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全家桶,就是一家人

2015-02-05 05:32
视野 2015年11期
关键词:煎饼果子大花全家

郑 执

肯德基推出半价全家桶,惊闻网友吐槽:分量比半少,价钱比半多。令我忆起人生仅吃过一次的全家桶,还是十来年前肯德基刚刚推出时,邻居姑娘大花请的。当年物价一桶大概五十,记不太清了,但一桶分量足得冒尖儿我印象很深,还有大花掏钱时那股豪气十足的劲儿。

当时我正坐在落地窗前凝望着往来人潮,忘情地嘬着吮指原味鸡,大花突然冲我耳根来了一句:吃过全家桶,咱俩就算一家人了。

长这么大,大花的这句大概是我听过最质朴的情话。但我还是没忍住,可乐喷到玻璃上。我说,大花,你喜欢我,咱小区都知道,我也懂你的心意,咱俩合不合适暂且不说,但我再不济也不至于就值一桶炸鸡吧。

那年我不是六年级就是刚上初一,记忆有些模糊,但大花肯定上初三了,可惜天生不是块读书的料,退学去了技校。时光再往回倒三年,大花曾是小区里的大姐大,身材健硕,零花钱多,轻微口吃,智商是个迷——倒不是傻,就是行为举止总跟正常孩子不在同一调频。

大花每早五点起床,雷打不动。每年夏天都穿件花布短衫,眼见一年短过一年也不换新的,招手朝楼上喊别的孩子时肚皮总凸出来一块。全小区的孩子和家长都无法忍受她那副嗓门跟造型,更受不了她大暑假里比公鸡打鸣儿还准的报时。

其实大花比谁家孩子都懂事。她起早是给自家楼下的铁皮亭开板儿、洗好菜、摆好盆盆罐罐,再叫爸妈起床。铁皮亭是小区孩子的美食天堂,虽小且破,但足能折腾开一家三口:大花妈煮麻辣烫,大花爸摊煎饼果子,她自己收钱。

等到暑假,家长白天不在,小孩们一窝蜂把铁皮亭包围三圈,也没个站排习惯,为一碗麻辣烫争个你死我活,大花爸摊的煎饼果子也值半条命。唯独我例外——我知道大花喜欢我,还知道大花妈也喜欢我。别的孩子都叫大花的爸妈“叔叔、阿姨”,我只唤单字:“叔”和“婶”——前者跟警察叔叔和食堂阿姨的叔叔阿姨没区别,始终算陌生人,可一个单字“叔”,感觉就像爹的亲弟弟,他女人也就不是无关阿姨,是亲婶儿,关系当然不一样。婶儿背后总跟叔说,这孩子嘴甜,将来了不得。这都是大花告诉我的,她最爱听她妈妈夸我。

婶儿对大花稀罕我的举动还是蛮支持的。但凡我光顾,不管多少孩子正围着,大花都会吩咐婶儿先煮我的那份,还倒贴一张煎饼果子,叔也笑着不吱声,只管摊。大花总爱当着其他孩子的面儿得意地问我:多皮儿多粉儿,对不?

皮儿是豆皮,粉儿是粉丝,都是我最爱。我说,对,还是你了解我,不要茼蒿哟。

可每当我骄傲地蹲在路边吃,一半还没进口就遭围殴,煎饼果子也被抢走,都是情商高惹的祸。我住的小区有土匪遗风,孩子都特生性,拳头才是硬道理。每逢夏天高手齐聚,连下趟楼我都胆战心惊。

叔不是大花的亲爸,大花八九岁时才开始跟婶儿搭伙过日子,倒插门。叔个子矮,标准土肥圆,跟他摊的煎饼一样圆,个性也那么圆,脾气无限趋近于零,毫无存在感。就这么个人,谁会想到居然能干出偷情那么前卫的勾当。

叔是被大花撵走的。叔没了,婶儿还是婶儿,生意还得做。90年代末,做小买卖比死守铁饭碗赚得多几倍。千禧年一过,最早下海的大多赚到了钱,剩下的人才后知后觉,下海人数成几何倍数增长,开饭店和卖小吃的尤多,十步一个抢生意的。婶儿的生意不如从前了,物价涨了,可麻辣烫还是那个价。那时大花还没退学,只能晚上帮忙,可中午学生下课才是最忙的时候,婶儿就只好一手管煮一手管摊,恨不得自己是哪吒。

我已不记得是第几次搬家,我离开了那小区。新家和新学校附近有数不尽的美味小吃,一年多也没再回去过。直到大花非要来请我吃肯德基全家桶。

大花问我,你为啥不干?

这问题难住我了。我说,大花,很多事就是没有为什么。

大花说,因为我磕碜?还是脑子笨?那我要是变漂亮学聪明了,你还干不?

我说,花花啊,喜欢这种东西呢——

我知道了,你还是不会干。大花打断我说,不就是找个人过一辈子嘛,有啥大不了,下决心一起过了就再不分开,这事儿有那么难吗?可你看看这些搞对象的,争着抢着买全家桶,吃完以后有几对真成一家人的?随随便便就请人吃全家桶,吃完了最后也没在一起,这他妈不是出尔反尔嘛!

那以后,大花去了外地技校学汽修。某日我心血来潮,回原来住的小区找铁亭子,已不在原地,我不甘心,左右打听才知道早就换了地方。

锈迹斑斑的铁亭子锁在最隐蔽的楼根,与濒临拆除的砖墙融为一体。婶儿安静地坐在里面看报纸,像是刚忙完一拨儿。她见我来了,并无惊喜,只是起身又把瓦斯打开,大锅不一会儿又滚起来,之后才说一句:忘了你咋吃了。

多皮儿多粉儿,不要茼蒿。我说,婶儿,我听大花说她去外地念书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你忙得过来吗?

婶儿问,她又找你干啥?我说,没啥,就请我吃饭。

婶儿说,这丫头对你还不死心,真缺心眼儿。我说,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婶儿,我不要茼蒿。

她说,以后我都不卖煎饼果子了,我也摊不好,再说这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活儿。当初他来了,俩人能在一起过就过,高高兴兴做买卖,后来他走,我啥也没说,还把他赚的钱让他带走。我是觉着,盖过一床被,就算一家人。一家人散了,总该留点面子。

盖过一床被,就算一家人。类似的话我好像打哪儿听过,那口气和神态,跟大花一样一样的。真傻。

不出尔反尔的,就不叫爱情了,叫结义。在爱情里讲义气的人,就跟足份的全家桶一样,一天比一天少见。那样的人你可能永远不会爱上,可你就是忍不住盼着能出现一个跟她一样的人,把爱情当义气,从此不离不弃。

又两年后,得知小区拆迁,我回去过一次,铁亭子彻底关板,吃的人不见,煮的人也不见了。所幸我跟个别邻居孩子还有联系,几年前听说大花嫁人了,老公比她还魁梧,身高一米九,三百来斤,是个驾驶学校的教练,大花学车时候认识的,传说还是一见钟情。我猜那一定是全世界最简短的表白:干不?

肯德基推出半价桶,也不知道大花还会不会带心上人去吃。那么坑爹的分量,估计那俩人也吃不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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