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西域(节选)
——喜马拉雅纪行

2015-02-20 09:05韩国高银著金冉译
西部 2015年3期

[韩国] 高银著 金冉译

浪迹西域(节选)
——喜马拉雅纪行

[韩国] 高银著 金冉译

高银,1933年生于全罗北道群山,本名高银泰,法号一超。中学时朝鲜战争爆发被迫辍学。面对废墟般的现实世界和荒芜的内心世界,1952年他选择出家为僧。1962年还俗。先后出版了150余部著作,包括诗集《彼岸感性》、《海边韵文集》、《新语言的村庄》、《在文义村》、《复活》、《出家》、《独岛》等,小说集《彼岸樱》、《年幼的过客》、《日蚀》、《夜幕下的酒家》、《小说华严经》等,另有随笔集《人为悲哀而生》、《白头山》等。其中,30卷本诗集《万人谱》收录四千多篇人物诗,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巨作。先后获韩国文学奖、万海文学奖、中央文学奖、大山文学奖、万海奖诗文学奖、佛教文学奖、丹斋奖。2002年获银冠文化勋章。2007年获得格里芬诗人奖终生成就奖。早期诗作带有虚无主义和唯美色彩,上世纪七十年代后开始关注时代和现实,表现韩国知识分子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民族意识。作品连续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养育我的不是真理,是路

贸然起飞的不是鸟。天空辽阔到即便展翅飞翔也不会刮碰两翼,但是无穷无尽的天空俨然也有鸟的道路。天空下面的层峦叠嶂里也有鸟道,各种走兽也有各自行动的隐秘道路。

许是从这些自然的生命中受到启发吧,太古以来人也有人的道。也许我也有这样的路吧,所以踏上了这漫长的旅程。昨天和今天朝向永远吹来偏西风的地方,长路漫漫永无尽头。

想必养育我的不是真理而是路。有谁在说真理吗?只要一说真理,真理就会受损。证明真理的人必然歪曲真理。给真理安上名字,制定体系,然后分宗分派的话,它就会窒息而死。高喊相信真理的人,同样是在埋葬真理。正所谓出口即错。

这种情形下还能说什么新鲜的道呢?有什么道值得去寻找啊?

唯一期盼的只是我二十岁时澎湃的胸怀。只想成为那种胸怀,就那么率性地上路。梵语“末伽”指的是抵达目的地的通道。一定要把这通道称为道。我也没理由没有目的地,所以也是行路的旅人。确实是毫无遗憾地奔波再奔波过来的漫长旅途。几千公里的苦行构成了这段旅程的昼和夜。

旅行从中国黄河中流的西安开始。这里是唐朝的首都长安。古代的国际都市长安是经历前汉、隋、唐三代十一个王朝的千年都城,更是丝绸之路的起点。

中国的大诗人李白吟咏过的八世纪的长安,当时人口达到一百几十万,跟西方的巴格达一起位列最大的开放城市之一。

唐朝的取经僧玄奘开始其使命那年正好二十八岁。他见到印度大思想家世亲的《摄大乘论》时的欢喜本身,就是迈向更大欢喜的事件。他产生了亲自去印度的抱负。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接到奏折的太宗严令禁止他出国。他的理由是不放心西域各国国情,这绝不是借口。那是629年(贞观元年)的秋天。

他已经开始梦想前往印度了。第一个梦是他刚刚出生,就披着白衣前往印度,而母亲应允他西行的梦。第二个梦是为了爬上耸立于一片汪洋中的须弥山(冈仁波齐峰),他在海里奋力游泳的梦。在茫茫大海上,突然有浮花为他搭起了石。走完这片海,一阵旋风又把他吹到了须弥山顶。除了这些梦以外,他还去长安西市波斯算命先生那里占卜,算命先生鼓励他起程不要犹豫。

长安的西市跟东市都是国际性的繁华闹市。李白被驱逐出长安的皇宫以前,一直喜饮长安郊外的名酒新丰酒和长安长乐坊酿造的名酒,然后到西市一头扎进波斯酒馆,喜欢跟那里的胡姬寻欢。今日西安市一条繁华大街的名字就叫太白路,而且成立了李白纪念馆以纪念已经成为世界骄傲的诗人。

经历文化大革命考验的郭沫若在传记《李白和杜甫》中,把李白描绘成更接近中国人民的诗人。李白出生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称为碎叶的地方,相当于中亚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托克马克附近的碎叶城,小时候举家迁入四川。

据说饺子有一百六十种以上,其中“西太后的珍珠”只有黄豆粒大。我在昔日的长安街道上品尝了三粒这种饺子,然后坐上了前往遥远的李白出生地的西行列车。是那种有两层床的列车。随着火车开始疾驰,置身于车厢的我心绪早已茫然惆怅了。

我从哪儿来,朝哪儿去?这种开始和目的跟任何意义无关,漂泊的存在或者精神的真空状态过早地降临了。对于一直折射着自己荣与辱的祖国,已经寸步难离。在这种生活中能够如此享受游离的机会,使我陷入更加失重的状态。可是我的身体早已因为香菜和其他香料消失了原来的体味,开始散发出中国人的气味。列车的餐车里的厨房渐渐不再那么陌生了。

从西安到嘉峪关一千几百公里。从西安经天水、兰州、武威、张掖到嘉峪关,特快列车也要跑上整整两天的距离。可是在昔日这不是生与死的距离吗?西安的西门指的是明朝时筑成的城郭,西城门却非常雄壮。

唐朝时丝绸之路的起点开远门,如名所示是一座远远敞开的门,位于今天的西安市西郊。这里树起了身材魁梧的阿拉伯人和汉族官吏、骑着双峰骆驼的商队面朝遥远西域的大理石雕塑。

名为“安西都护府九千九百里”的飘忽不定的路标,早已让朝那里去的旅人茫然若失。安西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库车境内。从现在开始,远啊近啊一类的话要埋藏在内心深处了。说远,从哪儿到哪儿算远呢?说近,从哪儿到哪儿算近呢?回眸望去,珍藏着昔日荣华的长安城,耸立着大雁塔、小雁塔的这片天空下,曾经有过贞观之治、武则天的腥风血雨、安禄山事件,还有诗人李白豪放而充满坎坷曲折的一生。之前这里有过取经僧玄奘出境和归国的荣耀。

赏牡丹花是生活在古代长安城里的人们不可或缺的风格之一。牡丹是花中之花,又因人中之人而绽放美丽。曾经生活在长安东市的白乐天也歌咏过牡丹。他吟咏着“共道牡丹时”,招朋唤友催着去买花。长安城里赏牡丹的风气也传到了新罗。

新罗的年轻僧侣无相、兹臧、道义、梵日,还有崔致远等人来到了长安。其中无相不仅来到了唐朝,还远赴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的西藏,成为那里的佛教领导人。

我以西域万里的旅愁进入了大陆的无心之中。同时也是我想跟历史的腹地相遇的宏愿得以实现的事。

沙、石、风,遥远而艰险的黄泉路

天上电闪雷鸣。整个夜空都布满了闪电。每次闪电的时候,释放的电流就把空中的尘、灰以及微生物全都烧掉了。这是近似于大气的惩罚的一种净化。

土地广阔,天空也辽阔。辽阔的夜空整夜充斥着闪电和响雷,地上的万物都屏住呼吸躲避雷击。

第二天,就像丝毫不清楚昨夜发生的状况一样,重新变得嘈杂纷乱的老城区四处都是水坑。这里就是古代的世界中心吗?跟基督教罗马在以前罗马帝国版图之上炫耀他们的普遍性一样,古代的中国同样需要无限扩张的舞台,那就是世界。

唐朝把波斯和罗马也当成遥远的邻国,贸易往来不断增加,通过佛教完全敞开了印度和西域、东亚的朝鲜半岛、日本、越南等地。所以,印度富有冒险精神的思想家翻越了帕米尔高原,新罗和日本的求道僧侣途经长安,经历戈壁沙漠和塔克拉玛干沙漠里飞沙走石的苦难,朝着天竺进发。少年僧人慧超把他的一腔热血献给中原、西域、印度大陆,当然会实现世界性的自我。不,他的密教才是更为巨大的世界性的秘境。

我把过去每日行走五至十公里左右硗薄路途的求道僧,接纳为我此次巡礼的遗传因子。那里早已放逐了悲伤一类的东西,只剩下坚不可摧的孤独的实体。如果人的肉体倒下就会变成木乃伊,而我正巧走进了适合干燥的地区。

我匆匆离开了丝绸之路的起点——昔日的长安城西安。从西安站至嘉峪关遥远缥缈的旅途不能不令人激动。我双手抚摸着一瓶用诗人李白的名字命名的“太白酒”,抿了一口。他的诗句“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浮上了脑际。

The silk road,汉字标注为丝路、绢路、丝绸之路。The silk road这个蛮像样的名字,是十九世纪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命名的。这就是所谓的丝绸之路。这条丝绸之路向外延伸,一万一千五百里的长城的尽头有一座嘉峪关。汉高祖刘邦因为没有骑兵部队,这里一直被匈奴侵扰。后来到了汉武帝时期,拥有充足的军马并且开发西域地区以后,在西域设置了河西四郡,跟在远东的古朝鲜设置汉四郡形成了两翼模样。后来唐太宗把文成公主嫁给西藏拉萨的王松赞干布,并且送了许多财宝嫁妆。因为吐蕃兵马的侵扰,长安城不止一两次岌岌可危了。

驶离西安站的特快列车刚刚经过西安一带辽阔的平原,就驶入了非同一般的重重山峦。车窗外只有连绵不尽的雄壮和荒凉。这里连一点美貌都拒绝接受。也可以说,不能用“青山不墨万古屏”一类的风景来吟咏,只能说是万古的冷酷。

已经成为名贵商品的中国丝绸经中亚的撒马尔罕运输到了巴格达和罗马。丝绸之路的漫漫险途不仅仅用来运输,在连绵不断的漫长旅程中,在任何一个驿站里,丝绸本身就像货币一样流通,所以甚至出现了丝绸的幅面被剪得很窄的现象。甚至在罗马的市场上,中国的丝绸可以折合银子的重量进行交易。

这条路果然是商队的路。跟非洲沙漠的单峰驼不同,此地西域的骆驼是双峰驼。骆驼以染红沙漠地平线的夕阳为背景伫立时,其形象令人万念俱寂。不过,可能没有比骆驼更强悍的牲畜了,它们有时候张嘴咬人,有时候乱踩乱踏。

所以商队的路不是灵魂之旅,而是极其残酷无情的世俗的生存之路。耸立于西安起点的雕塑里,阿拉伯向导都是身高八尺的力士,遇到沙漠里的武装强盗、猛兽、沙尘暴,必须一一战胜才能活下来。尤其是只有这些身强力壮的人,才能把骆驼们的野性管束得老老实实,成功地走出死亡之路——丝绸之路。中国陕西省、甘肃省一带内陆幽深的山岳地带,显示出拒绝任何人为形态的意志。这里也没有相对人为而言的自然这一概念。所谓“自然”多么懦弱啊。如果人类把不同于佛教“自然法尔”或者道教“无为自然”的被动的事物称之为自然,应该彻底觉悟了。

一整天穿行在三千米高处的峡谷之后遇到了高原地带,茫茫无际的旷野是游牧的世界。骆驼啃食的草叫骆驼草、苏苏草,它也被称为“沙漠之宝”,生长在遍布砾石和粗沙的荒凉沙漠。

离开西安遇到渭水的地方,是古人为前往西域的亲朋好友饯行的地方。西域无异于黄泉之路,所以渭水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黄色浊流了。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唐代诗人王维吟咏的诗歌,如实地反映了西域的绝望。

列车紧贴在红山峡恐怖的垂直峭壁上,俯视其下滚滚的黄河激流。儒家思想讲的仁,儒家美术讲的素,还有礼乐,这些只能是中原的农耕村落地带的产物,肯定跟这地方毫无关系。在山区和沙漠里,这些人类的法则几乎无效。不,跟西安郊外野心勃勃的秦始皇的陵山或者兵马俑军队一起,历代王朝的野心点缀的所谓西域经营,在这内陆地区被弃置的游牧生活面前,只不过是虚幻的作秀罢了。

在这里,只有天然的本能才能规定生活。“人类跟其它生物的差异到底能有多大?”即便听到这种冷冷的提问,却鲜有回答。

列车连嘶哑的汽笛声也不发出,不停地不停地疾驰。

敦煌之夜

祁连山脉如此连绵不断,山势如同不清楚三千多个冰河藏在何处一样沉默而悲壮。西域之路也是跟这些山脉并行的延绵之路。哪里都没有一丝动静。无声正是万籁之源。

黄河跟名字一样泛黄。与黄河相遇的地方兰州,是中国偏僻处的河西走廊展开的地方,长一千二百公里,宽一百公里,仿佛是规划好的沙漠一样。

这片沙漠很早以前就像历史一样鲜活。那里有无数的游牧民族的生生灭灭,今天也分布着十一个少数民族,保持着不同的面孔和习惯。一刮大风就经常把原来的一切都刮得一干二净。不过这里偶尔也有绿洲的幸福。

广漠的灰白色沙漠,绿洲里维持着几乎惹人生怨的浓绿的树木和菜地,传递出那里生活着人类的梦幻般的事实。

嘉峪关是万里长城结束的要塞。从东面的山海关延绵六千三百五十公里的长城最后形成了一个大团圆。以祁连山脉顶着的万年陈雪为远景,由君临沙漠之上的这座要塞的内城、外城、瓮城构成的天下雄关,被刚刚袭来的沙尘暴遮蔽得无影无踪。

该出发了。时至今日的人生,任何成就其实跟失败别无二致,当醒悟到这个事实时就只能默默离去了。路,正是这种救赎。

朝着昔日的沙州敦煌出发了。跟名字一样,曾经尽享繁荣的这座绿洲城市,用绿油油的棉田迎接远来的旅人。

敦煌,一直到这里祁连山脉才终结了西去的欲望。铺展开一望无际的沙漠,接续了昔日商队慢慢悠悠经过的丝绸之路。沙漠的白天酷热难耐,所以夜行路才是真正的丝绸之路。在唐代西域的要冲之地睡了似睡非睡的一晚,然后奔向莫高窟千佛洞。

这是非常小的一块绿洲,找不到一块能扔出去的石子。只有一片细沙的地方,盛着前生似少女般的月牙泉水,形如一轮弯月。“有水才有人生”这句沙漠学,在这里恰如其分。

鸣沙山是沙子哭泣的山,全部由沙子堆成。风吹过来沙尘飞扬时,不是沙子渗入身体,而是渗透灵魂。那流丽的沙坡倾斜连绵之处,出现了历经千年岁月完成以后,又隐藏了千年的莫高窟。这里发掘出了一千多座大约在四至十四世纪之间的漫长岁月里挖掘而成的洞窟。所以才叫千佛洞吧。现存的石窟有四百九十二座,里面安放着二千二百多座塑像,绘有无数的顶棚画和壁画。虽然经历了无数次的盗掘,仍然是世界最大的画廊。

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罗美术和中国民间艺术的融合过程中,形成了西域美术的独创性。那奔放的线条和色彩的浑然忘我之境令人震惊。

在这些莫高窟壁画之中,怎能不提及飞天像呢?

对了,敦煌的象征恰是飞天。飞天本来是佛教里地位较低的供养菩萨,即香音神,就是抛洒香和花瓣,一边演奏音乐一边跳舞的净土之天女,住在天宫十宝山,不沾酒肉,捡拾花朵,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天上。实际上不清楚这位天女优雅的姿态是否达到了美丽的极致。源自印度,后来甚至遥远的韩国佛画和梵钟上也有其飞翔的身姿。

大约四世纪时,一位僧侣的幻觉中出现了几千座披着光晕的佛像,他就把这地方立为圣地,开始挖掘石窟,莫高窟即源于此。也就是说,大陆各地的这类大规模石窟,是半耕半牧的民族生活的石窟或土窑的居住形态,从穴居时代发展而来。今天甘肃省一带的山地村落仍有很多这类作为居住空间的石窟和土窑。

河西走廊有许多土特产。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一直到砾石荒原上出售的葡萄,很早以前就酿出了闻名四方的葡萄酒。端起祁连山墨玉做成的夜光杯饮这种白葡萄酒的酒兴,在《凉州词》里不是也有记载吗?骑在马上用夜光杯饮下葡萄美酒,即将远赴沙场的将军的心情,其胯下坐骑最为理解,跺着马蹄嘶鸣一声。马是山丹马,飞驰时快得连掠过的燕子也能踩住。它就是天马。

敦煌的沙漠之上升起了一轮圆月。这沙漠的一夜,切肤之痛般提醒了一个事实:只要人类熟悉和埋没于自己的话,就无法避免某种巨大的丧失。人类把自己当成某种体制的一个单位。在这个体制的局限里设定着现实。所以某位存在主义哲学家说:“人类不是自己本身拥有的东西的总和,而是现在还没拥有的或者将来也许会拥有的东西的总和。”他的话也许是在期待现实的扩大。

对于至今未能寻访的所有世界的后悔,对我来说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沙漠的夜晚非常焦渴。

没有羊群的高原修行者

真理不能用散文表述吗?只能用诗歌来谈论真理吗?印度诗人泰戈尔也曾留下这种暗示。可是用诗歌谈论也是错误的。不说也会永远遗失的不就是真理吗?所以才有“言语道断”一说吧。

我走在言语也断、路也断裂的路上,真的是千辛万苦。

开了四十年以上的客车像古董一样,爬行在不是路的路、没有路的路上。客车和坐在车里的我都很英勇。颠簸在遍布石块的路上,昨天的路今天没了,还要找另一条路。浸泡在水里的路也得捞出来继续走。

地图上标示的路不过是一种安慰而已。不是没有后悔过。也许智慧就是一种后悔。它总是姗姗来迟,在这种无法预测的苦行之旅,它不能立即提供任何帮助。

现在完全进入了高原反应。嗓子里直冒烟,内脏也开始膨胀了,一天只吃一顿饭也不觉饥饿。口袋里几块糖的包装袋也膨胀起来像发怒一般气鼓鼓的。不仅是吃的,呼吸也要学会节制。甚至要减少眺望远处和近处风景的欲望。

只有到了这里才能丢掉世上所有的贪欲和野心,这不是回归自己原本贫穷的绝好机会吗?我觉得我收藏的一万册图书,也是极其陈腐的贪欲。所以我想凄然地坐在没有一卷书的空空的书桌前。想必此时才能写出无念之诗。

生活在昆仑山的羊群或者其他小走兽们,因为有适合这里环境的天然调息而成了没有贪欲的修行者。小花们也在最短的时间内谦虚地长大,赶紧开花赶紧结果。大家都只分享这个世界非常小的一点。可是这三千五百米高度的旷野,晚上十点才日落。广阔无边的天空整个像火焰般的残阳余晖久久不散的壮观,惨烈地反证了人类跟阿米巴虫是没有丝毫不同的存在。

客车司机是一家回族人,年老的爸爸和两个儿子轮流开车以减少体力消耗。因为在这样的高原稍微活动一下就会瘫软无力。他们都尚且如此,我这点微薄的体力干脆就是白搭。就这么闭上眼睛的话,怎么会不变成木乃伊呢?偶尔有羊的尸体或者鸟的遗骸化作木乃伊掠过。

因足够变换地球轴心的宇宙大冲撞而形成的太初的这高原,可以说使劲儿走上五十公里左右才会遇上有几户人家的回族村庄,禁忌猪肉的人们艰辛地生活,跟他们的神在一起。这是被放弃的世界。任何人的怜悯都是多余的。所谓自然,丝毫不理睬人类要与自然一致的观念化的随意叫喊。最终这不仅不为人类而存在,也不为自然自身而存在。也许不接受任何有为的模仿说的不可模仿的权力,即无为的权力才是自然。

现在还不是拉萨。说是就要到达拉萨了,每当这时拉萨更遥远了。我被远远抛在这漫无边际的自然里,终于领悟一直以来我解读过的众多人文领域知识,实际上只能是繁殖于我的主观局限内的我自己的分身。

人类相对人类以外的生存或者事物没有丝毫的优越。如果佛和菩萨的眉毛之间的白毫光显示生命的中心,那就不仅菩萨,连动物界的猪也会有。杀猪的时候,一下子猛击猪的前额,也是因为白毫光的位置就是生命的核心吧。哪会只是猪呢?沙漠的骆驼亦如此,那超越时间的印相说明了它的眼睛正是道人的眼睛。不把百兽列入人类之列的儒家和西洋的理性到底是什么呢?

中断的路可以重新上路了。这是几天前下了一场大雪,不久前又突然下了一场雷阵雨之后。涉过急流正要喘口气时,发现了前行的出路。

前往拉萨的艰险之路持续到天明,历经二十几小时才结束。从散漫的青海大地上的城市格尔木来到了森严的城市拉萨。心潮澎湃。海拔三千七百米的盆地之内。这里不似人间今世更像冥界。其周围刀削斧劈般耸立着谁都不敢窥觊的冷峻山峰。体型像公鸡般大的乌鸦就像觊视着人群嘶叫“你是我的食物”一样,毫无畏惧地倏忽落下。这里的人死后,就被放置在半山腰的天葬台,尸体就成了乌鸦的所有品。死后成为供养品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拉萨迎接旅人的首先是经幡。一开始是五色布做成的华丽经幡,但是在空中日久褪色后,剩下的飘飘晃晃变成风的痕迹。写有六字真言的经幡每次随风飘舞的时候,就如同诵读了一遍经文。所以经幡随风飘扬,把风的诵经声远远送入空中,祈祷的功德真就很大了。

人们的肤色黝黑。黝黑的蒙古人种。头发和脸庞黝黑粗糙。

太阳的光线毫无遮拦地直射下来,可以聚集光线的热能烧开水。因为只有百分之六十氧气的稀薄空气,风景几乎不分远近。所以非常遥远的地方也像近在咫尺一样的错视现象,本身就能成为一种奇妙的经验。我浅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后就坐上人力车在藏人居住区和汉族居住区里穿梭游荡。

喜马拉雅,这里就是结束和开始

在拉萨与其学习什么,不如回顾什么更切实,就是悔恨和反省活到今日的自己如何如何。

世界七大不可思议之一的布达拉宫。红宫和白宫里那庄重的幽暗处,在纵横交错的密教回廊里,差点迷路的我究竟是谁?

下雨了。游牧民有句俗语:“不要等雨,到下雨的地方去。”我需要从这里游牧民天生的意志里获取某种激励。已经疲惫至此了。

下雨时西藏人也满不在乎地淋着雨,丝毫不见匆忙的行色。羊群呼啦啦爬上山坡走远了,十四岁的牧童照样慢吞吞地朝那里走去。五千米以上荒凉的山坡上只有那个牧童一个人影,即使在这孤立无援中也丝毫不见绝望或者沮丧的那种“自我”,相对而言我又是什么呢?

游牧民也有出生的地方,也有成长的地方,但是他们一边移动一边长大的情况居多。夏季和冬季生活的地方不同,而且还要逐着牧草迁移到新的地方。找到有水有草的地方就搭起帐篷。所以故乡的含义只能有所不同。如此活着到了快要离世之年的老人,带着一点青稞面和一件牦牛皮衣等等东西,等待死亡的降临。留下老人后,儿子夫妇带着孙子迁移到其它游牧地区。留下的老人不需要任何的悲叹,在天然的漠视中活过一天一天,然后合上双眼就行了。

西藏的喇嘛教显示出观音菩萨的人化倾向。菩萨的化身代代转世的这一信仰不是在古代西藏产生并生根的,却历经漫长的岁月成为生活在西藏高原上的人们所有事情的核心。他们的信仰是无条件的。不,也许就是无为本身也未可知。老人的信仰跟少年的信仰一样,少年的信仰即是老人的信仰。第二大城市日喀则却有班禅喇嘛作为引领人类的阿弥陀佛的化身在转世重生。

从拉萨到日喀则之间有湍急的雅鲁藏布江的激流。江的两岸连绵不断的险峻峡谷是无可比肩的绝景。从日喀则朝西走的漫漫长路,跟至今我走过的任何路都不一样。在没有任何依靠的地方,我只能像少年牧童一样,成为比其意识更偏向无意识一面的孤儿。

忽然间喜马拉雅众峰在高原的那边连绵起伏了。想大声呼唤这些群山,但是嗓子里发不出声音。跟几年前在尼泊尔见过的喜马拉雅山又不一样。尼泊尔一侧的喜马拉雅,一直以来通过图片或者绘画一类已经熟悉了。

延绵二千四百公里的喜马拉雅,梵语是“喜马(雪)和拉雅(居所)”结合的名称。东面经过阿萨姆、不丹、锡金,北接西藏,南邻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喜马拉雅漫无边际地横卧在这里。珠穆朗玛峰、洛子峰、马卡峰、道拉吉利峰、马纳斯鲁峰、安那普那第一和第二峰,八千米以上连绵不断的山峰,在大约一半高处跟我的行进路线形成了平行线。我把一座座雪山作为远景一边巡礼一边经过。

终于在印度边境线纵深处,空中出现了南迦帕尔马特山席卷着暴风雪的雄壮模样。我停下了脚步。恰是在喜马拉雅山上诞生了亚洲人的无穷大的宇宙观或者内在的宇宙观。所以耸立于喜马拉雅中央的须弥山,既是实际的山,也是形而上学的山。

相当于世界的丹田的地方,耸立着须弥山。这座山超越喜马拉雅,从印度教、佛教一直到耆那教,都奉其为神圣之山,西藏本土宗教苯教各派和喇嘛教,还有在西域和中国的腹地,人们都视它为心中的山。“这里有的一切那里都有。那里有的这里也会有。”就像实现《伊莎奥义书》里的内容一样,喜马拉雅把南面和北面的边缘世界聚拢在一起。

我或者心惊肉跳地在万丈悬崖上爬上爬下,或者横穿过旷野,一路走到底。如今好像已经无处可去了。不,似乎也没了要返回的地方。

在西藏西侧的边塞阿里远远眺望喀喇昆仑的八千米群峰后,我趺坐下来。不必问今天是几号。体力消耗殆尽,腹式呼吸一类也不管用了。因为呼吸困难彻夜难眠。即便如此,那边营地的一群游牧民充满愉悦地唱歌跳舞直到夜阑人静,形成了相对我的地狱而言的乐园。须弥山半山腰六千五百米一带,是西藏人也不会踏进的地方,我把呻吟当作力量爬了上去,然后再也无法行走,只能骑上没有鞍的牦牛。这次苦行摧毁了我肉身的既得权益。阳光没有任何遮拦地直射下来,阳光照到的皮肤已经褪了三次皮了,而在蔽阴处却很容易冻伤。

西藏海鸥飞翔在透明的空中。这样的高山地带哪来的海鸥呢?

由于太古时代的地壳运动,漂来的印度大陆撞击造成大规模隆起,形成了喜马拉雅山脉。那时候的海鸥就那么作为没有大海的海鸥开始生存下来。现在这高高的山谷里也发掘出了几亿万年前的贝壳。

我在帐篷里呻吟得累了,走到帐篷外,这片天空布满繁星无比的炽烈。眼睛发酸,牙齿发凉,胸腔深处也一片冰冷。高度六千米的地带,也许在精神升入了六十万米的天上跟星星作邻居。在韩国的雪岳山大青峰上,能用肉眼看到的星星有三千个,据说在此处喜马拉雅山的山腰上能看到九千个星星。谁能一个一个地数出来呢?单单一个星星和我之间的远心,就足以无穷无尽了。

我在羌塘高原的极限旅途中,告别了喜马拉雅的群峰。在喜马拉雅山北部旷野上,意外地遇到了鹤。从几步远的地方望去,它的羽毛衰老而脏兮兮,而且身体严重干瘦。严酷的季节来临时,它就要飞越雪山到印度大地上生活在旱季里。所以鹤要减少体内内脏的三分之一重量,骨头也要清空变得像管子一样,半夜里还要睁着眼睛睡觉。呼吸也要从吸气开始减少,呼吸比任何时候都要微弱。

这也是严酷的修行。只有这样才能飞越雪山。有一天张开衰老的翅膀飞上天空,在一万米上空遇到喷射气流时,鹤的航线就属于宇宙的运行了。它一路飞越八千一百七十二米的道拉吉利峰,降落在印度东部的恒河三角洲地区。我觉得喜马拉雅鹤飞翔所需的这种彻底锻炼,对于生活在地面上的人类来说,有时也很必要。

道拉吉利峰南部山麓不正是三十岁的悉达多曾经寻找真理之师的地方吗?没有站在南部山麓而是站在北部山脚的平地上,梦想着不是真理甚至脱离真理的某种无碍的自由。怎么会没有连真理也不自由的时候呢?

不,对于此时的我来说,比起自由,只有氧气充足的空气才更急迫。所以疾行二十小时下到了四千米的高原上。到了这里我才能活下来。所有一切走远以后,所以一切还没有来临之前的时刻。

栏目责编:柴燕

视觉·记忆

现代作家肖像之茅盾

一个做小说的人,不但须有广博的生活经验,亦必须有一个训练过的头脑,能够分析那复杂的社会现象。尤其是我们这转变中的社会,不是认真研究过社会科学的人每每不能把它分析得正确。而社会对于我们的作家的迫切要求,也就是那社会现象的正确而有为的反映!每每想到这一些,我异常兴奋,我又万分惶悚。我庆幸我能在这大时代当一名文艺的小卒,我又自感到我漫无社会科学的修养居然就执笔写小说,我真是太胆大了!

然而我还是继续在写。因为我知道我还没有老,我的脑神经还没有硬化,我还能够学习。每逢翻读自家的旧作,自己看出了毛病来的时候,我一方面万分惭愧,而同时另一方面却长出勇气来,因为居今日而知昨日之非,便是我的自我批评的功夫有了进展。我于是仔细地咀嚼我这失败的经验,我生气虎虎地再来动手作一篇新的。我永远对自己不满足,我永远“追求”着。我未尝夸大,可是我也不肯妄自菲薄!是这样的心情,使我年复一年,创作不倦。

——摘自茅盾《我的回顾》(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