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去的时光

2015-01-26 17:15绘图李茵豆编辑罗婧奇
中国三峡 2015年6期
关键词:小人儿酒瓶阁楼

文/王 瑢 绘图/李茵豆 编辑/罗婧奇

醉去的时光

文/王 瑢 绘图/李茵豆 编辑/罗婧奇

印象中,我只见过奶奶不多几次。

我爸每次回老宅去,要带酒给奶奶。最便宜那种,直接从酒厂打来,装在玻璃瓶或塑料壶里,散白汾或是散竹叶青。一看见酒,奶奶就乐,一张嘴巴笑成个“O”型。她牙齿已全掉光了,吃东西只能用牙床,上下互相磨磨,咽下去,基本囫囵吞枣。奶奶喝酒,全程沉默,即使是跟爸爸。他们的目光偶尔相遇,奶奶更多是羞涩,眼神闪烁着跳开,是她那个年纪毫不搭界的腼腆。而后她把头转向我,抿着嘴巴讪讪地笑。奶奶喝酒从不喜欢用杯子,瓶子举起来,直接嘴巴对瓶口。那时没啥下酒菜,莲花豆花生米,她都吃不了,最享受是爸爸带回去的猪头肉,仔细切成薄薄的片。手指粗细的“二皮面”(掺一半粗粮的白面),简单的葱花酱油调和,老陈醋一喷,哧溜哧溜吃得心满意足。

这样干吃干喝没多久,奶奶有些醉了。眼睛初初时是亮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着。几分钟后,奶奶把一串“项链”戴在我脖子里,闻得到甜香,我偷着尝了一颗,真酸。果子是鲜的。喝了酒的奶奶,眼神更加温和,满溢柔情,像马的眼睛。我注视着它们,心渐渐下坠,似乎要被那双眼睛吸进无底洞去。可惜那束光亮持续不久,暗下来,接着逝去。想到安徒生笔下的小女孩。火柴划一根,有亮光小小一闪,熄灭,随之漆黑,再划一根,再划,再划。奶奶的眼睛终于凝滞不动,回归静止。我盯牢奶奶的眼睛,那里一片静寂,万物无影。我望着她,她望着我。一个三四岁小人儿,一个七十多岁老太太,四目相望,两厢无语。那目光温润润的,夹杂许多厚重与伤感,小人儿读不懂,但从此记住了那双眼睛。我爸后来讲,人的内心一旦枯竭,只能在酒精中重新得以浸润。想到渺渺沙漠,浩浩无尽。奶奶的嘴唇一张一翕,终是无声。紧抓着酒瓶的手,手背上血管清晰,如同枯藤缠绕着一段焦木。每到此时,爸爸要哄劝着收回酒瓶。奶奶很听话,酒瓶松开,双手交叠握起,动情地摩挲。仍是无语。

记忆中,奶奶始终像是醉着的。酒精长年累月侵蚀,神经钝化,却难掩温情。奶奶纤弱安静,常常独自喃喃不已。奶奶没上过学,甚至自己名字也写不来,但算账背口诀,张口就来,三下五去二,二上三去五,根本不用想。有次爸爸跟奶奶比赛,看谁算得更快更准。奶奶刚喝过酒,眼睛闭起,用“心算法”。常常是一个数字从奶奶嘴巴里蹦出来几秒钟后,爸爸一双手左右开弓,十指仍在算盘上翻飞。那年月,购物凭证,粮食按人头配给。时隔多年,奶奶说起隔壁谁谁借了半斤面粉一直没还,某某来借走啥啥物什,念兹在兹,往事历历。这是天性还是特性?我一直弄不清。我爸说,奶奶的灵性十有八九是在酒杯中得以无限滋养,乾坤倒转。奶奶的一生艰辛而促狭,命运之神无暇垂青,这个旧式的小脚女人是否也曾奢望,换得男人眼中的荣耀富贵?骨子里柔弱,无论世界怎样繁华喧嚣,奶奶永无一席之地。沉默有时只是无奈接受,驯顺的悲哀。那眼神中的内容,多年后我已年逾而立,忽然被融化,在梦里被奶奶的眼神裹挟,心头一紧,我与她长久凝望,陌生而熟悉。醒来时周身冰凉,内心轰鸣萧瑟。

常人不喝水会口干,奶奶一天不沾酒,舌燥心烦,但从未失控。对酒的热爱像俄罗斯文学中的人物,没有伏特加激烈,腔调更舒缓,像上海人常说的笃定,你不忍纠责。奶奶好酒却从不自己去买,或许在一个传统贤淑的小脚女人心里,无法说服自己捏一张纸钞,或握一把硬币,穿街走巷去沽酒。要喝酒时,奶奶爬上阁楼。蹑手蹑脚,猫一样轻灵。老式壁橱,赭色老漆斑驳掉落,日子在奶奶双手摩挲中走成片段疏影。奶奶伸进手去,柜中每一个可能藏酒的犄角旮旯。不时要一停,注意楼下动静。有人发现吧?一切不慌不忙,思路异常清晰。生来好脾性的爷爷,与奶奶年龄相差悬殊,他从不试图阻止,因为他知道,奶奶只能被自己灌倒。他有的是耐心。能够找得到渠道宣泄的感情,或深重或悲鸣,因为这宣泄,会得到或多或少的释放。那些从不说或无可说的忧戚,无法承受却必须承担的情感,它们日复一日,使一个女人的绝望渐渐变为安静。

多年后,有一年清明,我们专程回乡祭拜爷爷。我最后一次看见奶奶。一头白发齐整水滑,于脑后挽成一个圆圆的髻。眼神照例是恍惚的,笑容谨慎且矜持。我们一行人不时嬉笑打闹,并无太多悲伤,倒像是一次近郊旅行。经过阡陌土路去认祖坟,奶奶一直跟在最后,低着头,手里拎着一瓶酒。一路无语。我初初并未在意。待众人散去,奶奶独自站到坟前,喝一口,仍是嘴巴对瓶口,往坟头泼一杯。再喝一口,再泼一杯。照旧是无语。我远远注视着那画面。祭奠的方式带了醉意时,悲痛似乎也平添几分。

老宅墙上,老照片中永远年轻的奶奶,双瞳剪水,好像老上海的月份牌美女。奶奶独上阁楼,究竟每次喝掉多少,无人知晓。每次喝好,酒壶盖子拧拧紧,重新归位,然后仍旧脚步轻轻,猫一样从阁楼爬下来时,脸上多了一份满足。小人儿无法分清醉酒状态,只记得若是有人在,奶奶下来时会与对方闲聊,有一搭没一搭。人家逗她,奶奶奶奶你醉了,她微微一笑,说,早着呢早着呢,语气柔柔轻轻,脸更红了。多年后我有了醉酒经验,忽然间想到奶奶。在晕眩降临之前,奶奶是否有意把握掌控,享受这美妙瞬间,并尽可能拖延?身体飘飘欲飞的刹那,奶奶是否还想到了传说中的那只鸟?我再也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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