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无限的少数人

2015-01-26 10:32押沙龙在1966
上海戏剧 2014年2期
关键词:狗血莲花操场

押沙龙在1966

演后谈

新年,想写写邹静之。他的戏,和新年的气象合衬。

因缘际会,邹静之的戏,大部分都是先读了剧本,再看了演出。而就像他说他本人,最初是从广播里听话剧的录音资料,因此对戏的最初认识是像剧场中的吟诵一样。读戏,首先让我体会到邹静之的戏中,那些细微的,文学的魅力。然后,和读小说一样,因为文字先造了一个世界,去剧场,常常会发现这个世界被打碎,甚至面目全非。那种感觉,多少有些怅然。于是,便回来继续读。

因此这一篇,虽说是“演后谈”,但我不准备谈演出,而准备多谈谈除了演出之外,这些可以让我们“读”的戏。而谈他的戏,又总是不免动情,动情了,就很难其一其二地分析对错,研究主题和技巧了,便只能想到哪儿说哪儿。

比如,我喜欢邹静之戏中的耶些女性。从《我爱桃花》到《莲花》,再到《花事如期》,女性都是绝对的光芒中心。无论是《我爱桃花》中抽刀要情人杀死自己丈夫的张妻,《莲花》中举枪要丈夫回家的莲花,还是《花事如期》中被情人抛弃而决定去死的海伦,她们都是那个绝对的行动者,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她们的身上,有一股宁为玉碎的气,一颗赴死的心,锤炼出她们的台词,凝结成她们的行动,定下了整出戏的基调——真心错付的悲壮。一颗真心托付给的,不是一个具体的男人,不是戏中的冯燕、天和、或那个送出了两块白板来暗示“拜拜”的情人李山,而是他们所指向的那个想象,那个憧憬,那个抽象的生活、爱情和梦想。她们如此较真地活着,用心地活着,以至于无论是《我爱桃花》中的女演员,还是《花事如期》中的海伦,都让我觉得她们离当下的时代很远,更像是那些传说中才会有的古代烈女。这种女性形象,甚至延续到了电影《一代宗师》中的宫二先生。

但正因为有这样的人物,戏才一点点撑了起来,一件并不复杂的事,才能弯弯绕绕、拉拉扯扯起来。真心错付,被一个人,一段生活错误地对待了,是“悲”,但不是“悲惨”,而是“悲壮”,那壮烈的成分是最好看的部分。而这种壮烈,并不罕见,并不稀少。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都描述过这种女性的壮烈,说到底,都是“不甘心”这三个字。“不甘心”啊,多么迷人,又多么折磨人的三个字。但现在,不知道是这样的人少了,还是好好写人物的人少了,我很难再在舞台上,剧本中看到这样的女性了。我看到的,是钻营,是算计,要么见好就收,要么无病呻吟,所以,邹静之戏中的女性,才显得非常珍贵。

而与之相对的,是这三部“花戏”中男性角色的“弱”,而我感受到的这种“弱”,不知道是作者女性崇拜倾向的原因,或者是我从个人性别的角度解读的结果。其中,最“弱”的是《我爱桃花》中的冯燕。邹静之用大的言语,诗意的言语装饰和包裹了这个人物。强调了这个人物的外强中干,他越是滔滔不绝理直气壮,就越是自相矛盾丑态百出。《我爱桃花》的原剧本,除了戏中戏之外,还有一层结构,但在演出中并没有呈现,那就是实际上饰演冯燕和张妻的演员,是生活中的那对夫妻,而不是那对偷情的人。这最后一层中,邹静之将所有的话都摊开了说,所有的真相都撕开了现实。其中,妻子对自己偷情的丈夫做了最精准的定义:“他就是一只被风吹起来的破塑料袋,在非常非常短的一瞬,貌似一只鸽子,可一旦挂在树上他就什么也不是了。”——这同时也是对邹静之戏中的许多男性角色最精准的描述。

说到《我爱桃花》本来的三层结构,在很多演出的版本中,都删为了两层。前两层,虽然刀光剑影,但不至于血肉模糊。而这第三层中,有妻子的怀孕,有情人楼下的对峙,有撕破脸皮的争吵,还有实打实的离婚证书。这些挑明了说,多少有点鱼死网破的残败,没有余地的同时,也没有余味了,把男女关系的绝望本质写尽了。删掉,也许是逃避,也许是仁慈。

再说到邹静之戏中的故事,我看到过一位叫西山的诗人对邹静之的评价,个人认为非常准确。他说:“邹静之身上较多地保留了中国民间艺人讲故事的才能,他惯于把一件件司空见惯的小事,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地展开。”是的,作为诗人出身的邹静之,从来没有放弃过情节,放弃过叙事和结构。他的每一个戏中,该有的跌宕起伏,该有的迂回转折,一个都没有少,并且,都带有一种街巷口,水井边说传奇的色彩,一种中国的,东方的色彩,尽管它的戏剧结构是西方的,《我爱桃花》分明有《法国中尉的女人》的影子,而《莲花》的倒叙也和晶特的《背叛》如出一辙,但结构和内容,两者之间被融合得非常自然。

《我爱桃花》源起于明代小说集《型世言》中的一个小故事,《莲花》说了贫贱夫妻卖古董卖到同归于尽,这些故事,如果被笼统地概括,甚至是狗血的,突兀夸张的,但是,邹静之却有办法将这种狗血冲淡。

而关于这一点让我感受最深的,是那部和邹静之以往作品非常不同的《操场》。它最让我觉得,良好的写作技巧是抵御狗血的最佳方法。

世界上不存在狗血的故事,只存在狗血的叙事技巧,通常如果你觉得一个故事很雷、很狗血,那多半不是故事本身的问题,而是叙事上的失误。

《操场》里的人、事都很极端,追着男教授发生关系的女研究生;冬女奉献身体,偿还西口洪几年来对自己的经济补助;教授受骗协助他人犯罪;教授的冷漠导致他人的自杀。这几个事都是分分钟能上媒体头条的节奏,一不小心就会滑落到“地摊文学”的粗暴境地中,但当我阅读《操场》的剧本时,却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感觉。狗血和杰作,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而这条线,对邹静之来说,就是语言。

终于说到了邹静之的语言,他的语言,糅合了方言的生动和小说的文气,让台词变成了飞机的轮胎,使剧情着陆的时候不至于粗暴地摩擦到火光四溅,而是柔软地到达。他的语言,糅合了诗歌的节奏和散文的气韵,如同一杯清水,冲淡了故事里坚硬、野蛮的部分,滋养了情绪而使其得以慢慢生长。他的语感非常好,台词的节奏能真正形成剧场中的吟诵。

比如《操场》中,当女研究生想要引诱老迟,暗示与他发生关系时,邹静之让她借用了《玉禅师》里的一段话,女研究生对老迟说:“人生在世,就要像荷叶上的露水珠儿,又要粘着,又要不粘着,还要像荷叶下淤泥里的莲藕,不要龌龊,又要有些龌龊。”

比如,来自山村的冬女拒绝西口洪的求爱,拒绝这个曾经在经济上赞助她三年的男人时,她说:“我觉得自己像一封被投错了地址的信,原本该在城市里,错投到山村来了,我一定要回到我正确的生活中去……我正确的生活里没有你。”当冬女决定用自己的身体偿还这些情份时,她向西口洪张开了自己的衣袍,说:“这袍子很大,进来吧。”

邹静之总是能将最极端的情境,用最饱含感情的语言,最赋有诗意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既是一种天赋,也是叙事技巧上的成功,正是读了《操场》以后,我出去看别的戏时就再也不说,这个故事真狗血,而只说,这种写法太狗血。

而写法的不狗血,在很多时候,在于作者本身是否相信,相信他的人物,相信人物的情绪和做法。

并不是每个人在写一个誓要向抛弃自己的男人复仇的女人的时候,会写说这个女人“让委屈给拿住了”(《莲花》),也并不是每个人在写偷情男女互相指责的时候,会写这个男人的推诿是“在桃花下我想的是爱,你想的是恨”(《我爱桃花》)。这些话,和人物的性格紧紧地贴着,而不是虚假的,不是为了诗意而诗意,也不是为了抒情而抒情。

正因为邹静之剧本中人物具有古典的特质,壮烈的色彩,这些话,对应上这些人,才自然合适,然后,说完这些话之后的行动,才不突兀生硬。

另外,虽然邹静之自己说过:“写诗,就像看见尘土中的一颗珠子,你去捡,发现一颗接一颗地出土,最终拎出了一串。《我爱桃花》像一颗自由生长的树,不断分叉,然后顺着枝桠延伸。”但我觉得,他的剧本中,也从来不缺乏那些珍珠般闪光的句子,像是树上结的果实,落下来,直接击中内心。

譬如那《花事如期》中,“你经历的生活就是酒糟,梦是酒,你为得到梦而活着”:譬如那《我爱桃花》中,“体贴二字倒使风流一下子入了情字门了?体贴好,体贴才叫情”;“你一直想以一种杀戮的方式,把我从你心里除掉”;“好日子就是好日子,吵归吵,闹归闹,真有一天劳燕分飞各自东西,那些好日子也变不了”。还有一‘些更细微的,读了剧本才会注意,在剧场却容易听漏了的话,那个倒霉的陪着张妻和冯燕的演员,听着他们戏里戏外地吵,睡了一觉醒来慢悠悠地说:“原本的,杀人就是慢的。”冯燕和张妻吵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自嘲道:“何止三年,打唐朝到现在了,哪儿有什么好办法。”——这些话让人感同身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更重要的了。

我想起罗杰·伊伯特说过:“虽然电影能愉悦我们,刺激我们,但只有当电影能理解我们时,它带给我们的才是最大的慰藉。”

戏剧也是一样的。因此,但凡有过求而不得,有过不甘心,怎会不被邹静之的句子打动?

而要写出这样的句子,要用技巧,更要用情,毕竟,技巧能带来乐趣,感情却能将整个人裹挟而起,席卷而去。但是,感觉敏锐,感情充沛是不够的,更需要一种能将感觉和感情传达出来的准确,我不知道邹静之语言中的这种准确是天赋使然,还是后天习得。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邹静之的人和戏,都是这个时代的异类,既不是才华不够过时乏味的“剧作家”和他们写出的“大戏”,也不是被创新二字附身的先锋新锐和他们可怕的“实验”,他坚守住文本的纯净、诗意、文学性这些被市场认为是小众的趣味,然后,他的戏受到了主流的欢迎——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它让我想到了一个邹静之的访谈中提到的那句话,“献给无限的少数人”,是的,这桩好事提醒我们,少数人,是无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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