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比圣诞节

2015-01-19 08:56约瑟夫·海勒
译林 2014年2期
关键词:弗雷迪雷蒙德杰西

〔美国〕约瑟夫·海勒

咖啡又喝完了。墨瑟轻声骂道,拿着咖啡壶疲惫地走向水池。他走得很慢,眼睛红红的,给咖啡壶注水时,他用手掌根部狠狠地揉搓着双眼。他该刮刮脸了,厚重的脸部肌肉完全松弛下来,像个酒鬼般绝望、麻木、苍白。卡特没精打采地坐在宽大的松木桌旁,困极了,目光落在墨瑟身上却视若无睹。他想,这真是个漫漫长夜,一个特别痛苦、困窘、险恶的夜晚,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看到墨瑟穿过房间往回走,停在窗边,忧郁地往外凝视着街对面医院的入口处。外边刺骨的寒雾在窗玻璃上形成道道条纹,凝成串串水珠,在屋内光秃秃的黄色灯泡映照下,像廉价珠子般发出惨淡的光亮。窗户很脏,每次视线落到窗玻璃那沾满污渍的粗糙纹路上,卡特都会想起显微镜下的病理组织图片。他很久以前在《生活》杂志上看到过那样的图片。几个小时以来他们一直在喝咖啡,咖啡暖暖的气味很重,屋里弥漫着一股陈腐味,熏得他直想作呕。

“外面有人吗?”

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1923—1999)美国“黑色幽默”文学代表作家,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是讽刺文学的经典之作。海勒生于纽约市一个贫穷的俄国犹太移民家庭,从小就颇具语言天赋,善于尖刻地讽刺和开玩笑。1941年高中毕业后加入美国空军,二战期间奔赴战场。60年代后曾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和耶鲁大学任教,并当选为美国艺术文学院成员。另有长篇小说《出事了》、《像戈尔德一样好》、《上帝知道》、《立此存照》、《结束时分》和《老年艺术家画像》等。《堪比圣诞节》是新近发现的一篇海勒短篇小说遗作,创作于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早于《第二十二条军规》,当时海勒刚从二战战场归来。原文刊于美国《海滨杂志》2013年8月号上。

“有几个,”过了整整一分钟,墨瑟才回答,“也许是几个铁路工人。”

他从窗边转回来,将咖啡壶放到电炉上。几秒钟后,咖啡壶发出沉闷的怨怒声:嘶嘶、噼啪,这是火在灼烧壶身周围的水。

现在只有亨尼和他俩在屋子里。毕曼和惠特科姆去了医院等候威尔逊那小子的消息。楼下监狱里没有犯人,亨尼几乎无事可做。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守夜人,但亨尼是墨瑟的堂兄,患有肺结核,头脑简单,视力糟糕,不管在哪里都没法做好差事,所以墨瑟就为他保留了这份清闲的工作。亨尼在看报,整夜都在翻来覆去地读着这份只有八页的报纸。突然,他大声哼起小曲来,丝毫没意识到这多么让人不悦。

过了一会儿,墨瑟终于忍无可忍了,说道:

“亨尼,到楼下小餐馆买些鸡肉三明治。叫他别抹黄油。”

亨尼吓了一跳,站起来,慌忙折好报纸,“好的,杰伊,好的。”

“香烟。”卡特闷闷地说了声。

墨瑟表示同意,然后亨尼就出去了。咖啡已经沸腾,热气呼呼喷向空中。墨瑟把壶拿到桌上来。卡特摇了摇头,但还是往两只杯子里加了咖啡,还从罐子里倒了炼乳到杯里。没有糖。卡特搅拌了几下,猛地喝下一大口。灼热的咖啡烫得他咽喉发痛,身子却还是冷的。墨瑟面对着他坐下来。

“为什么不回家,卡特?”他缓缓地说,“睡个觉。早早起来,离开几天。离开镇子几天。他们可能也会来找你。”

卡特摇摇头,虽然他知道墨瑟是对的。他的眼睛像被蜇伤了般生疼,太阳穴、下颚、后颈也都阵阵刺痛。因为寒夜苦守,他感冒了。眼里流泪不止,隔几分钟就得用手擦一下。他太需要睡一觉了,但现在只能用手支着头,手指迟缓地按摩着脸部。这让他觉得有瞬间的放松,但没多久,支在桌面的肘部又肿痛起来。桌面太粗糙,没上漆。

他次日的工作原本安排得满满的。整个上午和下午都有课,第一堂课从8点就开始,上完课还要训练足球队直到傍晚。想到足球队他愈加迷惑,要说一定得在哪儿出点事,就应该是球场上。踢球会产生那么多肢体碰撞,他原本希望他们能在踢球时爆发出来,但每次球都踢得很平和,甚至比他能想象的更平和。然后,就在他开始想要放松、想要欢呼成功的时候,事情发生了,那么突然、猛烈、不可逆转地发生了。他所付出的、为之辛劳了这么久的一切,就在突然之间,被一场发生在小巷里的原始暴行给粗鲁、残忍、决然地毁掉了。

他的意识阵阵悸动,伴随着模糊可辨的原始压力,那压力在身体各处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他能感受到却没法理解,它们寂寂无声,却可怖至极,势不可挡。整个下午他都在关注着内心深处躁动的兽性,那样令人恐惧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发作,却没法阻止,甚至都没法尝试去阻止。他受尽煎熬,悲恸欲绝。心中骤然冒起的疑惑又令他惊慌不已。万般痛苦中,他用指甲掐着前额,颤抖着。

脚步声将他从冥想中唤醒。他满怀希望地看向门口,只看到亨尼拿着三明治回来。亨尼一阵风似的走进房里,顺手把门一甩关在身后,然后把棕色纸袋递给墨瑟。门并没有戛然而止,而是砰地关上,发出尖厉、隆隆的回响,空洞洞的吱吱嘎嘎声穿过墙壁,仿佛要晃动这房子一般。卡特畏缩了下,墨瑟皱起了眉头,亨尼自己也被这声音吓着了,他不安地扭了下身子,歉意地对墨瑟笑着。

墨瑟将一包香烟推到卡特面前,开始沿着纸袋接缝处撕开,撕得那么慢,那么故意地小心翼翼。他显然在想别的什么事,但他做得那么认真、专注,好像撕纸袋是件多么严肃的事,有一阵子他看上去就像个外科医生在聚精会神地开刀。袋子里有四块三明治,每块都严严实实地裹在厚厚的蜡纸里。墨瑟盯着三明治,对亨尼说:

“你看到毕曼没?”

亨尼摇摇头,“没有,杰伊。他们说他还在医院。”

“谁说的?”

“外面的人。”

墨瑟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看着对方。

“亨尼,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杰伊,”亨尼飞快地答道,“只有几个人在等着看会有什么事。”endprint

墨瑟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盯着桌子。卡特注意到他的手很大,手指粗大、强健、布满老茧。每根手指关节处和皮肤皱褶里都有泥点子。

“我和惠特科姆说话了。”亨尼突然说,别有用意地盯了卡特一眼,然后继续兴奋地嘶声叙说,声调越来越高昂、欢快、尖厉,近乎恶毒地歇斯底里,“他说我们明天就放火把他们都烧死。他说我们要把他们都除掉。他说不管威尔逊是死是活,我们都要这么干。他说我们无论如何要烧掉一个——”

如果不是墨瑟插了句话,他可能会一直喋喋不休下去。

“你让他给三明治抹黄油了?”墨瑟问道。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让亨尼吃了一惊,他不知所措地眨巴着眼睛。

“什,什么,杰伊?”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亨尼,”墨瑟温和地说,“没关系。”

他推了块三明治给卡特。卡特又推回去。

“你最好吃点东西,”墨瑟大大咧咧地说,却不无关怀,“你看上去糟透了。”

“你也是。”卡特阴郁地回答。

卡特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小口。一边牙龈发炎了,他只好把食物挪到舌头上,慢慢嚼着。喝些咖啡,咬一小口三明治,再喝些咖啡冲下去。然后,尽管他提醒自己午餐以来什么也没吃,告诉自己鸡肉味道不错,但还是把剩下的三明治放到一边,忘了它的存在。

“我说了别抹黄油的,”亨尼终于明白过来,分辩道,“我没盯着他,但我跟他说了别抹黄油。”

墨瑟沉默着,亨尼拿起报纸,重新看报。

很快,毕曼和惠特科姆回来了。惠特科姆26岁,是个鲁莽的年轻人,穿着制服,一副漫不经心的傲慢模样。毕曼年纪大不少,近40岁了,冷酷如铁。他脸形瘦削,棱角分明,面色苍白而憔悴,嘴唇极薄,筋强骨健。一块弧形、起皱的小疤痕高高长在一边脸颊上方。他是卡特见过的相貌最为冷漠、最让人震撼的男人。手上戴着黑皮手套,那双薄而紧的黑皮手套更让人感觉到这是个果敢狠辣的角色。

“他要死了。”毕曼说,穿过屋子站在窗边。

“他说了什么没?”卡特问。

“他昏迷了。”

“昏迷前他说了什么没?”

“他不必说,”惠特科姆懒洋洋地在一边插话,“有目击者。”

“但他说了什么没?”卡特哀求地问道。

“他说是杰西·卡尔加里干的。”墨瑟头也不抬地说。

“就那些?”

“就那些。”

卡特小声叱骂着。毕曼倒了杯咖啡,然后来到桌旁拿炼乳罐子和卡特手肘边的湿勺子。

“他们知道你去过那儿,卡特,”他冷静而明确地表示,“你可以帮我们把他带来。”

“我是个教师,”卡特说,“又不是警察。”

“用不了多久,”惠特科姆说,“我想这事儿就让你当不成教师啦。”

卡特看到他朝亨尼那边递了个眼色,亨尼虽极力压制,还是忍不住吃吃笑出了声。卡特太累了,都懒得生气。

“我们明早带他来,”墨瑟下了决心,“现在太晚,什么也做不了。”

“可能很难找到他。”卡特辩道。

“会有足够的人手帮我们找。”毕曼说。

“当然会有。”惠特科姆跟嘴说了句。

亨尼受了惠特科姆态度的鼓舞,壮起胆子对卡特说话。

“就是,”他放肆地叫道,暗淡的眼睛闪烁着报复的光芒,“该死,你本来就该知道会出事的。你和你那些办大学的聪明想法,把他们像那样放在一所学校里。我们都知道会出事,但你不听。就是,你就是太自以为是。好了,都是你的错,该死,你活该!”

卡特坐着,没看他,那声音听在耳里仿佛是些遥远的、让人没法理解的噪音。等他说完,墨瑟长长呼了口气,对惠特科姆说:

“到楼下给他找些事做。”

亨尼驯服地随惠特科姆出去,却不忘回过头固执地瞪了卡特一眼。这一次他关门时非常小心,也太小心了,他走之后,门吱嘎一下呻吟着又摇晃开了,随大厅吹来的阵风轻轻摇摆着。卡特愁眉苦脸地盯着门。太让人心烦意乱了,和挂在墙上那幅变形的画一样让人烦。他终于站起来,咒骂着,用力把门关上。背后每根骨头都顶得他生疼。他重新坐下来,除了像个畸形胎儿般蜷缩在桌前,什么也做不了。

“带他来,卡特,”墨瑟说,“那样会好些。”

“如果我带他来,你会关照他吗?”

“我们会做我们能做的。”

“能做多少?”

墨瑟很诚实。“你知道会怎样,卡特,”他歉疚地说,“我们在这儿的人都是亲戚。”

卡特轻蔑地笑了笑,摇摇头。

“理智点,卡特,”毕曼说,“他们和你是朋友,和我们不是。如果我们直接过去,镇上所有车子都会跟去。”

卡特没有回答。咖啡让他感到恶心。他把杯子拿到水池那儿,打开龙头冲洗。水差点把杯子从他手里冲走。他最后倒了杯水喝,水是温热的,有点淡淡的铁锈般的咖啡色,仍旧散发着浓重的咖啡味儿。

“我想想吧。”他暴躁地打断了毕曼的话。

“那就快想,卡特,”毕曼冷漠地步步紧逼,“他明早之前必须到这儿。”

他说得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却又那么在理,还有话里传达的那份冷漠、敌对的执着都让卡特忍无可忍。

“别烦我!”他暴躁地喊道。

卡特砰的一声把杯子重重放下,杯里的水洒出,飞溅开来。他愤怒的目光从墨瑟转向毕曼,前者一副颓丧、为难的表情,后者须发修剪齐整,粗犷的面部刮得很干净,表情强硬。他挑衅似的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然后看向墙面,老旧的墙褪色得厉害,上面尽是些斑斑黄渍、拍死的蚊子尸体和陈年血垢。窗玻璃上肮脏的裂口静默哑然,发着微光的水汽和烟灰色的老旧纹路使玻璃上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各种影像更显扭曲变形。终于,他突然转身,大步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在楼梯底层,惠特科姆和亨尼站在那儿悄悄说着话,他没看他们一眼,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跌跌撞撞下完最后几级楼梯,然后穿过大门出去,终于走到了街上。endprint

凛冽清新的空气让他不由得停了下来。他站在那儿,喘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外边仍旧黑漆漆的,虽然第一束不祥的绿光已经悄悄爬上了天空。很多人在一起慢慢过街。他们在阴影里移动,犹如梦中纷乱的影像。街灯早就熄了,通往两个方向的路面依然模糊可见,看上去像是昏暗的夜色中裹着尸布的大理石雕塑。过了几分钟,卡特才意识到身上冷。他把衣服裹紧些,沿着街往下走向小饭馆。

有三个人在柜台那儿,一个是加油站的技工,另外两个年纪大些的是铁路工人。

“他们一整晚都围坐在那儿,”卡特进来时,加油站技工不断在抱怨着这话,“好像他们指望他会自己走进去,然后把自己关进牢房里一样。”

看到卡特露面,他们陷入沉默。卡特在门口停了停,他们挑衅而好奇的目光刺痛了他。他迟疑片刻,走向柜台另一边。

“卡特先生,听说了威尔逊那小子的情况没?”加油站技工在他后面喊道。

卡特摇摇头,径直在糕饼架前面坐下。一片黏湿、发黄的椰子派就在他面前。一分钟后椰子派渐渐变得像人身上溃烂的器官。他移到另一个位子上。

弗雷迪·霍金斯慢慢走过来,用一块干净的白毛巾悠闲地掸着碎屑什么的。

“卡特先生,我很难过。”他悄悄说。

“谢谢,弗雷迪。我很欣慰有人这么感觉。”卡特低声说,“请给我拿杯咖啡。”

“真是怪事,卡特先生,”弗雷迪困惑地说,脸上一副沉思的神色,一边把咖啡杯放下,“杰西这小子有麻烦了。我扩建这馆子时,他给我帮了些忙,是个有趣的家伙。卡特先生,总之,有些事我就是搞不懂。他那么强壮,而威尔逊弱得比片碎木块好不了多少。他有什么必要用刀子捅他?”

“弗雷迪,我不知道。我也不了解多少情况。弗雷迪,你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弗雷迪摇摇头,“要出乱子了,卡特先生。就像过节一样,真正过节的样子,他们就是要搞得那样,不会管谁来‘买单。大家都在街上兴奋而狂热地晃荡着,那气氛简直像过圣诞节。别让他们的暴怒伤了你。对那些人来说,这是个显示自己身份的重要机会,所以他们要好好利用。”

“为什么,弗雷迪?为什么?”

“这很难说清,卡特先生。也许他们只是想借此扬名。大家都想出名,加入一场暴动是成名最便捷的途径。”

卡特点点头,过了片刻才说道:

“弗雷迪,明天你要做什么?”

“卡特先生,我吗?”弗雷迪说,“把这儿忙完,我就够累了,我想,我只好回家睡觉。也没什么我能做的,是吧?”

卡特还没答话,门就开了,墨瑟走了进来,拖着沉重疲惫的步伐。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目光扫过长方形的房间直到看见卡特。他脸上粗硬的胡茬现在又黑又密。

“嘿,墨瑟!”铁路工人中有人叫道,“天杀的,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忙起来?”

墨瑟没理会那人,慢慢走向卡特,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得刮刮胡子。”卡特说。

“去带他来,卡特。这是唯一能稳住镇里人的办法。”

“你觉得会那样吗?”

“有可能,”墨瑟说,“我们会尽可能把他留久些。也许,时间一长他们就对什么事都烦了,淡了。”

“直接把他交给警察局。”弗雷迪建议,“别给他们机会谋取什么。那样你们也许就能臊他们一回。”

“谁让你掺和进来的?”墨瑟斥道。

“我。”卡特答道。

“给我拿咖啡,弗雷迪。”

“还要点冷开水,”卡特加了句,“一杯冷开水。”

弗雷迪点头走开了。墨瑟定定地看着卡特,等他答话。卡特不安地挪动着身子。

“给我口香糖,”他说,“喉咙发炎了。”

墨瑟招呼弗雷迪拿口香糖。卡特忘了带香烟,弗雷迪回来时,墨瑟把一袋口香糖递给他。卡特急忙开始嚼口香糖,但他的后槽牙马上就疼起来。当他怒气冲冲地想把口香糖吐出来时,那糖又粘到他唇上,他用手把它扯下来,糖粘到手指上,甩都甩不掉,这时他终于大声咒骂起来,最终不得已用张纸巾把它裹下来。

“我会去和他谈谈,”卡特说,“去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说。”

墨瑟默默地点点头。

“就这样,”卡特强调道,“我要做的就是这些。”

墨瑟又点点头。卡特站起来,走出去。黎明一下就撞过来了,醒目、棕黄而明亮。黑夜曾使时间看上去不那么真切,让人颇感安慰,而此刻,一缕隐约、灰白的晨光从中透出来,仿佛搅动了空气中厚重的尘土,给混凝土人行道、银行前两根仿大理石的科林斯式柱子、寂静街头零星的方正建筑物那单调的白色正面,都笼上了一抹墓石般可怖的苍白之色。墨瑟站在他身边。

“太早了。”卡特说。

“他们会早早起来。”

“好吧。我现在就去。”

“谢谢,卡特。”

“别谢我!”卡特刻薄地说,“拜托,别谢我!”

他转过身,大步往回走,走过警局,他下午把车停在那儿。他忘了放下汽车顶棚,方向盘和前排的两个褐色皮座椅都罩上了一层湿气。他又把香烟落下了。挡风玻璃上也罩着厚厚一层白雾。他上了车,慢慢朝河边驶去,将地面尘雾重重搅起,形成厚厚的白色屏障。今天会是个好天气。太阳已经完全露出脸来,空中寥寥几片云朵如干净的被褥般蓬松,远远地在天空中散开。月亮只剩个空壳,露出侧影悬在头顶上方。空气里有股冷冷的寒意。

他开过大桥,进入山区时开始加速。山区是黑人农民的小社区,他们中有一代农民是以前从美国南部腹地迁移过来的,根据当局颁布的一项法令从市政购买了这块土地,然后与这块荒蛮坡地争夺生存之物。

车子很快从威尔·帕金斯身边驶过。帕金斯一个人在自家地里,身前是一头套着缰绳的骡子和一架大手推犁的轮廓。看着卡特的车驶过,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座雕像。这场景让人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当车驶过更多农田,每块农田都有一个孤独的哨兵阴郁地盯着大路,卡特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烟囱没有冒烟,不见妇女儿童的踪影;仅有的动静来自一只猎犬不安分的冲撞,或是一群小鸡四处扒拉发出的躁动声,或是一头肥肥的大母猪在院子里晃来晃去,脚后头跟着一窝噜噜叫的猪仔。妇孺们头天晚上就搬走了,男人们则留在后方等待。这是一幅哀伤的景色,完全没有活力。在一片阴沉、灰暗、不祥的寂静中,卡特有片刻想起了那么一场情景:萨德伯里和海尔斯在城堡里进圣餐时就知道,片刻之后,他们的生命会被交给暴徒。一阵紧迫感掠过心头,他把车开得更快了。endprint

他以前去过卡尔加里家,但现在不确定还记不记得那条路。当车开到小村庄那条标志性的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时,他下了车,匆匆走进杂货店。里面约有12个人,卡特的目光迅速掠过这群人。

“艾拉·卡尔加里在哪儿?”

没人应答。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挑中一个他记得名字的男人。

“雷蒙德,艾拉·卡尔加里在哪儿?”

“啊,不知道,卡特先生,”雷蒙德答道,“啊,我猜他在家。”

“带我去他家。”

雷蒙德一脸严肃地走上前,这是个正经而帅气的男人,面孔很阳光,很男子气。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卡特先生,威尔逊那小子情况如何?”

卡特突然停下来。他答话之前,是一阵长长的静默。

“他还好,”他慢慢答道,将身子转过来一点面对他们,“是的,他还好。”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匆匆转身,走了出去。

车经过两家人的屋子开往男孩家,每家屋子前都有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饶有兴致、目光阴沉地盯着他们。艾拉·卡尔加里等在门口正准备进自家院子,手里拿着一个锈蚀的饲料桶,脚边几只褐色的母鸡咯咯叫着。

“你最好给它们些吃的。”卡特说,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

艾拉顺从而忧郁地转身,扔了一把玉米到地上,然后回转身看着卡特,等待着。他长得高高瘦瘦,长脸,厚唇,牙齿很大。眼睛是杂色的,有着潮湿的黄色斑点,眼珠有些突出。脖子上有个甲状腺肿块。

“昨天那个擦伤太糟了。”卡特顿了顿,艾拉仍然沉默,他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然后继续说,“还好没人受伤。威尔逊还好。他们想要杰西到镇上签份文件。我开车送他去,完事后就带他去学校。”

艾拉狐疑地看着他,“你说没人受伤?”

“没有。只是一点擦伤。杰西在哪儿?”

艾拉疑虑地看向雷蒙德。

“去带他来,艾拉。”雷蒙德说。

“他说没人受伤。”艾拉辩道。

“去带他来,艾拉。”雷蒙德坚定地重复道。

艾拉转过身,沮丧地走进屋子。卡特和雷蒙德等着,没有交谈。远在他们下方,小镇像是一座昏昏欲睡的白色岛屿在歇憩,因为与州公路的稍微相接,便愈加酷似一座停锚的岛屿。州公路像一条粗糙的电缆斜斜轻叩小镇,随即投入无限空间之中。先前驶过的肮脏公路空旷而清晰。一层厚重的雾使色彩变得更加凝重,雾霾带着典礼地毯般的柔和斜斜展开,渗透到镇子里,模糊的色调与移动的日光中紫色和深红色的闪耀部分交融在一起。雄鸡向空中发出一声嘹亮的质问,回声不绝于耳。

通往屋子的门打开,艾拉·卡尔加里又出来了。杰西和他一起,顺从地默默走着,像他父亲一样又高又瘦,但还没有那么高,身子要宽些。头上绕了一圈绷带。一侧脸伤得很厉害;打坏的脸庞瘀肿着,变了颜色。看到他,卡特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受伤了,杰西。”他温和地说。

“是的,卡特先生。”

卡特惊恐而敬畏地凝视着他,使劲将一股涌起的反胃感压制下去,灵魂突然由于一种黏滞的麻痹感到负重万千,而这麻痹感总是伴随那些情景一起涌向他:疾病、暴力或者伤害。他感到一阵晕眩,重新稳了稳身子,晕眩之感却唤醒了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让身体所有疲惫不堪和受感染的部分都感到剧痛和无情的重压。他又咽了咽口水,说道:“他们想问你些问题,杰西,我想开车带你过去,完事再带你去学校。”

“他说没人受伤。”

“是的,”卡特说,“你去不去呢?”

杰西点点头,神情憔悴而顺从,谦恭又沉闷。他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懊悔地朝前走去。无精打采地走出大门后,他开始坚定地走上小路,眼睛茫然地盯着地面,两臂松松地垂在身侧。

“你要带他回来,卡特先生,”艾拉说,“听到了吗?你要带他回来,尽快。”

“卡特先生,”雷蒙德警戒地说,“如果威尔逊那小子没受什么伤害,就把他好好地送回给女人们,好吗?”

“我不知道。”卡特无助地扫了一眼四周,很沮丧,不知说什么好,“你们最好等等,雷蒙德。威尔逊那小子还好,但也说不清有些头脑发热的人想干什么。是的,雷蒙德,你们最好等等。”

雷蒙德点点头,往后退开,卡特转过身,朝杰西走去,杰西正停下来等他。他们默默地走回车那边。一阵平稳的风从河那边刮过来,带着树叶燃烧的刺鼻气味。一只身上有斑点的杂种狗从旁边跑到他们那儿,跟着跑了几步嗅着他们的脚跟,然后失望地大步跑到前头去了。聚集在杂货店外的男人们望着他们走开,看上去个个都是膀大腰圆。

卡特为杰西打开车门,然后来到车前排,坐在方向盘后边。一直到车驶上路他才看杰西,目光从对方脸上慢慢移到绷带边缘。一阵可怕的悔恨之感涌过全身。

“杰西,你看上去伤得不轻。最好找医生看看。”

“我想不用了,卡特先生,”杰西坚决地说,“我想医生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是,卡特记起来了,我不认为是这样。他迫使目光回到路面,但很快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意识涌过全身。他用尽全力握紧方向盘,感到哪怕手臂稍微放松点,四肢都会因为惊慌而失控。

“杰西,你为什么非得用刀刺他呢?如果你非得打他,就不能用手揍他吗?”

“我想不行,卡特先生,”杰西说,然后继续愤恨地说道,“他们有三个人,卡特先生,他们三人都用铅管打我。”他的手指在大腿上紧张地颤动着,手背上无规律地散布着大片蜿蜒的纹理,“我想你还不知道,是吧?”

“不知道,我不知道。辛普森和萨格斯说他们发现你们在巷子里打架。”

“他们不是发现,”杰西说,发出低沉的笑声,“他们就在那里。”

卡特无语。杰西盯了前方片刻,然后突然转过身来。

“我没拿刀。这儿,卡特先生,这儿,看这个!”

卡特尚未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他就把束在裤子里的衬衣扯开,拉开扣子,露出一块又厚又宽的白棉布带子,就束在臀部正上方裸露的腰上。一团厚厚的棉纱填在带子一边的下面,血还是从三处渗出,渗透了纱布,一坨黑色血块和两团暗淡的血污,说不清血是从一个伤口还是很多伤口流出来的。卡特惊骇不已。endprint

“不是我的刀刺了他。”他听到杰西说。

他惊愕地看向杰西,目光惨淡地落在那可怕的伤处,目光所及让他感到越来越恶心,简直要呕吐了。那伤就在肾上方。

“不痛吗?”他只能说出这句话。

“痛,卡特先生,很痛。”

一分钟过去了,卡特作出决定,他用尽全力猛地刹车,自个儿都差点甩到前方,杰西砰地撞到前排的椅背上。卡特迅速转身想要说话,但车子是在一块干燥的地面上刹住的,风刮起刺眼的尘埃猛烈地扑到他脸上,迷了他的眼、呛到他的喉咙里,他只能咳嗽,无力地揉搓着眼睛。

“我骗了你,杰西,”终于可以开口说话时,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你有大麻烦了,没时间了。下车,快跑,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点!”

杰西依然静静不动。卡特粗暴地晃着他。

“明白了吗,杰西?威尔逊那小子快死了。他们要把你当杀人犯!”

杰西异常温和地说:“是的,卡特先生,”他专心致志地盯着膝盖说,“我知道他伤得很重。”

卡特惊得目瞪口呆。“那你在这儿做什么?”他狂暴地喊道,“你为什么要来?”

“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杰西继续说,声音悲伤而坚定,“也许这样他们就不会动我们其他人。”

“杰西,”卡特问,嗓音嘶哑、惊奇,“你知道你会遭受什么?”

“是的,卡特先生。”

“而你仍然想去?”

“是的,卡特先生。”

“我不能带你去,”卡特下决心说道,困惑上升成一团乱糟糟的绝望之感,“我对你父亲说过要带你回去。不,我不能带你去。”

“他知道你并不真是那个意思。”杰西说。

“他也知道?”

“是的,卡特先生。我们都清楚威尔逊伤得很重。我们昨晚开了会,决定如果警察来找我我就去自首。我很高兴是你来,卡特先生。我不喜欢警察。”

“哦,上帝啊。”卡特弄明白了,简直无地自容。

“他们都知道我在撒谎。”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杰西说。

“闭嘴,杰西,”卡特乞求道,“看在耶稣的分上,闭嘴!”

杰西谦恭地垂下目光。

“和我无关!”卡特叫道,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弄伤了自己,但到后来才感到疼,“这整件事,我都不管了。你从车里出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不想再和这事扯上任何关系。”

他等着,无声无息,暴躁欲狂,直到杰西伸手推开车门。

“杰西,”他几乎耳语般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想,走到镇里。”

卡特盯着杰西,一种无用之感让他几近虚脱。他渐渐地不再想抗拒,只剩空洞、冰冷、麻木之感。

“好吧,杰西。我带你去。”

杰西坐回去,沉默中他们盘旋着驶过群山,奔向平地。驶过帕金斯,这个孤独的农夫看着他们驶过。很快到达大桥,过桥就是小镇。卡特紧张地盯着前方,看路上有没什么动静。路上空无一人。几分钟后,他停下车,将车顶篷放下。每扇车窗都摇起来,紧紧关上。一群乌鸦飞过上空。

“我对学校感到很抱歉,卡特先生,”他们重新上路时,杰西说,“爸爸和其他人,他们都不喜欢学校,但我们愿意学校好好的。”

“这不是你的错。”卡特说。

“我试过不和他们打,卡特先生。我以为管住自己的手,他们就不会再打我,但他们一直追着我,像要把我打死一样。我不得不做些什么。我得救自己的命。”

“当然,杰西。当然要。”

开到第一排建筑之前,他就改变方向,绕着郊区,好开到警察局后面。终于开进了镇子,他缓缓驶着。他们驶过舒适的白人社区,所有屋子前都是绿树成荫,都有一尘不染的木栅栏或是矮小的灌木树篱。这时,教堂尖塔上的钟开始敲响,响了八下。杰西冷冷地笑了。

“我想我们俩去学校都要迟到了。”

“今天一节课都不会上。”卡特说。

下一分钟他们就到了那儿。兴奋的气氛充斥着这块地方。人们一小拨一小拨地聚在街道两边。还有其他人纷纷拥来。墨瑟和毕曼在楼梯顶上站在一起。一看到卡特露面,他们就立即下来。墨瑟进到车里。他刮了胡子洗了脸,现在看上去强硬而清醒。

“有麻烦?”

卡特摇头。

“你可以决定,”墨瑟继续飞快地说,“还有时间带他走,但如果我们这样,他们肯定会要命地一大群跟在后边。”

“他想留下来。”

“你想?”

杰西点点头,开始显出害怕的神情。墨瑟没给他时间。

“我们一出去就快走。”

墨瑟握住他的手臂,推开车门。毕曼来到杰西另一边,他们迅速穿过人行道,进入房子。房子大门附近的人开始朝前拥来,毕曼站出来,直面这群乌合之众。

这就是卡特看到的一切。他把车挂上挡,摇摇晃晃驶向前方,那个世界如一场闹哄哄的梦般消失在身后。他漫无目的地徐徐驶过几个街区,迟钝地想着要去哪儿,然后在十字路口转弯,慢慢驶向他的房子。他累了,病了,现在,除了睡觉没他什么事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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