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的散文诗(组章)

2015-02-23 06:39河北
星星·散文诗 2015年15期
关键词:神农燕山天空

大 解(河北)

明亮星·高处的歌者

大解的散文诗(组章)

大 解(河北)

大解,男,1957年生,现居石家庄。主要作品有长诗《悲歌》、小说《长歌》、寓言集《傻子寓言》,作品曾获首届苏曼殊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丝绸之路

的冲动。大地等待着道路。疆域在争夺中变形。古道穿过扁平的国家直到钢刀切开版图,种群在磨擦中流动。丝绸从衣锦上升为旌旗,成为民族的图腾。不知有多少人穿梭在东方和西域之间,经年奔走,披星戴月倒在风尘之中。

金钱支配着世界。但是钱都落到了谁的手里?那些锦袍玉带的风流男女如今都去了何处?当骨肉成灰,尘埃落定已久, 我已望不见王土之上那些大袖飘飘的人民。

我想邀请他们重新再走一趟,腰间挎着宝剑,嘴里嚼着雪花和乌云。我想跟在骆驼后面,用四条腿奔走,出汗,饥渴,疲惫,摔倒,为美丽的丝绸死去三次。然后我要从荒草中回来,挽着裤脚,在大地上耕作,世代不肯歇息。我要做一个桑农,养蚕,缫丝,织布,眼望着商队远去,直到古道成丝,前人尽逝,仍不回头。

兽 性

五十年前,我在燕山的沟壑里追着云影奔跑,一只狼偷偷跟在我身后。我真不知道它的孩子们正在忍受饥饿,等待它带回食品。它是一个善良的母亲,为了把孩子们养大,它含辛茹苦,瘦成了皮包骨。当时我四岁,瘦弱的身体出不了几斤肉,却使它暗自高兴,仿佛一顿晚餐已经摆在了孩子们的面前。它慈祥地说,吃吧,你们吃吧,妈妈已经吃饱了。而实际上它已经饥肠辘辘,为了追击我,差一点昏过去。

可怜的狼妈妈,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我身后,已经追了很久。我真的不知道猎人早已盯上了你,他需要一张狼皮,剩下的肉吃掉。我不知道枪声来自后面,一只狼在临死前会发出绝命的惨叫。我应声回了一下头。我看见了你——干瘪的,瘦弱的,摇摇晃晃的一只狼,摆了几下身子,倒在了地上。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狼的身边。看见它安详地躺在血泊中,仿佛睡着了,眼里渗出粘稠的泪水。两天以后,我看见猎人用枪挑着三只狼崽,它们可能还不到半岁,都已经死去。在燕山里,狼的名声很坏,处决它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个猎人枪法很准,他在猎杀的同时,顺便救了我的命。

后来,我很久没有见过狼,我接触最多的动物就是人。后来,我见过人与人之间的枪击,不是为了饥饿,而是争霸和仇恨。后来,我在有关战争的电影里,看见一群人攻打另一群人,枪声凄厉,死伤遍地。后来,我见过的枪械全部用于杀人。后来我知道,只有通过人类,才能了解兽性。

北京之夜

北京之夜,灯火和星辰连在了一起,更远处,村庄被黑夜安抚,已经沉睡。我看不清燕山和北风藏在何处,但我听到它们的呼吸。此时,北方的农民已经安歇,而灯火在城里集合、叠加,聚集成堆。就在我隔壁的房间里,三盏明灯照耀着一个女子,我怀疑她是神的闺女,街头的小广告上,正在打听她的消息。

有多少透明的窗口,就有多少隐秘的故事。一千万人住在一座城里,肯定有一个是史诗的书写者,他来自一个小村庄,已经潜伏下来,关注着匆忙的人群。

在我的家乡,在泥巴屋子和昏暗的油灯下,我曾听到过创世的故事,那时世上还没有城,只有光和退去的洪水,那时北京还是一片荒地,后来出现了人。很久以后,我来到了这里,看见了全城的灯火;很久以后,还将有人来到这里,留下足迹,然后悄然隐去。

建造一座圣殿

在心里建造一座圣殿,需要拆除肋骨,把地基扩展到外面,乃至延伸到郊区。当众人前来,添上他们的砖瓦,我一遍遍躬身,虔诚致意。

把一个旧我改造成新我,需要石块,泥土,开启的门窗和透光的穹顶。需要几十辆车,清除历史,运走我体内的垃圾。要脱下几层皮,露出血液和真身;要在清场之后清洗,从里到外,从肉体到灵魂。

几十年,我把自己养成了一个废品。几十年,我忘记了上苍,沦为一个愚人。我用杂质构成了素质;从小到老,我由本我变成了一个他人。现在,是回归的时候了。一个人需要多少周折,才能到达原位?要多久,才能看见自己的内心?

我有一个愿望——在心里建造一座圣殿,用剩下的时间维护它,清扫它,直到有一天,我幸运地直起身,看见光中,真正的主人悄然来临。

对于行走而言,大地越扁越好。就是十个平原连在一起,也不算过分。最好是把山脉集中在一起。那堆放在高端的云彩和星星,不是我之急需。我要的是平。具象的平。抽象的平。公开。公正。公平。适合于行走,辽阔平缓,无边无际。

但我生在了燕山。燕山之高,高于屋顶。燕山之老,老于尘埃。燕山起伏不定,从来不曾平坦。没有镜子,像湖泊躺在地上,收复旋转的天空。

对于人生而言,起伏来自于命运。我不能谈这些,因我说不出其中的秘密。我不能置现实于不顾,虚妄地企盼奇迹。人生不可能是平的。国家也是如此。

燕山以外,也不过如此。我已走出了燕山。我之行走,没有目的,盲从地跟着前人。前人也是如此。那从尽头返回的人曾这样问我:世界如此坎坷。是不能,还是不可能?

偶尔想到天空

我向往天空是从小时候开始的。那时,我和小伙伴们曾设想架设梯子爬上天空,但由于太危险,被大人们所制止。在燕山地带,人们宁可往下走,甚至走到泥土深处,藏身在小土堆里,也不愿到高处去。但他们死后,埋葬时却仰面朝上,面对天空。这种现象在别处也同样存在。

现在,我对天空的敬畏主要来自于它的空虚和稳定。天空高远无边,一直在我们上方,却从来不曾塌陷。单从这一点就可以肯定,天空是干净而且安全的。上帝不会选择肮脏和危险的地方居住。有一次我躺在山顶上,仰面看天,发现天空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此后,我睡觉时尽量仰面朝天,希望梦境与天空发生关联。可惜的是,我陷于尘世太深,大多被琐事纠缠,很少梦到天空。

前不久,我回到燕山里,看见许多人,垂直于地表,行走或者站立。人们忙于生计,很少有人考虑头顶以上的事情。在中国人的方向感里,平面化的东西南北是主要方向,而上下,这个关乎生死和灵魂的去处,往往被忽略和回避。一般情况下,上,下,被理解为地理概念,与身体和灵魂无关。

集 市

铁匠炉发出的红光,在集市上并不耀眼,相对于喧嚣,敲打声也只是丁丁的锤音。每次路过我都要观看。如今我依然认为那是值得一看的事情。那时我羡慕打铁的人,回家后模仿,在石头上捶打,将一把镰刀打成了废品。

我说的这个集市,在燕山东部,一个尘土飞扬的地方。铁匠、银匠、钉马掌的人、磨刀人、剃头的人、牲口贩子、裁缝、皮匠、修鞋匠、算命先生、编筐的、织苇席的、炸油饼的、做胰子的、变戏法的、说书的、耍猴的、放风筝的、做糖人的、摆地摊的、赶车的、搓绳子的、卖布的、卖种子的、卖菜的、卖肉的、卖锛子凿子的、卖菜刀的、卖年画的、写对联的、写状子的,数不清的人,聚集在一起,哪一样不值得我驻足,并为之倾心?

那时,人们和神住在一起,从小路走上大路,从大路走上弯路,并不急于返回。那时我是神的子孙。

访神农不遇

深秋时节,神农山上凉风阵阵,树木的叶子落了,岩石降低了体温。流水在我来临之前就已经流淌了多年,如今依然在流动。我不是来欣赏风景的。我来的意思是,在山中找到神农,跟他谈谈麻绳和陶罐,谈谈谷穗和收成。我要跟他讨论草叶的味道,以及黄连根茎的药性。我是来寻找龙马负图的出处和八卦的雏形。我要找到火,看看火焰内部的色彩和灰烬。在神农山,我的愿望看来难以实现,因为神农已经转身。他转身,却留下了山脉;他走远,留下了背影。我确实是来晚了,如今的神农山已经人去山空,秋风攀上绝壁,大鹰回到了云层,在云层以上的虚空里,神的踪迹正在消散。我来到神农山顶,继续往上走。忽然,从看不见的高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一棵高粱

秋风从山坡上刮下来,经过收割后的田野时,把仅有的一棵高粱按下去,又让它弹起来。这是一棵瘪高粱,至今还是绿色,在霜冻以前它是结不出籽粒了。但农民还是留下它,希望它多熬几天,也许会有收成。在大片的开阔地里,这棵高粱没有伙伴,它必须自己对付一切。这个孤伶的小家伙,只剩下三片叶子,却如两肋插刀的侠客,在秋风里独行。风把它按了下去。如果有必要,风敢折断它。但我确信,它之所以站在地上,是因为再大的风,也拔不出它的根。它不是一个坚守者,而是一个遗孤。在与秋天的对抗中,它注定是失败者,但它接受了命运。许多天后,农民也许忘记了这棵高粱,也许不值得收割,彻底抛弃了它。当我再次见到它时 它已经枯干,但依然站立着,用尽了全身的汁液和最后的力气。

最小的火焰

一颗小红点在黑夜里移动。不像是萤火虫,也不像是星星。远远看去,几乎是贴在地上,又仿佛飘在空中。它缓慢,摇晃,被黑夜包裹,向我这里蠕动。我在远离村庄的一所房子里,房子在山下,山在群山的包围中。这颗红点飘了过来,最初我是坦然的,但不免有些怀疑,随后是深深的恐惧。我退到了墙角,这时突然起了风。

1974年秋天,我刚到一所电站工作,十天没回家,爷爷不放心了,走很远的山路,提着马灯来看我。那是他去世的前两年,六十七岁,腿脚已经笨重。他回去的时候,灯火越发微弱,我望着他消失在夜色里,泪水忽地蒙住了眼睛。

写作生活

有四年时间,我几乎与世隔绝,推开了所有的事物,倾心于书写和沉思。那时,地球默默地转动,不发出声响,只有生活传出一些杂音。但这恰好使我保持了与世界有限的联系,即不被离心力甩到世外,又不向幻觉沉得太深。我的性格帮助了我。使我在书写中找到了可以塑造的人物,并让他自己行走,生长出肉体和灵魂。时间从我身上带走的东西,都堆在他的生命里。他不替我创造,但有可能代替我生存。我和虚幻的人物建立的关系,比真实的友谊更持久。他们超越了俗常的事物,呆在书里,不像我在世上瞎混,一事无成。与莫须有的人相比,我有一种失败感。我活得太实在了,以至于一个身体就困住了我的全部。即使我逃出了人世,也逃不出自己的一生。

人群的去向

在这世上,谁该走,谁该来,肯定有一个顺序,但我们找不到这个名单。因此也就无法知道后来者究竟有多少,谁该来而未来,谁不该走而擅自溜走。

我们之中,应该留下一个坚持者,清点人数,整理队形,顺便帮助那些人潮过后的隐者疏散在泥土里。如果有人愿意留在世上,就松开他们的灵魂。

生命是一次登陆的过程,现在轮到你上场了,在规定的时间内,你将从生走到死,住在漏洞的身体里,活在皮肤的包裹中。

这是一场浩荡的生命之旅,人数之多,范围之广,持续时间之长,都让我们惊叹。看,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到处都是人群的背影。

不要追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来就是来,去就是去,中间是我们匆忙的一生。现在我看到你了,还有你,你们。我们都是盲从者,跟着人群走,后面是更大的人群。

诗歌是我身体里长出来的东西,是我的一个精神器官,与我的生命紧密相连。它扩大了我的身体边界,使我具有了多种向度和无限的外延。因此,我的精神没有边疆。上帝没有做完的事情,留给了我,我是幸运的。我一直在不断挑战和超越自我,试图在不可能的世界中找到语言的可能性。

这些组织在一起的“非诗”,是一些带有诗性的作品,但它们既不是诗,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散文诗,我就把它们命名为“非诗”,意思是,这些不是诗。

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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