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罗伦萨毛纺织业的发展对银行业的影响　——以银行对英借款为中心(1300-1500)

陈　勇



论佛罗伦萨毛纺织业的发展对银行业的影响——以银行对英借款为中心(1300-1500)

陈勇

摘要:14世纪初期，佛罗伦萨毛纺织工业发展迅速。但由于佛罗伦萨所在的托斯卡纳地区羊毛产量少、质量差，无法满足本国毛纺织工业发展的需要，因而佛罗伦萨逐渐确立从外地、特别是英国进口羊毛来生产高档呢绒的生产模式。佛罗伦萨商人前往英国购买羊毛，意味着他们需要把现金从佛罗伦萨转运到英国，这自然为银行家在英国开展汇票等银行业务提供众多商机。银行家甚至直接投资羊毛贸易以牟利。与此同时，他们在英国的经营活动也遇到许多挑战，如英国国王对羊毛贸易的集中管控，英国商人对外商的敌视与竞争等。为应对这些挑战，佛罗伦萨银行家逐渐发展出一套以贷款换特权的贸易模式。他们向经济拮据的英国国王提供大量借款，以此来换取英国国王的特许状，授权他们在英国从事羊毛贸易。贷款方能确保特权，同时，佛罗伦萨毛纺织业又严重依赖英国羊毛来维持生产的顺利进行，因而佛罗伦萨银行家虽然深知借款给英国国王存在很大风险，但也不得不持续对英借款。

关键词:佛罗伦萨； 毛纺织业； 银行家； 羊毛贸易； 对英借款

14至16世纪，佛罗伦萨商人银行家与英国国王之间的金融交往频繁，许多银行还因此破产*参见Richard A.Goldthwaite.The Economy of Renaissance Florence.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9,p.236.。这些破产事件，尤其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银行——巴尔迪与佩鲁齐两家银行的倒闭，影响之大，波及面之广，自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以往学界的研究都集中于解释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佛罗伦萨商人银行家的破产*参见Giovanni Villani.Nuova Cronica.Parma:Guanda,1990-1991,book 12,chap.88;Edwin S.Hunt.“A New Look at the Dealings of the Bardi and Peruzzi with Edward III”,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1990,5(1)，pp.149～162.。不过，这些研究同时也忽视了一个问题，即纵使有许多银行接连倒闭，但银行家似乎都对此视而不见，仍然前仆后继，不断地重复前辈们的故事。这一现象背后所隐藏的佛罗伦萨商人银行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原因值得探讨。

国内也有部分研究者注意到这一点，指出银行家之所以愿意借钱给英王，最根本的动机是为了谋取经济利益，或者说“谋取利润的商业原则驱使意大利银行家甘冒风险”。这里的经济利益主要指利息、包税权、经商和金融特权等四个方面*施诚：《中世纪英国国王的借款活动》，载《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6期。 韩峰：《中世纪英国国王借贷活动研究》，山东大学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第33页。。不过，这种“商业利益说”并不能解释特殊性问题，因为它同样适用于其他国家，如法国、那不勒斯王国的金融交往史。有鉴于此，本文试图从毛纺织业的发展对银行业的影响这一角度，尝试对佛罗伦萨商人银行家向英王提供借款的原因进行较为全面的分析和考察。

一、 毛纺织业的发展与银行对英业务的展开

本质而言，银行是工业与商业贸易发展的副产品，它随工商业的拓展而产生，并进一步推动工商业的发展。因此，佛罗伦萨银行业的产生与发展，可以说是佛罗伦萨工商业发展的产物。反过来，佛罗伦萨工业与商业贸易的特征与性质，势必影响并决定该城银行业的特征与性质。

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不同于当时的大多数城市，其立足与发展的基础在于工业，而非商业贸易*Michael E.Mallet.The Florentine Galleys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 Oxford:Clarendon Press,1967,p.9.赵立行：《佛罗伦萨理性商业的兴起及其特点》，载《历史教学》2004年第2期。。在所有的工业领域之中，佛罗伦萨尤其以毛纺织业的发展而著称。正如汤普逊所说：“佛罗伦萨发展了国内工业，特别是发展了呢绒织造业这一事实，是它强盛的首要原因。”*詹姆斯·W.汤普逊：《中世纪晚期欧洲经济社会史》，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46页。在11、12世纪，地中海贸易复苏的初期阶段，佛罗伦萨由于深处内地，经济发展受到很大的限制，远远地落在了沿海城市，如比萨、热那亚与威尼斯的后面。直到12世纪末，比萨仍然在面积、人口、财富方面超过佛罗伦萨*坚尼·布鲁克尔：《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62页。。13世纪，佛罗伦萨开始迎头赶上。至1284年，佛罗伦萨着手修建第三道城墙，城区面积已经达到1 500英亩。城市人口增长了五到六倍，约9-13万人，远远超过托斯卡纳地区其他城市，与巴黎、威尼斯、米兰以及热那亚一道位居全欧最大的五个城市之列*Richard A.Goldthwaite.The Economy of Renaissance Florence,p.28.。

13世纪，佛罗伦萨银行业与毛纺织业的大发展，无疑是促进该城经济繁荣与人口增长的原因所在。其中，毛织业的作用尤为突出。布鲁克尔说：“国际商家和银行家虽然为佛罗伦萨的繁荣作了重大贡献，但他们的活动却不是这个城市在十三世纪经济大发展和人口猛增四倍的主要原因。这个奇迹是由毛纺织业创造的。”*坚尼·布鲁克尔：《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第64～65页。至1310年左右，佛罗伦萨呢绒产量创造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据维兰尼估计，年产量达到了10万匹左右。此后至1338年，佛罗伦萨的布匹产量一直维持在7-8万匹*E.B.Fryde.“Italian Maritime Trade with Medieval England(c.1270-c.1530)”,Studies in Medieval Trade and Finance.London:The Hambledon Press,1983,p.296.。

佛罗伦萨毛纺织业的飞速发展拉动了羊毛的需求。为寻找足量、稳定的羊毛供应市场，佛罗伦萨商人四处奔走。最终，至14世纪，他们建立了与英国之间以羊毛贸易为中心的商业联系。佛罗伦萨商人之所以选择英国，可以说有其特定的原因。第一，英国的羊毛质量最为上乘，是佛罗伦萨织造精纺呢绒的必选。托斯卡纳地区出产的羊毛都很粗糙，只能用于生产低质量的呢绒。因而，佛罗伦萨禁止使用本地出产的羊毛生产高质量的出口呢绒布*Eileen Power.The Wool Trade in English Medieval History.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1,pp.12～13.。另外，就价格而言，英国羊毛的价格是佛罗伦萨本地羊毛的3—4倍；“用它织成的布能高价出售，从而足以补偿横穿欧洲所花的高昂运费。”*M.M.波斯坦、爱德华·米勒：《剑桥欧洲经济史》第2卷，经济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544页。第二，意大利与英国之间贸易航线的开通与常规化，确保了佛罗伦萨获取英国羊毛的便利与稳定。1278年，热那亚舰队直航英国成功。之后，意大利与英国之间的贸易关系开始变得日益频繁。至14世纪初期，大批量的英国羊毛开始直接船运到意大利*E.B.Fryde.“Italian Maritime Trade with Medieval England(c.1270-c.1530)”,pp.293～295.。第三，14世纪20年代，佛兰芒各城镇由于不间断的战争，毛纺织业的发展出现了危机，致使佛罗伦萨卡利马拉行会进口的高档呢绒及半成品的价格上涨，从而阻塞了他们通过进口高档呢绒与半成品进行再加工与转口而盈利的通道，诱使佛罗伦萨呢绒生产者开始利用英国羊毛自行生产呢绒。从14世纪20年代开始，佛罗伦萨毛纺织业开始大规模地使用英国羊毛进行生产*Richard A.Goldthwaite. The Economy of Renaissance Florence,pp.269～273.Eileen Power.The Wool Trade in English Medieval History,p.15.。正因为佛罗伦萨等呢绒织造业中心高度依赖英国羊毛，所以波斯坦评价说，“至13世纪末14世纪初，人们可以说，没有英国羊毛，那些高度工业化地区的呢绒织造业便不可能存在。”*M.M.Postan.Medieval Trade and Finan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3,p.343.

佛罗伦萨毛纺织工业对英国羊毛的依赖，无疑成为商业，特别是银行业发展的契机。为了购买羊毛，佛罗伦萨商人必须将现金，从国内转移到英国。在转移的过程中，他们不得不面对两大难题：第一，直接的现金转运所面临的辛劳与风险。第二，货币兑换所带来的不便。商人所面临的这些难题，正是佛罗伦萨银行业得以发展的商机。银行通过遍及欧洲各地的分支网络，以汇票的方式，解决了商人所面临的现金转运问题。通过汇票，商人只需要将钱汇入位于佛罗伦萨的银行，由银行负责为商人开具一份票据。然后，商人再将票据寄往英国。英国的代理人收到票据之后，就可以拿着凭证前往该银行在英国开设的分行，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兑换比例，直接将钱提取出来。现存的一份15世纪的交易记录，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例证。1451年4月3日，英国商人威廉·坎特罗威委托热那亚船只向佛罗伦萨的代理人约翰·巴尔曼送去羊毛466袋。1451年9月，羊毛全部售罄，利润共计22 359佛罗琳6先令9便士。巴尔曼分多次将这笔钱用汇票的形式，转交给了坎特罗威。现金首先从佛罗伦萨转移到威尼斯，然后再从威尼斯转移到布鲁日及伦敦*George Holmes.“Anglo-Florentine Trade in 1451”,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1993,108(427),pp.375～ 376.。

与此同时，在一般的银行业务之外，佛罗伦萨商人银行家也直接投身于英国的羊毛贸易。该城著名的巴尔迪银行，1295年从英国出口羊毛312袋。1317年8月27日至1318年9月29日，出口羊毛1083袋，相当于全部外商出口总额的7%*E.B.Fryde.“Italian Maritime Trade with Medieval England(c.1270-c.1530)”,p.300.。银行家选择投资羊毛贸易，除了追求利润外*在英国，每袋羊毛的平均收购价格约5英镑；收集与运送羊毛的开支总体加起来约1英镑；1338-1339年，每袋上等英国羊毛在佛兰德斯与布拉班特的平均售价为8-9英镑。如此算来，商人每袋羊毛可盈利2英镑，甚至更多。参见E.B.Fryde.“Edward III’s Wool Monopoly of 1337:A Fourteenth-century Royal Trading Venture”,in E.B.Fryde.Studies in Medieval Trade and Finance,p.13.，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同时还开办毛织工场也需要从英国购买羊毛，以确保自己的工场能够获得稳定的原料。到15世纪，呢绒与丝绸生产已经成为佛罗伦萨两项主要的工业，很多人的生计均仰赖于它，于是，在佛罗伦萨显贵家族中间，逐渐发展出一种古老的传统：他们通常都会投资经营一两家呢绒或丝绸工场，以便为穷人提供工作*Raymond de Roover.The Rise and Decline of the Medici Bank,1397-1494.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3,p.167.。佛罗伦萨属地——普拉托的商人银行家达蒂尼的通信为我们提供了更为直接的证据。该公司的伦敦代理商给佛罗伦萨的达蒂尼公司写信说，“你说你们已经训令威尼斯寄给我们1000杜卡特，让我们购买科茨沃尔德羊毛。上帝为证，我们将执行你们的命令，在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的内里会骑马到科茨沃尔德，努力为我们备办上好的储备。一等他回来，我们就通知你们”*Iris Origo.The Merchant of Prato,Francesco di Marco Datini.New York:Knopf,1957,p.56.。

此外，佛罗伦萨银行家与教廷在英国的金融联系，进一步促使他们发展在英国的羊毛贸易。两者的联系对于羊毛贸易的促进作用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教廷把从英国征收来的税款，存储在位于伦敦的各意大利银行，然后利用它们的银行网络来实现税款的转运。这极大地丰富了银行家手中可资利用的现金资源。13世纪70、80年代，教廷存储在卢卡的里卡尔迪银行的税金，只有少部分直接运送到了罗马，大部分税金则为银行所保留，如表1所示。

银行家利用所掌管的教廷税金，购买英国的羊毛，运往佛罗伦萨进行精加工，然后卖给教廷，最后用这笔销售所得抵消伦敦分行拖欠的债务*陈勇：《中世纪银行与教会的经济关系》，载《世界历史》2009年第6期。。

其二，透过与教廷的金融服务，意大利银行家还逐步确立了与英国最主要的羊毛生产者——修道院的经济联系。这些修道院，特别是西多修院，一直以来都是英国最大的羊毛生产者，掌握着英国最大量、同时也是最稳定的羊毛供应。13世纪，西多修院由于面临来自教廷与国王两方面的税收压力以及修道院所从事的大规模建筑计划，逐渐出现了钱荒现象。为获取现金，他们开始以来年的羊毛作抵押，向意大利商人银行家借款。后者特别是佛罗伦萨银行家，通过这种方式，得以提前数年便与羊毛生产者签订合约。这也是佛罗伦萨商人得以在英国的羊毛贸易中独占鳌头的重要原因*詹姆斯·W.汤普逊：《中世纪晚期欧洲经济社会史》，第358～359页。。早在1274年，卢卡的里卡尔迪银行便与西多修院签订协议，后者同意在即将开始的波士顿集市上，向银行提供120袋羊毛，与此同时，里卡尔迪银行需要向修道院提前支付1200马克的货款*Richard W.Kaeuper.Bankers to the Crown, p.37.。14世纪初，佛罗伦萨的佩鲁奇银行公司，同样利用贷款作为手段，换取西多修院的羊毛资源。1323年，佩鲁奇公司向沃登修道院借款1330英镑。1324—1331年，公司又先后借款900英镑。佩鲁奇公司之所以愿意借款，主要是因为沃登修道院隶属于贝德福德郡的西多修院。同时也是为了取悦当时居留在沃登修道院的林肯主教——亨利·伯格什。后者管辖的林肯主教区同样盛产羊毛*Edwin S.Hunt.The Medieval Super-companies,a Study of the Peruzzi Company of Florenc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p.149～150.。

表1　13世纪末卢卡的里卡尔迪银行英国分行经手教廷税金情况表

(数据来自Richard W.Kaeuper.BankerstotheCrown.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3,pp.47～48.)

二、 银行家发展对英业务面临的挑战

对英国羊毛的依赖吸引着佛罗伦萨商人银行家不远万里，远赴英国开设分行。在英国的外来商人当中，相对于德国的汉萨商人以及弗兰芒商人，意大利人来到英国的时间相对比较晚。直至13世纪早期，意大利人才实际进入英国的经济生活*T.H.Lloyd.Alien Merchants in England in the High Middle Ages.New York:St.Martin Press,p.168.。然而，在此以后，双方的贸易联系迅猛增长*M.M.波斯坦、E.E.里奇、爱德华·米勒：《剑桥欧洲经济史》第3卷，经济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386页。。具体到羊毛贸易而言，12至13世纪前半期，英国羊毛贸易主要掌握在弗兰芒商人手中。不过，13世纪70年代的政治危机导致他们的优势地位丧失，意大利商人逐渐取而代之，成为英国最主要的羊毛出口商*T.H.Lloyd.Alien Merchants in England in the High Middle Ages,p.199.。在这些意大利商人中，自13世纪80年代开始，佛罗伦萨商人在英国羊毛出口贸易方面逐渐占据主导地位*以英国赫尔港口的羊毛出口量为例：1291-1292年，意大利人从赫尔港口共出口羊毛1715袋，其中，1280袋属于佛罗伦萨人。参见T.H.Lloyd.The English Wool Trade in the Middle Ag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72.。毫无疑问，佛罗伦萨毛纺织工业的发展不仅拉动了对英国羊毛的需求，也吸引着佛罗伦萨的商业银行公司纷纷前往英国。他们逐渐在英国的羊毛出口业务中占据主导地位。

然而，佛罗伦萨银行家作为外来者，意欲经营英国的羊毛贸易，势必面临诸多方面的挑战。首要的挑战是英王对羊毛贸易的集中管控。关税是国王用来控制羊毛贸易的主要手段，它的设立始于1275年。国王爱德华一世由于深陷债务负担，经过议会批准，获权对英国和外国商人出口的羊毛征收统一关税*Eileen Power.The Wool Trade in English Medieval History,p.75.。国王利用关税来管控羊毛贸易的方式主要有两种：第一，控制羊毛出口税率。当1275年创立时，税额为每包6先令8便士*M.M.波斯坦、E.E.里奇、爱德华·米勒：《剑桥欧洲经济史》第3卷，第169页。。战争时期，出于巨额财政支出的需要，为增加收入，英王时常大幅度提高羊毛出口税率。1294年6月至1297年春，英法战争期间，爱德华一世将关税税额从战前每袋6先令8便士增加到40先令，增幅约6倍*E.B.Fryde.“Financial Resources of Edward I in the Netherlands,1294-1298”,in E.B.Fryde.Studies in Medieval Trade and Finance,p.1179.。同时，政府还经常使用差额关税的做法鼓励英国本土商人。1338年5月，爱德华三世政府通过决议，大幅度提高羊毛关税，英国人每袋纳税2英镑，外国商人则需要纳税3英镑*E.B.Fryde.“Financial Resources of Edward III in the Netherlands,1337-40 ”,pp.1150～1151.。第二，王室直接涉足羊毛贸易。国王通过征收羊毛实物税或强制购买的方式，把羊毛委托给自己的代理人，由后者直接运往尼德兰销售。为保证政府掌握的羊毛能在国外市场顺利出售并获取垄断利润，国王时常采取限制或完全禁止其他人出口羊毛的政策。1336年8月，为增加财政收入，爱德华三世颁令禁止其他任何人向国外出口羊毛，禁令时效期为一年。1337年7月26日，国王进一步与英国一批特权商人签订协议，后者以向国王贷款2万英镑为代价，获得了羊毛出口的垄断权*E.B.Fryde.“Edward III’s Wool Monopoly of 1337:A Fourteenth-century Royal Trading Venture”,in E.B.Fryde.Studies in Medieval Trade and Finance，pp.11～12.。

另外一项挑战则来自英国本土商人的敌视与竞争。中世纪的英国与法国及低地国家在贸易方面存在很大的差异。英国位于中世纪贸易路线的末端，而且在海外贸易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主打商品”，即羊毛以及后来的布匹。专事出口的英国羊毛和布匹贸易商人因而很容易形成一个统一的利益群体。他们发挥自己的影响力，要求英国政府制定保护本国贸易发展的举措。“一些类似于国家经济政策的东西便从这些羊毛贸易和布匹贸易中发展出来。”*M.M.波斯坦、E.E.里奇、爱德华·米勒：《剑桥欧洲经济史》第3卷，第246页。相对而言，在中世纪的法国及低地国家，没有一种商品占据主导地位。此外，在中世纪的贸易活动之中，他们主要发挥着中间商的作用。作为中间商，其繁荣依赖各国商人的来来往往，利益诉求多样化，很难形成统一的商业利益群体，更别说影响国家经济政策了。

“主要商品中心体系”(The Staple System)的建立，可以说是英国出口商人影响国家经济政策制定的一个显著例证。它的设立始于爱德华一世统治时期，至爱德华三世统治时期最终发展成熟。在此期间，“主要商品中心”经历了多次变更：多德雷赫特、安特卫普、圣奥默尔(1313-1325年5月)、布鲁日(1325年5月-1326年春)等都曾先后被设定为羊毛集中销售的地点。直至14世纪末，加莱港作为固定的羊毛集中地才正式确立起来。“主要商品中心体系”主要涉及两个方面的内容：首先，羊毛销售地的集中，所有出口羊毛必须运往国王指定的城市销售；其次，羊毛销售权的集中，销售权专属于享有特权的部分英国羊毛出口商人*Eileen Power.The Wool Trade in English Medieval History,pp.85～97.。从这两方面的内容不难看出，“主要商品中心体系”对意大利商人最主要的影响在于，它的实施切断了外商与英国羊毛生产者之间的直接联系，迫使他们只能从英国中间商手中购买羊毛。

在“主要商品中心体系”之外，外商在英国做生意还面临着来自英国本土商人的激烈竞争。这一点与法国及低地国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布鲁日，汉撒商人感觉比在其它任何地方都随意……在布鲁日也没有像伦敦那样的敌意，外来商人受到市政府和城镇居民的欢迎，因为从事贸易的佛兰芒商人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布鲁日人明白要依赖外国人带来繁荣……”*M.M.波斯坦、E.E.里奇、爱德华·米勒：《剑桥欧洲经济史》第3卷，第95～96页。在英国，外商则遭遇到来自英国本土商人前所未有的敌视和竞争。在英国的议会档案中保留了许多本土商人的请愿书，他们敦促政府建立各种规则以限制外国商人的羊毛贸易自由。总体而言，这些请愿书涉及的内容包括：限制外商的居留时间，禁止他们与其他外国人直接交易，禁止他们从事零售，不允许他们在英国拥有房子等*Montague S.Giuseppi.“Alien Merchants in England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 New Series.1895,9,p.76.。无疑，这些举措给那些兼营商业贸易的银行家造成了很大的不便：无论是他们销售进口的奢侈品，还是用销售所得前往英国各地收购羊毛，势必面临着来自英国中间商人的盘剥。

三、 佛罗伦萨银行家的应对之策

英王对羊毛贸易的控制虽然十分严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漏洞。由于他们时常陷入财政危机，这就给了佛罗伦萨商人银行家以可乘之机。银行家凭借手中掌握的巨额现金资源，利用贷款作为条件，换取英王在羊毛关税方面的特权，甚至是包税权*历届占主导地位的王室银行家，都毫无例外地掌握着对羊毛关税的控制权。 1275-1290年，爱德华一世曾先后拥有对英格兰19个港口的征税权。这其中，卢卡的里卡尔迪银行拥有包税权的港口就多达13个。参见Richard W.Kaeuper.Bankers to the Crown，pp.151～154.爱德华三世统治时期，1329年8月，巴尔迪公司接手锦衣库的贷款之后，国王则把除金斯敦之外的全部东部港口的关税收入转而抵押给巴尔迪公司。后来，巴尔迪公司不仅控制了包括金斯敦在内的所有东部港口的关税，而且还进一步扩大了其控制权，包括南安普顿在内的一些南部港口的税收也落入他们的控制之下。参见E.B.Fryde.“Loans to the English Crown,1328-31”,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1955,70(275),p.201.，这促使他们在羊毛贸易方面占据更大的份额。事实也表明，借款的数额与羊毛贸易的规模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正比例的关系。佛罗伦萨的佩鲁齐公司，14世纪初就在英国设立了分公司。但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公司一直没有过多卷入国王的借款活动，因而，它在英国羊毛贸易中的地位，远远不及愿意向国王提供借款的弗雷斯科巴尔迪及巴尔迪公司。据学者统计，1336年之前，佩鲁齐公司共三次向国王提供借款，数额都不大，分别为700英镑(1311)、200英镑(1315)和667英镑(1322)。与同城的巴尔迪公司相比，佩鲁齐公司在英国的贸易活动表现平平：1301—1308年的《特许状卷宗记录》显示，佩鲁齐公司只有8份交易记录，巴尔迪公司却有84份；1307—1323年的《密封敕令记录》，佩鲁齐公司有5份，巴尔迪公司65份*Edwin S.Hunt.The Medieval Super-companies,a Study of the Peruzzi Company of Florence，p.148.。

“主要商品中心体系”的实施虽然有助于切断意大利商人与英国羊毛生产者之间的直接联系，迫使他们只能从英国中间商手中购买羊毛。然而，由于英王时常面临严峻的财政压力，为了取得借款，在“主要商品中心体系”之外，保留了特许状制度，即要求外国商人用贷款作条件，换取从事羊毛贸易的特许状。这方面的事例有很多，例如，1327年5月，英王爱德华三世颁发特许状，允许巴尔迪商行的代理人，在向国王缴纳“关税”的前提下，可以不用遵守有关羊毛集中出口的条令，自由地购买和出售羊毛，为期一年*E.Russell.“The Societies of the Bardi and the Peruzzi and their Dealings with Edward III”,in George Unwin (eds.),Finance and Trade under Edward III.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18,p.103.。

面对英国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佛罗伦萨银行家采取的政策就是直接向国王求助。12-13世纪，由于英国本土商人势力相对弱小，英王还需要依靠外商来确保国内物品的供应和增加财政税收，甚至是借款，所以，国王基本上都采取了保护外商的举措。王室政府时常以王室法令或特许状的形式，干涉各城市的自治权，要求他们削弱、甚至是废止贸易保护政策。1303年，王室政府制定的商业法案(Carta Mercatoria)更加激进，它彻底废止了有关寄宿的规定以及40天拘留期的限制，规定从今以后所有商人都可以居住在他想居住的任何地方，同时可以开设他们自己的旅店*T.H.Lloyd.Alien Merchants in England in the High Middle Ages,p.27.。不过，有研究者指出，“商业法案”的实施困难重重，在法案颁布以后，许多城市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保护主义的贸易政策。1351年、1353年、1378年和1435年，政府不断颁布立法，一再重申外国商人具有自由买卖的权力。“反复的重申暗示了实施这项法令存在的困难。”*M.M.波斯坦、E.E.里奇、爱德华·米勒：《剑桥欧洲经济史》第3卷，第280页。英国商人团体与王权之间的张力因而成为“商业法案”能否实施的先决条件。总体的发展趋势在于：至15世纪，兰开斯特王朝统治时期，因其对议会的依赖以及英国经济的稳定增长，英国商人团体在制定国家经济政策方面的“话语权”越来越重，政府政策中保护主义的色彩也日益浓厚*Montague S.Giuseppi.“Alien Merchants in England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p.76.。

英国羊毛出口贸易的兴衰变化对佛罗伦萨商银行的影响也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该项贸易对佛罗伦萨的重要性。14世纪中后期，英国的羊毛出口因为各种原因逐渐减少*1351-1360年，年均出口羊毛32655袋；1391-1400年，年均17679袋；1446-1459年，年均8000袋。参见施诚：《中世纪英国财政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24页。。与此同时，英国的呢绒纺织行业逐渐发展起来。至15世纪中叶，英国已经由一个羊毛原料的出口国转变为主要是呢绒制成品的出口国*15世纪中期，布的出口增加到平均每年54000匹，相当于12500袋羊毛。而此时羊毛出口减少到8000袋。参见M.M.波斯坦、爱德华·米勒：《剑桥欧洲经济史》第2卷，第566页。。经济形势的变化，对于如威尼斯、热那亚这样主要以商业立国的城市国家而言，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困扰。他们很快便适应了新形势：在他们的出口商品中，呢绒逐渐取代羊毛成为最主要的货物。大体上而言，他们都能实现进出口贸易的平衡*E.B.Fryde.“Anglo-Italian Commerce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Some Evidence about the Balance of Trade”,Studies in Medieval Trade and Finance,p.348.。但是，对于如佛罗伦萨这样以工业立国的城市而言，这种转变的影响是灾难性的。从英国进口呢绒势必对佛罗伦萨的毛纺织工业构成竞争，因而，佛罗伦萨商人对于进口价值更为高昂的英国精纺呢绒并不感兴趣，反倒把注意力集中于进口那些价格低廉的粗纺呢绒上*1439年，由4艘佛罗伦萨商船组成的舰队中同时运送着热那亚人与佛罗伦萨人从英国购买的呢绒。热那亚人购买的呢绒平均每匹布的价格为2镑10先令；佛罗伦萨则为1镑16先令。1448年，同一个舰队，两地商人购买的布匹数量都差不多，热那亚人为569匹，佛罗伦萨538匹。然而，就平均价格而言，热那亚每匹平均2镑17先令，佛罗伦萨则为1镑15先令。E.B.Fryde.“Anglo-Italian Commerce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some evidence about the balance of trade”,p.351.。随着英国羊毛纺织工业的发展，英国本国工业所吸收的羊毛日益增加，能用于出口的羊毛越来越少。1463年，英国政府甚至颁布法令禁止外商出口羊毛，这对佛罗伦萨各大银行公司无疑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至1478年，他们已经不再来英国；他们还被迫开放比萨的港口，以便获得所需要的羊毛。到了1485年，英国商人开始年年前往意大利，并在比萨设立了自己固定的组织。”*M.M.波斯坦、E.E.里奇、爱德华·米勒：《剑桥欧洲经济史》第3卷，第282页。

当然，银行家向英王提供借款并非全然被动。商人的精明之处在于，他们把羊毛贸易、国王的借款与银行的国际贸易网络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巧妙地化解了资金不足带来的弊端。爱德华一世与爱德华三世统治时期，都曾与法国爆发战争，两位国王都需要在国外花费大量的金钱。为避免直接的货币运输带来的不便，他们都选择向尼德兰的意大利银行家借款。不过，爱德华一世缺乏有价值的抵押品，很难从银行家那里筹集大笔资金，他在欧洲期间的大部分开支仍然依赖直接从英国转运现金的方式来应对*E.B.Fryde.“Financial Resources of Edward I in the Netherland,1294-98:Main Problems and Some Comparisons with Edward III in 1337-1440”,Studies in Medieval Trade and Finance. pp.1176～1185.。但是，与爱德华一世不一样的是，爱德华三世统治时期已经牢固确立了对羊毛出口税的控制权，获得了一笔稳定的收入，这使得他可以用关税作抵押，从银行家那里借到大笔资金。故而，1337年12月至1340年3月爱德华三世在欧洲大陆获得的借款，是1294年6月至1298年4月爱德华一世在欧洲大陆借款总额的25倍*E.B.Fryde.“Financial Resources of Edward I in the Netherland,1294-98:Main Problems and Some Comparisons with Edward III in 1337-1440”,pp.1176 ～1186.。

对于银行家而言，国王要在国外花钱与借钱的需求，正好为他们提供异地支付服务创造了条件。尼德兰不同于英国，它的许多城市，特别是布鲁日，位居当时欧洲的商业中心，南来北往的商人均云集于此。佛罗伦萨生产的大部分呢绒成品，也都运往布鲁日出售。与此相对，英国市场对于呢绒制品的需求量毕竟有限，银行家通过出售呢绒而获取的现金资源也远远少于布鲁日。意大利银行家通过在布鲁日的贷款，要求国王用即将征收并运送到欧洲大陆的羊毛作为抵押，如此巧妙地解决了伦敦分行面临的现金匮乏问题。1336年9月至1337年12月，巴尔迪与佩鲁奇两家公司在英国及尼德兰地区共向爱德华三世提供贷款82 400英镑。1338年夏，国王命令财政大臣利用运抵尼德兰的羊毛还款。据估算，这批羊毛总价值113 595英镑。巴尔迪与佩鲁奇公司因为关系特殊，共得到34%的份额*E.B.Fryde.“Financial Resources of Edward III in the Netherlands,1337-1340”,Studies in Medieval Trade and Finance，pp.1146～1186.。

余论

综上所述，佛罗伦萨银行家之所以向英王提供借款，有着更为广泛的经济背景。14世纪初期，佛罗伦萨毛纺织业逐渐确立了依靠进口英国羊毛来进行高档呢绒生产的商业策略。这自然成为佛罗伦萨商人银行家扩展业务的极佳商机。他们利用商人需要向国外转移现金的机会，向他们提供汇票服务；同时，他们还直接投资羊毛贸易以牟利。然而，面对英王对羊毛贸易的集中管控与英国商人的敌视与竞争，佛罗伦萨银行家如欲插手英国的羊毛贸易，就必须处理好与国王的关系。在国王经常缺钱的情况之下，向国王提供贷款自然成为取悦国王的最好方式：银行家通过贷款，换取进行羊毛贸易的各种特权。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佛罗伦萨银行家虽然在英国破产事件不断，却一直坚持对英借款的原因。

佛罗伦萨毛纺织业与银行业之间的这种关系，长期为学术界所忽视。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繁荣主要依靠毛纺织业与银行业，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然而，就银行业而言，佛罗伦萨并非最早的发源地，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银行业中心。意大利其它城市，特别是锡耶纳，原本远远走在佛罗伦萨的前列，但至13世纪中后期，佛罗伦萨逐渐取代锡耶纳成为欧洲银行业中心。很多人认为转变的原因是锡耶纳在“帝党”与“教皇党”，即吉伯林派与圭尔夫派的斗争中站错了方向。锡耶纳选择了“帝党”，遭到教皇报复，从锡耶纳银行家手中收回教廷金融业务，转而授予佛罗伦萨银行家，由此导致银行业中心转移。不过，我们同时也注意到，在佛罗伦萨成为欧洲银行业中心的几个世纪里，佛罗伦萨与教廷的关系并非始终如一，期间也伴随着许多矛盾斗争，教皇也曾经把教廷金融业务收回，转交他国。可是，尽管如此，欧洲银行业中心并没有因此而发生转变。究其原因，就在于佛罗伦萨银行业与毛纺织工业的发展是相辅相成的，佛罗伦萨毛纺织工业的发展为银行业提供了众多商机，成为其战胜其他竞争对手的不二法宝；同时，银行则利用其遍布欧洲各地的分支网络，为毛纺织业的发展寻找原材料与市场。两者之间的这种互动方才是佛罗伦萨成为欧洲银行业中心的首要原因。

●作者地址：陈勇，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Email：rwchenyong@163.com。

●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2013M531733)；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14NDJC088YB)

●责任编辑：桂莉

The Development of Wool Industry in Florence and It’s Influence on Banking

——Centered on the Loans of Banks to England(1300-1500)

ChenYong(Wuhan University)

Abstract:At the beginning of the 14thcentury,the textile industry in Florence experienced a rapid development.But because the land of Tuscany,where Florence was situated and not suited to sheep keeping.Both the output of wools and its quality were not high.It cannot satisfy the needs of its wool industry.Therefore,a kind of production pattern in its textile industry was gradually established.Under this production pattern,it depended the wools imported from the outside,especially from England to produce high-quality clothes.The merchants in Florence need to go to England to buy wools,which means they need to tranfer cash from Florence to England.It naturally provided for the Florentine bankers many business opportunies,such as bill-exchange.In order to gain profit,bankers even invested directly in wool trade.In the meantime,their activity in England also faced many challenges,such as the absolute control of English Kings on the wool trade,the hate and competition from native merchants in England against the foreign merchants and so on.In face of these challenges,Florentine bankers gradually developed a kind of trading mode.It relied on the loans to the kings in exchange for trade concessions.Its dependence on the loans to kings to get the privileges of participating in the wool trade and the dependence of its wool industry on the import of wools from England,caused Florentine bankers have to insist on lending to the kings,although they knew the high risks of doing so.

Key words:Florence; wool trade;wool industry; bankers; loans to England

DOI:10.14086/j.cnki.wujhs.2015.05.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