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风呼伦贝尔

2015-01-15 23:06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骏马 2014年6期
关键词:马群呼伦贝尔营地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蒙古族,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目前我国颇具个人风格的动物小说作家及新一代领军人物。出版有《黑焰》《鬼狗》《驯鹿之国》《狼獾河》《黑狗哈拉诺亥》和《狼谷的孩子》等多部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有多部作品译介到国外。

苍天眷顾草原,二〇一四年整个夏天雨水丰沛,呼伦贝尔一片绿野。

这种绿色对于外来者也许仅仅是景致上的舒润,而对于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牧民,却意味着丰收的一年,丰美的牧草会养育出肥壮的牲畜,为牧民的生活带来新的希望。

从二〇一二年开始,我有更多的时间居留在呼伦贝尔,在草原深处拥有自己的营地,经历草原的四季,能够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关注自己的内心。

当我有更多的时间开始深入呼伦贝尔草原,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对于草原传统和游牧文化似乎澄澈的无知。我曾经掌握的那些知识显得如此单薄而无力,于是,我开始第一次审视自己的身份,作为一个写作者,作为一个最初无意识地对北方游牧和狩猎文化感兴趣的动物文学创作者,我发现,如果试图创作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必须有更加深厚的知识储备。于是,我开始进入草原深处,寻访那些真正的正在老去的牧人,在那些将要倾倒的毡包里,那些苍老的人向我讲述草原曾经的广阔与辉煌,马群驰过草原,万只黄羊过山冈。那时,骑在马上伸出双手,可以触碰到草尖。

那时的草原还是最后的海洋,那是已经远去的最后的古代。

我尝试着记录正在消逝的背影。

我开始了解更多的东西,而这一切的缘起是风。

去看风,缘起于与鄂温克族老师额日泰先生的一次饭后闲谈。

多年前,额日泰先生游历俄罗斯时途经蒙古国,住在一位朋友家中。一天早晨,蒙古国的朋友提议:朋友,去看风吧。

就这样,蒙古国的朋友驱车载着额日泰先生一路前行,穿越草原,直抵肯特山麓,坐在巨石之上,喝奶茶,吃羊肉,看风吹过松林,林中有潜行的野鹿低鸣。就那样,整整一天。

说得多好啊,去看风。

在这里我遇到一个难题,在蒙语中Salhiharah确实是看风的意思,而将蒙语译成汉语,我尚不拥有能力寻获一个精确的对应词语进行表述。

蒙古语,这种归属于阿尔泰语系的古老民族语言,因其产生于拥有草原与高山的辽阔大陆,语言中拥有众多与万物自然息息相关的词语,那些词语在牧人之中口口相传,其中的深邃与优美似乎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甚至无法述诸笔端。在我为长篇小说《血驹》做调查的时候,我就惊讶地发现,仅仅是马匹的毛色,就有将近三百余个不同的蒙语单词,极其详尽而贴切。当谈到白色的马时,可以拥有多种描述白色的词语,Duntsagaan海螺白、Undguntsagaan蛋壳白……

我在草原中搜集关于蒙古马的历史资料时,多次寻访巴尔虎牧马人,那些苍老的牧人确实会Salhiharah,拥有看风的能力。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蒙古马群终日野放,行踪不定,马群中的儿马(种公马)会恪尽职守地看护自己的马群,牧马人一般十来天左右去查看一次即可。所以,这十来天中,马群可能已经跑出几十或者上百公里。每次我们要去寻找马群时,我都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些年老的牧人,只需在早晨出了毡包站在风中观看风向,就能够胸有成竹地预测马群的方向和距离。一开始我还心存怀疑,但几次之后,我就不再有任何疑虑,因为每次只需上马向他们所指示的方向和距离骑行,必然能找到马群。

后来仔细想一想,他们这种近似神奇的能力,仅仅是因为终年生活在草原荒野之中,了解自然的微妙变化,通晓马匹的习性,所以每日查看风向,就足以判断马群所在的位置。

这就是Salhiharah的能力。

在呼伦贝尔,究竟有什么在吸引着我?这里有中国目前保存最好的草原,有的森林曾经驻扎着真正的狩猎民族。

我的朋友乔旭强,一个年轻得让人有些艳羡的达斡尔族青年。在接触中,我注意到,他对痛苦的感知能力与常人不同。后来,了解了他的经历,我也就释然了。他九岁开始就在大兴安岭南部森林中生活,因为贫穷所迫,迅速掌握了生存的技术。他在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用猎刀在雪野中跟野猪搏斗,在被野猪挑伤腰腿之后仍然将野猪杀死了。那是真正的刀猎,而这舍命般的搏杀,只是为了获得生存的食物。他的身体里流淌着达斡尔人强悍的血。日常,他以自己雕刻的一些骨雕和木雕谋生。但是,他的作品拿到海拉尔的旅游商品店里,店家付给的费用简直少得可笑。最近刚刚从另一个朋友那里看到了一件他用牛肩胛刻制的作品,这个朋友以三千元的价格从一家店中买回。其实这件作品只是年前他为了获得最基本的生存资料不得不以三百块的价格出售的。

这个城市中过多的东西已经无法让他忍受,更多的时候,他愿意向我描述他理想的生活──在丛林深处拥有自己的木屋,每天在木屋中雕刻,带着猎犬去森林中狩猎。为此,他告诉我,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一定要我送他一头最好的猛犬。

他只是希望回到能看见风的地方。

我曾经跟一个从未进过森林却天天在谈论荒野生存的朋友说过,如果将我、这个朋友,还有乔旭强投入北方的原始森林,那么,这个朋友也许只能活三天;而我,也许可以活十天;但是,乔旭强,只要他愿意,可能永远在森林中生活下去。

初冬的一天,我们一起外出,刚刚走到室外,只是闻了一下外面的风,我就随口说道:“明天有雪。”

“当然会有雪,你怎么知道?”他的询问带着急于回到遥远故乡般的恳切。我怎么知道,我不清楚。我在草原上度过童年,而成年之后,我每年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大兴安岭丛林中的鄂温克驯鹿营地里。我只是知道如果第二天有雪,那么头一天的风会不一样,风中会带着一些含有一定湿度的滞重。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悄然间也一直拥有Salhiharah的能力。

Salhiharah,对于我,是潜移默化的。

四月中旬,我接到鄂温克母亲芭拉杰依的邀请,让我陪她一起回到大兴安岭中的驯鹿营地,为小鹿接生。自从第一次在山林中迷路误入她的驯鹿营地,我们相识已经有十几年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被芭拉杰依视为最幼小的儿子,对于我,这是一种诚恳的接纳和莫大的荣耀。每年小鹿降生的季节,我都会去山上的营地,探望那里的鄂温克朋友。近几年,芭拉杰依身体日渐衰弱,已经无法在山上的营地常驻,但每年驯鹿生产的季节,她还会上山。每次,我们总是相约同行,她愿意坐我的车上山,因为我的越野车更为宽敞。

但因为讲座、领奖、参与新书的设计……这个春天我未能同芭拉杰依一起上山。

我珍惜每年在鄂温克营地中的生活,在那飞鸟不惊的国度里,小鸟会落在人的手上取食,凶悍的雕鸮枯立于树桩上虎视眈眈地扫视着林间空地,而黄昏,就在营地里,在品尝加了鹿乳的红茶的同时,可以听到夜鹰那如小铁锤敲打铁砧般美妙而隐秘的鸣叫声。

琐事终会完成,我和芭拉杰依相约六月再一起去山上的营地。

最初,我的电子邮件签名是“牧风于野”,二〇一三年秋,我去吉林大学做一个讲座,在那里,不知道是主办方笔误还是刻意,在介绍我的海报上,他们用到了“沐风于野”。

回来后,我将自己电子邮件的签名就此改为“沐风于野”。

风,来去无踪、飘忽不定。在这北国的荒寒之地,风却拥有可怕的力量,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呼啸的狂风之中,我随时都在担心我的房车会被狂风撕碎,在室外只是眨眼之间我的睫毛竟然冻在一起。我在冰湖上驾风滑雪时,突如其来的一股狂风将我卷上高空又随后抛下,我的胸骨错位,足足半个月无法起床。

冬天的风,狂暴冷酷,它挟着寒冷而来,能够摧毁一切。

我开始重新理解风的定义。

风,不可牧放。

当春日到来,温暖的风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让积雪融化为潺潺细流,滋润草原。

此时,更温暖的风吹来,草原上青草萌发,湖上的冰块消融,有天鹅栖落。

呼伦贝尔,沐风之地。

责任编辑 乌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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