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春天

2015-01-12 00:15刘纪广
草原 2014年12期
关键词:燕子麦田故乡

刘纪广

人一开始怀旧,就真的老了。而在那些斑驳、幽深,落满岁月积尘的怀旧情绪里,想得最多、最能触动内心的,应该是故乡。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那是一种独有的、独特的、甚至排他的生命印记。苏东坡说:此心安处即吾乡。自“乌台诗案”起,苏东坡即遭到皇帝的一贬再贬,他虽然仕途失意,却仍为公门中人,皇命在身,所以,就算是归乡省亲,又岂是易事?他是不得已误将他乡当故乡,他的“此心安处即吾乡”如果不是戏言,定是一种自嘲或无奈。我做不到此心安处即吾乡,我的故乡只有一个。我的故乡在安徽淮北平原,一个叫上刘家的村庄。我17岁离开它,从一个腼腆、羸弱、不谙世事的青年,走遍了半个中国,直到如今的天命之年。虽然,漂泊的心早已伤痛疲惫,孤寂的灵魂浸透了沧桑,但在我心里,最难释怀的还是故乡。而故乡的春天,更是最早定格于我青春记忆的一幅画。

故乡是什么呢?我想,一万个人,一定有一万个答案。

对于我来说,故乡就藏在梦的最底层:青青的田埂、褐色的树干、绵延的河流、瓦蓝的天空、深邃的水井、金黄的庄稼、银白的月亮……苍茫而又婉约,像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女人,迎着阳光,一路向东,走着走着花就开了,月亮就升起来了。

2013年2月27日下午,我乘坐合肥至青岛的高铁,去新的工作地点报到。火车以每小时300公里的速度,在春天广袤的原野上穿行。窗外的麦田、树木、农舍、水塘、河流,它们在速度的贯穿下,连接为一个线性的整体,在我的视网膜上飞快向后掠过,既模糊,又清晰。视角不停地转换,远景或者近景,浅绿、深绿、墨绿,三个层次的叠加或离析,最远处是环绕村庄的淡淡烟岚。早春的气息带着温馨的底色,即使隔着沉闷的玻璃窗,也已显得明亮和欢快。小鸟结成群地从田野的上空飞过,在晚霞里,这些可爱的精灵扇动着灵巧的翅膀,直奔远处的树林,寻求它们的栖息之地,而树木,给了它们最无私的庇佑和温暖。这种情景,让我想起了海尔曼·黑塞笔下的树木:

“当我们不幸的时候,不再能好生忍受这生活的时候,一棵树会同我们说:平静!平静!瞧着我!生活不容易,生活是艰苦的。这是孩子的想法。让你心中的上帝说话,它们就会缄默。你害怕,因为你走的路引你离开了母亲和家乡。但是,每一步、每一日,都引你重新向母亲走去。家乡不是在这里或者那里,家乡在你心中,或者说,无处是家乡。当我倾听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木时,对流浪的眷念撕着我的心。你如果静静地、久久地倾听,对流浪的眷念也会显示出它的核心和含义,它不是从表面上看去那样,是一种要逃离痛苦的愿望。它是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譬喻的思念,它领你回家。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富于诗性而又充满思辨的语言,感性而又感伤的语境, 默片一样的场景,一下深深触动了我,将我带入对故乡春天深深的思念之中。

比如故乡初春的原野,各种颜色的野花次第开放,点缀在田间地头,沟坎河畔。她们在料峭的春风里,瑟缩了身子,颤颤的,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但那是真的生命。鸟声就芬芳在野花的影子里,她们在嫩芽初长的树间跳跃不停,唧唧喳喳传递着春天的消息,像一群放学的孩子。我有时想,春天也许是鸟的翅膀捎来的,不然,春天的鸟声为何那样的清脆、婉转、透明、亮丽,充满温馨的诱惑。野鹌鹑顽皮地在田野里嬉戏、觅食、做窝、产卵,它们诡秘的身形几乎逃脱肉眼的追踪。还有云雀,我们叫她“叫天子”,叫天子,大约是鸟中的皇帝吧!那当然是春天的精灵,她会在你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斜刺里从她蛰伏的麦田深处冲天而起。你也许被她冷不丁的荒唐惊吓了一下,但很快,你举目蓝天,就会为她非凡的歌喉和舞蹈而折服。此时,梨花已有些谢了,她忧伤的泪痕还挂在枝头,诉说着对春天的无限眷恋。粉红的桃花间隔在青青的麦田里,疏疏朗朗,一团一团的,浓妆淡抹,云蒸霞蔚,像大师笔下的水墨画。风筝依然是春天的邮票,孩子们在原野上疯跑,他们扯着长长的丝线,将少年的心事幻化成一朵朵美丽的蝴蝶、端庄的八角、悠闲的蜻蜓、傲慢的螃蟹……

在一年的四个季节中,唯有春天可以用潮来形容和比喻,它代表着一种勇猛的势头和义无反顾前进的脚步;它会像洪水一样泛滥、蔓延,然后铺天盖地,席卷一切腐朽、冰冷和坚硬;它会从大地每一个快要死亡的角落,顽强地拱出生命的嫩芽,然后孕育出希望的种子。在故乡的春天里,初春是春潮酝酿和沉积的阶段,那时的阳光像一个微醺的醉汉,它哼出的小调无拘无束,多情而又莽撞;仲春则更像一个魅力无限的花季少妇, 它丰盈、红润、慵懒,举手投足都是无边的曼妙春光;而晚春却是“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的另一番景象,它是怒放的一树月季,到了堪摘只须摘的时候了。

“春分自淮北,寒食渡江南。” 春分一到,燕子便从南方飞来了。燕子们成群结队站在门前的晾衣绳或电线上,叽叽喳喳像在开会,然后就开始垒窝。老家人说,燕子嘴笨,别看它一刻不停地在数数,但是,只要青蛙一张嘴,燕子就输了。燕子叫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青蛙叫的是“俩五一十”。我们家堂屋的房梁上旧年有了一只燕子窝,未曾想,去年的燕子今又来,并且在老窝的边上又垒了一只新窝。母亲很高兴地说,这是回头燕子窝,咱家今年有喜事。话虽如此说,燕子也给我家的生活带来了困扰。有一天,大哥端着一碗饭坐在桌子边吃,忽然飞进来的母燕子口中衔着的食物,不小心掉落下来,正掉进大哥的饭碗里。那是一只肥硕的青虫,在大哥的碗里不停地蠕动。大哥非常气愤,丢下饭碗,取过一根木棍,非要将燕子窝捣下来不可。后来在父亲的劝说下大哥才作罢。燕子越长越大,去年的旧巢明显小了,我看见,好几次老燕子飞来喂食的时候,燕窝两侧的燕子都在拥挤中差点掉下来。终于有一天早晨,我们刚刚起床,就看见堂屋的桌子有两只小燕子。它们嘴巴上的黄色还没有褪去,翅膀的尖上还只是一些绒毛。母亲忙着吩咐我的哥哥姐姐们,啥事也别做,将燕子送回窝里去。在我的故乡,燕子像神鸟一样,我们都很爱护它,直到一窝窝的小燕子长大以后,跟随老燕子飞得无影无踪。endprint

最让我们这些孩子们喜爱的,还应数故乡四月里的麦田。那时刚刚过了清明,油菜花金灿灿地开了,麦田的绿已成为一种苍翠,墨绿的叶片像是被刀子裁剪过一样,柔软的腰身有着柳叶般的纤细和修长,像一个练杂技的姑娘将身子弯成一个弧度,尖尖向下,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晃眼的光亮。死乞白赖地缠绕着麦秆的是不讲道理的豌豆秧子,它们通常在三月里开着好看的白花或淡红色的花朵,而此刻,它的花已凋零,唯一还能看出花痕的是它结出的豆荚的根部,那里还残留着一些花萼,只是已经分辨不出是当初的白色或淡红色了。青色的豆荚是扁扁的形状,像天空中的月牙儿,她显得单薄、瘦弱、甚至有些伶仃可人。麦田里的豌豆秧是随着麦子撒开的,她的藤蔓不是一丛一丛地缠着麦秆,而是层层叠叠、寸土必争,蹬鼻子上脸的做派,抢尽了麦子的风头,在一些肥料充足的地方长势更是茂盛,几乎密不透风。所以,如果非要追问一颗豌豆秧到底能结多少豆荚,最终能摘多少豌豆角,估计就算最细心的庄稼人也不容易做到。我和一些爱吃点俏食的孩子,会在看青的人稍不留意的空当,偷偷钻进麦田,摘刚刚结荚的豌豆吃。有时,我们不单纯为了吃,为了逃课,几个小伙伴背着书包拱进麦田的深处,枕着书包躺下来,跷起二郎腿,悠然自得地看高天上流云的瞬息万变,白云过处,天空碧蓝如洗,我们凝视着天空,有一种被融化进去的飘忽感。

尼采说:有故乡者拥有幸福。我不敢完全赞同这句话,但是,有故乡者,就像种植在淮北平原上的一棵树,一定是有了根,然后才能有发达的干、阔大的叶,才能开花、结果。

火车过了徐州,很快就进入了山东地界。在我有限的认知中,这里应该是真正的北方了。而北方的春天,相对南方的春天,它此刻的脚步似乎还忸怩在春寒里。透过玻璃窗,远处的村庄在我的视线里是用国画里的皴法泼出的一抹淡雅的丹青。在天与地的留白处,树是黛色的峰峦,大地上的暖流形成条状的、不停跳动着的纹,像水波、像涟漪、像流岚,亦真亦幻,颇有几分大写意的意境。偶尔也能见到正在成片建设中的小城镇,一栋栋、一排排,多是四合院的架构。城镇化的脚步已在这个春天悄然而至。作为一个单个的个体,我知道自己在社会进步的滚滚洪流中的人微言轻,并无能力改变什么。但是,我的担心和恐惧还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因为,我的故乡也在城镇化,我担心钢筋、水泥营造起来的喧哗,是否导致故乡那种浑然天成的自然和谐之美、朴素幽静之美、乡野之趣消失殆尽。

迟子建在她的散文《是谁扼杀了哀愁》里有这样一段描述:“我们被阻隔在了青山绿水之外,不闻清风鸟语,不见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这样寸寸流失……我们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说,尽管我们过得很热闹,但内心是空虚的;我们看似生活富足,可我们捧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只自慰的空碗罢了。”迟子建以一个女性作家特有的敏感和敏锐,对那些“言之无物、空洞乏味,要么迷离傥荡、装神弄鬼”文章的呼喊和追问,与我对故乡城镇化之后的担心和隐忧,不谋而合。奈何,社会总要进步,谁也无法阻挡,无论我们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弥足珍贵,甚至还必须带着一种疼痛,但都必须坦然面对。如果有一天,我再次站在故乡的春天里,我的目光所及,可能不全是为了寻找故乡当年的景色。因为我相信,有些景色是眼中的,有些景色已经刻进记忆,珍藏在血脉里,一句轻轻的乡音就足以唤醒。我所关心的是,随着社会的进步,文明的更替或升级,我的故乡以及依然还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还能否保持一颗古朴、纯净之心,像我们的祖先那样,依从心灵的声音休养生息。

文明是一柄长刀,它在披荆斩棘给我们开辟出道路的时候,有时也不可避免地弄伤我们的手指,让我们血流不止。因此,我断定,我的怀旧与我是否衰老无关,与我是否感性无关。但愿,我的怀旧仅仅作为一种对过往的珍惜和挽留,仅仅只是一种习惯;但愿,我们对未来的期待、对春天的向往,远远多于对曾经的凭吊和忧伤,那样,故乡的春天,即使再过100年,她依然是美艳的、明媚的、柔美的、淳朴的、丰富的,唯一的不同处,她脱下了西施曾浣洗过的布衣,换上了与时俱进的时装。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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