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新福村

2015-01-15 23:18商晓东
骏马 2014年6期
关键词:大兴安岭林业局老舍

商晓东

1966年出生,系中国林业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自1992年从事宣传新闻工作,历任林海日报要闻部记者、要闻部主任,内蒙古森工集团党委宣传部新闻科长、副部长,林海日报社副总编,现任甘河林业局党委副书记。

来到甘河林业局工作的两年多时间里,我查阅了很多资料,想证明新福村是老舍唯一命名过的地名。

现在看来,这个判断可以成立。作为语言大师,老舍先生一生严谨,只为三个事物命过名,一个,是把北京说唱艺术命名为北京曲剧,另一个,是把山东聊城魏氏熏鸡命名为铁公鸡,再一个,就是把内蒙古甘河林业局森铁19公里车站命名为新福村。

这三个命名都十分有趣,且按时间顺序一一道来。

山东省的聊城有一种与德州扒鸡、道口烧鸡齐名而又风味独特的美食——“铁公鸡”。乍看到“铁公鸡”三字,你会想起什么?肯定是歇后语“铁公鸡——一毛不拔”。其实,此“铁公鸡”非彼“铁公鸡”。

1935年初夏的一天中午,当时同在青岛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任讲师的老舍和萧涤非(中国文学史专家),以及外文系的法语教授赵少侯约好了小聚,三人在青岛当地的一家酒馆找了个雅座,点了几样菜,要了即墨老酒。这时,萧涤非又拿出一只用报纸包裹着的黑乎乎、干巴巴、很不起眼的熏鸡,说:“等一会让你们尝尝美味。”当堂倌把切好的鸡端上来时,三人发现那鸡竟大为改观了,不那么黑,也不那么瘦骨嶙峋了,而是变得色泽黑亮、香气扑鼻了,而且刀工也好,斩得匀称,很是诱人。老舍和赵少侯一边品味,一边赞美,说确是别有风味,平生不曾尝过。后来,老舍问萧涤非:“这叫什么鸡?”萧涤非回答:“这个我却说不上,朋友送的,只说是山东聊城魏氏熏鸡,是一种药制烧鸡。”这时赵少侯教授对老舍先生说:“是不是就请你这位幽默大师给它起个名儿?”老舍闻言,略一思索,说道:“朋友,你们看,这鸡的皮色黑里泛紫,还有点铁骨铮铮的样子,不是很像京剧里那个铁面无私的黑老包吗?干脆,就叫铁公鸡吧!”

建国初期,老舍考虑到当时社会90%以上的人口都是文盲,给他们写小说,他们看不懂,文学推动社会进步的愿望难以实现,与其这样,还不如创作老百姓喜闻乐见、通俗易懂的戏剧、曲艺、相声等艺术表现形式。1951年,为配合《新婚姻法》的宣传,老舍先生创作了小型歌剧《柳树井》,全剧的句法基本是对仗工整的鼓词结构,句与句之间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当时的歌剧、京剧、评剧、快板剧、话剧等都在演出《柳树井》,其中以曲艺形式演出的效果最好。1952年,老舍来到群艺社,与曹宝禄、顾荣甫、尹福来、魏喜奎等老艺人一起研究确定《柳树井》的唱腔曲牌,并按照曲牌格式逐句修改了唱词。根据老舍先生的建议,演员们选用了单弦里的一些曲牌,乐队也有了固定编制,除主奏乐器三弦外,还增加了四胡、二胡、南胡、洋琴、低音胡等,还在表演上增加了不少噱头,在塑造人物方面也进行了积极的探索。最后老舍先生建议,把“曲艺剧”三字中的艺拿掉,定名为“曲剧”,老舍的建议得到广泛认同,北京曲剧从那时起一直叫到现在。

对于曲剧的诞生,老舍先生认为是成功的,因为用它来演唱一个故事,很容易被观众接受。他高兴地对演员们讲:“你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填补了北京没有地方剧种的历史空白。”

1961年夏天,为了促进文化繁荣,让全国乃至全世界认识内蒙古,了解内蒙古,时任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的乌兰夫邀请了二十多位文化名家来内蒙古参观。他们当中就有老舍、叶圣陶、翦伯赞、端木蕻良、王冶秋、韩儒林、谢稚柳等人。他们的足迹从东到西,差不多走遍了内蒙古。两个多月后,全国各大报刊相继登载了名家们内蒙古之旅的作品,作品中有大量的关于大兴安岭的描述,至此,内蒙古大兴安岭便美誉全国。1963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收集整理了这些作品,出版了散文集《远域新天》、诗歌集《碧野春风》,在全国发行。

其实,关于大兴安岭的描述也就是关于甘河林业局的描述,因为内蒙古大兴安岭19个林业局中,他们只去了甘河。著名作家、教育家叶圣陶在《林区二日记》中对大兴安岭之行作了详细的记载:“八月八日立秋,上午十点过,我们在牙克石登上火车,往大兴安岭林区。牙克石在大兴安岭西边,我们要去的甘河在大兴安岭东边,相距三百五十公里……火车到达甘河在夜间十二点,我们已经入睡了。第二天清早,林业局十几位同志来相迎,到局中小憩,并进早餐。进早餐的时候,听说有一位鄂伦春族的青年干部,从鄂伦春自治旗来的,我们就拉他过来,请他边吃边谈。他叫泉博顺。早餐过后,我们登上小火车,要经过五十公里,到一处地方叫库中林场。”

1961年8月9日,甘河天高气爽,上午8时许,一声汽笛,森铁小火车开动了,前行5公里,便驶进了郁郁葱葱的大森林中。叶圣陶在《林区二日记》中这样写道:我们所乘的车,构造和大小,跟哈尔滨儿童铁路的客车相仿,双人板椅坐两个人,左右四个人,中间走道挺宽舒。车开得相当慢,慢却好,使贪看两旁景色的人感到心满意足。车窗外就是树木,树木外还是树木,你说单调吧,一点也不,只觉得在林绿之中穿行异常新鲜,神清气爽。古人栽了几棵梧桐或者芭蕉,作诗就要用上“绿天”,未免夸张。这时候我倒真有“绿天”的实感。既而看见一条河道与铁路并行,一打听知道这就是甘河,水清见底,水草顺着流向徐徐袅动。我又得诗一首:

波梳水草成文理,

澄澈甘河天影蓝,

高柳临流蝉绝响,

清秋景色宛江南。

老舍和大家一样,左看右看,看个没够。他在《内蒙风光·林海》一文中写道:“兴安岭越看越可爱!兴安岭的可爱就在于它美得并不空洞。它的千山一碧,万古长青,又恰好与广厦、良材联系起来,于是它的美丽与建设结为一体,不仅使我们拍掌称奇,而且叫人心中感到温暖,因而亲切、舒服。……及至看到了林场,这种亲切之感便更加深厚了。”这篇文章发表后不久,便被编入小学语文教材。

“兴安岭上千般宝,第一应夸落叶松。是的,这是落叶松的海洋。看,‘海边上不是还有些白的浪花吗?那是些俏丽的白桦,树干是银白色的。在阳光下,一片青松的边沿,闪动着白桦的银裙,不像海边上的浪花吗?”

老舍先生由此想到了木材的归宿:“有多少省份用过这里的木材呀!大至矿井、铁路,小至桌椅、椽柱,有几个省市的建设与兴安岭完全没有关系呢?所以,兴安岭越看越可爱!”

小火车在绿海中蜿蜒穿行,不久就到了19公里车站,林业局陪同人员请大家下车散步,稍事休息。车站的站长是个高中毕业生,读过老舍的文章,听说老舍来到了这里,眼睛都瞪圆了,赶紧跑上前去,对老舍又是鞠躬又是敬礼,热情主动地向老舍介绍起车站的情况:“我们这个车站名叫19公里,主要任务是上行下行车辆会车,以及线路维护。”老舍问:“为什么叫19公里呢?”站长回答:“因为距离甘河车站19公里。”老舍哈哈大笑,说:“我给你们起个新名字吧!”他沉思片刻,掏出纸笔,写下了“新福村老舍”五个大字,围观的人们纷纷说好,老舍说:“林业工人的贡献这么大,全国人民都要感谢你们,你们就要迎来新的幸福了。”至此,新福村就永远定格在历史的底片中。

小火车继续前行,到了目的地库中林场,当年鄂伦春旗保卫干事泉博顺介绍了在库中车站下车时的情景:“到了那个库中,一下车,森工公司(局)保卫人员郭振芳喊我,‘有棒鸡,打一枪给大家看看你能不能打着!我一枪就打着了!后来,老舍在《人民日报》刊登的散文中说,年轻的鄂伦春小伙儿,一枪就打中一只棒鸡!”

看到了原始森林,热闹地共进午餐,并观看了伐木表演,名家们诗兴大发,各自抒发着对大兴安岭的赞美情怀,老舍当场就赋诗两首:

  一

蝉声不到兴安岭,

云岭风清暑自收。

高岭苍茫低岭翠,

幼林明媚母林幽。

黄金时节千山雪,

碧玉溪潭五月秋。

消息松涛人语里,

良材广厦遍神州。

  二

岭上森林岭下田,

牛肥香草乳如泉。

层楼灯火添新景,

小市歌声入远烟。

伐木红旗明翠谷,

运材铁轨接青天。

山中父老神枪手,

系马白桦射雉还。

当时为老舍一行照相的工作人员有两位,一位,是甘河林业局的宣传干事符殿武,另一位,是甘河林业局小发电厂的电工夏兆瑞。夏兆瑞时年25岁,因酷爱摄影,在1960年时就节衣缩食,花了三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海鸥4型照相机,是甘河林业局小有名气的自学成才的摄影师,现在我们能看到的仅存的两幅老舍等人来甘河的照片,就是他的作品。夏兆瑞回忆说:“老舍在19公里车站题字的时候,好多人都围着看,我个子矮,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角度,那个海鸥4型是必须低头照的,没有制高点哪。一会儿,大家都上车了,我这个后悔啊。老舍在小火车上很活跃,一会儿就给大家讲个笑话,列车员都跟着笑。那时心疼胶卷,不敢多照,就在库中林场照了那么两张,要是拍下老舍他们在小火车前的合影,该多好啊。”

老舍等人乘坐的小火车,是当时甘河林业局的主要交通和运输工具,自1958年建局伊始,甘河林业局就被确定为森铁局,森铁全线最多时设有甘河、伊斯罕、新福村、库中、库西、库尔滨、兴滨、奇力滨、古鲁耐、源江、甘源、乌里依特等12个车站,全盛时期有职工一千七百余人,分为机务段、车务段、工务段、电务段、检修段等五大段,森铁在甘河林业局的开发建设中作出了巨大贡献,它不仅运输了大量木材,而且在职工通勤、物资运输和文化交流上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1983年以后,随着可采资源的不断减少,森铁线路受技术条件的限制,路网已无法触及每个生产作业场地,森铁失去了大批量运材的优势,运输成本加大,不得不逐步拆除部分支线、岔线,到了2002年,全部路网拆除一空,被汽运取代,新福村在内的12个车站也都消失了踪影。

我数次去过新福村,为发展甘河林业局的旅游,曾策划在这里建一组老舍、叶圣陶、翦伯赞等文化名家的群雕,以再现那个火红年代红火的采风创作场景。内蒙古大兴安岭现在已成旅游胜地,全国人民像发现世外桃源一样纷纷涌来,当年可不是这样,来这里就意味着吃苦遭罪,夏季酷热,蚊虫肆虐,冬季苦寒,堕指裂肤。老舍等文化名家是第一批为内蒙古大兴安岭赞美讴歌的,或细腻,或抒情,或幽默,情贯笔端,把林区犹如隔世的大美完整无缺地展现给世人。从哪个角度讲,这都是林区不可多得的宝贵的文化遗产。

我从小就喜欢读老舍先生的作品,喜欢他沉稳幽默的文风,喜欢他平易近人的笔调,《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二马》《小坡的生日》《正红旗下》《龙须沟》《茶馆》……哪一篇不是脍炙人口,哪一篇不是光耀千秋,哪一篇不是证明了“人民艺术家”的当之无愧。可惜,正当先生如日中天之时,却惨遭横祸,1966年8月24日,老舍先生被红卫兵批斗,因不甘受侮,毅然投湖明志。后来,我在查找资料时看到这样一条信息,不觉扼腕长叹:老舍的作品在1968年征服了诺贝尔奖评委会,当瑞典驻华大使准备专程到中国寻访老舍时,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北京西城豁口外的太平湖,吞没的不止是一具高尚之躯,还有事关国家和人民的荣誉。

据说,老舍先生投湖前曾在太平湖湖边的长椅上静坐了整整一天,他在想些什么呢?思绪浩茫中,他是否想起那个远在绿海天涯的新福村?

今年8月17日,距老舍舍身48周年还有一周的日子里,我和几位摄影爱好者又一次来到新福村。和风丽日,秋高气爽,被拆除12年的森铁车站只剩下残垣断壁,芳草凄凄。环目四望,松涛依旧,水流淙淙,昔日笛鸣人喧的林村小照,早已融入野莽横陈的大风景中。老舍何在呢?我在蒿草没腰的曾经的站台上徜徉,53年过去,草一年复一年的绿,树一年复一年的青,当年老舍抚摸过的小树,如今已长成栋梁,当年老舍拍打过的大树,如今已舍身天涯——“或者做为船,顺水漂走,或者做为家具,站在你的身后”。斯人已去,精神犹存,老舍先生的风骨和“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内蒙古大兴安岭人的精神竟如此高度契合。内蒙古大兴安岭人常说:献了青春献子孙,老死林下不留坟。而老舍先生,不也是连骨灰都没有留下吗。先生命名的新福村,在喧闹过后重归寂静,先生舍身的太平湖,在平静之后置身繁华,物换星移,能永远留存于天地之间的,是不朽的著作和伟大的人格。不少人喜欢喝舍得酒,以为能从中品出有舍才有得的人生智慧,那么,去看一看老舍先生的名和字,就会知道这个认识有多么肤浅了。老舍,姓舒,名庆春,字舍予,舍予二字,和而为舒,是完全的赠予,是牺牲,是祭奠,是奉献,是甘愿为理想舍身的悲悯情怀,是生命在不留一点余地的舍予后获得的舒展与舒放。

今年8月2日,甘河林业局召开了纪念老舍、叶圣陶、翦伯赞等文化名家来甘河采风创作53周年座谈会,呼伦贝尔市二十余位文友聚首甘河,纪念先贤,品读佳作,并纷纷写诗赋文,以寄追思。在这里,我想引用牙克石的文友——霍宝煜先生的诗句作为本文的结尾。

七律·甘河座谈会

文星几度耀甘河,

老舍随川笔龙蛇。

驽马行舟痴苦力,

方家信手顺轻辙。

谐行正反熏风喜,

互助乾坤雅乐和。

大道删繁彰寡欲,

清丝就简避南柯!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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