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彬彬的符号人生

2015-01-27 14:09
时代人物 2014年4期
关键词:红卫兵毛泽东中学

2014年1月12日,宋彬彬——开国上将宋任穷之女,一个67岁的丧偶老人,正在她的母校——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的一间会议室里,捧着《道歉书》一字一句地念着,几度哽咽落泪。她的面前,是数十名她当年的老师、同学,和不停拍照的媒体记者。

道歉之后,社会评论铺天盖地而来。或赞或詈。

“是文质彬彬的彬吗?”

这是一位瘦瘦高高的老人。朴素的白绒衣,黑外套,青丝中夹着丝丝白发,一副高度近视镜架在鼻梁上。面对记者的摄像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尽管曾经声明过“不接受采访”,她仍然半推半就回答了一堆问题。回到母校,她似乎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她有个外号,“小迷糊”。

无数人通过电影、广播、报纸得知了她的“壮举”——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身着军装,出席百万人规模的“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群众大会”。天安门城楼上,她将“红卫兵”袖章戴在毛泽东左臂上,一跃成为红卫兵的代表性人物,乃至10年“文革”最著名的LOGO。

而常砢,这一“壮举”的直接导演,却鲜为人知。

这位原空军大校身高一米八五。正因为个头高,他这个北京师范学院附中的初三学生才能在那个上午被选拔进“代表”队伍,登上天安门,“策划”了向毛泽东献袖章事件。

这一切本来都是偶发事件。

几天前,风云突变。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在毛泽东主持下,改组了中央领导机构,政治局7名常委扩大为11名,刘少奇由第二降到第八,林彪则上升到第二位,成为毛泽东新的接班人。同时,全会通过《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将“文革”由毛泽东的个人决定上升为全党决议,山雨欲来。

从现存的影音资料上看得到:城楼上,很多国家领导人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同天安门下狂热高呼“毛主席万岁”的群众形成极大的反差。周恩来临时决定,安排一部分中学生上城楼,以活跃气氛。常砢和宋彬彬就是其中的两个。此前,年龄相差3岁的他们素未谋面。

常砢的父亲是一位中将,中国空军的缔造者之一。那天也站在城楼上。

“我自己的袖章是一块没有字的红布,给我爸戴上了。后来就看见宋彬彬戴着‘红卫兵袖章。我想,让这些老革命尤其是主席戴上袖章,我们红卫兵不就被承认了吗?”常砢先是朝宋彬彬要来了她戴的袖章,想闯过去给毛泽东戴,被便衣警卫拦住。他回来,带着宋彬彬和另外一男一女,四个学生又奔了过去。“我们俩男生把便衣抱住,她们俩就过去了。一会儿宋彬彬回来跟我说:戴上了!”

在毛泽东身边,宋彬彬遇上另一道防线——公安部部长谢富治。谢富治认识她,问:“干什么?”“给毛主席戴袖章。”

她的运气出奇地好。接下来的半年内,毛泽东又接见了7次红卫兵,总人数达1200万人次。这7次接见已被“正规化”,献袖章这样的自发举动不再被允许。

现场,一个女播音员用播音腔复述了毛泽东和宋彬彬在城楼上的即兴对话:“你叫什么名字?”“叫宋彬彬。”“是文质彬彬的彬吗?”“对。”“要武嘛。”

梳着两条小辫,戴一副白色塑料框近视眼镜的宋彬彬双手握住毛泽东的大手,咧着嘴笑,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有料到,这几句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升起又坠落的政治明星

2014年1月12日上午的那间会议室里,道歉、鞠躬、落泪的还有另外一位老人。

不同的是,她道歉的对象还包括了宋彬彬。

“……对不起我的同班同学宋彬彬,是我让你和我一起贴大字报,‘八一八是我作为总领队派你带领同学上天安门城楼,而影响了你的人生。”

矮一些但身板壮实的刘进同样头发花白,戴着眼镜。她是这场道歉会的核心组织者。当年,她是学校的头号政治明星。

“我那时候就跟农村来的土丫头似的。对学校的做法很不满意,工农子弟太少,太注重升学率,存在明显的‘骄娇二气……”刘进也是高干子女,她父亲刘仰峤曾任河南、湖北省委书记,最后调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长。她跟着转学到北京。

进入女附中的刘进很快成为学校大力表彰的模范学生,给全校作报告“怎样克服骄娇二气”,第二年就入了党。每天6点多她就来到学校,带领同学长跑、做60个仰卧起坐、俯卧撑。参加劳动,两个女生抬一筐土,她一个人挑两筐。爱用笛子吹《丰收歌》的宋彬彬很快成了她的跟班。

1966年6月2日早上,正在跑步的刘进听到喇叭里广播北京大学聂元梓的大字报,深受启发:原来我们也可以这样!随后她找到宋彬彬:愿不愿意一起写大字报,给学校提意见?宋彬彬同意了。这张大字报,开启了女附中的“文革”历程。

也因为这张大字报,刘进由高三3班的民兵排长,一跃成为统管全校学生的“学生代表会”主席,宋彬彬成为四个副主席之一。

“你当过学生会文体部长,认识的人多,你挑40个人带上去吧。”1966年8月18日当天凌晨,刘进带领全校上千名学生出发赴天安门,参加毛泽东接见。早上,她听到城楼上高音喇叭喊道:北大附中,上来40个;女附中,上来40个……就喊来了宋彬彬。“宋要武”由此诞生。而原先的政治明星刘进,则融入了普罗大众。

两天后的8月20日,《光明日报》刊发署名“宋要武”的文章,题为《我给毛主席戴上了红袖章》。“……今天,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毛主席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起来造反了,我们要武了!”第二天,《人民日报》全文转载。

宋彬彬至今否认《光明日报》那篇文章出自她手。但名字引发的后果,却是灾难性的。

它给蔓延大江南北的“文革”暴力火上浇油。陈毅之子、当时北京八中的学生领袖陈小鲁感叹地回忆:“这句话真是要命啊……他们认为这是个号召,所以武斗控制不住了。人家说,毛主席都讲了‘要武嘛!”在“破四旧”高潮期的1966年八九两个月期间,仅北京就有1772人被打死。endprint

而“要武”的直接承担者,当然是宋彬彬本人。在她给毛泽东戴上袖章的13天前——1966年8月5日,女附中的党支部书记、副校长卞仲耘死于该校女生的一次揪斗,成为北京最早殉难的教育工作者之一,年仅50岁。史称“八五事件”。几十年后,为了辩白自己与“宋要武”、与“八五事件”、与校长之死的关系,晚年的宋彬彬搞到心力交瘁。

1966年下半年,随着“武斗”斗遍全国,“宋要武”的暴力LOGO地位日益凸显。女附中学生叶维丽去南方,发现到处贴着传单:“宋要武”亲手打死了六七个人。关于她参加“杀人竞赛”的种种流言在各地流传。宋彬彬本人到外地串联,在火车上遇见邻座几个人痛斥“宋要武”,生怕被人认出来,赶快把眼镜摘下来,跟着一起骂。

“‘宋要武害了宋彬彬”

“宋彬彬到底有没有打人?”

第一个在官方层面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中共中央组织部调查组。1980年代,在美国留学的宋彬彬被人告了。

1980年,宋彬彬去了美国,就读于波士顿大学地球化学专业。就在这期间,有中国留学生举报她:“宋要武”怎么来上学了?她是个杀人狂!中国大使馆很紧张,要求中组部调查。

他们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看见。

有了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的证明,宋彬彬才得以完成学业,1989年成为麻省理工学院的第一位来自中国的地球化学女博士。她很感激学校。

她又一个没想到:多年后,“宋要武”与“校长之死”再次进入公众视线,搅动民间尘封的“文革”伤痛,实验中学亦是始作俑者。卞仲耘之死是实验中学的一个避讳话题。她死后几十年,学校再没人提起卞仲耘这个名字。直到1980年代,才有一名目睹其事的女生写了一篇相关文章。文章的作者王友琴,从此也与宋彬彬的名字连在了一起。

时为高一3班学生的王友琴1979年以全国高考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后赴美留学,成为芝加哥大学中文教师。几十年间,她回国做了大量有关“文革”受难者的采访工作,成为有影响的海外“文革”研究者,被民间称为“有良知的历史义工”。由于她的文章,“八五事件”才进入公众视野。

在多篇文章中,王友琴对宋彬彬使用的称呼是“红卫兵负责人”。实际上,在卞仲耘之死的当天,北师大女附中是否成立了“红卫兵”,仍都是一个问题。类似的问题还有一连串。第一个提出这些问题的人,是当年的女附中学生叶维丽。

“文革”后,叶维丽也赴美留学,做到马萨诸塞大学波士顿分校历史系的终身教授。她父母跟卞仲耘是熟人。曾经那段往事随她一起漂洋过海,不时地出现在她的噩梦中。

2002年,她回国休假,开始调查“八五事件”。不久,叶维丽就找到刘进采访。刘进发现,自己对当年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这种刺激让她启动了自己的调查。对校长之死,刘进也是刻骨铭心。1980年代初清查“三种人”(“文革”中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和打砸抢分子)时,刘进曾被有关部门调查过。她说:校长被打死,我是学生代表会主席,我有责任,要抓我坐牢我就去。

叶维丽去拜访了卞仲耘的丈夫、八十多岁的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退休研究员王晶垚。发现他手中有些手写的“八五事件”相关材料和法律文书,字迹已经难以辨认。怎样把这批材料给抢救出来?她找到另一位女附中毕业生于羚。

“我不能忘,不会忘,我也不敢忘。”于羚这样形容自己记忆中的“八五事件”。那一天,她亲眼看到了濒临死亡的校长。“我义无反顾。”于是,她每天乘坐公交车穿越半个北京城,去王晶垚家里帮忙整理材料。她从头学习电脑打字,整整用了3年时间,终于全部整理完毕。

几年后,叶维丽先后发表了数篇和“八五事件”有关的学术论文:《卞仲耘之死》《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文章从细节到结论,她与王友琴的文章都截然不同。

她的核心结论之一是:“宋要武”害了宋彬彬。“八一八”之后,宋彬彬在全国人民心中变成了钦定的“宋要武”。还有什么比“要武”二字更能精炼地概括暴力横行天下的“文革”恐怖?而“宋要武”正好来自刚刚打死了校长的学校。“八一八”就这样改写了“八五”。

“使她永远成为符号?”

“王先生那时其实并不恨宋彬彬,只是觉得她有部分领导责任。后来……”

于羚已经几年没有见过王晶垚了。有人骂她是“奴才红卫兵”、“宋彬彬团队”派到王家的“卧底”。常年的“委屈”,加重了她的心理负担。

2006年,她和叶维丽陪着刘进,去了王晶垚家。宋彬彬没去,她怕自己“宋要武”的身份刺激到当时已经八十高龄的王晶垚。气氛很和谐,王晶垚非要留几人吃饭。双方都没有谈卞仲耘之死,宋彬彬应该负什么责任的问题。从王家出来,刘进长出一口气:“总算完成多年心愿啦。”

对宋彬彬来说,这无疑是可以卸下心灵重担的一个好消息。不到一年,形势急转直下,还没等到宋彬彬亲自去,她已经成为王晶垚发公开信痛斥的对象。刘进、叶维丽、于羚……全都成了老人口中的“坏人”。

恶化的缘由,是2007年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的90周年校庆搞得“知名校友”评选。宋彬彬就这样进入了校方视野。通过刘进,他们联系到她,传达了这样一条信息:“校长认为:在实验中学的历史上,宋彬彬的事情是一件全国人民都知道的事,实验中学不可能不记载。”

宋彬彬犹豫起来,听到“知名”二字隐约觉得害怕。她身边亲友迅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你评这个干嘛,安安静静待着得了”;另一派——以她丈夫为代表,则怂恿她参加。

“你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有说话的机会了,这次不用你自己说话,只要学校把你评为‘知名校友,就等于替你澄清了‘文革初期的历史问题,你何乐而不为?”后一条意见说服了刘进。她觉得这是个证明的好机会,可以帮自己的好朋友卸下“宋要武”和校长之死这样沉重的心理负担。

对这样的评选结果,校方承受了多大的社会责难,外人无从得知。一位校友打电话给实验中学时任负责人袁爱俊,强烈抗议学校把宋彬彬评为“知名校友”:“等校庆那天,我要去人民大会堂冲你们的主席台!”

2007年9月8日下午两点,实验中学主题为“光荣与梦想”的90周年校庆召开。刚进会堂就看见一人多高的巨型照片:“八一八”,宋彬彬给毛泽东戴上红袖章。“……怎么这么蠢!”一同来参加的刘进、宋彬彬全傻了。

会堂里并没有人骚动和闹事。但后果已无可挽回。在一个个论坛、一篇篇评论文章中,北师大实验中学的90周年校庆被称为“无耻的校庆”,宋彬彬成了“拒绝忏悔的人”、“文革恶之花”。

2013年10月7日,陈小鲁举行了一场“道歉会”,在当年就读的母校北京八中,向被“文革”伤害的老师道歉。他以当年学生领袖、校“革委会”负责人的身份,向老师们鞠躬。这场道歉会,是3个月后宋彬彬道歉会的直接诱发因素。陈小鲁受到的社会赞誉,给了她们勇气。

第二天,宋彬彬们对着卞仲耘铜像鞠躬的照片上了《新京报》。王晶垚给徐小棣打了个电话,叫她过去一趟。“你帮我辨认一下,报纸上这几个鞠躬的人是谁。”

“这是错误吗?这是罪!对罪犯能宽容吗?”王晶垚提高了嗓门,脸色因盛怒而涨红。

2014年1月27日,93岁的王晶垚在网上发表一份《关于宋彬彬刘进虚伪道歉的声明》:“……在‘八五事件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我决不接受北师大女附中红卫兵的虚伪道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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