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来是件不容易的事

2015-01-06 06:02邓一光
江南 2015年3期
关键词:炎炎程序

□邓一光

停下来是件不容易的事

□邓一光

编者按:

本期特别奉上第三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得主邓一光的小说新作《停下来是件不容易的事》,同时发表其获奖作品授奖词及访谈录,以飨读者。

邓一光,1956年生于重庆,祖籍湖北麻城,蒙古族。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文学院院长,现居住于深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从事小说写作。著有长篇小说九部、中篇小说四十余部、短篇小说六十余篇;出版有《邓一光文集》(十四卷本),各类文学专著三十余部。作品曾多次入选各种版本的年选,并被译介至海外。

朱炎炎把她的迷你QQ开出新洲路口的时候,在并道线上差点擦上一辆黑色奔驰S400。一只翅膀上闪着金属光泽的栗喉蜂虎鸟一路追踪她,在迷你QQ急速刹车时,鸟儿从车顶上一掠而过,消失在植物带中。奔驰车的制动性能好极了,车主隔着车窗冲朱炎炎笑了一下,扬手示意她先过。朱炎炎小心地打了一下方向盘,把QQ驶入拐弯道,有些为刚才的鲁莽抱歉,同时回忆起奔驰车主的模样——西装挺括,粗眉干净,笑意让人感到温暖,是个挺有型的中年人。这样回忆过,朱炎炎的紧张缓解了许多,想起她此行的目的。

昨天,也就是星期五早上八点半,程序员朱炎炎和大家一样,在自己的工作台前收拾前一天离开时留下的文件。高级程序员老K——同事们都叫他天才老K——小心翼翼地站上他的工作台,用夸张的动作抬起手腕上的表,示意大家停下手头的工作,然后说出下面一段话:

“诸位,保护好你们的小心脏,烟火将要升起,恶魔即将现身。”

如果不是担心占用时间,天才老K会称呼众人为“科技鼹鼠”,如果肺活量足够,他会在上述称呼前,加上“在阿里巴巴藏宝洞里苦逼摸黑为人类寻找财富和成功乐趣的”这样长到绝望的前缀。

人们把耳机卸在一旁,任鼠标阴险地闪烁着独眼,默默坐在工作桌前,等待个人PC发出悦耳的信息提示音。人们在心里祈祷,项目经理千万不要这个时候闯进来,家人和朋友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发来微信或者打来电话。因为赶工连着熬了四个昼夜,朱炎炎的组员、系统分析员小U实在忍不住犯困,踮着脚尖奔向茶水间接咖啡,再飞奔回自己的工作台,沿途抱歉地向众人示意,他不该制造出让大家完全不能接受的噪音。要知道,人们这样做并不容易,他们是人类正在通往的那个莫测世界的译者,现在他们把人类的进化停下来,等待那声让人揪心的信息提示音。

朱炎炎是一家软件公司的员工。在深圳,这样的公司多如牛毛,如果你有机会在南山或者福田密密麻麻的科技园里转一转,会看到无数和朱炎炎一样的非人类。说非人类,可能人们觉得不礼貌,但事实就是如此。朱炎炎和同事的工作,正是与电脑进行匹配、杂交和同化,把人类难以节制的诉求转化成Java或者Visual Basic语言,发往连他们自己都未必知道的神秘国度,再把勘探和回传的结果转达给人类,如此,他们被人们叫作鼹鼠或者矿工。

对鼹鼠这个说法,大多数软件公司的员工没有什么异议。“别把我当人,”他们说,“你见过没有脑子的人吗?我的脑子被电脑吃掉了。”

但他们此刻期待的那声信息提示音,却在上述自黑之外,那声理应准时出现的提示音,与他们的一位同事有关。嗯,应该说是曾经的同事,他叫王小建。

在软件公司里,王小建是个另类。他原来是一名初级程序员,在朱炎炎手下工作,负责朱炎炎这个组的软件设计、编码和测试工作,因为长了一张花样美男的脸,公司把他调去推广部做了“皮条客”,负责用户培训和产品推广。

朱炎炎认为,仅仅用花样美男形容王小建是不公平的,他简直就是一个潘安加阿喀索斯版的妖孽。他不光有一副让人出现呼吸障碍的美貌,还是一个由健身器制造出的拥有魔鬼身材的氧气男,活着就是害人。

可是,要知道,在集体呆萌的鼹鼠当中,压根儿就不出产王小建这样的品种:公司的工作没有时间概念,一旦遇上赶项目,那就得没日没夜地干,有时候,人们不得不把屎尿憋住,一天去一趟洗手间,只当那样做有提臀效果。外卖根本不用问吃什么,餐盒准点送到,很少有人往嘴里塞食物的时候停下键盘。困了放下工作椅和衣打个盹,起来接着干,甚至有人在公司里连续攻关四十多天,连大楼都没下过,进来时穿着七分裤,出门时季节已经到了秋天,寒风一吹患上感冒,得打好几天吊针。但是,那几个哥儿们根本不应该感冒,因为高效有序的唯一标准就是格式化,生病这种非电脑现象在软件公司中绝对不可以出现。在这种高压节奏下,人们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打理个人仪容,个个懒修边幅,油腻腻的眼镜挂在鼻尖上,男性不用提了,连朱炎炎这种女性都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有的年轻女员工甚至开始谢顶,和春天到来前的老鼹鼠没有什么两样。这样的公司,去哪儿找王小建这种人?

不管人们怎么想,王小建的确是一个品相上乘的青年,他就是菲茨杰拉德说的那种人,“年少得志的人相信,他的愿望之所以能够实现,是拜头上幸运之星所赐”。

王小建的魅力人神共知,他不光能在市场推广上为公司攻城拔寨,赢得数量不俗的订单,在个人感情上,他也所向披靡,指指见花。

和别的理科生不同,王小建有天才般的审美能力,由此轻易地赢得一颗颗随风飘荡的芳心。用不着神器帮忙,他能在一眨眼的功夫里看出他面前的女性与众不同的美,然后由衷地赞美和欣赏她们,让那些脑壳空空的小鸟儿们无法拒绝他的审美魅力,一只只迅速坠入情网,难以自拔。但是,王小建并非采花大盗,他不光追求美,同时还追求完美,只要他认为美好的感情消失掉,或者出现变质的情况,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他就像最出色的软件工程师,不断质疑曾经的审美源码,通过一次次方案更新,匹配出新的程序,重构和完善全新的审美代码,这种神一般的超拔能力,让人妒嫉到恨。

不得不说,王小建的审美标准刺伤了很多人,也让一些人蔑视,朱炎炎就是蔑视王小建傲慢择偶标准人们当中的一个。

王小建刚到公司那会儿,什么都不懂,朱炎炎带了他三个月,手把手地教他,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朱炎炎暗恋上了王小建。不过,朱炎炎并没有向自己的徒弟示爱,而是和他保持着一种纯粹的工作关系,三个月时间里,两个人工作之外的话不到一集韩剧片花的台词。一开始,朱炎炎对男色有所警惕,她觉得自己和王小建不是一类生物,两个人是Java语言和Python语言的关系,隔着老远,写起来超不爽。后来她承认,她下意识的防范是她自己心理阴暗,她没有说出她戒备王小建的真正原因,那是因为,她是他有审美识别障碍的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她痛恨这种事。

朱炎炎弄不懂,为什么王小建每次都能快速从他见到的女孩身上看出美,而她对那些美就视而不见。事实证明,朱炎炎的审美标准没有问题,而是王小建的程序出了错,因为要不了多久,王小建又会很快从那些刚刚好上的女孩身上看出与美完全不协调的地方。他就像一个从来没有恋爱过的菜鸟,在进入爱情的菜园子时充满喜悦,离开时满怀伤感,同时显得那么的无辜。

至于朱炎炎自己,她觉得并没有那么糟糕,不错,她不是美人坯子,也没有经济能力去韩国重新换脸,但她有一口好牙,胸脯长得也不错,这都是优点,王小建完全应该对她形成基本的审美关注。

有一次,朱炎炎忍不住对王小建表示,他不应该忽略审美的丰富性,亦即精神部分。为此,她向他举了相貌不出众的女孩的若干好处:她们会无限度地提高男友的自信心,男友也不必整天荷尔蒙高涨地亲吻她们,这样就能节约下很多富含蛋白质的宝贵唾液;当她们心怀鬼胎打别的帅哥主意的时候,男友可以放心大胆地玩桌游,而她们什么作为也不会有;她们在外人面前骂粗话的时候,男友也不必脸红,做下什么出格的事情时也同样,因为没人会拿她们当回事;如果高兴了,男友可以把她们打扮成男孩,这样就随时可以和“他”玩“好基友”的游戏。总之,在朱炎炎看来,她就是众多的“她们”当中的一个合适人选,王小建应该注意到她。

在朱炎炎结结巴巴表白的时候,王小建显得有点拘束,但足够有耐心,然后他把她手足无措掉在地上的文件拾起来替她在臂弯里放好,难过地说:

“你愿意听我说真话吗?”

朱炎炎突然有一种奇迹发生的灵感,她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用力点头。

朱炎炎觉得奇迹会发生,源自她对自己工作的反省。她私下八卦过,公司里的未婚女,只要是程序员,超九成没有固定床伴,她们根本没有时间养床伴,养了也hold不住。朱炎炎自己就是例子。这个星期一过,她就积攒下11个月的性事缺失史了。上一次经历,是在电话里和远在南宁的妈妈吵了架。妈妈质问朱炎炎,要把自己老成什么样的丝瓜精才能嫁出去,她就不能把自己收拾得像个女人,就不能使点手段讹上一个男人吗?为了泄愤,朱炎炎约了炮友,没想到对方是个唧唧歪歪的贱男,半夜离开时,竟然厚着脸皮向她索要手机号。这件事让朱炎炎恶心了好几天,然后决定,就算猴急了,也只拜托自慰器解决,不然就去凶杀一个患有抑郁症死了也不想说话的男妓。

现在,朱炎炎相信,王小建要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个。看看IT业,哪个程序员脸上有一丝人气?完全因为鼹鼠们的矿下作业,干程序的家伙们没法在一起,在一起就是找死乘以二。但如果这样,她立刻就辞去工作,当天上井,并且马上和他睡,从今往后过上幸福生活。

“我已经受够漫长的儿童期成长了,”王小建不看朱炎炎,含羞草似的垂下长长的睫毛,“我恨死了我妈,不需要再来一个老女人帮助我二度成人,除非有人向我保证,她是一个逆生长的人类,而且我不需要忍受很长的时间。”

朱炎炎在那儿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王小建说的是什么。王小建交往的女孩都很年轻。他不光对相貌平平的女生有识别障碍,对22岁以上的女生也有识别障碍。不管她们漂亮与否、性格怎么样、有没有男朋友或者先生,凡是年龄超过22岁,他就礼貌有加,并且止于礼貌有加,他这样的风度,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多么有修养的青年啊。

朱炎炎去年就满23岁了,毫无疑问,在王小建赤裸裸的22岁歧视标准面前,她已经被排除在外了。那一刻,朱炎炎恨不能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

朱炎炎最痛恨的事情就是这样,她每次恨过自己之后,很快就会忘记为什么恨自己,结果就是重蹈覆辙,在人生的道路上犯下同样的错误,这样就不得不又恨一次自己,就像来大姨妈似的,止都止不住。

朱炎炎从此闭嘴,不再和王小建谈论审美标准的事,并且对王小建充满了怨怼。

迷你QQ从新洲路拐上红荔路,经过刚刚拆掉的中心区足球场,一过路口,黄浦雅园就出现在眼前。

朱炎炎事先打听过地址,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犹豫不决,拿不准是把车停在地下车库里,还是停在地面上——如果事态变得麻烦,甚至酿成血案,她能够快速离开现场,再考虑接下来投案的事情。

一切事情都是王小建惹出来的。

现在要说到故事开头那声悦耳的提示音与王小建的关系了。

王小建在事业和感情上拥有超能力,公司里的大部分人都特别理解,他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所剩不多的优质男样本,考虑到他刚刚步入黄金剩男行列,在这方面不乏合理需求,也不缺少对象和乐趣,人们只能静观其趣。

但是,十个月前,事情出现了转机,王小建被他转身离开的一个女孩讹上了。

女孩——考虑到隐私原因,故事用“她”这个称谓代替主人公的名字——是王小建众多情感经历者之一,年龄符合王小建的必杀标准,和王小建的交往是初恋。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他俩的关系在交往两个月之后无疾而终。两人分手后,王小建很快换了新的审美对象,而“她”却一直走不出来,对王小建死缠烂打。“她”使用的方式是连续不断对王小建进行骚扰。一般来说,该程序的病毒是在半夜发作,分为三段式:序列一,给王小建打电话,在电话里把他狂骂一通,结束语言是要他去死。序列二,立刻恢复平静,忐忑地向王小建认错,承认自己失态,请求他的原谅。序列三,瞬间再度发作,这一次,程序级别由汇编语言提高到高级语言,攻击性成倍增长,非常强悍,立致王小建精神崩溃。

公司里的人一开始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开春后,“她”升级病毒程序,不但歇斯底里地给王小建打咒骂电话,还给他的家人、朋友和公司里的人发短信、写邮件,揭发和批判王小建的不齿行为。人们不知道“她”从哪儿弄到了他们的IP地址,但这不是什么难事,软件公司拥有此种技能的人不在少数,而且大家都觉得,事情错在王小建,就算始乱终弃不再是违背社会公序良俗的标准,你也不能对所经之地任意践踏,严重破坏当地的水土环境。大家都觉得,女孩挺可怜,惹谁不好,偏偏要惹花样美男——谁都知道,恶伤易愈,要是被美伤害了,这一生就算交代了。

头几天,“她”群发到公司的邮件就像矿井中出现的瓦斯,“她”和王小建的不堪情史成了公司的头条新闻,大家显得很兴奋,一见面就聊这事,午休吃盒饭的时候,总有人讲关联段子,公司群中也有好事者上传典型案例,分析女生在捍卫情感尊严的时候会将地缘战争打到哪一步,一般采用什么打法,暗示事态严重到可能引发的国际争端后果。

事情刚发生时,朱炎炎是幸灾乐祸人们中的一个。“她”的短信让她高兴。她在心里说过好几次“活该”的话。王小建以为22岁以下的女孩子就不会魔障,他完全错了。

但是,没过多久,朱炎炎就改变了先前的态度。虽然她是蔑视王小建年龄歧视症的人们中最坚定的一个,但她知道,她的蔑视一点作用也没有,不要说王小建并不打算和她好,就算他一失足做了她的男友,她铁定也会是另外一个“她”。朱炎炎只是特别担心王小建,她觉得被如此强悍的强迫症患者缠上,他总有一天会垮掉。相比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一个让人唾弃的渣男,她更乐于看到茫茫大海中最终决出冠军的那个女生是谁,而不是看着他毁掉。

在收到“她”发往公司群中邮件的第三天,朱炎炎隔着预制板给楼下的王小建发微信,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他。很快,王小建回了信,屏幕上出现短短19个字,加上3个标点符号,顶着那张害死人的花样美男脸,那张脸浮现着由衷的微笑:

“我辈生如草芥,死如灰尘,被人记住的感觉很好。”

想想朱炎炎当时的感受,要不是懒得从工作椅上站起来,拉开一道办公室的门出去,再拉开一道办公室的门进去,她恨不能冲下楼去狠狠扇那个家伙一记耳光。

朱炎炎没有动手,不过,半个月后,“她”替朱炎炎报了仇,让王小建彻底改变了他的说法。

那半个月,公司的人遭到有史以来最强烈的信息攻击,“她”就像在人们的个人终端上链接了一套优质的程序,时间一到,恶语就会通过时光机发送到所有人手中。朱炎炎承认,她对“她”最开始那些信息充满了兴趣,想要知道王小建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她被那些信息的内容惹怒了,想杀了“她”。紧接着,她陷入一种中了毒的症状——她特别想知道更多的黑幕,那种有实际内容的、人与人之间最丑恶的黑幕,而不仅仅是恶毒的咒骂。但“她”除了咒骂,一点儿这方面的内容也没透露。当“她”的第三十条信息跳入朱炎炎个人终端的对话框时,朱炎炎改变了想法。她不想把自己搅进一桩毫无意义的事件当中去,并且为此而生气。她不是花样美男的菜,干吗要替别人的生活抹自己的眼泪?

朱炎炎斟字酌句,给“她”回了一封客客气气的邮件,请“她”别再打扰她,她对“她”和王小建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也不打算加“她”为好友,如果要她建议点什么,“她”应该把“她”富有语言爆发力的网文上传到网站上去,说不定能意外赢得某个粉丝的百万打赏,财富由此破闸而来。朱炎炎发出了那封邮件,但“她”根本不理睬朱炎炎的邮件,继续给她发送信息,好像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只是 “她”群发目标中一个可以被忽略的地址。

朱炎炎坐在工作台前悲凉地想,这就是她参与创造的新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们日新月异,却不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成了连交流的程序都被剥夺掉的地址。

那天一上班,小U就向众人发布内部消息,“斑点狗”——公司里的人私下给市场部经理起的绰号——被公司壹哥叫到楼上去骂了一通,连刚镶的烤瓷牙都骂掉了,下楼就请王小建去他办公室喝茶。

朱炎炎倦意连连,那天她不断离开工作间,跑去茶水间里躲着抽烟。她靠在咖啡机上,隔着上下水管道,她听见楼下营销部经理室里传出拍桌子的声音,心里为王小建充满了悲哀。

下班以后,朱炎炎早早守候在电梯间,在那里堵住了王小建。她要他承认,他没听她的劝告是巨大的错误。王小建沮丧地向朱炎炎承认,他玩得太嗨了,忘记了人心险恶这条至理名言。朱炎炎敏感地问他和女疯子玩什么了,是SM还是角色扮演。他神经质地哈哈大笑,手中的“脉动”滑落到地上,然后他黑下脸冲朱炎炎咆哮:

“能不能把你脑子里的零件收拾好再出门?真是烦人,恨不能把你从窗户丢出去,不然你把我丢出去?”

王小建冲朱炎炎吼过之后就冲进电梯。朱炎炎没跟进去,脸红一阵白一阵。

“你想怎么劝他?”天才老K从工作间里出来,他停下往耳朵眼里塞蓝牙,看了朱炎炎一眼,“我们都知道,你用心良苦,如果你的每句话值一块钱,你现在早该是千万富翁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朱炎炎突然涌出一股怒火,冲老K喊叫,“没错,也许你从来没有犯过法,你可以证明你的公民记录是干净的,但你不能证明你没有犯过罪,没有偷税或试图偷税、破坏或浪费过公司的办公用品、对太太不忠、一边想象心仪的异性一边猥亵私处,我肯定老天没有在你兜里装上清白记录!”

来往的同事们纷纷向他俩这边看,这让朱炎炎更加愤怒。老K却一点也不动怒,很平静。“你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凭你的职业?”他好脾气地说,“你什么时候,想一想,什么时候曾经凭着良心做出过任何准确判断?10岁的时候?12岁的时候?或者在梦里?够了,你的判断一钱不值,事情就是这样。”

老K说完那番话,同情地拍拍朱炎炎的肩膀,鼓励她挺住,然后进了电梯,把朱炎炎撇在那儿。

朱炎炎站在电梯间里,特别痛恨自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什么要做贱嘴女孩?丫能不能闭嘴,唯有闭嘴解千愁。但同时,她也在心里替王小建正名。王小建的确下贱到任风摧残,自甘做下水道旁的残花败柳,可他从来不操作多线程任务,他只是在高密度试错,只是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方案,无法建立起适用的程序,他这种情况,最多只是个菜鸟级程序员演绎出的糗事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一想到事情闹成这样,自己还能和王小建尽释前嫌,朱炎炎就没来由地笑了。她觉得自己其实挺不简单的。

那天晚上,朱炎炎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给龙猫换了砂,喂了食,换上一套宽松的家居服,照着美食网上的菜谱为自己做了一份香蕉饼。她把香蕉碎放进蛋液筒里搅拌,在饼铛里放入少量亚麻油,一边想,没有人是完美的,甚至没有人是完整的,但凡是人,源代码都有漏洞,敏感、脆弱、在意身边人的感受、含蓄却容易内伤,这些正是真实的人生,显然不符合程序设计的要求,但人们的兴趣不应该建立在利用程序分析、反编译和跟踪测试来对他人形成人性漏洞的捕捉和控制上,更进一步,针对他人漏洞编写出获取他人生命系统控制权的攻击程序,成为那些系统的职业访问者或者窃贼,想一想,人们拿出一半的生命去窥探他人的生命,设计和控制他人的人生,剩下的时间,再分出一半来证明那些设计有多么的糟糕,这种日子完全不值得过,那以后,就是在太阳升起和坠落之间不断地收拾一连串烂摊子,这就是程序给人们带来的好处。

朱炎炎靠在开放式灶台上,倒着手吹热气腾腾的香蕉饼,把它们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美滋滋塞进嘴里,同时决定,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会主动去找老K,为今天的粗鲁道歉,同时把自己的这番感受告诉他,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接下来,日子继续,公司像忙碌着的矿井,每天驱赶着鼹鼠似的科技矿工们上上下下。可事情并没有结束,王小建情史导致的事件在继续发酵,“她”的骚扰信息仍然不断,“她”就像一个情绪失控的PHP攻城师,以每天批发12×N封邮件的速度骚扰人们。邮件总是在上班后半小时内抵达人们的个人终端,时间不会差出十分钟。

天才老K用Oracle数据做了分析,确定在此之前,“她”会做如下事情:积郁、发作、道歉、再发作、写程序。根据老K的分析,“她”的工作时间正好是子夜到凌晨,然后在人们上班的时候,“她”把经过通宵折腾并且最终写成的邮件上传。

小U不同意老K的分析。小U认为,“她”是一个老手,了解王小建的职业特点,并且编写了一套针对王小建职业漏洞的解决方案。“她”知道公司的终端在上午九点到九点半之间最清闲,形成开窗期,指令运行和任务接收都是畅通的,这个时候发动攻击效果最显著。

“‘她’完全把我们当成了‘她’拓展报复产品的市场,‘她’真是一个不错的市场营销员,在这一点上,王小建不如‘她’。”小U幽幽地说。

朱炎炎不喜欢人们这样分析这件事。公司的骨干主要是老K、小U这种人,因为长期不见天日,遭受辐射,这些邋里邋遢的中年男性一个个面色灰暗,牙齿稀松,他们寄希望于常规程序的打破,比如,老想着在情感上出点小状况,可是,真到火点燃了,他们又不敢玩了,只能和心理年龄停留在15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拌拌嘴。

朱炎炎能肯定,“她”已经成为公司里的人集体的敌人,或者说,集体的情人,不止一个人偷偷设计了程序,潜入过“她”的系统,用各种秘笈程序跟踪“她”的系统,甚至偷窃了“她”为数不详的个人信息。

朱炎炎非常担心自己也那么干。有那么几天,她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怀疑“她”不是别人,“她”就是她,是分裂中的自己。第一次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她躲在茶水间抽烟,烟刚点上,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以至于烟熄灭了她都不知道。回到工作台后,她敏感地四周观察,想知道其他人是否注意到了她,他们是否知道她就是“她”。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幻象,“她”不是她,不是她朱炎炎,而且,她绝不回到源代码,决不成为偷窥和盗窃者,她要这么做了,等于向糟糕的自己投降。

但是,那个越来越强大的“她”不由分说地进入了她的生活,让她神志错乱,快速崩溃。她果断地将“她”拉黑。她猜公司里不止她一个人这样做,至少,他们想要这么做。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朱炎炎装作不经意地提到这件事。她问几个同事,是否有人屏蔽了“她”。令朱炎炎意外的是,除了她以外,公司里没有一个人这么干。

“为什么?”小U把油淋鸡饭往嘴里塞着,“这人的确让人烦,可也不至于拉黑呀。”

“不是烦‘她’吗?”朱炎炎说。

“不就是看戏吗,看看有什么新进展,反正‘她’又不会爬过来咬人。”小U停下嚼咀看她。其他人也看她,好像看一个不懂程序游戏的菜鸟。

朱炎炎想了整整一下午,在拉黑“她”七个小时之后,她又加了“她”。

没错,自从在王小建那里讨了个没趣之后,她就丧失了激情,她需要差异化启动,而且,她不得不承认,“她”的邮件太煽情了。

朱炎炎在重新加上“她”时,给“她”发了第二条邮件。她希望“她”闭嘴,不要再骚扰他人。为此她用了一些内藏钝刀的语言。

“你的语气就像作家,要是不用那么多修辞,你真的会窒息吗?”她在邮件里写道,“看来你不是一个好作家,不然你该知道,长久的爱情,那只是一种幼稚的故事类型,现在没人爱看这种故事了。”

她试图刺激“她”,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她俩来捉对厮杀。她知道“她”的程序已经启动了,不会停下来,“她”还会继续,换了她,她也会这样做,但她至少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保护一些人,或者说,保护某一个人,比如王小建。

但是,和上次一样,“她”没有回复,这个结果让朱炎炎十分失望。

没有人知道王小建是怎么去修缮与“她”的关系,他是否想过应该做出一些感情或者经济赔偿,而“她”对他的制裁何时才会结束,很显然,在旷日持久的剿杀战中,人们看不到这个征兆。正如“看用定律”所指证的那样,所有的花样美男都是银样腊枪头,扛不住折腾,辣手摧花之下,必然快速颓败,王小建亦如此,他早已败得惨不忍睹,有好几次,朱炎炎在公司里遇见他,他路过那儿或者站在那儿,像是想不起来自己要去哪儿,他那双曾经明湛得让人怜惜的眼睛,已经看不出丝毫的活力。朱炎炎大概能够肯定,他还有生命活动的迹象,但她已经不忍心走过去,再和他说上任何一句话了。

王小建辞职的消息是小U告诉大家的。公司壹哥的加密终端终于被“她”攻破了,在数番骚扰之后,壹哥不堪其烦,让公司律师给“她”发去律师函。“她”的回复邮件非常快:“有本事你们一起上,来一个我笑一个。”壹哥不得已,只能搬出《劳动法》和《合同法》来说话,让王小建在离职书上签字走人。

朱炎炎那天没有去送王小建。她本来有这个机会,天才老K从楼下取一份淘宝邮件回来,绕道停在朱炎炎的工作台前。

“今天好像大家都不认识他,管他叫‘那个人’,但我猜,你想去送送他。”老K平静地看着她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程序不是自己安装的,谁都有漏洞,他因为没有执行有效的检测导致溢出错误,执行了攻击者的命令,造成程序崩溃,那不是他的错。”

朱炎炎看着老K离开自己的工作台,走回他的工作台,低下头继续写完最后一段程序,然后她起身离开了工作间。

朱炎炎没去电梯间。她站在楼道的落地窗前,看着王小建走出大楼,在偌大的广场上站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什么,或者在和自己的影子告别,然后他跟着人流去了地铁站。

王小建离开公司后,“她”的骚扰并没有停止。“她”不相信王小建已经离开了公司。壹哥通过公司官网请“她”大驾光临视察工作,同时保证调出人力资源部所有的人事档案请“她”过目,“她”拒绝了壹哥的邀请,每天程序不改,在上午9点到9点半给公司群发邮件,继续对公司的数百台终端进行狂轰滥炸。

老K和小U不再争论,他们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什么是一个程序员的终极使命?那就是强烈的好奇心,至于程序员的武器,唯有学习精神,它是程序员们永攀高峰的动力。所以,当某个程序满足如下条件——内容暴力、充满危险、让人五心不定、它的全部系统都开放着,这就要了鼹鼠们的命。老K和小U认为,“她”不但掌握了优秀程序员所有的条件,而且使用了阴险的信息叠加策略,这是一种超恶心的暴力程序,你也可以说它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程序,正是使用了这一手,“她”让自己做了整个事件的中心,“她”那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人们记住“她”的存在。

公司里有几个奶爸,以天才老K为首,他们都在了不起的马年当上了爸爸。过去上班后,奶爸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交流昨天晚上宝贝们排泄物的颜色,或者他们令人惊叹的三维翻转,自从“她”出现后,奶爸们的话题完全变了。他们现在只关心“她”给他们带来的兴奋,因为每天晚上他们都要起床哄孩子,幸亏有“她”半夜发来的邮件陪伴,否则他们怎么度过漫漫长夜?

有一天,老K找到朱炎炎,羞涩地告诉她,因为一段隐私导致的家庭矛盾,他老婆不放心,强迫他换掉了手机号码和个人终端地址,以至于他有好几天没有收到“她”的邮件了,他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一直惦记着。老K要朱炎炎把他的新号转发给“她”,不然他没法收到“她”的消息。

“请‘她’继续骚扰你?”朱炎炎知道自己有点刻薄,但就是忍不住。

“女人的妒嫉狠到什么程度,龌龊到什么程度,只需拿吕后来说。”老K看了一会儿朱炎炎,好脾气地说,“高祖方才断气,她就把老爷子的爱姬戚夫人断了四肢,剜眼,去舌,煇耳,灌下瘖药,抬进厕所,史称人彘。”他敏感地看了显示器一眼,不由分说把朱炎炎挤开,快速在键盘上打下一串数字,替她将桌面上一份文件的弱口令改掉,然后松了一口气,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至于那些对花粉情有独钟的蜜蜂,”他说,“你不骚扰它们,它们只会对你动听地嗡嗡歌唱,不会蜇你。”

朱炎炎没有再说一个字,把老K的新号发给了“她”。

羊年春节,公司放假7天,人去楼空,但“她”的邮件仍然追踪着人们前往湖南、安徽、四川、山东和甘肃,以致大伙儿谁都没过好年。壹哥在大年初二和几个董事开了整整一天电话会,在放弃黑客反击的非理性设想后,决定年一过就去警局报警,拜托政府来替公司降妖驱魔。

没想到,年过完,公司上班,壹哥刚刚给大伙儿发过开工利是,事情就发生了转机。公司里的人同时收到一封内容相同的邮件,那是一封求职信,“她”发来的,请众人帮助“她”进入公司工作。求职者慎重声明,“她”对别的工作岗位不感兴趣,只应聘王小建同一职位。邮件原话如下:恶狗能做的工作我也能做,希望诸位支持我。

判断壹哥将如何面对这件棘手的事,成为公司里的人议论的焦点。人们猜测壹哥会不会同意录用“她”,让“她”成为公司新晋的员工。有人愤愤不平地提到,“她”的群发邮件并非完全文本,人力资源部获得的求职信上附有个人照片,这个待遇没有人人共享,可见“她”的群发目的只是为博取点赞,“她”很清楚,谁才能让自己进入公司。

朱炎炎手里干着活,耳朵支楞着,捕捉着众人嘴里的每一个字,尤其在老K去外面转了一圈,神秘兮兮地回到工作间,向众人宣布他看到了求职者的照片时。

“一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长相,”老K说,“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总之,就像我们在地铁中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伊是美国哥伦比亚国际关系学院毕业生,”小U从电脑前抬起头,从双光镜中尖锐地看老K,“我进教育部官网扒了,还真有那所大学,不是野鸡。”

“想知道壹哥现在的处境吗?”老K不和小U纠缠,向众人宣布他猎取的第二个秘密,“老大怒气冲天,在‘她’,”他回头问小U,“你刚才叫‘她’什么?”

“伊。”

“对,”老K回头继续对众人宣布,“老大在伊的求职信上批了7个中文字,外加两个标点符号。”

“什么?”众人伸长脖子。

“来吧,要命有一条!”

朱炎炎突然觉得被人愚弄了,非常愤怒。她知道一件事,不是她一个人接受了“她”的挑战,是所有人。但是,“她”至少应该是个貌若天仙的人儿,而不该这样,在制造了那么多的程序逻辑之后,却长得像地铁中的任何一个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哄骗了所有程序游戏中的人。

现在朱炎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人们都接受了“她”的挑战,可没有任何人想过反测试,向“她”挑战,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应该有个了结了。

周末下班后,朱炎炎回到公寓,为龙猫换了新砂,给有点闹小脾气的它喂了一些蔬菜叶,然后打开电脑,对个人信息做了仔细的处理。在开放式灶台边,她耽搁了一段时间,有点犹豫不决,不知道“双立人”面包刀,还有“十八子作”剔骨刀,哪一种使用起来更趁手。在为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蔬菜沙拉,吃过晚餐后,她在电脑上静静地看完了本·阿弗莱克和罗莎曼德·派克主演的《消失的爱人》,然后仔仔细细冲了凉,上床睡了。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安静。

现在,故事回到开头部分。在软件公司的人第一次收到“她”群发邮件后的第112天,那天早上,朱炎炎没有按照规定去公司加班,她把自己开了三年的迷你QQ开出地库,驶上北环大道。在北环大道新洲路并道口,她差点儿擦上一辆黑色的奔驰S400,幸亏奔驰车制动性能好,避免了一次小小的事故,模样有型的中年车主的微笑使她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这使得故事可以继续下去。

故事的结局设置如下:朱炎炎不想使用远程溢出程序获得“她”的shell,那样不算真正的挑战。她需要一个面对面的命令执行环境,她想亲眼看看那个贱人到底是何方下界神人;如果可能,她会说服“她”重写一个新的代码,在新代码上加载一组积极的数据,为“她”自己初始化一个全新的开始。也许在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她可以做“她”的引导程序,哪怕为此不得不使用暴力。如果这一切做不到,她就杀了“她”。

朱炎炎在黄浦雅苑门口取了通行卡,把迷你QQ车停在地面上,然后带着装有“十八子作”剔骨刀的手包下了车。她认为自己不会停留很长时间,也许她们之间只需要十分钟,也许连这点时间都不需要。

按照公司人力资源部那份求职信中留下的地址,朱炎炎摁响了门铃。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不到20岁的烟熏妆女孩,她问朱炎炎,是不是约了上午10点钟那一单游戏的客人。朱炎炎没有明白女孩在说什么,她被眼前看到的情景困惑住了。

四居室的套间,客厅一角布置成接待前台,房间的大部分地方被刺眼而魅惑的三维光影充斥着,屋顶上是蓝色的光线星空。有一刻,朱炎炎被弄糊涂了,不明白自己这是到了哪里。她依稀有一星印象,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奇妙光源组成的场景。

“你找谁?”烟熏妆女孩看出了朱炎炎的疑惑。

她说了她找谁。

“这里没有这个人,你找错地方了。”女孩说。

“不可能,‘她’就住这儿。”朱炎炎笃定地说。

“除非你要找的人改了姓名,或者她今天早上才出生,不然我都认识。”女孩比她更笃定,“不过,你没白跑,如果你想玩一下,有一间密室晚上9点钟之前空着,我可以安排给你。”女孩冲朱炎炎扮了个鬼脸,突然换了一种冷冰冰的电脑合成声,“对不起,你的速度超过了宇宙极限,12小时后时光将会倒流,亲爱的,好好享受你最后的12小时吧。”

朱炎炎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有点毛骨悚然。她很快想起,眼前的那一道道光影怪物,她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那是霍金虫洞模型的复制品,它们由各种光源组成,用光线的差比模仿重叠时光,以此表示湮灭现象。她一下子明白了,她站在一个Takagism密室的逃脱现场。

“你确定这个地址真的没有这个人?”朱炎炎把手机中的那个IP地址出示给烟熏妆女孩,盯着她的眼睛,接下来,她知道烟熏妆女孩的确没有撒谎。

这套住宅属于一对移民加拿大十多年的夫妻,8年前就出租给了人,用作经营密室逃脱俱乐部已经满4年了。这套房间里的确有一台老式的泊顿牌笔记本电脑,用于来客登记和游戏程序操作,电脑的IP地址正是“她”所使用过,同时发出过无数邮件的那一个。但是,烟熏妆女孩告诉朱炎炎,这台电脑的操作员有两个,她和另一个女孩,两个人轮流值班,用这台电脑处理业务,如果不算上午9点钟至凌晨4点这段时间里客人游戏的程序操作,电脑基本没有人碰。

是的,女孩说,这里从来没有“她”这么一个人,你说的这个人,“她”根本不存在。

朱炎炎呆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接下来的时间,她稀里糊涂交了90块钱,按照女孩的指导脱下外套,换上了一套防辐射服,懵懵懂懂地听女孩非常认真地给她讲一些微波背景的知识,以及如何防止X射线和伽玛射线烤焦的措施。当她在女孩的帮助下收拾好自己,沿着一道道魅惑的光影隧道走进一间密室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透明蓝色的蠹孔。她耳边依稀听见女孩告诉她,她将离开平行宇宙,进入时间旅行,前往婴儿宇宙,但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判断进行操纵,确保不让虫洞关闭,以至于她不会永远消失在折叠的时间中。

现在,朱炎炎走到了故事的尽头,在她机械地沿着光影通道走向圆号形状的喇叭口,被埋伏在那里的暗物质吞没前的最后一刻,她的脑子里掠过如下念头:

所有通道中的遭遇都是危险的,正如走近任何一个生命都是危险的一样,那些生命是安静的,不为人所识,你永远也别想捉住它们,或者相反,它们是躁狂的,你走近它们,但它们已经不在那儿了,它们在别的地方,你不知道的地方,仍然不为人所知。

【责任编辑 李 萌】

第三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 《你可以让百合生长》授奖词

这是一篇关注心灵、生长温暖的小说。一位维持残破家庭的叛逆女孩,一位具有隐蔽天才的智障哥哥,相遇一位穷困却很乐观的音乐教师,一起合奏了一曲挣脱幽暗、复活自尊的生活乐章。一个现代都市由此切开一个剖面,展出底层生活内部的生存场景和人物悲喜。小说视角别致,叙述强劲,语言鲜活,文字中流淌着深沉的忧伤,忧伤中又奔游着蓬勃的暖意。这种温柔而又强悍的写作,显示了邓一光对当下城市的认知能力和对复杂经验的把控能力。在今天理想主义普遍缺失的小说创作格局中,《你可以让百合生长》携着飞扬的音乐和善爱的情怀,进行了一次困境中的精神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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