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啊走

2015-01-19 20:47王季明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12期
关键词:白脸八级牛魔王

王季明

1

大冬天大清早,我背着塑料布捆扎好的棉被,左肩挎水壶,右肩背挎包走出家门,我知道被人称为杀坯的大哥,在身后看着。我回头,他果然站在黑漆漆的天井大门口。他说:“到了外头不要惹事。”我没回答。我怎么可能惹事呢,要惹事也是人家惹我。

走到马路上,路灯还亮着。昏暗的路灯下,白雪像棉絮,不紧不慢在空中飘舞,一阵寒风吹来,我的牙齿冷得咯咯作响。

我冒着风雪,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赶往学校。当一头扎进学校大门,迎头看到学校大门口竖起一块巨大的白铁皮牌子,上面喷着三行触目惊心的红色大字:

生活纪律化

行动军事化

意志集团化

生活纪律化也好,行动军事化也罢,我懂,不过意志集团化是啥意思?我歪头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

刚进班里,就见邻居也是同桌的小扁头与同学们一样,一声不吭坐在课桌前。这时站在窗前,管理我们班的排长小喇叭突然冲我严厉叫道:“阿四头,你迟到了。”我朝她翻了翻白眼,没做声。心想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我没骂她,而是随即落座,学着小扁头样,把背包、水壶、挎包摆放在桌上。小喇叭见我没睬她,走到我跟前,一张小脸像刷了一层糨糊,说:“你这个害群之马,还没野营拉练,就不遵守纪律了吗?”小喇叭这一说,让我火冒三丈,刚想顶撞,就见我们班临时班主任,来自上钢五厂的彪形大汉,外号牛魔王的工宣队牛老师,顶着一身白雪,气宇轩昂走进班里。

我立马住嘴。

小喇叭迅速退到一边,向牛魔王行注目礼。

牛魔王好像没看见,一进教室,瞪着牛眼一排一排打量同学,忽然咧嘴笑了。

牛魔王笑毕,像个军人大步跨到黑板前,从粉笔盒里拿起一支白粉笔“刷刷刷”在黑板上写下几个粗劣大字,一看,是“行军路线图”。接着他又拿起一支红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画出一张简易图。那张弯曲的图上,每隔十公分,画上一个圆圈,圆圈边上又写上一行小字。做完这些,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指着黑板说:“看清没有?”

牛魔王纯粹废话。我们不是瞎子,怎会没看清呢。

牛魔王见没有回答,指着图说:“这儿是余姚路九十九号,我们市一中学。从这里出发,经过静安寺,到达徐家汇,然后由徐家汇抵达七宝镇,再到九亭镇,穿过九亭镇后面是什么?”见没人理他,他把眼睛盯住了小扁头:“你说。”小扁头怯生生地看着牛魔王,低声嘀咕道:“你不写着泗泾镇嘛。”牛魔王见小扁头低声嘀咕,非常不满:“小扁头,大声些。”小扁头声音略略提高一点说:“不是写着吗?”小扁头这么一说,牛魔王嘿嘿冷笑几声说:“我知道这次野营拉练你是不想去的,你母亲是唯一公然反对的,说你有心脏病。不过我告诉你,不要说心脏病,就是一具死尸,也得把你抬走——”说到这里,牛魔王停顿一下,那双牛眼冒出杀气腾腾的凶光,慢慢环顾全班,随后像汽笛一样突然高鸣:“你们这个班是整个学校的坏料班,把你们集中一起,就是要让你们这些狗杂种牢牢记住自己身份!”

小扁头没吭声。

牛魔王转身指着简易图,语气陡然严厉:“第一天行程正午十一点,你们班一定要到达七宝镇。吃过午饭,稍事休息,由七宝镇经九亭镇,晚上五点必须抵达泗泾镇;第二天早上五点起床,由泗泾镇经佘山镇,过洞泾镇,正午十一点到达松江城厢镇,午饭后直插终点站——米市渡,明白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吭声。

牛魔王那双牛眼从小扁头跳到我身上,问:“阿四头,明白不?”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我想不回答,但我领教过牛魔王手腕力道,我能不回答吗?我“哗”地站起,向牛魔王敬礼,大声说:“报告太君,小的明白。”

班里先是寂静,接着哄堂大笑。

原以为牛魔王会大发雷霆,没料到他大手一挥,说:“你的,狗汉奸明白就好。”

同学们哄笑。

我脸上一阵潮热。原本还想嘲弄牛魔王,结果自己倒成了汉奸。

牛魔王见同学们笑了,来了精神,说:“按照区教育局计划,这次整个年级野营拉练将评出优胜班级,你们想摘掉坏料班的帽子,就得亮出你们的本事,给我弄个优胜班看看。优胜班有三个重要指标:一,速度。二,难度。三……”

小扁头用胳膊暗里捅我一下,低声说:“阿四头,我看到我妈了。”

我一听,有些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小扁头看着窗外说:“真的,我不骗你,我看到我妈了。”

“在哪儿?”

小扁头说:“窗外。”

借着班内日光灯,我朝窗外一看,除了一片白茫茫,怎么也看不到人。

我说:“我怎么没看见?”

小扁头执著地说:“就在窗外。”

小扁头真困扁头了,牛魔王呢,嘴里不停唠叨,我都不想听,看着四周来自不同年级、班级、年龄集中起来而被牛魔王称之杂种的同学。

就说小扁头吧,他秉性胆小怕事,他能成为狗杂种,真正冤枉他了。他被编入这个坏料班,完全是因为他母亲。他母亲叫丁香花,呵呵,解放前是上海滩最大妓女街——四马路上头牌妓女,丁香花现在是坏分子,他是坏分子的儿子,牛魔王说,他就得进这个坏料班;再看看坐在前排,与我家住同一条弄堂,比我年长两岁,长得高挑丰满的孤儿吴美丽吧,据说曾打过一次胎。当然只是传说,不过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在学校走廊上对牛魔王搔首弄姿,牛魔王面对这个小骚娘们不停地骂着:“不要脸的小拉三,滚一边去。”小拉三吴美丽后来对我说:“别看牛魔王嘴里骂我小拉三,我若真脱裤子,这狗日的肯定敢操我。”我把这事告诉了小扁头。小扁头嘴一撇说:“她会不会脱裤子我不知道,不过别看她挺着大胸脯,其实奶子是假的,里面填了棉花。”我惊讶地看着小扁头问:“你怎么知道?你摸过啦?”小扁头不屑一顾说:“阿四头啊,你真看不出来?”我脸上有些发潮说:“看出什么?”小扁头说:“真奶走动时只会抖,不会移,她那奶子,一不留神就在移,不是假奶,又是什么?”

其实就我而言,认为吴美丽只是喜欢发骚而已,并不是真正坏料,真正坏料的是两个靠窗坐的高年级家伙。我不知他们姓名,只知道一个外号:刀子王,是个打架斗殴能手。但是我一直没弄清的是,说他刀子王,可谁都没有看见他动过刀子。另一个呢,由于扒窃一只鼎,外号:八级钳工。

这些都该进坏料班,我呢?

我怎么也会被牛魔王编到坏料班来呢?

事后我想,我那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撞上野营拉练枪口上了。上星期课间休息,我无所事事地站在学校走廊玻璃前,手指头冻疮痒得厉害。当时,我一边看着窗外狗日的大雪,一边使劲挠着冻疮,没想到越挠越痒。我心头发毛,略微使劲,冻疮破了,血水慢慢从肌肤里渗了出来。然而奇怪的是,非但没有止痒,且越发痒得厉害,怎么说呢,不是肉在痒,而是骨头痒,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痒。我焦躁起来。看着窗外弥漫的大雪,我想,我这痒,不就是你这狗日的冬天造成的吗?一怒之下,对准窗玻璃就是一拳。在我拳头下,窗玻璃“砰”地炸响,我看到窗玻璃和碎片飞溅起来,狠狠地划破了我的手指,那血啊,刹那间布满我的拳头。嘿,看着自己拳头上的鲜血,我惊异地发现,手指上的冻疮不痒了。正洋洋得意,猛地看到走廊尽头阴影下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我吓了一跳,那不是牛魔王吗?我吓得赶紧转身就逃,没想到牛魔王像头激怒的公牛,从黑暗中,猛地朝我扑来,我无处可逃,被他一把抓住,整个身体悬空,我看到牛魔王那双牛眼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我听到牛魔王的怒吼声:“小杂种,光天化日破坏公共财物,找死!”

2

我家住沪西东麻里。

东麻里有着上千户人家。这个里弄在静安区以打架斗殴闻名。东麻里最为凶悍的是弄堂口开老虎灶的老白脸。我们一家六口时常遭到他的欺负,那时已经成为工人阶级一员的大哥就想与老白脸较量。之所以没较量,用大哥的话来说,是冲着父母生性胆小怕惹事的份上,一直强忍这口鸟气。自从父母车祸双双离去,大哥冲天而起。

大哥要去与老白脸较量,我们姐弟仨你看我我看你,胆怯得低下头。我们在想,老白脸长得高大雄壮,大哥比他矮一个脑袋,不是以卵击石又是什么?大哥当然知道我们心思,他只说了一句:“若不被人欺,就得不怕死。”

大哥说这话,像一口痰吐在地上砸个坑。

那个夏天的傍晚,火红的太阳还高高悬挂在西边的天空时,大哥从家里出门就去找老白脸了。按照我的意思,大哥真找老白脸这样一个强悍的家伙,就得带上铁棍木棒之类的家伙,见到老白脸二话不说,上前就是狠狠一下干倒他,打他个措手不及。但大哥没有。他只带了一把小巧玲珑的旋凿。我看到过这把旋凿,只有巴掌般长短,握在手里毫不显眼,那是大哥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单位车床上精制而成。不过,我怀疑,这样一件小东西能干倒老白脸吗?就算扎在老白脸的身上,除了剜个洞,流点血,没啥用。老白脸照样可以一拳撂倒大哥。

大哥去找老白脸时,并不知道我们姐弟仨像跟屁虫偷偷跟在后面。

大哥并不紧张,只是像平日上班一样,而我们姐弟仨却紧张地紧紧握着手。我那两个姐姐眼里噙着泪水说:“阿四头,如果大哥被老白脸一刀捅了,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怎么回答姐姐的话。但我知道,大哥若真被老白脸捅了,我们家就彻底完了。

大哥来到弄堂口老虎灶前,老白脸打着赤膊叼着烟,吞云吐雾起劲地与弄堂里几个小混混打扑克赌钱。我看到红红夕阳下,老白脸一身白肉分外耀眼,我两个姐姐吓得躲在我身后直打哆嗦,战战兢兢问:“大哥能打过他吗?”

大哥到了那里,发现大哥来者不善的是老白脸的宝贝疙瘩,大黑猫。人常说,狗仗人势,但未必知道猫仗人势。大黑猫就是。平时我们路过老虎灶,时常见到大黑猫总是一声不吭蜷缩在灶头上,眯缝着眼睛漫不经心,一副煨灶猫的样子,如果你真以为它睡着了,那你就错了。那天我们里弄的小臭蛋去泡开水,一看老白脸不在,大黑猫眯缝在那儿,这小子不知故意还是忘了交三分钱泡水费,泡完水就走,没想到大黑猫腾地从灶头上跃起,毫不客气地扑上来对他又撕又咬。小臭蛋吓得束手无策,手里的开水瓶掉在地上,“砰”地炸开了,那滚烫的开水溅在小臭蛋身上,脚上,疼得小臭蛋趴在地上哭爹喊娘。

现在这只又大又肥的大黑猫,见到大哥走来,那双碧绿生青的眼睛先是盯着大哥,接着倏地从老虎灶上直立起来,漆黑一团的毛发刹那间,粉红的小嘴露出尖锐的牙齿。不知怎地,它没有像扑小臭蛋般地朝大哥扑来,也不像一般猫见到人“喵喵喵”地叫,而是像乌鸦般“呱呱呱”地冲着大哥叫,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老白脸先是被他的宝贝疙瘩大黑猫的叫声吸引,接着看到大黑猫的黑毛时,便有些奇怪。然后他就看到站在一边的大哥。老白脸瞬间有些糊涂,搞不清大哥想干吗。

大哥要的就是这种瞬间效果。他二话没说,一个箭步冲上前,闪电般地伸出左手捉住了大黑猫。我看过人家捉猫,那就是捉猫一定要捉住猫的后脖,这样无论猫怎么样挣扎,它的牙齿与四爪,休想伤到你,可大哥不,他偏偏一把捉住大黑猫肥厚的肚皮,随即提溜起来。

大黑猫毫不客气伸出牙齿与爪子,刹那间把大哥左手抓得鲜血淋漓。

大哥浑然不知。

老白脸醒悟过来,摔了手中的扑克,吐了嘴上的烟卷,冲着他那帮狐朋狗友哈哈大笑道:“你看看这个狗日的,他妈的连捉猫都不会,还想找碴?”

大哥没回答。

老白脸这才收敛笑容,沉下脸,恶狠狠地说:“赶紧放下我的宝贝,滚回家去,否则不要说我欺负你这个死了爹妈的小杂种。”

大哥根本没有回答,而是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把小巧玲珑的旋凿。我看到那把原本毫不起眼巴掌般大小的旋凿前端像纸片一样薄,在老虎灶门前夕阳下闪着锋利的寒光。

这种寒光,让人胆战心惊!

还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我只听到噗噜一下,那把旋凿闪电般地插入大黑猫的眼里。我看到大哥熟练地用手腕轻轻剜了两下,大黑猫两只碧绿生青的眼乌珠就落到地上,大哥也不说话,那双大脚踩了上去,轻轻往后一拖,眼乌珠就成了两小摊绿水。

在我听到大黑猫发出剧烈惨叫声时,大哥一挥手,大黑猫就被扔进了老虎灶开水箱里。那猫就在滚烫开水里边扑腾边惨叫。

老白脸气得鼻子都歪了,浑身哆嗦,只见阳光下白光一闪,老白脸从老虎灶后面的牌桌上一跃而起,朝大哥扑了过来。我两个姐姐吓得尖叫起来。她们尖叫,是因为若论打架斗殴,大哥不会是老白脸的对手,老白脸这样拼命一扑,大哥不死即伤。然而就在老白脸抡起拳头,砸到大哥脸上时,大哥那把锋芒毕露的旋凿已经直抵老白脸眼睛下,老白脸强烈感受到旋凿前端的寒气,老白脸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大哥恶狠狠地狂叫:“动一下,我就挖了你的双眼。”

大哥的外号就成了杀坯。

3

天微微发亮,教室广播响了起来:“一班出发,二班准备。”

通知到三班出发,我们四班这些坏料在牛魔王的一声断喝下,纷纷背起背包,紧随三班来到校门口。到了校门口,小喇叭操着一只铁皮喇叭亮着尖嗓音高声叫道:“现在让我们再次重温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五七指示:‘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

小喇叭的声音,刺得我耳膜发疼,不由紧紧捂住耳朵。

从余姚路九十九号学校门口出发时,雪,开始大了。我们学校七个班,加上我们这个坏料狗杂种班,共计八个班四百来名同学排成一条长线,开始野营拉练。

过了徐家汇长途汽车站,就到了漕宝路,天已放亮,瘦瘦的漕宝路两边除了白茫茫的一片,杳无踪迹,与我并排走的小扁头一脸垂头丧气。看着他窝囊样,我说:“我陪着你,是看大哥面子,不是你妈面子,你再怎么心脏病,总不至于刚开始就倒下吧。”小扁头说:“不会的。我只是看到我妈了。”我笑了,用肩膀顶了他一下:“你还没断奶啊。你想想不用上课读书,在这马路上走走玩玩,看看风景,多开心呀。”小扁头没吭声。

风雪中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辆解放牌二吨小卡车,只见小卡车上装着一包包粮食、蔬菜,还有半只冻僵的白猪猡。我看见司机室里小胖子的胖脸一晃而过,我不由从地上拾起一团雪,朝慢慢朝前开去的小卡车扔了过去,大骂道:“狗日的炊事班多舒服啊,坐坐卡车,烧烧饭,吃吃肉,而我们还得一寸寸走啊走。”我骂着时,看到小扁头那双瞳仁大了,只听他低声嘀咕:“我有心脏病,走不动路,我现在已经心跳气慌了,牛魔王为什么不让我去炊事班?”我笑了,学着牛魔王的腔调说:“你们这些坏料,这些狗杂种,要牢牢记住自己身份!”

说了这话,我有些后悔。我不是牛魔王,怎么也会说这样的话呢?

小扁头低下头,一脸垂头丧气,我马上转移话题说:“你知道中午到达七宝镇,吃什么吗?”小扁头摇摇头。我说:“小胖子告诉我了,第一顿饭是咸肉菜饭。”小扁头无精打采地说:“咸肉菜饭又怎么样?”我没理睬小扁头,自顾自地说:“我跟小胖子说了,非得给我一坨猪油。猪油拌咸肉菜饭,那个香啊,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小扁头无动于衷,我用肩膀顶了他一下,没想到他身子一晃,背上的棉被松掉了,那床用塑料袋裹紧的被子稀里哗啦掉在雪地上。小扁头傻傻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松散的被子,一脸束手无策。我急了:“你这背包是怎么打的?”小扁头嘟囔道:“我哪会打背包啊,都是我妈弄的。”我没接茬,迅速抬头一看,原本在风雪中骑着脚踏车的牛魔王不知跑哪去了。我赶紧蹲下身子,边替小扁头打背包,边说:“你笨,你妈也笨,连个背包都不会打,白活了……”话音未落,耳边猛地传来脚踏车清脆的铃铛声。

我吓得一动不动,我眼皮底下出现了两辆脚踏车。我慢慢抬头,风雪中只见牛魔王与小喇叭各扶着一辆脚踏车站在我面前。牛魔王大吼道:“小扁头,你连个背包都打不好,看来非得教训你。”牛魔王支好脚踏车,刚想抓住小扁头,我马上赔着笑脸大声说:“报告太君,是小的错,我与小扁头打闹来着,把他背包弄散了,与小扁头无关。”

牛魔王没有笑脸相迎,牛眼一瞪:“别给我胡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站一边去,我要看着小扁头自己打背包。”牛魔王说着,像拎根稻草轻轻把我扔到一边。小扁头傻了,只得蹲下身子自己打背包。看着小扁头的动作,牛魔王训斥道:“你以为捆白菜呀,‘三横两竖,背包上的‘三横两竖呢?”

这时我们这个坏料班全都停了下来,好多同学围上来看,牛魔王急了,冲着队伍狂叫:“看什么看,快快快,走起来,走起来,十一点到不了七宝镇,有你们好看。”

风雪中,整个队伍还是不动。牛魔王气急败坏说:“看看你们,简直像《南征北战》里溃不成军的国民党军队,你们这些小畜生。”

没人理睬他,这时我上前把小扁头往边上一推,边打起背包边说:“牛老师,你要教训小扁头到七宝镇再说吧。”

牛魔王一愣,抬头看了看满天大雪,气呼呼地大叫:“班干部们注意,带领队伍走起来,走起来。”

牛魔王这一叫,队伍缓缓动了起来。一边小喇叭从脚踏车后座操起铁皮喇叭大声叫道:“同学们苦不苦?”

几个杂种同学稀稀拉拉回答:“想想长征二万五。”

小喇叭又喊道:“累不累?”

“想想雷锋董存瑞。”

牛魔王急了:“有你们这样叫法吗?简直一群老爷兵,大声些。”

小喇叭又喊了起来:“练好铁脚板。”

还是一阵有气无力的声音:“打击帝修反。”

牛魔王火了:“再像蚊子一样叫,到了七宝镇,谁都别想吃咸肉菜饭。”

牛魔王那话一出,整个队伍先是一愣,接着我就听到杂种同学们的欢呼声,就像咸肉菜饭是支强心针,让他们顿时高亢起来。

小喇叭似乎也像刚吃了一大块猪肉,声音在风雪中分外尖锐:“平时多流汗。”

同学们大声吼道:“战时少流血。”

“七亿人民七亿兵。”

“万里江山万里营。”

在叫声中,我已打好小扁头的背包,在我把背包往他身上背时,小扁头却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我看到他双眼死死盯住远处,不知在看什么。

我说:“快背好,走路。”

小扁头却说:“我看到我妈了。”

我前后看看,除了这四百多人的野营拉练队伍,天地一片白茫茫,他母亲在哪儿呢?

这小子发神经了。

4

傍晚时分,东麻里那条弯曲的细长弄堂里,几盏昏暗的路灯照在弄堂两边一排排石库门斑驳的黑门上。路灯的铁皮罩子在寒风中,不停地发出晃荡晃荡声,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正在吃晚饭。

丁香花扭着细腰走进我家石库门前客堂时,我们都一愣。

丁香花也没坐,只是斜靠在我家房门上说:“阿大,小扁头他们要野营拉练了。”

大哥说:“我知道。”

丁香花低下头,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丁香花说:“你也知道,小扁头天生心脏病,学校那个牛魔王非得让他野营拉练,那么冷的天,万一出事,连个救人的机会都没有。”大哥一听,说:“你是担心这个呀,没问题的,学校会有措施的。”

丁香花没吭声,一双手不停绞着一块花手帕。大哥说:“还有事吗?”丁香花抬起那双大眼,低声说:“阿大,我去找过牛魔王了, 这个狗日的简直不是人,你能不能教训教训他……”

大哥马上截住她的话,说:“丁阿姨,你知道我杀坯的,除了我家里人,我从不帮别人。”

丁阿姨说:“那好吧,算我白讲,只是我听说,你家阿四头也进了坏料班,但是他身体好,能不能多多照顾我家小扁头。”

大哥一听,松了口气说:“那不是一件小事嘛,阿四头——”大哥冲我叫着。我没吭声。大哥说:“听到丁阿姨的话了吗?”我点点头。丁香花这时才走到饭桌前,那双拿花手帕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脑袋。我甩了甩头,心想,老子的头也是你能摸的吗?你不就是与男人们睡觉的妓女吗?大哥见我犟头倔脑,火了:“阿四头,你什么意思?”我说:“我已经答应了,她还摸我头干吗?”

大哥说:“摸了怎么样,你会死啊。”

我没吭声。

前面说过,我家没有父母,大哥其实就是父母。他早已是工人了。说实话,我这人就怕大哥。大哥的魄力与胆子,在我心目中无人可比。去年夏天,大哥独自杀了老白脸的威风,就是明证。

其实这只是牛刀小试。其实每年秋高气爽时值白露那会儿吧,大哥总喜欢在黄昏骑着那辆二十八寸凤凰脚踏车带我到郊外捉蛐蛐,一捉就是一夜。我们去过七宝镇,佘山脚下也时常去,最远的我们去过米市渡。到米市渡不是捉蛐蛐,而是去游泳。大哥说:“上海滩上游泳最好的地方就是米市渡,那是黄浦江上游,江面辽阔,水流平缓。”

那次我与大哥坐上人车一体庞大的摆渡船,由米市渡摆渡至对面泖港镇,摆渡船刚刚开到黄浦江中心,大哥朝我笑笑,气闲神定脱去汗衫、长裤,朝我一扔,也没说话,就从摆渡船上猛地扎进黄浦江里,吓得摆渡船上的工人大呼小叫,还以为有人自杀。大哥呢,扎进黄浦江中一点不怕,那样子就像在洗澡堂里洗澡,缓慢而有节奏地在江中心划动着有力的手臂,紧贴着摆渡船潇洒地游着自由泳,向岸边游去。尽管如此,我也早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毕竟是黄浦江,不是苏州河。

丁香花见我答应后,这才放了心。

丁香花又说:“阿大,你那辆脚踏车能否借我几天?”

大哥说:“不行的,我上下班要用的。”

丁香花说:“求求你了,借几天好吗?你上班坐公交车,钞票我来出。”

大哥不开心了,说:“我可以借给你几天,公交车钞票就免了吧。”

丁香花说:“那不行。你们家也困难。”

大哥脸一板说:“那你就问别人借吧。”

丁香花傻了,轻声说:“那好吧。”

丁香花拿过大哥的脚踏车钥匙,刚走到天井里,叫道:“阿大,你的脚踏车我怎么找不到呢?”

大哥一听眉头一皱:“这个女人真麻烦。”

大哥走出了房间,去了天井。

老大一会儿过去了,大哥没有进屋。我站了起来,来到天井里,只见暗暗的天井里,丁香花不知在与大哥说着什么。我看到大哥嘴边的烟头一闪一闪。大哥见我出来后,对丁香花说:“我知道了。”

丁香花一走,大哥进屋继续吃饭。

我问:“丁阿姨对你说什么了?”

大哥铁青着脸,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被牛魔王弄伤的胳膊好些没有?”

我说:“好些了。”

大哥发狠说:“尽管放心去,他不敢再碰你与小扁头俩一根手指头。”

我说:“是吗?不过,我听说,这个坏料班里还有刀子王,八级钳工,小拉三吴美丽他们一帮子人呢。”

大哥一听,脸上露出不屑说:“他们三个算什么坏料?一个喜欢打架;一个喜欢扒窃;一个喜欢发骚而已。”

5

长长队伍像蛇一样,歪歪扭扭地在漕宝路上缓缓走啊走。

白茫茫的公路上,牛魔王不知怎地来了兴趣,指着路两边雪地中依稀看到的庄稼问:“知道种的什么吗?”我们都是坏料狗杂种,我们又怎么知道地里到底种什么?牛魔王说:“这都不认识啊,是冬小麦。”这一说,我们似乎想起以前《农基》课上好像听老师讲过。牛魔王又问:“小麦是什么?”没人回答。牛魔王说:“吃的馒头就是小麦做的。”牛魔王在为我们普及农业常识,可没一个同学感兴趣,我们只觉得越走越冷,越走肚子越饿。可这个牛魔王精神却格外高涨,大声说:“为什么要把你们拉出来进行野营拉练,就是因为你们是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蠢货……”

总算在十一点过十分的时候到了漕宝路与沪松公路交界处的七宝镇。说是镇,除了路边三两家国营商店,四周一片荒芜。整个队伍全都停了下来,我看到小胖子他们那辆小卡车停在路边,小卡车边上,放着几只大大的保温桶,牛老师站在桶边亲自掌勺,往我们饭盒里装咸肉菜饭。我与小扁头站在路边吃着,原来还想问小胖子讨一坨猪油,但我刚吃了一口,不由骂道:“妈的,这东西能吃吗?咸肉咬不动,米饭咸得无法下咽。”骂归骂,可还得吃,不吃,怎么往下走?小扁头一口不吃,把整盒咸肉菜饭倒了。

我看到刀子王、八级钳工、小拉三慢慢走了过来。小拉三两个酒窝像两颗小星星一样印在脸颊上方,闪闪动人。她媚笑道:“阿四头,小扁头,这饭连猪都不会吃。”我与小扁头没吭声。小拉三低头看了看四周:“想吃饼干吗?阿姐可以给你们。”小扁头眼睛一亮。我说:“你什么意思?”刀子王走到我跟前,说:“八级钳工想做点事情,你俩陪陪怎么样?”小扁头说:“怎么陪?”八级钳工笑道:“你们只要跟我们进食品店就行了,其它不管。”我明白八级钳工想干什么了。我想到大哥的话:“到了外头不要惹事。”我摇摇头。这时,刀子王也没理我,上来就夹住我的头颈,往食品店走去。我拼命挣扎。我越挣扎,刀子王夹得越紧。我骂道:“你个狗日的听着,我回家告诉我哥。”刀子王笑道:“我又没有打你,只是和你逛商店呀。”

刀子王的力气真大,我无法动弹,我被他夹进食品店。进了店,刀子王放了我。我摸了摸头颈,疼得直想掉眼泪。这时小拉三紧勾着小扁头也进了食品店。我清晰地听到小拉三说:“小扁头,你娘在旧社会非常厉害的,据说她是四马路上一枝丁香花,是不是这样的?”小拉三这话一语双关,小扁头不开心了:“你娘才是四马路上一枝花呢。”小拉三说:“你娘名字不就是叫丁香花吗?我没说错呀。”小扁头不吭声,只是恨恨地翻着白眼。小拉三说:“小扁头,跟阿姐好,你不会吃亏的。你告诉我,你娘是怎么解裤带搭讪男人的?是否有绝招?”小扁头这下气坏了,我看到他嘴唇在哆嗦,突然伸手对准小拉三白白的面孔就是一记耳光。小拉三被打闷了,她捂着面孔,怪叫一声:“你敢打我!”小扁头说:“你敢骂我娘,我就敢打你。”小拉三气疯了,朝小扁头扑了上来。我一看不好,赶紧冲上去想拉开他们,食品店里算是热闹起来。小拉三想打小扁头,小扁头不屈不挠,像头震怒的小公羊,不断地用头朝小拉三顶去,嘴里恨恨地说:“谁敢骂我娘,我就跟谁拼命。”也就是五六分钟,食品店里响起一声响亮口哨声,我回头一看,是八级钳工吹的。怪了,小拉三好像听到了号令,不闹了,一个转身往食品店外走去。我搞不清什么事情,赶紧拉着小扁头出了商店大门。

门外,风雪依旧飘舞,刀子王与八级钳工不见人影,小拉三还站在门口,看见我们出来,她从大衣里摸出一包东西塞给我说:“阿姐说话算数,赶紧闪人。”说完,她消失在风雪中。我看了看手中的东西,这才发现是一包价值昂贵的万年青饼干。

我们开始踏上沪松公路,听到小喇叭在大叫:“各班检查人数。”检查后,小喇叭马上发现班里少了三个人。牛魔王气急败坏走到我跟前,大声吼叫:“三个杂种呢?”我知道牛魔王问谁,可我装糊涂:“哪三个人啊?”牛魔王气得举起了手,忽地想起什么,那手慢慢放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阿四头,你以为我是瞎子呀,在七宝镇,我看见你们几个进了食品店的。”我冷笑一声:“牛老师,我不是班长,我怎么管得了他们呢?”牛魔王没耐心了,暴跳如雷:“三个逃兵,战争年代得枪毙的。”我没理他。我也在想,三个狗日的,究竟跑哪去了?牛魔王推着脚踏车像个困兽,在我们五十来个同学队伍前走来走去,边走边骂:“坏料班,狗杂种班,扶不起的刘阿斗班。”

直到傍晚,整个班到了泗泾镇,这三个狗杂种才显身。我闻到他们嘴里的酒气。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们怎么成了七十二变的孙猴子呢。后来才知道三个狗日的,在七宝镇坐上了沪松公交线,一路到了泗泾镇后,三人扎进小酒馆,慢慢喝喝老酒,慢慢抽抽香烟,直等到我们走啊走来到为止。据说,在食品店里,八级钳工偷了香烟与食品(万年青饼干就是),在沪松线公交车上,八级钳工收获不小,扒到两只皮夹子。

6

那天下午,丁香花独自来到了我们市一中学,当她走进工宣队办公室时,牛魔王坐在椅子上,一双腿高高搁在桌子上,看着《人民日报》。

丁香花看了看牛魔王,眉头皱了起来,不过她还是满脸微笑,轻声问道:“工宣队的牛老师在吗?”

牛魔王歪着眼睛看了一眼,问:“你找他干吗?”

丁香花想了想,低三下四地问:“你大概是牛老师吧?”

牛魔王把脚放下,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丁香花说:“噢,那就是了。我是小扁头的母亲,牛老师可能有所不知,我家小扁头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我想请牛老师开恩,能否让小扁头请假不参加这次野营拉练?”

牛魔王想了想,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丁香花说:“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这得由学校领导集体讨论的。不过你说小扁头,他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丁香花一听,马上笑了说:“二(4)班的,郭进。”

牛魔王走到桌旁柜子前,打开了花名册,一翻,顿时脸色变了,转过身子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叫丁香花是吧?”

丁香花一愣。

牛魔王斩钉截铁地说:“你家小扁头必须参加野营拉练,同时我告诉你,他已编入坏料班。”

丁香花一听急了:“他怎么成了坏料了呢?他没犯过任何事啊,是不是你们搞错了?”

牛魔王合上花名册冷笑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还是戴帽的坏分子吧。”

丁香花脸一红说:“这与坏分子帽子有何关系?”

牛魔王说:“当然有关系。我告诉你,地、富、反、坏、右,外加流氓小拉三统统都得进坏料班,你难道这个也不懂吗?”

牛魔王说着慢慢走到丁香花跟前,一双牛眼直视丁香花胸前,丁香花吓得后退一步:“你要干吗?”

牛魔王说:“我没干吗,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会有脸跑到学校里来。”

丁香花说:“我怎么没脸了,你是个老师怎么这样说话?”

牛魔王说:“我跟你说话是抬举你,你要知道你根本没资格与我说话。”

丁香花低下头,喃喃说:“我知道,我在旧社会做过坏事,但与我儿子没啥关系,我怎么就没资格说话了呢?”

牛魔王忽然展脸一笑说:“行啊,你说吧。”

丁香花说:“我已说过了,你还要我说什么呢?”

牛魔王说:“你今天到学校来,向里弄居委会请过假吗?”

丁香花傻眼了。她知道自己是偷偷跑出来的。

牛魔王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自说自话跑出来的,要不要我打个电话到你们居委会,让他们把你领回去?”

丁香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往办公室门前走去,边走边说:“如果我儿子死在路上,我绝对跟学校没完。”

牛魔王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办公室门口,拦住了丁香花:“你是在向学校示威是吧?”

丁香花说:“我没有,我说的是事实。”

牛魔王说:“你不要以为小扁头是家里独苗,毕业后就可以待在上海工矿企业。没过野营拉练这一关,就得去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懂不?”

丁香花呆住了。

牛魔王那双爪子闪电般地捏住了丁香花的乳房。丁香花吓得脸色发白,嘴里什么话也讲不出,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任凭牛魔王在胸前由轻至重地揉擦……

丁香花摇摇晃晃出了办公室,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见刀子王、八级钳工还有小拉三他们在学校门口抽烟说笑着。

小拉三一见到丁香花马上叫道:“丁阿姨,你怎么到学校来了?”

丁香花看了一眼,没回答,只是赶紧走路。

小拉三马上拦住了她,说:“是为小扁头的事吧?”

丁香花点点头。小拉三媚笑道:“要搞定牛魔王很简单啊,你只要脱裤子就行了。”

丁香花讶异地看了眼小拉三:“你说什么?”

小拉三嘻嘻一笑:“你以前不是脱惯了裤子嘛,再脱一次也无妨啊。”

丁香花气得嘴唇发抖:“你怎么这样说话,要脱你去脱。”

小拉三说:“丁阿姨,那你教教我好吗?”

丁香花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泪水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7

吃过晚饭,我们这些杂种坏料住进泗泾镇一个破旧仓库休息。牛魔王说:“不得离开仓库半步,这是命令,也是野营拉练生活纪律化、行动军事化、意志集团化的体现。”

牛魔王把刀子王、八级钳工与小拉三叫到他睡觉的地方。那地方是座二层楼楼房,从楼上往下看,泗泾镇四条弯曲的小河紧紧围绕着,景色很美。这样的地方是专门给老师,或者说小喇叭这样班干部住的。

刀子王他们三人刚进牛魔王房间,发现苗头不对。刀子王想退出来不及了。屋里除了牛魔王和小喇叭,还站着五六个来自红团里的高大男生,济济一堂。牛魔王嘿嘿冷笑两声说:“你们这三个坏料,午饭后失踪了半天,究竟干了什么?”刀子王说:“我们就在队伍里,只是走错了地方,跑到别的班级里去了。”牛魔王说:“别给我胡扯蛋,我只是问你们知道脱队是何结果吗?”小拉三马上说:“我们没有脱队,不信,可以让阿四头、小扁头作证。”牛魔王冷笑道:“好好好,我这就把他们叫来。”

牛魔王差人来叫我与小扁头时,我与小扁头坐在稻草铺成的水泥地上。小扁头说:“我脚疼死啦。”借着仓库马灯一看,小扁头的布鞋子后面有两只洞,他的脚后跟冻疮烂掉了。小扁头说着,那双手使劲抓着脚后跟冻疮。冻疮被他抓烂了,我看到里面流出令人腻心的黄水与红肉。小扁头大叫着痒啊痒啊,我说:“你心脏病没有发作,什么事都没有,你看看我的双脚!”我举起了两只脚底板给小扁头看,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水泡。我说:“你只是冻疮,我是水泡,谁比谁疼啊。”

这时,听到有人叫我们去牛老师房间一次。我与小扁头互相看看,牛魔王叫我们干吗呢?

很快到了牛魔王房间,一看到刀子王他们和红团的人在一起,我马上感觉有事发生。

牛魔王问我与小扁头:“你俩老实回答,他们三个杂种正午在七宝镇干了什么?后来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与小扁头异口同声回答:“不晓得。”

牛魔王冲着刀子王仨说:“听到没有?”

八级钳工说:“牛老师,阿四头与小扁头是看到你怕,所以不敢讲真话。我们确实走错班级。你想啊,风啊雪啊那么大,三五步内都看不清面孔,走错队也正常,你说是不?”

牛魔王没答腔,自言自语说:“这样吧,我呢,身为老师,不能强求你们说真话。学生的事情,我认为还是学生之间解决为好,你们同意吗?”八级钳工马上说:“还是你牛老师解决为好。”牛魔王说:“我解决不了,因为你们不说真话。”牛魔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走到屋子外面。

我与小扁头跟着想出门,牛魔王拦住了,说:“你们受受教育吧。”

牛魔王把门带上了。

我与小扁头只能站在房间一角。

小喇叭说:“小拉三,我们出去单独谈谈。”小拉三冷笑一声:“呸,你是什么东西,还配跟我谈话?”

红团同学上来,说:“那你跟我谈谈,怎么样?”

小拉三一看那个长得高大英俊的红团男生,马上说:“好。”

刀子王对小拉三说:“你别出去跟他们谈,要谈我们一起谈。”

小拉三满不在乎地说:“我怕他们呀?真是笑话。”

小拉三跟着红团男生出了门,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小喇叭紧紧跟在后面。这边几个红团的男生刚从腰里抽出皮带,我只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小拉三凄惨的叫骂声……

红团男生对刀子王与八级钳工说:“听到了吗?”

刀子王与八级钳工马上低头说:“听到了。”

八级钳工话音刚落,我只看到灯光下刹那间出现五六根皮带,如暴风骤雨般地抽到了刀子王与八级钳工身上。刀子王与八级钳工一下蹲在地上。刀子王把戴有手套的双手紧紧插入怀里,八级钳工捏紧拳头同样如此。这就让人奇怪,这俩家伙为何没用双手去保护脑袋呢?

红团男生用皮带抽着他们,往死里抽。

红团男生停下时,牛魔王恰到好处推门走了进来。

我与小扁头看着刀子王与八级钳工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像死人,一动不动。

牛魔王蹲下身子问:“怎么样?还说不说?”

八级钳工说:“该说的都说了。”

刀子王说:“牛老师你本事大是吗?这样吧,你有种把我俩打死。打不死,你算什么狗屁老师。”

牛魔王呵呵笑了:“看来你们还真扛得住是吧?”

这时,我突然想起大哥说过一句话:“尽管放心去,牛魔王不敢碰你与小扁头一根指头。”我鼓足勇气说:“牛老师,我确实看到他们走错了队伍,跑到别的班级里去了。”

牛魔王一个急转身,双眼杀气腾腾死盯着我。

小扁头也说了:“阿四头讲得对。我们不敢讲,主要是怕你。”

还没等牛魔王想说什么,门被一下推开了。原来是上级工宣队与教育局的人来了。牛魔王顿时满脸笑容地对我们说:“好啦,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我与小扁头各自扶着刀子王与八级钳工,慢慢走出牛魔王房间。小拉三跟在后面,双手捂着头皮,血从手心里一点点地渗漏出来,疼得她五官扭曲。她说:“小喇叭差点没把我的头皮撕下来。”

出了大门,我们在凌厉的风雪中,慢慢往仓库走去。刀子王脸色铁青,边走边骂:“我操你娘,老子长那么大,还从没人敢如此毒打我,往死里打,气死我啦。”

我们无声看着。

刀子王骂着骂着,两眼看着远方漆黑一团的空旷地,发狠骂道:“我操,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他们出血。”

刀子王的骂声,让八级钳工很不耐烦,骂道:“你他妈的还刀子王呢,有屁用。原以为你能帮我们忙,可是呢?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呸,呸,呸。”

八级钳工在“呸”声中,往前方狠狠吐了口浓痰。

原以为刀子王会暴跳如雷,可他非但没有,反而神经质地狂笑起来。那笑声在风雪之夜,显得格外狰狞。

我看到一张扭曲的脸。

快到仓库居住地时,一盏昏暗的路灯下,传来一阵细细的“咩咩咩”声。那声音像游丝,像鬼魂,在黑的夜里分外。

刀子王甩开我,大步走了过去。我这才看清,一根木桩上拴着一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羊。刀子王走到羊跟前,一把揪住羊的后脖,提溜起来,我看到羊的雪白肚皮露了出来。

刀子王看着我们走近,嘴角露出冷笑。八级钳工不屑地说:“不就一头羊嘛,就算掐死,又能证明什么?证明你是名符其实刀子王?嘁。”

这个“嘁”字,明显含有讥讽,但是刀子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嘴巴咬下右手手套,我猛地看到他大拇指上长着长长的指甲。指甲在昏暗灯光下闪着一丝寒光。他用指甲轻轻沿着羊肚一划,一种犹如布匹店营业员撕布时的“嘶啦”声响起,刹那间,羊肚像被一把锋利无双的刀子剖开,五脏六腑伴着血水“哗”全倾在仓库门前水泥地上,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弥漫四周,刀子王身上不要说一滴血没有,就是一根羊毛也没沾到。

刀子王随即推开仓库住地门,留下这么一句话:“我的手指甲就是我的刀子。”

我倒抽口冷气。

当我回头看着八级钳工、小拉三时,小扁头冲着仓库一角黑暗处狂叫道:“我妈。”

我回头一看,恍惚看到一个人影,推着辆脚踏车倏地不见了。

小扁头冲了过去,黑暗中什么人都没有。

8

大哥走进学校,也曾是他的母校。

小扁头当时哭丧着脸站在办公室一边,被牛魔王狠狠训着:“你有心脏病是吧?我告诉你治疗心脏病最好的办法就是野营拉练。再说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你不知道你娘是他妈的什么货色?”

小扁头一双大眼仇恨地看着牛魔王,双拳握得紧紧。

牛魔王笑了:“怎么地,想打我是吧?来呀。我敢说,我只要用一根小指头就能把你撂倒在地,你信不信?”

小扁头从牙缝里憋出一句:“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不许说我妈。”

牛魔王哈哈大笑:“说了,怎么样?你妈难道不是妓女吗?”

小扁头浑身哆嗦,但是终究只是哆嗦而已。

大哥站在办公室门口,引起了牛魔王的注意。令牛魔王奇异的是,办公室老师怎么呆若木鸡?他看了看身边一个老师,那老师低声说:“他叫杀坯,以前我们学校一个学生。”牛老师说:“学生又怎么样呢?”

大哥走到牛魔王跟前,说:“我是阿四头阿哥。听他说,冻疮手痒,打碎了玻璃,你就把他编入坏料班是吧?”

牛魔王牛眼一瞪,大声说:“不可以吗?”

大哥说:“听阿四头说,你力气很大,还把他举了起来是吧?”

牛魔王说:“是的,那又怎么样?”

大哥冷笑一声:“你知道吗?你把他的手臂弄伤了,这很不好。”

牛魔王说:“那又怎么样?”

大哥皱眉道:“我知道你是上钢五厂的,你家住在长寿坊,老婆是中百四店营业员,女儿在培进中学读书。”

牛魔王一怔。

大哥说:“阿四头打碎玻璃,把他编入坏料班,这事过去了。不过,你要记住,这次野营拉练,你敢再碰阿四头和小扁头一根汗毛,我就先把你老婆与女儿收拾了,然后再挖了你的牛眼。”

牛魔王一听,先是一愣,突然哈哈放声大笑,用他那根粗壮的食指指着大哥的鼻头说:“你算什么东西?老子在上钢五厂炼钢时,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大哥嘿嘿一笑,两眼像两把熊熊燃烧的火炬,死盯着牛魔王低声说:“在工厂,没有人把我当工人,都把我当杀坯,而你呢,我从不会把你当老师,只把你当牛魔王。既然我不像工人,你不像老师,你我都在这个社会上混的,那么,很简单,我们必须按社会流行的游戏规则办事。”

牛魔王大怒:“你算什么东西?谁在社会上混了?要混也是像你这样的杀坯。还跟我说什么必须,你算老几?”

大哥冷笑一声,压低嗓子,说:“我这个人先礼后兵,也不会到处嚷嚷。我说的必须,是因为你摸了丁香花的奶奶头,就得按规矩办事。”

牛魔王脸色变了,一动不动,傻在那儿。

大哥随即对小扁头大声说:“小扁头,我们走。”

在办公室门口,大哥对小扁头说:“把刀子王,八级钳工,小拉三找来。”

大哥就坐在学校司令台前,抽着香烟等着。

刀子王、八级钳工与小拉三来了。

大哥看着他们,先对八级钳工说:“阿四头与小扁头被牛魔王编入你们坏料班,你得多照应他们,如果敢欺负阿四头与小扁头一次,我就斩了你一根手指头,二次就二根,让你八级钳工变成一级钳工,明白吗?”

八级钳工苦笑说:“阿哥,你也知道我只会干钳工活,欺负人还真不会。”

大哥转脸对刀子王说:“你也同样如此。”

刀子王冷笑,说:“听说你叫杀坯,可你过期了,现在新人辈出,你以为我怕你?我知道你弟弟,还有小扁头。我告诉你,只要你弟弟与小扁头与我一个班,我就他妈的让他俩替我背背包,倒汰脚水,暖被子,怎么样?”

大哥眉头一皱,说:“你年纪轻轻,怎么也像牛魔王一样,嘴巴那么老茄色气呢?”

刀子王说:“老茄色气又怎么样?你这样过期的所谓杀坯,我见多了。”

大哥霍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真以为你敢玩刀子?你从来不敢玩刀子。你徒有其名。”

刀子王一愣。

大哥走到刀子王跟前,“飕”地从腰间抽出那把闪着寒光的旋凿,恶狠狠地说:“你不是刀子王吗?你敢扎我吗?你不敢。但我敢。只要你敢说一句欺负阿四头与小扁头,我马上让你躺在地上起不来。”

刀子王脸一下苍白。

大哥说:“你个小杂种听着,你知道我让你躺在地上,会做什么吗?我不会斩你手指头,但我会拔掉你的手——指——甲。”

刀子王像一条挨打过的癞皮狗,一下夹紧了尾巴。他怎么也弄不懂,大哥怎么可能知道他手指甲的秘密呢?他每次打架斗殴,出手如闪电,在别人根本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何种刀具时,他早就把人割得鲜血淋漓。

刀子王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哥冷笑道:“我是市一中学出来的。市一中学这些年究竟有几个能人,我会不知道吗?”

大哥转脸对小拉三招招手。

小拉三摇动细腰,一脸媚笑走过来。

大哥说:“阿四头与小扁头还没发育好,别找他俩。”

小拉三连连点头,说:“不会的,不会的。”

大哥说:“也不要丢风眼。”

小拉三说:“阿哥啊,我男人多,忙不过来,你放心。”

9

据说,昨儿个晚上,我们几个从牛魔王房间离去,牛魔王被上级领导狠狠批了一顿:“那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立即向上级汇报?”

牛魔王心里一愣。

“你带的什么班?”

“你以为领导不知道三个小杂种脱队?”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据有关同志反映,三个小杂种是坐着长途公交车野营拉练,这不是闹笑话吗?”

牛魔王这下傻掉了,心想,这三个小杂种不是说跑错队伍了吗?看来自己被耍弄了。一张脸不由气得直打哆嗦。他没有辩解,装着垂头丧气说:“这是我的错,下回决不可能了。”

上级领导说:“如果明天再发生这样的烂事,你他妈的滚回上钢五厂炼钢去。”

一大早,小喇叭的铁皮喇叭“哇啦哇啦”在仓库里炸响。我们纷纷起床,吃过早饭,由泗泾镇出发,经佘山镇到洞泾镇,抵达松江城厢镇。午饭后,将直插最终目标——米市渡。

从泗泾镇出发,牛魔王脸一直铁青。他骑着脚踏车像狼一样虎视眈眈死盯着刀子王他们三个。不但他一个,身边还增加了几个红团同学,他们也都骑着脚踏车,不停在我们班前班后巡视。刀子王他们马上感觉到了。他们知道,再耍花招,难!只能走啊走。

刀子王他们三个又贴身走到我与小扁头跟前。我立即提防着。

小拉三说:“闷死了,这样走要走到啥辰光才结束啊。”

我与小扁头没吭声。我们心里很明确,就怕小拉三在七宝镇再次耍花腔。

小拉三见我与小扁头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笑了:“我又不会吃了你们两只小公鸡,你俩怕啥?”见没回答,又问我:“阿四头,你大哥困过女人吗?或者说他摸过女人奶奶头吗?就像我这样挺拔的奶奶头。”小拉三说着,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胸脯。

小拉三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我就想到小扁头对我讲过的话,不由“哧”地笑了出来,盯住她的胸脯说:“假的。”

小拉三一愣:“你说假的?要不要老娘拉开给你看看?”

我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

小拉三脸一红,骂道:“你个杀千刀的,到了米市渡,老娘要吃了你这个小种鸡。”

牛魔王的脚踏车风一样快地冲到我们跟前,突然急刹车。

牛魔王冷笑道:“小杂种们,是不是又在想鬼点子?是不是还想挨整?”

没人答理他。

牛魔王说:“今天,我就是要看着你们这几个小杂种一步一步给我走啊走。”

牛魔王说着时,尖锐的寒风迎面刮来,我的一双耳朵奇痒起来。我伸出冻得麻木的手指去抓时,钻心般的疼痛如电流,朝我击来,我哆嗦一下,看到手指上的血。

我把一双耳垂上的冻疮抓破了。

我发现我的双脚疼得厉害。我知道那是脚下的水泡。

我的双腿就像灌了铅,越走越重。可我没办法,我还得走啊走啊。

雪,一片一片下着,像是永无止境。

我不由暗里骂道:“操,大清早就出发,我们一路走啊走啊,可你们呢?有种,你们就他妈的别骑脚踏车,和我们一起野营拉练!”

小喇叭不知哪根神经发作了,操起铁皮喇叭又开始大声喊叫:“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没人呼应。

小扁头又对我说了:“阿四头,这么大的雪,我妈为什么还死死跟在后面呢?”

我懒得再理小扁头这些屁话!

10

那天大清早,我刚出门去野营拉练,丁香花就到了我家石库门天井。

大哥准备出门坐公交车上班。

丁香花突然出现在黑暗的天井里,着实把大哥吓了一大跳,大哥一下拔出那把寒气逼人的旋凿子。

这时丁香花说:“阿大,是我。”

大哥在暗暗的天井里睁大眼睛,才看清是丁香花。

大哥收起旋凿,气急败坏地问:“又有什么事?”

大哥话音刚落,丁香花身后闪出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与一个老女人。大哥一看都是陌生人,奇怪极了。

丁香花说:“阿大,你别生气,我也没办法,他们找我,我只能找你。”

大哥眉头一皱:“找我干吗?”

丁香花介绍中年男人说:“这是刀子王的父亲,这是八级钳工的奶奶。”

大哥眉头一皱,问:“你们想干吗?”

刀子王的父亲一脸憔悴:“阿大,我们久闻你的大名了。我家那个小赤佬是个天生闯祸坯子,我实在放心不下。”

刀子王父亲话音刚落,八级钳工的奶奶老泪纵横说:“我就一个宝贝孙子,我在梦里看到他偷东西被人捉牢,手指头一个个被斩掉,随即被警察关进提篮桥监狱。”

大哥冷漠地说:“这些和我有关吗?丁阿姨你把他们带来,究竟想干吗?”

丁香花说:“阿大求你了,今明两天不要上班好吗?”

大哥说:“为什么?”

丁香花的泪水流了出来:“小扁头有心脏病,我不跟着,万一他死在路上,大冬天的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怕。”

丁香花这话说得大哥毛骨悚然:“你怎么说这种触霉头的话。”

八级钳工的奶奶跟着作揖说:“求求你,我们一起跟着野营拉练,好吗?”

大哥还没说话,刀子王的父亲接着又说:“丁香花有辆脚踏车,我也有辆脚踏车,你带丁香花,我带老奶奶,我们跟在他们后面野营拉练,行吗?”

大哥曾经说过,他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家软弱。只要人家示弱,大哥绝对是没办法的。看着三个算是他的长辈如此低三下四,他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我们到了七宝镇,八级钳工在我们几个有意无意掩护下,在食品店里进行扒窃,大哥他们四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八级钳工的奶奶在雪地里捶胸顿足骂她的孙子:“这个小赤佬为什么还要偷窃呢?被人捉牢了,他就得进提篮桥监狱啊。不争气的龟孙子,气死我啦。”

而到了晚上,八级钳工与刀子王他们被关在牛魔王房间里遭到毒打时,刀子王的父亲与八级钳工的奶奶心疼得直掉眼泪。他们不敢直闯进去,而是眼巴巴地在黑暗中看着大哥。大哥只说了一句:“我陪你们一起来,已经够意思了。我只帮阿四头与小扁头,其他人不帮。”

后来,刀子王的父亲亲眼目睹儿子对羊剖肚开膛的残酷劲儿,只得暗自摇头:“我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儿子呢?”

丁香花说了:“不管是好是坏,总归是儿子。最惨的要算小拉三了。小拉三从小被遗弃在玉佛寺门口,谁也不知道她爹妈是谁,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11

晚上六点整,我们终于到达终点站——米市渡。

在米市渡渡口,我们借着渡口的小太阳,看到了黄浦江。江面辽阔,在白茫茫的风雪中看不到对岸,小扁头对黄浦江根本不感兴趣,只是不停地回头张望,喃喃自语:“那么冷的天,风雪又大,我妈怎么办?怎么办?”我说:“我估计你妈正躺在被子里呢。”小扁头气愤地说:“你胡说八道。”

我们很快吃了晚饭,进入米市渡边一间棉花仓库休息。

小拉三头皮开始肿了。她哭丧着脸说:“要是牛魔王再次整我们仨,怎么办?”刀子王恶狠狠地说:“这事还会有第二回吗?”八级钳工说:“再敢碰我一记,我他妈的一把火烧了棉花仓库,让牛魔王吃不了兜着走。”小拉三依旧哭丧着脸说:“你们是男生仓库,我呢,得在女生仓库困觉,如果他们欺负我,我找谁帮忙?”

小扁头说:“要不,你挤在我们这里睡算了。”

小拉三迟疑着:“小喇叭要点名的。”

小扁头说:“点名就让她点吧,反正明天我们就坐大客车回去了,怕什么!”

我马上说:“不行的,挤在一块,被牛魔王知道,肯定会把我们抓起来,说是搞流氓活动。你得回去。”

小拉三无奈地点点头,一步三摇刚想走时,刀子王说:“如果他们再敢碰你一记,你替我大声叫着,我第一个冲过来救你。”八级钳工发狠说:“我救不了人,但会放火。”小扁头说:“你叫了,我就装心脏病发作,让牛魔王他们好瞧的。”

我什么话也没说。

小拉三慢慢走到我跟前说:“如果阿姐被人欺负,你就一点不管吗?”我说:“我没本事,你让我怎么管呢?”

小拉三双眼细细地看着我,半晌我看见她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她说:“阿四头啊,你不是说我假胸吗?”

小拉三说完,猛地抓起我的手,贴在她的胸前,我吓得一动不动。我的手掌告诉我,小拉三的胸脯不是小扁头所讲假的,而是货真价实。

八点钟到了,仓库里的汽灯熄灭了。所有人开始睡觉。

我们几个怎么也睡不着,我们怕牛魔王再次把我们叫出去谈谈。

钻在被子里的我,被阵阵疼痛折磨着。我在被子里拧亮了小手电,我看到暗暗的手电下,脚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水泡,它们像金鱼的眼睛,又像悬浮的气球。我开始挑脚上的水泡,挑破一个,里面的黄水出来了,疼得我龇牙咧嘴,暗里叫道:“疼死我啦,疼死我啦。”

一道强光在我们被子上方来回扫描。我知道,这些持大号手电筒的家伙,十有八九是红团的人。他们在监视着我们这些杂种呢。

好像是半夜里吧,跟我同睡一张草席的小扁头猛地把我推醒,说:“我妈在门口,我得去看她。”我吓了一跳,以为小扁头被什么噩梦缠绕。我说:“困觉吧。”他说:“不,我妈快冻死了,我得去看看。”

他轻手轻脚爬了起来。

我没办法。我怕小扁头一人出去出事。

我俩穿好衣服,蹑手蹑脚来到仓库门口。原以为有人站岗放哨,拉开门一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雪还在下,天地一片白茫茫。

我问小扁头:“你妈呢?”

小扁头说:“跟我走。”

我俩打着手电,那手电光线微弱。我们转个弯,就到了米市渡渡口。渡口的汽灯亮着,黄浦江的水在动,轻轻地动,微弱地动。那动,像耳语,打破了沉寂。

我看到风雪之中的米市渡上空有只鸟在飞。这是什么鸟?我不知道。更让我不明白的是,世上有何种鸟会在冬天的子夜在空中飞呢?想着时,看到飞着飞着的鸟的翅膀突然冻住,随着天空留下鸟的凄厉嘶鸣声,鸟的身子遂像石块一样从空中掉落,“砰”地砸在江面上,江面溅起几滴水花,鸟已不见。

小扁头视而不见,背转身,向渡口堤堰走去。他满脸发热,全身像在发烧,四肢不停颤抖着。刚到堤堰处,一辆摆放在堤堰处的脚踏车跳进我的眼帘。我太熟悉了。它不是我大哥上下班骑的那辆脚踏车吗?

脚踏车边上有四根冰柱,我看到冰柱里的东西了。什么东西?我搞不清,只觉得他们像裹在琥珀里一动不动的虫子。

四根冰柱动了,我认出其中两个:一个是我大哥;另一个是小扁头的母亲丁阿姨。尽管丁阿姨四十出头,可她还是那么风韵犹存。

我听到丁阿姨说:“我的儿子我知道,他知道我在时时跟着他。”

丁阿姨说完,我看到米市渡上空的雪,看到雪花怎样在小扁头的双眸里变成了泪水。

小扁头的眼睛成了一对螫针,直刺前方,激动得嗷嗷狂叫:“我妈,我妈……”

选自《星火》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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