅却始终没提起多大的兴致。杨梅不太喜欢这些东西,她觉得它们都是凶器。一想到给它们填一粒子弹就能杀死一条生命,杨梅心里就抖颤得厉害。杨梅看了看史小慧。史小慧总是要来,却也不见她有多么激动。杨梅就想,女人毕竟是女人,天生的就应该是油盐酱醋——在厨房里,她们总是兴致勃勃,充满了热情和想象力。让杨梅觉得奇怪的是蛋蛋。蛋蛋平日里是多么喜欢枪啊,每次走进玩具店,不给他买一把他能缠你半天。可是现在,面对这么多的枪,蛋蛋却老实得很,靠在史小慧的怀里,像个布娃娃,既不伸手,也不说话。杨梅想不通,只能归咎于一个词:杀气。

库里冷得很。杨梅穿了一件T恤衫,外面又套了一件王大山的迷彩服。可还是冷。这里的冷和冬天又不一样。冬天里的冷是冷呵呵的,这里的冷是冷森森的,像是有把枪顶在脑门上。杨梅甚至感觉到,寒意正在顺着她的汗毛孔往里钻,不一会儿,便钻入了骨头,钻进了肺腑。杨梅从史小慧怀里接过蛋蛋,说快走吧。

王大山正在主洞里搬箱子。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吊栏背心,两手抓住一个箱子的两端,胯骨一顶,就把箱子高高举过了头顶。杨梅看到,王大山举着木箱,像挺举运动员一样,两臂一曲,一挺,箱子被抛到了两米多高的垛顶上。垛顶上的小兵将箱子码得整整齐齐,露出了侧面的两行白字。数量十支。重量:七十五公斤。杨梅瞟了一眼,一口凉气灌进了她肚里。那么一个不起眼的箱子,竟有这么重?比一麻袋麦子还重?!杨梅看着王大山两膀子的疙瘩肉,忽然想到了他……难怪自己每次都要喘不过气来呢。杨梅脸上烫烫的。原来他的力气都是从这里练出来的。

出了门,天气忽然热起来。汗毛竖起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迷彩服潮乎乎的,杨梅脱去了,顺手理了理头发。头发湿漉漉的。杨梅觉得奇怪,怎么像下了场大雾似的?

嫂子,王队长的身体怎么样,好不好啊?

杨梅的心里忽然一跳,脸颊涌上两团红云——她刚刚才想过的。史小慧正在看着她。杨梅慌得更厉害了,心想,要死了,这种事,哪能这样直捅捅地问?……不知道该说什么,既不能承认,更不能否认,只有支支吾吾地:还,还可以吧。

嫂子你晓不晓得,洞库里的湿度有好大?百分之八十哦,在里面可是要生病的。现在,我家阿西的腰和膝盖都患有风湿。有一次夜里睡着了,他的膝盖往外直渗水,开始我还以为是汗呢,后来才晓得,是寒气,吓死人了。嫂子,王队长有没有这些病?听阿西讲,他只在洞库里待了一年就患上病了。

杨梅听得心惊肉跳的,不觉怔了怔。她想,原来他的工作是这个样子的,还不光是累呢。她想了想,也真难为他了,每天累了一天,回去还要哄自己开心。可惜,自己却很少关心过他,很少去问他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也从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样——唉,自己只顾着家里那些事儿,还有自己的那些小九九,却把他给忘了。人是不是都这样,常常会把最亲最近的人给忽略掉?她忽然有些心酸起来,眼角有毛毛虫在往外爬。你呀你,那是你男人哟,你怎么就不知道怜惜怜惜他?她对自己说。

下山回来,杨梅打开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有三个新信息,还有五个未接电话。全是阮少明。杨梅翻开第一个信息。阮少明说,杨梅杨梅,你怎么也不理我,我把药方偷出来了,你怎么感谢我……杨梅皱了皱眉,没往下看,干脆删了。又翻开第二个和第三个,都是药方。杨梅寻了支水笔,把药方抄下来,然后把信息和通话记录都删了。杨梅给阮少明回了个信息:谢谢你啊。可你别想多了,还是那句话,我们只是同事,你还是早点寻个媳妇吧。

信息发出去,杨梅想起阮少明文质彬彬的样子。阮少明小她好几岁,去年大学毕业后来到中心小学,对自己有点着迷。阮少明细高身材,戴个眼镜,倒蛮像那匹白马。恍惚里,杨梅有点惆怅。可是一眨眼,王大山的身影浮上来,刹那间,把白马砸得灰飞烟灭。王大山矬矬的,胖胖的,丑丑的,可是王大山能吃苦,对自己和孩子死心塌地。也就够了,女人么,还希图个啥?人这一辈子,谁的手心里都会握有两把幸福,你要是不知足,还想去捕捉别的东西,就先撒开手吧,把手心的幸福放下,可是,你知道那东西是不是幸福?说到底,人这一辈子很快,还是要懂得珍惜。王大山的身影越来越大,渐渐地,弥漫了,把杨梅整个人充盈得像个充气娃娃,鼓荡荡的。杨梅的身体里盛不下这许多,就化成热气哈了出来。热气出来的时候,扯了扯杨梅的嘴角,扯成了笑容,像是一朵花。

晚上,杨梅老是盯着王大山的膝盖看,王大山就跟她戏谑,说你老看我干什么是不是想我了,再说了,你看的也不是地方呀。杨梅啐了他一口,问你的身体没事儿吧?王大山说,我的身体好不好你还不知道吗,那你再测试一遍呗。像烂铁皮见到了吸铁石一样往杨梅身上黏,杨梅红着脸躲开了。杨梅说你有点正行好不好,说正事呢,你腰上腿上有风湿没有?史小慧说你们在洞库里待着,都容易得风湿病,是不是真的?王大山疑惑地看看她,说那倒不假,不过你老公胖,脂肪厚,所以没那么严重,就是阴天下雨的时候膝盖会有点疼。杨梅心里一松,吐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变得有点散,懒洋洋的,像个刚生完孩子的小媳妇,仰靠在床头,坐也坐不住,夹也夹不紧。王大山看出了苗头,来了个恶狗扑食。这回杨梅没动。杨梅说,你轻点,你以为我是那些木头箱子啊。过了一会儿又说,明天我想和小慧去城里转转——不过这话王大山没听见。

山路难行,部队距城里又远,那辆绿色的面包车绕了一个小时竟然还没出山。不过杨梅不着急。反正也没啥要紧事。顺便看看山里的风景吧。从前,杨梅一直以为所有的山都是像画里那样,很陡,很巍峨。看来不是的。这里的山就是温和的,虽然每一道山梁都很高,每一条山谷都很深,可是起起伏伏,并没有太多的悬崖峭壁。杨梅觉得,这里的山像个老人,沧桑,安静,虚怀若谷。盛夏的阳光总是很好,白花花地洒下来,让这个老人有了慵懒的睡意。一阵微风拂过,它终于打了个哈欠,睡去了。小草和树木轻轻地给它披上一层绿色的轻纱。轻纱上,绣满了五颜六色的山花。不时有柿子树、山楂树飘进眼帘,上面滴溜溜挂满了红的黄的青的果子。史小慧告诉杨梅,都是野树,到了秋天,果子成熟了,也没人去摘,会一直挂到冬天。杨梅就很惊讶,想起在老家,这些都是好东西,集上卖得很贵,谁想在这里竟然没人要呢?

下车的时候,蛋蛋醒了。这个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杨梅就把蛋蛋放下地,牵着让他自己走。史小慧从包里拿出一把伸缩柄的遮阳伞,杨梅暗笑,想南方的小女人就是娇气,太阳底下还撑把伞,老家里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三伏天里该下地下地,该赶集赶集,可也没见谁举过伞。没承想,史小慧打开伞,举在了蛋蛋头上。嫂子,小孩子皮肤嫩,太阳这么毒,紫外线会晒伤的。这个史小慧,一下子让杨梅手足无措起来。杨梅看了看儿子,小小的人儿,小脸儿已经晒得通红。杨梅怜意顿生,心里对史小慧充满了感激。杨梅想说谢谢啊小慧,却没说出口。有些东西,心里清楚就行,说出来就俗且浅薄了。杨梅看了看史小慧,发现史小慧也在看她——两个女人目光相对,谢谢已经从杨梅的眼里传递出去,史小慧收到了,冲她笑了笑。

女人都喜欢逛街,她们两个也不例外。可是太阳的眼睛太毒了,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们,恨不得在大街上就能把她们撕去衣服揭层皮。两个人都面红耳赤。看了看蛋蛋,俩人商量说这鬼天气,咱们也别逛了,早点买完东西早点回吧——其实史小慧本来没想买啥,她就是陪杨梅来玩的。可是后来,路经一个童装店的时候,史小慧忽然起了念头,要给蛋蛋买一身牛仔的小衣服。杨梅不让,最终也没拗过她,只好依着她。杨梅发现,南方的小女人,看着像块糯米糕,其实犟起来,也是个硬邦邦的窝窝头呢。

杨梅却是有备而来。她的目的很明确,问了路,径自去轻工大厦买了一件自发热护腰和一对毛茸茸的黑色皮革护膝。史小慧看到了,有点惭愧,说嫂子,你对王队长可真是上心哦,我怎么就一直没想到呢?——也给林西买了一套。

本来要去药店的,路过一家化妆品专卖店,都已经走过去了,杨梅忽然又转头回去,花八百块钱买了一盒玉兰油产品。里面就两个小瓶,一瓶护肤霜,一瓶爽肤水。史小慧啧啧地惊叹,说这么贵呀嫂子,王队长不会说啥吧?杨梅摇了摇头,说,我花钱他倒是舍得。心里却在一阵阵地疼:可是小半个月的工资呢,八百块钱,能给蛋蛋买多少零食多少玩具啊?都能把那块手表买下来了——那次去东昌府,她给他看上了一款手表,雷达牌的,也才八百多块钱,杨梅狠了狠心,又狠了狠心,终究没敢买,不是不舍得,是怕他又生气。她刚才说得对,王大山是舍得为她花大钱的,譬如她冬天那件白色的波司登羽绒服,是蛋蛋出生那年他探亲路过济南花了一千多块钱买的,还有那件秋天穿的花边立领长袖,他竟然花了四百八!不就一件褂子嘛,好看倒是好看,可也没看出有多好,就那么贵!自己忍不住埋怨他,他却说:钱嘛,挣了就是给你花的……可是他对自己向来抠得很,去年夏天他探亲时候,自己给他买了双棕色的皮鞋,很漂亮,也不太贵,才一百二。可就惹着他了,他指着脚上那双张嘴的三接头气哄哄地说:我们部队里发鞋,你花这钱干啥?!

在药店买了两套真空磁疗拔罐器之后,史小慧说:嫂子,咱们还买些什么呀?杨梅说:还剩最后一样东西。杨梅不说买啥,史小慧也不好问,却听杨梅跟人打听:哪儿有中药房?史小慧很纳闷:是不是又给王队长买的?满腹怀疑地跟着杨梅钻进一个小巷子,看她掏出一张纸,让那个戴眼镜的小老头包了一大堆药。出门的时候,杨梅把药递给史小慧。史小慧忍不住,说嫂子,这是治风湿的吗?我也给阿西买一些。杨梅摇头说不是,是给你买的。她脸上含着笑。我专门给你寻的药方,你吃了试试。史小慧一脸的疑惑。杨梅说,是生娃娃的药,我们那儿挺有名的一个老中医,专门治这种病,传了好几代了,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药方,你先吃吃看……南方的小女人骚情,杨梅的话还没说完,史小慧已经感动得不行了,泪珠子像鱼肝油一样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儿。史小慧说嫂子,不管行不行,我和我们家阿西都会感激你一辈子呢。

一辈子?可别这样说。杨梅笑了笑,忽然想说,几服草药嘛,又不是玫瑰花。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王大山的手里还擎着一枝花。竟然是玫瑰!那支玫瑰花通红通红的,像火烧云一样。春天,农村的田野里开遍了五颜六色的花,油菜花、蚕豆花、紫云英、婆婆纳……可是,唯独那一支玫瑰,在空旷而辽远的天空下显得是那么突兀,那么脱俗。杨梅眼前亮了亮。她看了看那个让自己伤心又失望的小矬子,没有想到他还有这般情调。那一天,要说还有一件事不让杨梅觉得那么堵,就是那朵玫瑰花了。接过那支玫瑰花,杨梅也在心里打消了那个刚刚萌发的念头。杨梅暗暗地叹了口气,忧郁地想:要么,再谈几天看看?

现在,杨梅意识到,从她接过玫瑰花的那一刹,她的一辈子就和他牵扯上了。“一辈子啊”,杨梅想,“要是说,一朵玫瑰花就能要了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女人可也太不值钱了吧?”——想着笑了,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爱上了那个家伙,和玫瑰花有什么关系?

回到家里,杨梅把史小慧给蛋蛋买的衣服拿出来让蛋蛋试穿,王大山看到了,说这不是春秋天穿的吗,现在怎么买这种衣服?杨梅给他解释,是史小慧买的,说是让回去老家穿,到时候看见衣服就能想起她来。王大山怔了怔,忽然拉下脸来。王大山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你让我以后还怎么管林西?杨梅没想到王大山的反应这么大,觉得不就是一件衣服嘛,没必要上纲上线的。但杨梅没这样说。杨梅知道,他是个倔驴,认死理儿。平日里,王大山对她百依百顺,可他要是真来了脾气,杨梅从不跟他正面交锋。杨梅想了想,浇地一样,从侧面挖开了一条口子。杨梅说,我给史小慧要了一个治疗不孕症的偏方,史小慧很感动,就给蛋蛋买了身衣服。果然,有了这条岔口,王大山蓄积的情绪不再鼓胀,甚至连大方向都变了。王大山说,你从哪儿弄的这种偏方,管不管用啊?别给骗了,害得人家林西白花钱。杨梅没说钱的事,反问道:阮九章你总该听说过吧?王大山惊讶起来,说是社庄那个家伙吗?听说他只抓药不出方,你是怎么弄出来的?杨梅看了看他,说,他孙女跟我是同事。

本来,杨梅还想跟他说说那套玉兰油呢,但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就忍住了。

睡觉前,杨梅拿出拔罐器,在王大山的膝盖上罩了一会儿,拔出一团团的雾气。卸了罐,王大山看着那些蒙古包似的紫圈圈,受了感动,说老婆你对我真好,我一定会保护好身体,好好伺候你。王大山看着挺老实,在杨梅面前却坏坏的,说的话总是意味深长。杨梅有时候能听I董,有时候听不懂,也有时候听懂了却故意装不懂。这次,杨梅没有听懂,她撇了撇嘴,说还你伺候我,你不看咱们村嘛,都是老太太伺候老头,要是咱俩老了呀,肯定也是我伺候你,像三大爷跟三大娘那样,你动都不能动了,吃喝得靠我喂,拉撒得靠我背,嘻嘻,你平时坐个轮椅要是想出门转转,也得靠我推着你……

杨梅说着笑起来,拿手在王大山的头上亲昵地抚了抚,像是抚摸儿子一样。杨梅的动作水到渠成,可是在王大山看来,却是非同小可的。从前,杨梅从未对他这样温柔过。杨梅和大多的山东女人一样,传统,内敛,即便俩人有什么亲热动作,也都是王大山主动,杨梅逆来顺受,或者说半推半就。所以,王大山受宠若惊了。王大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直往外漾,一股接着一股,直冲上头顶,先是脸颊,再是眼睛,红了一圈,又红了一圈,慢慢地荡漾开来,浑身上下都是暖的。

回到家,王大山一下子把自己扔在了床上,告诉杨梅:不干了,转业!

上午,上级的工作组去洞库检查,在八组查出了一些问题。八组是器材库,比较琐碎,摆放乱一点也还可以支吾一下,但坏就坏在物卡不符。是刘德生这个鸟玩意,物资接了十几天了,他竟然还没有下账!主任陪同着,脸上立刻就阴了下来——当时没发作,一双眼睛能扎得死人。

王大山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他没想到会闹那么大。

吃完中午饭,工作组走了,全体干部接到通知,“到二楼会议室开会”。在会上,主任非常愤怒,把桌子拍得山响。“本来,我们准备得很充分,大家也都很辛苦,但就是因为个别单位、个别干部思想上不重视,在检查中出了问题,让大家的辛苦白费了,也给仓库抹了黑!——王大山!”王大山一直低着头,心惊肉跳的,急忙到一声,脸红脸白地站起8来。“提前通知了好几天,你是怎么准备的?你这个鸡巴队长是咋当的?!……”主任竖起食指,鼓槌一样敲击着桌面,咚,咚咚……像每个人的心跳。王大山埋头不吱声,紧夹的两只胳膊像寒蝉的翅膀一样微微颤抖着。他勾了勾手指,拿指甲去掐手心,手心冰凉冰凉的,毫无知觉。后来,他实在受不住这种威压,壮着胆子表了个态:“主任,我们这次捅了篓子,回去一定好好整顿。”“整顿?整顿就算完了吗?你!回去写份检查,下周四全库军人大会上做检查!”天津人嘴巴不饶人,主任中午又喝了点酒,“自己想想,还能不能干了?干不了就滚蛋!”——都知道,在部队里,领导对一个小干部说滚蛋,那就是转业了。

转就转!操,有什么呀?!

王大山仰躺在床上,一肚子的火气,一肚子的委屈,脏话都出来了。按说,杨梅应该高兴才对呢,转业回去,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可是杨梅高兴不起来。王大山的脸上愤愤不平,可是细看去,一堆一堆密布的还是愁云。看着他,杨梅的心里忽然酸酸的——是心痛的感觉。可是自己的男人,自己最亲的亲人呢。杨梅的身体里就有什么东西漾出来,柔软得很。她俯下了身子。大白天的,蛋蛋在不远处玩。可杨梅不在乎。这一刻,她真的啥也不在乎了,她的眼里只有他。她就那样趴在了王大山的身上,纤细的双手捧住了那张胖脸:老公,没事啊,你要是觉得心里堵,咱们就转——只要你高兴就好。

王大山看着她,脸上的阴霾渐渐有了消散的迹象。

老公,回去也有回去的好,至少咱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你要是不想上班,我来养你,你就在家看看孩子,照顾照顾爹娘——老公,只要你舒坦就好。

杨梅这话说得天真。王大山忍不住笑了笑,眼圈却红了,里面有晶莹的东西闪烁。王大山把手环上来,搂住了她。他说老婆,你真好,可是我怎么听着自己像是吃软饭的呢?你看我像吗?……忽然,抱着她翻了一个身,两个人的上下关系就换了。杨梅吓了一跳,红了脸,急忙去推他:你想干什么?大白天的。没想到,这次王大山的脸上却是一本正经的,甚至,还有些郑重。王大山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老婆,我决定了,过完年就转,你放心,我回去再怎么也能分个工作,说不定还不错呢。再说了,天天都能看到你,能见到儿子,多好啊——个破山沟,啥好地方?!

十一

王大山把检查交给了主任。不晓得主任是否喝多酒给忘记了,抑或是酒醒后发觉对他的惩罚过重了,反正主任没再说让他“在全库军人大会上做检查”的事。主任把检查翻了翻,扔进了抽屉,说: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王大山有点心灰意懒。毕竟,虽然没有当着全库官兵做检查,可是“全体干部”也是个老大的圈子。渐渐地,全库人都知道了。坏消息就是这样的,见风就长,开始只是个空洞洞的骷髅架子,风一吹,慢慢有了血,有了肉,眼睛鼻子的全出来了,一眨一眨,都活灵活现了。

听说保管队队长要换呢?

嗯,主任都发话了,让王队长年底转业。

其实多大点事儿,不就是个物资清查嘛,三十多个库,谁也免不了有挂一漏万的时候。

听说是领导早就对他不满了,故意找个茬想整他?

这些消息在空中飘着,有些随风散了,有些飘进了王大山的耳朵。王大山也不去理会,一路低着头,见谁也不说话,径自回了家——那里是他的小窝,那里有他的老婆和儿子,他们不会笑话他。相反,老婆还会给他舔伤口,儿子会逗他开心。

这几天,杨梅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饺子、合子、卷卷、菜饼、手擀面……晚上,杨梅还会拿两瓶啤酒,弄几个小菜:拍黄瓜、煮花生、烧茄子、焖丝瓜、小炒肉……清凌凌的月光下,杨梅也陪他喝两杯。杨梅的酒量不大,还脸红。每次喝完酒,她的脸都红扑扑的,像盛开在楼下的玫瑰花。夜里,儿子睡着了,微醺的杨梅总是很温柔。温柔起来的杨梅变成了家乡的桃河,安静,汪洋,波光潋滟。王大山站在岸边,看着波光粼粼,看着波涛汹涌,忍不住,一个猛子扎进去,暖暖的河水瞬间将他淹没了。他久久地徜徉着,直到身疲力尽,直到力竭身死——身躯死了,灵魂活了,出了窍,飘上了云端……

王大山喜欢这样的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让他乐不思蜀。无精打采地在队里坚持了一天,王大山干脆找姚医生开了份假条交给政治处,以腰肌劳损的名义——反正这种病很多当兵的都有,而且真假莫辨。

除了早操、开会等集体活动,王大山不怎么去队里。其他分队的人倒也罢了,大不了不去理会。可你怎么有脸去面对那些平日里被你呼来喝去的战士?那些个眼睛,哪一双不是左眼睛嘲弄、右眼睛讥笑?王大山偶尔去一趟队里,也是面无表情,很少说话,全没了往日的威风。开饭的时候,杨梅正在厨房里做蒜泥茄子,她一扭脸就看到了那支松松垮垮的队伍,有些散,像撒在山坡上的羊群。值班的是邵亮,高炮班的班长——这个时候,杨梅已经认识了很多小兵。队伍在饭堂前停下,邵亮拍打着唱了首歌,杨梅听出来了,是《过硬的连队》,可是声气里没有一点蓬勃的意思,反倒软塌塌的。小兵们耷拉着头,像太阳底下一棵棵被扯断根的秧苗,蔫得很。杨梅扭头看了看王大山。王大山在沙发上与儿子笑成了一团。杨梅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也就三天的好光景。到了第四天头上,王大山坐不住了,渐渐变得狂躁焦虑起来,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无所适从。电视机里正在唱歌:生命如水,有时平静,也有时澎湃……王大山一阵心烦意乱,他拿起遥控器,按来按去,按去按来,最后把遥控器摔在了床上,说:操!走出卧室,坐到沙发上,两只眼睛却扔在窗外的远山之后。周五了,未来的两天不进库,往常这个时候,他会到几个重点库房去转一转,提醒保管员别忘关灯,把门锁好。别人还好,尤其李文强这家伙,总是丢三落四的。哎,但愿这家伙别再忘了。

蛋蛋把积木倒在地上,说,爸爸来,垒高高。王大山说好,爸爸给蛋蛋垒个大房子好不好?蹲下去,捏起那些五颜六色的长的方的圆的木块,添砖加瓦,建成了一个方正的空间。蛋蛋指着告诉杨梅:妈妈,大房子。王大山左看右看,却不像房子,倒像是个鸟笼。王大山手一挥,鸟笼散了,积木摔在地上,哗啦啦一片响。王大山站起来,说蛋蛋自己垒,爸爸给你洗苹果吃。

杨梅在揉面,眼睛却一直落在王大山的身上。杨梅看出来了,他的心不在这儿。同时,杨梅也明白了,房子不是这个男人的天地。杨梅暗自叹息一声,心里说不上是喜是忧。杨梅说,衣服湿了。王大山一惊,觉到肚皮凉,低头一看,裤门前湿了一大片,像是小便失了禁。杨梅说,要不,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去队里干活去吧。王大山怔了怔,一摇头,说,像我这种后进干部还干什么干?都要走的人了!杨梅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心里涩涩的。

蛋蛋在家还是待不住。吃过晚饭,蛋蛋把杨梅的鞋拿给她,扯她的手:妈妈,蛋蛋吃冰糕。王大山已经有两天没出门了,杨梅看看他,告诉蛋蛋:你去拉爸爸。王大山却不去。他看了看窗外,摇摇头说:我洗碗,你带孩子去玩吧。

太阳躺去了山梁后,可它的眼睛还大睁着。天亮得很。杨梅领着蛋蛋走过食堂,走过澡堂,走过招待所。操场上几个小兵在打篮球,看到杨梅,就停了,呼呼地跑过来,抱着蛋蛋一阵耍。杨梅呵呵地看着他们笑。有几个保管队的,带头的是邵亮,还有彭少龙、魏春峰、李立。杨梅说蛋蛋走吧,让叔叔们玩。李立就不玩篮球了。李立说你们玩吧,我跟蛋蛋玩去了。李立抱着蛋蛋往营门走。蛋蛋想吃什么?冰糕?走,叔叔给你买好不好?……

太阳一下山,天地间就有了凉意。梧桐树叶在风中流淌,发出哗哗的声响。路上的树叶渐渐多起来。灰白的水泥地上,到处是巴掌大的落叶,和干枯的断枝。凋零的梧桐花三五成群,它们紫色的小脸上刻着脚印,像一个个被踩碎的小喇叭。白色的垃圾袋翻滚着。墙角的垃圾桶,被易拉罐、饮料瓶、方便面桶淹没了,那些汤汤水水,流得遍地都是,在晚风中散发着颓败的气味。

四个小兵在服务社里喝酒。声音像一群麻雀般扑啦啦穿门而出,落在门前的空地上欢快地蹦踺。

“周末了,难得队长又不在。”

“酒这个东西,跟女人一样,喝多了不小,老不喝又想。从当了兵还没喝过呢,馋死了。”

“指导员在打牌,咱们点名前结束就行……”

那么小的窑洞,他们倒也好兴致,倚着货架,酒放在脚下,想吃什么,就反手从货架上拿,然后告诉门口放风的小老板:老吴记下,泡椒凤爪一袋——酒倒是不必记的,喝了多少,空瓶子全在脚下。

看到杨梅,几个人呼啦啦地慌起来,忙着收垃圾,忙着藏酒瓶。酒瓶子在地上翻滚,叮零零地一片脆响。一瓶没开的酒被撞翻,玻璃瓶子砰地炸裂开,啤酒流了一地,白花花的酒沫子随着水流四处飘荡。几个人吃了一惊,停了,尴尬地看着杨梅。四个小兵杨梅都认识,其中就有那个长得挺好看的爱脸红的王伟。杨梅就很吃惊。杨梅说王伟,你不好好学习,怎么跑这儿喝酒来了?这个时候,四个人已经喝了不少。王伟嗫嚅着,战战兢兢地说,嫂子,求你了,你别告诉队长好不好?要不然我们可就死定了。杨梅说那你得答应嫂子,往后要好好学,听说现在军校不好考呢,不下狠功夫哪行?王伟叹了口气,沮丧地摇了摇头,说嫂子,我不想考了,看看队长,考上又能咋,平时干得再好,还不是领导一句话,芝麻大的小事儿,让转业就转业?杨梅惊讶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李立给蛋蛋挑了一支巧乐兹,想付账,杨梅已经把钱塞到了老吴手里。刘超喝了酒就脸红,他冲着老吴一瞪眼:老吴,你敢?!老吴是个老百姓,长得挺瘦小的一个小伙子,他一哆嗦,赶紧又把钱塞回了杨梅手里。他也随小兵们喊杨梅嫂子:嫂子,你别让我作难。杨梅就转头对刘超说,刘超你干什么呀,你们就那点津贴,哪能老让你们花钱?别看刘超那么大个子,对老吴大喊大叫,可是他对杨梅却是低眉顺眼的,乖乖的样子像个小学生。刘超低下头,声音也轻得很。他说嫂子,你不知道,我们给蛋蛋花点钱我们高兴呢,再说了,现在不花啥时候花呀,你要是走了,队长也转业了,你们就再也不会来了吧?我们可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天各一方,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嫂子,一辈子呀……

说着,眼圈洇红了。那么大的小伙子,竟有眼泪流了出来。王伟和李立也哭了。王伟吸了吸鼻翼,说嫂子,队长真的要走呀?怎么好几天见不到他了?杨梅看看他们,哑了口。

杨梅走了,几个小兵怔了半天。后来,刘超想起来,对老吴说:你怎么望风的?嫂子来了,你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老吴说,你们队长不是要走了吗,还怕什么?

刘超一瞪眼,怒道:我们队长就是走了,他也是我们队长呀!

杨梅回到家,王大山正坐靠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广告。王大山直勾勾看着,眼神悠长,漫漶,天边的白云一样轻飘飘的。杨梅坐过去,牵住他的手。老公,你是不是在家待烦了?王大山冲她笑了笑。怎么会呢,有你在,怎么会烦呢?杨梅侧一侧身,贴紧了他,说老公,你不能再这样,即使转业也是过年的事,可你不能现在就撂挑子,让人瞧不起。咱们老家不是说嘛,犁地犁到头,盖房盖到顶,做人要善始善终呢。

十二

王大山是被杨梅拉出门的——说是拉,其实就像解开缰绳,牵个轻车熟路的驴下地干活,根本没用多大劲儿。杨梅知道他的心思。这么大个队长,姿态总是要摆一摆的。杨梅去拉他,不过是做个台阶让他踩。杨梅不说破,心里却在暗笑。

风儿很轻。天空蓝蓝的,很高,几片云彩在游荡。王大山走出家门才发现,日子还是那个日子,军营还是那个军营,一切并没有因为一份检查而有所改变。其实,兵们都健忘得很,几天的工夫,像是啥也没发生一样了。兵们看见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躲着走,实在躲不开了,就站在路边,立定,抬着头,大声喊:队长好!王大山点点头,走过篮球场,几个正在打球的小兵都停下了,一个个站得像树桩。王大山摆摆手,说继续。杨梅取笑道:怎么见到你都像见到黄世仁似的?王大山哼一声,说:怎么样,你老公牛不牛?杨梅微笑着说牛,我老公最牛了。王大山嘴角咧了咧,竟笑了。

王大山回了队里,杨梅带着蛋蛋在楼下玩。楼上立刻就传来王大山的大吼大叫。很快,急匆匆地跑下几个兵,扫地的扫地,倒垃圾的倒垃圾。一会儿,楼前楼后干净了,一阵风吹过,清清爽爽的。

晚上,王大山点完名才回家。第二天,王大山出了早操,上了山。

日子在岁月的长河里滞了滞,又按部就班地向前流去。一切,又和从前一样了。

王大山上山去了。杨梅坐在沙发上,只觉浑身懒得很,像是要生病。蛋蛋的脏衣服已经泡上了,杨梅却打不起精神来。阳光从窗口照进来,金豆子一样洒在地上,映得满屋亮堂堂的。有些刺眼,杨梅就起身,把窗帘拉上了。屋里的光线柔和下来。杨梅拉完窗帘,一扭脸,瞥到了挂在门后的武装带,杨梅怔了怔,忽然明白,自己不是病了,是心里空了。杨梅惆怅起来,用力地捕捉他的影子。可是人走了,影子也寻不见。只有他的气味还在,在卧室,在客厅,在厨房……他的气味弥漫着,将杨梅缠绕起来,杨梅像是没了魂。“啪”,蛋蛋把一本书扔在了水盆里。杨梅醒过来。醒来的杨梅红了脸,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声:要死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还猫思春似的!

王大山却不知道杨梅的小心思。王大山快乐地当着他的队长,在洞库里带头搬箱子,在队列前大声地训话,自得其乐。杨梅透过窗户,看着他像往常一样指指点点,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发笑:小样儿,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以为当个破队长有多了不起啊?

王大山再不提转业的事,像是已经忘了这个茬儿。奇怪的是,杨梅也不提。杨梅想起了那个晚上,他吃完了饺子,又抱着自己吃。等他吃饱了,自己说让她转业。那是自己第一次让他考虑转业,好像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开始很惊讶,后来很忧郁,刚刚从自己身上得到的快乐一扫而光。他说,我就是个当兵的,回去能做啥呢?当时,自己说,当个警察,当个小科员,干啥不行?总好过背井离乡。他说,地方工资低,花销又大,存不下钱。自己说,不指望你挣多少钱,只想一家团圆,过个安生日子。他说,你不是喜欢我当兵吗?自己说,那是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都爱做梦,可是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他说,你让我想想。自己嗯了一声,说不急——那个时候,自己确实不急,因为自己相信,自己和孩子在他身边,时间会改变他的。而且,自己那时还有个撒手锏,自己甚至都准备好了,要是实在不行,就把阮少明的纠缠说出来,看你转不转?——当然,现在自己不会告诉他了,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了。他的小心眼儿,自己可是领教过的。可不能让他膈应。要不然,他疑神疑鬼起来,自己又不在他身边,那才真是件大麻烦事呢。再说了,自己和人家确实没什么事。人家倒是给自己写过一些纠缠的短信。可也就仅此而已了,或许自己的心里还有些沾沾自喜。却不会发生什么。自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传统观念和淳朴乡风早已植入自己的灵魂深处。此外整天价忙,孩子、公婆以及家里的一大摊子事,时刻拴着自己,都容不得自己转转念头……猛然之间,杨梅出了一身冷汗。那要是不忙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到底,牵牵缠缠这许久,还不是你心里存了那一丝小得意?想了想,杨梅拿出手机,把“阮少明”三个字列入了黑名单。其实都知道,把一个名字列入黑名单又能怎样?只有杨梅明白,自己是要把这个人从心底里剜出去,从此心中再无阴霾,一片晴空,万里无云。

“日子是过出来的,别作,好好过吧。”她告诉自己。

现在,杨梅依然相信时间的力量。只是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改变了的,似乎不是王大山,而是她自己。说到时间的力量,杨梅懂了,王大山在部队里待了十三年了,在这个山沟沟里也有八年了,用他们的话说,那身“绿皮”,哪是那么轻易舍得下的?——当然,如果她执拗地让他扒下来,他会的,他一定会的。杨梅知道,他为了自己什么都舍得。可是,她又怎么舍得他难过?

杨梅把那盒玉兰油从柜子底下拿出来。本来,她早就想去送,可是后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她以为不必送了,以为自己也可以用一用高级化妆品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没那个福分。杨梅看着它,轻轻地叹了口气,旋即摇摇头,自嘲道:还是用你的大宝吧,用了这么多年,不也没见你变得有多丑吗?

寻一个正课时间,杨梅拿着玉兰油,去找嫂子玩。她知道,这个时候不会遇到别人,主任也不会在家。她早就打听清楚了,主任家住在二单元二楼的左门。果然,家里只有嫂子一个人,正在看电视。开门看到杨梅,嫂子很高兴,给蛋蛋找出一大堆的糕点:萨其马、熊猫饼干、蛋黄派、马拉糕……还有一盒高粱饴软糖。杨梅顺手将玉兰油放在了茶几上。“嫂子,老早就想来看您了,可是孩子闹,又怕吵了您。”嫂子不这么认为,她说怎么会呢,你们家蛋蛋多可爱呀,你没事儿就带他来玩,我一个人可没意思了。杨梅答应了,说嫂子你人可真好,一点架子也没有,刘主任找了你真是福气呢。嫂子呵呵地笑,说什么破主任,你别把他太当回事,他也就当着他们耍耍威风,在我们家——哎,你来就来嘛,还拿什么东西?杨梅说:嫂子您人好,您千万别嫌东西轻,是我一片心意,咱们军嫂情谊重呢……

杨梅坐了半天,和嫂子聊聊孩子,聊聊家长里短。自始至终,杨梅都没有说王大山——有些东西不必说的。

十三

史小慧的阿妈来了。

那天,史小慧兴奋地告诉杨梅,“可能有了”。杨梅一时没听懂。史小慧又说,测过了,虽然不是特明显,可变红了,“和从前不一样的”。杨梅才明白过来。杨梅有些惊讶。“红得不明显?那还不能确定呢。即便真怀上了,肯定也不是因为那些药,哪有那么快?”可是史小慧笃定了心思,就是那些药起了作用。“该怎么感谢你呢嫂子……”

还没有确定,史小慧的阿妈就忍不住了。要来看看。若是没有,就照顾她补身子。若是有了,就把她接回去,养胎。杨梅想,小慧可真是娇贵,自己八个月的时候还在上课呢。转念又一想,人家两年多没要上,你却是一夜间的事,哪能比?忍不住想起新婚之夜,两个人的手忙脚乱。不觉烫红了脸。

阿妈带了一箱新鲜的杨梅,另外,还有杨梅糕和杨梅果酱,都是她亲手做的。杨梅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史小慧让阿妈“无论如何也要寻到一些”。阿妈其实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林西怕王大山和杨梅不懂,离开的时候告诉王大山,杨梅糕和杨梅果酱还好,可是杨梅一定要趁鲜吃,不然放过两天就会坏的……其实王大山懂的,他带过的兵里,南方人不少,休假赶对了季节就会给他带回些杨梅。可是王大山故作不知,他很谦虚地点点头,说谢谢啊,也代我媳妇谢谢你媳妇——不必他代,那边,杨梅已经和史小慧通上话了,一边说,一边格格地笑。阿妈来了,史小慧来得就少了,两个人的电话倒多起来。反正内部的军线也不花钱。王大山不晓得俩人在说些啥,可猜也猜得出来,无非是把她怀蛋蛋那会儿的反应告诉人家,酸呀甜呀寡呀淡呀之类的。

蛋蛋不管大人间的事情。他没见过杨梅,却知道是吃的,抓住就往嘴里放,王大山赶紧抢了过来。蛋蛋听话,洗洗再吃,好不好?挑了些最艳最饱满的冲洗了,放在盐水中泡过一会儿,又用凉水洗净了端出来。蛋蛋早已等得不耐烦,在一旁都叫唤半天了,他伸出小手,抓住一个,又抓住一个,又抓住一个——第一个已经填进了嘴里。

王大山捏了几个杨梅,过去攀住杨梅的肩膀让她尝尝鲜。杨梅说你先吃,没看到我在打电话嘛。王大山说好老婆,你还没吃我怎么敢先吃呢?史小慧听到了,在电话里嘻嘻地笑,说嫂子你好幸福哦,王队长都把你捧在手心里了。杨梅白了他一眼,给史小慧说,再捧也捧不了几天了,我也快该走了——好了好了,等没事儿我去找你玩,你看他这个烦人。挂了电话,脸上不觉含了笑。

杨梅接过一颗,轻轻地咬开,看到了那红嫩嫩的果肉。这是她第一次吃新鲜杨梅,所以有些慢,她甚至觉到了那细腻而柔软的小刺。舌尖上甜津津的,又有些酸。杨梅吃了一颗,又吃了一颗,见王大山看着自己,却不吃。就笑道:老公,你张开嘴,我喂你吃好不好?王大山果真张开了嘴巴。杨梅笑嘻嘻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手却没收回来,给抓住了。杨梅脸上一红,看了看蛋蛋。蛋蛋顾不上他们,小嘴不停,鲜红的汁液流了一下巴。杨梅才放下心来。杨梅说,你干什么呀,儿子在呢。王大山慢慢地咀嚼着,说,要是你不走,我们的日子甜如蜜。

他的声音很缓慢,眼睛里满是忧伤。杨梅就知道了,他是听到自己说走,黯然神伤了。杨梅的心里暖暖的,有什么东西在流转,可是杨梅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伤怀。杨梅拍了拍他的手,开导他说:过日子嘛,哪有恁甜的?你看看这些杨梅,虽说甜,可不也是酸酸的吗?真要是甜到极致,可就是腻了——这么一说,杨梅的心里忽然一动,是啊,日子嘛,总归是有酸有甜的。要是他回去,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就一定比现在好吗?那些合家团圆的,可也并不见得有多么幸福呢。而现在,自己虽说一年和他团聚不了几天,有时候觉得酸酸的,可细细品尝,酸里面其实也有丝丝的甜意呢。

吃过饭,刘会计打电话来,让王大山去招待所。原来,周末了,几个领导忙里偷闲,凑在一块打扑克。名字叫“够级”,六个人玩。在家的常委有四个,政治处王主任不会玩,就代替唐处长去当值班领导。又找了两名机关干部,还是缺一人。主任便让喊王大山,说他肯定会,

“够级本来就是从山东兴起来的”。果然,王大山的技术还不错,他和主任、唐处长一伙,连“圈”了对方五把。主任很高兴,洗牌的时候笑眯眯地说:王大山,你的检查写得不错啊,很有文采。王大山有些尴尬,挠了挠头,说是。主任说,别有什么思想包袱,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以后好好干,“这些年你干得不错,我们心里还是有数的。”李副主任和唐处长也点头:“王大山干工作有一套,在官兵中的威信也高……”王大山洗着牌,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他把头点得像啄木鸟,一个劲儿地“是”“是”。

回到家,王大山给杨梅炫耀几个领导对他的肯定和勉励。杨梅温柔地看着他,说,看到了吧,有时候表扬比批评更有力呢。你对那些兵们好一点,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吆五喝六的,人要脸树要皮,你知道的,谁挨一通骂也不好受。王大山说,杨老师教育得对,学生一定会注意。

杨梅白他一眼,说,领导们都这么说了,那你就好好干吧,别再提转业的事了,等啥时候部队真不让你干了,我在家里等你。

王大山怔怔地看着她,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激荡,喷泉一样,汩汩地直往外冒。他忽然变得伤感起来,说:老婆,我不走,你也别走好不好?你不走该有多好啊。

——其实他知道,不可能的。还有几天就该开学了,班总是要上的。何况家里还有那么多的事儿?杨梅准备陪他过完这个周末,周一就回去了。

杨梅的心里也酸酸的。杨梅抓起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很粗糙,好几处老茧。杨梅说老公,以后放了假,我会常来看你的。

王大山说:儿子怎么办?他会哭的。还有,爹跟娘的年纪大了……

杨梅拍拍他,说:放心吧,有我呢。

她从水果盘里捏了一粒初浴的杨梅。杨梅圆圆的,红红的,娇艳欲滴。她递到他嘴边,说:张嘴。午后的阳光很明媚,映得满屋亮堂堂金灿灿的。她像掷沙包一样投进他的嘴里,扑哧笑了。明亮的光线包裹着她。她的眼角有泪,可她的笑容很甜,很美。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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