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木匠

2015-02-25 06:10鲁村
草原 2015年1期
关键词:木匠儿子

鲁村

手机又响了,彩铃是《站台》。老木匠站在卡凳上瞪了小木匠一眼,狠狠地开了一枪。小木匠把一根破好的木方扔到地上,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按下键,又把手机放进兜里。

老木匠叹了一口气,心凉着,这手机买坏了!小木匠的手机是老木匠几天前才给他买的,为了拢住儿子的心。儿子压根儿就不愿当木匠,是老木匠连哄带逼给他套上了这副夹板儿的。

去年儿子差十几分没考上大学,还想复习。老木匠犯难了,再复习又得一笔钱,就是考上了拿啥供。现在大学这学费、乱七八糟的杂费,哪是这个家承受得了的!如今大学又不管分配工作,将来上哪儿找工作去,还不如早些学个手艺,一辈子靠手艺吃饭。儿子不甘心,跑了一段时间小本买卖,赔个精光,实在没招才干上了木匠活。小木匠上手倒是很快,毕竟是高中生,一年下来已经撸得差不多了。小木匠几次要买手机,老木匠就是不应,说自己干了快半辈子木匠了,没那玩意儿不也照样活。老木匠不想给儿子买手机,不光是心疼钱。他打心里恨固话和手机,有了这些王八蛋,八拉杆子够不到的地方,都能联系上,老木匠恨透了。半年前他就把家里的固话摔了。要不是这败家的玩意儿,妻子能离开家?……儿子还是要买。一次儿子和同学聚会回来,说起手机竟抹了泪。老木匠想了,木匠堆里没有这玩意儿的几乎没了,连蹬三轮送装潢材料的小磕巴都有了,骑在车上天天打。老木匠咬咬牙,终于给儿子买了这个二手手机。想不到这玩意儿比桌上摆着的还添乱子,系在裤腰带上随时随地都能和外边搭上钩。没要紧的事老鼓捣它干啥。儿子一上午那么多电话有正事吗?误了活儿不说,电锯哗哗地开着,给人家东家浪费了多少电!老木匠对儿子说,咱给人家干活,事事都要注意,走一家,过一户,都要留个好念想。

老木匠举起射钉枪朝窗口狠狠放了几枪停下来又说,一年多了,你也看见了,有些东家天天在跟前盯着你,磨叨你,掉地个钉子,都不给你好脸色。这家东家好说话,不挑这挑那的,可咱得对得住人家,不管人家在与不在,咱都得好好干,抓紧干,咱是木匠,靠手艺吃饭的,别总一心二用,听见了没有?

小木匠不言语。

老木匠又大声说,“丰收,有一件事,你也得注意!和东家的小姑娘少搭话。老话说得好,食多伤身,话多伤人。你知道哪句话跑偏了,呛人家气管子了?这样的例子我见得多去了,特别是和女人,什么东家长西家短,两只蛤蟆三只眼的,少接那个茬儿!她说,咱只管听着,一心干活。”

小木匠低着头,用力推着木方,电锯叫得更响了。

手机又响了。老木匠想好了,把手机卖了!五婶的邻居托过他要买个二手手机。

小木匠还是接听了手机,他告诉老木匠,同学给联系份活儿,“三百”后院,热电小区,三单元,五楼501,100平方米的,让马上看看去。

老木匠脸上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跳下卡凳,先进卫生间洗了脸,又到北阳台换上了白白的半截袖。这才是正事哩!老木匠从小爱美,干净,不管活儿多忙多累,上下班总是穿得板板正正,头型梳得整整齐齐。

“丰收,方子破完了是不?都净出来,准备橱柜扣棚做骨料。完了后用钎子把厨房门口两边的预留沟再扩一扩,要六七个深,十一二个宽。现在预留的空间不够,后期泡沫胶打不进去,门安上了也不结实。加小心别砸了手。”老木匠嘱咐着儿子。

小木匠应了声,老木匠走了。

小木匠把“木工之友”的锯件卸下来,换上了刨件,开了机。方子在床子上来回走动着,溅起的刨花像一层层白浪,不时地落在小木匠油亮的头发上。小木匠白白的有棱有角的脸盘,还有那对黑亮的大眼睛都像从老木匠的身上揭下似的。小木匠哼起了歌,老木匠不在时小木匠觉得全身都轻松了。“长长的站台,噢,漫长的等待。长长的列车,载着我短暂的爱。长长的站台,噢,寂寞的等待,只有出发的爱,没有归来的爱。噢,孤独地等待,噢……”

这些日子小木匠特别高兴,自打高中毕业从没这样持续地高兴过了。他每天都和爸爸一样早来晚归,有时比老木匠来得还早,打开门窗,清理场地,收拾工具。他觉得手上的各种工具都比以前轻快听使唤了,干活不觉累了。他心里明白,是她的作用。刚才的信息就是她发来的,一个内容发了四次。小木匠都没回信。他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很快把水送来。她告诉他,她今年又没考上大学,暑假父母也不让她休息,天天在家复习功课。她妈看着她。她爸有时会从大连或是从俄罗斯给她打电话,检查她。小木匠爱听她说话,即使是“嗯”的声音,也像铜铃儿。他也爱看她的脸,笑起来像绽开的玉兰花。她也说,只有送水的时候她的心才张开,脸才轻松地绽开。她说她从小喜欢工艺美术。她爸爸在俄罗斯做水果生意,想以后让她接班,偏让她学国际贸易。可我哪是那块料啊!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花全谢了。她恨道,他们是软禁。真的,我天天都在蹲监狱。她说送水就是放风,她家就住在对门儿。她说这话时泪水流了下来,小木匠跟着难受。看到小木匠难受的样子,她却哈哈大笑了。

女孩站在门口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一手拎着一个压力大暖瓶,一手托着俩搪瓷杯,直直地盯着小木匠,她感觉小木匠酷极了。小木匠还没发现她,歌声更亮了……女孩终于憋不住了,大声咳了一下。小木匠吓了一跳,猛回头,脸一红说,倩倩,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女孩一噘嘴道,目中无人!孤独地等待,等待谁哪?唱得那么卖力,是我吗?小木匠笑了不说话。

小木匠又操起一根方子。

女孩猛地跑过去把电闸拉了喊道:“说你目中无人,还真目中无人!喝水!1000块钱一斤的龙井。”她把衣兜里的茶盒掏出,抓了一把茶放进杯里,倒上水,递到小木匠的手里。

午后老木匠拎着一塑料袋茄子和黄瓜进了屋。

老木匠今天晚来了一会儿,往常下午他一点半钟准到,不管给谁家干活,他总是这个点儿。他的脸上有些红晕。中午他喝了一杯酒。他回到家,用刨花子很快做好了饭等儿子,左等右等不见儿子。老木匠想,儿子准又和同学聚会去了。城里这是什么风气啊,动不动就聚会,聚哪门子会!妻子秀丽进城后也是,家里的电话天天响,多少年不见面的同学都联系上了。现在又轮到儿子了。乡下顶多有谁家娶媳妇哪家聘姑娘的坐把席,靠山屯四十多户人家,一年趟不上一两回。吃人家,请不请人家吃?哪来的钱?儿子一点儿也不体谅这些。社会这么乱,酒什么好东西!装在瓶里稳稳当当的,倒进肚里就不是它了。那时秀丽每次和同学聚会,回来就耍一回,说她想买楼房,说家里没有客厅,没有彩电,说她要出去挣大钱。妻子真的走了,到现在也没消息。可现在儿子又让他这样不省心了。他打定主意,卖掉儿子的手机。

老木匠脱下半截袖,换上工作服,理了理头发,哼起了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老木匠唱得不在调。他打小爱听歌。几个月前从电视里听到了这首歌,他不知这歌叫啥名,就觉得好听,有味儿,说到人心里去了。他很快就唱会了。他只会这两句,他觉得这两句就是这首歌的精华。老木匠只有他一个人时才唱,反反复复地唱。

突然老木匠瞅见了地上那堆木方,他停住了。木方没净完,厨房的门口没有刨。他看看手腕上的“大上海”,快三点半了。他的火直往嗓眼蹿。这孩子真学坏了,他说了一句,又骂了一声。没听清他骂的是什么,他骂人的话总是不出嗓眼。老木匠开始验大卧室的门了。这不是一个人干的活,验了几次都不成功,他的心火更大了。他跳上了卡凳改安石膏线。砰、砰、砰,老木匠手中的射钉枪比往常都急都响……

小木匠进了屋,脸红扑扑的。和老木匠一样,小木匠也沾酒脸就红。他迅速地开动了“木工之友”。老木匠忽地从卡凳上跳了下来,一把关掉了“木工之友”的电闸。小木匠看了老木匠一眼又开了电闸。老木匠一拳砸下去又把电闸关上,吼道:

“不用你干了,你走吧!”

“我怎么的了?”小木匠硬声道。

“你还怎么的了!啥时候了?我问你,是不又和同学聚会了?”老木匠的脸憋得通红。

“和同学聚会怎么了,还犯法啊!”小木匠声音很大。小木匠是借了酒劲,平时他不敢。

“你,你!”老木匠的嘴直抖,“你这叫干活儿,你这叫木匠?”

“木匠,木匠,我就烦这两个字!”小木匠一点儿也不让步。

“木匠怎么了?!”老木匠黑了脸吼道,“木匠给你丢人了?木匠的师傅是——”

“木匠的师傅是鲁班,”小木匠抢白道,“鲁班有四个徒弟,木匠、瓦匠、石匠、银匠,木匠是头一个,爸,老实说,这话我早就听腻了,听够了。”

“你听够了?!你爹的话你听够了?你再给我说一句!”老木匠紧逼小木匠。

小木匠沉了一下,又抬起了头,“说咋的,木匠有什么出息!”

“怎么没出息了?你给我说!”

“有出息,你装了多少楼房,你有楼房吗?你打了多少张床,你睡过床吗?你铺了多少地板,你家有地板吗?”小木匠一声比一声高。

老木匠血红着眼看着儿子,准备回话,可他想不出话来。

小木匠说疯了,嘴上早就没了把门儿的了,“有出息,我妈都不愿意和你在一起过!”

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老木匠的脸由红变白,忽地举起了巴掌,在空中晃了几晃,终于落了下去,重重打在儿子的脸上。

小木匠夺门而出。

人生气干活就特别累。天长了,八点钟还没黑下来。老木匠推着自行车往家走着,他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子,上车的精神都没了。

太阳落下去了,西边的山顶上一片火红。老木匠常这样两头不见日头。

道旁的秧歌早扭上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个子喇叭匠嘴里叨着两根喇叭,起劲地吹。两根喇叭一张嘴吹,真新鲜,乡下没有。老木匠小的时候也想学喇叭,闹着向爹要钱买喇叭,爹不给买,还打了他。要是往日,老木匠一定到跟前看看两根喇叭是咋吹的。可这时他心里只想着儿子。

小木匠睡在炕上,什么也没盖,蜷着两脚,两掌合一枕在腮下。儿子打小就是这个姿势。老木匠鼻子一下子酸了。他给儿子盖上了一条毯子。他哈腰时特意在儿子的头上嗅了一下,这味儿真好闻。老木匠爱闻这个味儿。他每回嗅到儿子,就觉得日子有意思,有奔头。

老木匠走到外屋掀开了锅,锅里他中午做的饭菜原封没动。老木匠的泪水滴到了锅台上。儿子跟自己遭了许多罪呀。按老木匠的年龄,他本不该只丰收一棵独苗儿。只为生活,他们要孩子晚。后来秀丽闲不住地干活,一连流了好几个。生丰收,秀丽落下大病,花去了家里全部的积蓄,还欠下了一屁股饥荒。

老木匠开始做面条,刚生过气吃硬食不好。老木匠擀面,儿子就爱吃他的手擀面。面条煮熟了,他又打卤,儿子爱吃鸡蛋大酱卤。

老木匠轻轻叫醒了儿子。儿子坐起来,一句话也不说。老木匠在炕边铺上塑料布,把面条摆到儿子面前,又把卤舀进面碗里,说,丰收,吃吧,热乎,面坨了不好。

儿子不说也不吃。老木匠说还生爹的气?儿子看了爹一眼摇摇头说不饿。爸,我今后不参加同学聚会了。别,老木匠忙说,该去还得去,人在世上,该交往还得交。小木匠使劲地摇摇头。咱不说这些了,老木匠说着又把碗筷往儿子跟前推了推,快吃吧。

小木匠还是不动筷。

“丰收啊,看来你还生爹的气。你要体谅爹呀,爹九岁上就和你爷拉大锯,就是拉二人台。我还没有锯架高哪,说是拉锯,其实是当锯架子扶着锯。这话说来三十五年了。那时候的木匠光有手艺还不行,还得有力气,是活都得动大力。那时光刨子就有多少种,大刨子、小刨子、二刨子、净刨子、缝刨子。那活儿细分多了,破料、改料、净面、倒棱、拆口、打眼、开隧、拼缝、插肩,多去了。哪样不出力它都不动弹。你看看爹的这两只手,就是两把锉。”老木匠说着特意两掌合一在儿子的一只手上搓了又搓,“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就哥一个。”

小木匠晃了一下身子把背上的毯子扯掉,还低着头。

老木匠猜想儿子认真听了,继续说,“现在的木匠活比以前轻快多了,手下多少设备!木工之友、电锯、电刨子、气泵、起线机、射钉枪,你都用过了,省了多少力气。木匠,木匠,哪朝哪代都少不了咱木匠,哪家哪户都离不开咱木匠。到什么时候咱都能凭手艺吃碗饭是不?咱木匠,大穷穷不了,大富也富不了。你没听说吗,一铆加一契,总是紧傍紧。爹也想好了,咱爷儿俩好好干,慢慢攒,再加上你妈在外边的收入,往后一定供你上大学。”

儿子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眼父亲。

老木匠睡着了,打一会儿鼾又哼起了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老木匠翻了一下身还哼唱,还是那几句。

小木匠一直没睡,他第一次听爸爸唱歌。小木匠知道爸爸的心思,鼻子一阵酸痛。他后悔白天说的那些话。妈妈还能回来吗?妈妈给他打过电话。电话是打到邻居家的。他没和爸爸说,妈妈不让他说。妈妈没告诉小木匠她在什么地方,问她几次都不说。只说是给他挣钱,将来供他上大学。

小木匠难受极了。

他又想起中午的同学聚会了。这次聚会是“大舌头”吴瑞出钱办的。吴瑞现在是百灵商城的老板。其实他的商城经营得很差。有人说他爸爸是为了洗钱才给他办的商城。他爸爸原来是副市长。今天被请的主要是暑期回来的高中同学,被请的女同学大多是当年的校花、班花,整整坐满了两桌。吴瑞当年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同学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那么多老板,去的人里没有一个当工人的,除了他丰收没有一个当木匠的。“大舌头”严格按现在的地位排列坐席,连提酒的顺序和占用的时间都有不同的待遇,美女们敬酒也都有选择。大家比老子、比票子、比房子、比夜生活。小木匠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卑。他提酒时,“大舌头”几次打断了他的话,甚至规定了倒计时。他几次想提前离桌,当年的班长大哥都拽住了他。

小木匠下决心永远也不参加同学聚会了。

今天是打橱柜,用的全是上了朱红漆的秋木板。老木匠换上工作服,在秋木板上画着线。小木匠还没来。

老木匠把一个尺寸画错了。他又走神了,昨天真不该打儿子,打得也太重了。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自己知道。进城后自己的脾气在变,特别这半年,爱发火,爱磨叨。自己本不是这样的人。老木匠又想起了秀丽,咳,家里的女人就像是大蒜的梃儿,它一没,蒜瓣儿全散了。

小木匠进屋了。

“丰收,那玩意儿咋不响了。”老木匠和儿子搭话。

小木匠没言语。

“问你哪!”老木匠又道。

“我关机了。”小木匠回答。

“把电门关了?”老木匠又问。

小木匠没回答。

“开开,开开,万一有找干活的别耽误了,昨天我告诉热电小区那家备料,不知道有事没有。还有你五奶,她家大衣柜两扇门都掉下来了,让给她修修,知道你五奶吧?”老木匠想和儿子多说说话,“你五奶就是咱们屯上铜锁他娘。铜锁在齐齐哈尔他姐姐家看病,你五奶领着孙子看他去了,说回来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修,我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她了。”

“要去你去吧。”小木匠嘟囔着。

“你是嫌活小费工不挣钱是吧,咱也不能要钱啊。”老木匠说。

儿子在嗓眼里哼了一声。

老木匠听见了,他想批评儿子,却笑了笑道,“丰收啊,你听没听说,很早以前有个叫辛庆的木匠,哪朝哪代的我记不清了。”老木匠说着放下了角尺和铅笔端起了水杯,又递给儿子一杯水接着说:

“这是师傅对我说的,是真事,这辛木匠是专门为官府的大钟做钟架的。他雕龙像龙,画凤像凤,活灵活现,凭啥哪?他干活前七天不吃饭,而后才进山选料。这时候,哪棵树像龙,哪根枝像龙,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为啥?辛师傅说的对,木匠光想利、光想名,那样是做不好活的,成不了好木匠的,知道不?”

小木匠头不抬地喝着水静静地听。老木匠料定他的话儿子一定是听进去了。他像突然悟出一个理儿来,讲个故事说个道理,这样教育孩子比硬邦邦干巴巴地说好。老木匠一阵轻松还有自豪了。

他告诉儿子快开开机器,“开开了没有?”

“这不开吗!”小木匠说着朝“木工之友”大步走去按下了电门,故意大声喊,“开!”

“我说你腰里的机器!”老木匠喊了。

手机响了,老木匠让儿子快接。儿子说是信息。老木匠说信息不也得接。小木匠看了信息笑了。老木匠问是啥事。小木匠说没啥事。老木匠说没啥事是啥事?小木匠说没你的事。

这时倩倩进了屋,看着小木匠直笑,小木匠也会意地笑了。

老木匠警觉地回过头来,倩倩和小木匠都收了笑。

倩倩说:“田大爷,今后您别管丰收了,让他自己展翅腾飞吧。”

“我,我不管谁管?小孩得管,小树得砍。”老木匠挺了挺腰正色道。

“大爷,都啥时候了,没听人家说吗,猪圈难养千里马,花盆难栽万年松,丰收都多大了。”

“他,再大也是孩子!”老木匠还硬声说。

“在你们眼里我们永远也长不大了!”倩倩说完又嘟囔,“我是谁也不怕了……麻花不吃,咱就拧拧这个劲儿……”

倩倩说,关门河我奶奶家新铺的地板都翘了起来,想让你们帮着修修。

老木匠问什么时间去,倩倩说现在就去,不用你去,丰收去就行,正好一会儿就有班车。老木匠沉思了片刻,见儿子进了屋忙说,丰收,正好你回来了,你去吧,到关门河给倩倩她奶奶家修地板去。老木匠帮着儿子往工具兜里收拾工具,嘱咐着,去了活儿干得细一点,别怕麻烦。小木匠郑重地回应了一句:哎,爹我听你的。

小木匠规规矩矩坐在大巴上了,他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他是第一次去西南乡,更是第一次独立外出干活。

司机上车了,小木匠有些恋恋不舍。他是舍不得离开倩倩。

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了小木匠的双眼。小木匠回头看去,是倩倩。倩倩背一个很大的旅行包,满脸开着鲜花。小木匠的脸也开花了。

“你干啥去?”小木匠站起愣道,说着接过了倩倩的背包。

“你干啥去?”倩倩反问道。

“给你姥姥修地板去。不,说错了,是给你奶奶修地板去。”

“我也给你奶奶修地板去。”

“我奶奶?”

“不行啊?”

“你妈让你去的?”

“我策划的,‘莫斯科批准的。整个房子装潢是我设计的,维修必须我监工,行不?”

“谁说不行来。”小木匠一顿又问,“你奶奶家的装修是你设计的?”

“不行啊?”

“太好了!”小木匠喊道。

倩倩像刚刚飞出的燕子,旁若无人地继续叽叽喳喳。

“你对装修真挺内行啊。”小木匠有点儿吃惊了,佩服地看着倩倩说。

“我会设计,不会动手干。”倩倩说,“将来,我开个装潢公司,一定雇你干。”

“雇我?”小木匠愣道。

“你不愿去啊?”倩倩说。

小木匠没吱声……

老木匠头一次感到孤独了。早年自己一个人干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感觉。老木匠突然觉得想买个二手手机,没个电话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他把现在的手机号码告诉了热电小区那家,又写到纸上贴到了五婶的大门上,心里才踏实了。

屋里很热,他推开了窗户,屋里并不黑,不断有光亮闪进来。城里就是这样,不像在靠山屯,一到夜里外边屋里一齐黑,眼前干干净净,心像一碗水似的静。刚进城时,老木匠和秀丽晚上都不习惯。老木匠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对不住妻子。秀丽跟着自己遭了多少罪。他后悔那一次不该骂妻子——那是他第一次骂妻子。那晚飘着清雪,妻子半夜才回来,喝得大醉,是被一个男人送回来的。老木匠骂得很难听,骂的是死不要脸。他的声音很大,儿子都被惊醒

了……咳!秀丽本来烟酒不沾,是他让她学会的……开小卖店进城拉货,路太远,晚上找块有青草的地方住下——好喂牲口啊,车上蒙块塑料布当房了。草多蚊子也多。为了薰蚊子,老木匠就递给秀丽一支烟……冬天,借人家牲口棚或破房框子住下,秀丽的一双大棉乌拉只能拔出脚来,袜子都冻到了鞋上。他就让她喝口酒,暖暖身子。三抽两抽,三喝两喝,秀丽烟酒全会了……

老木匠又哼起了“你是我的玫瑰”……都半年多了,秀丽咋一点声响都没有!出事了?老木匠刚想过马上在心里骂了自己,不允许自己在秀丽身上有一点不吉利的念想。那年三九的第三天,鬼龇牙的冷。老木匠上山砍黑桦,他扒开厚厚的积雪,动了刀锯。天太冷,雪太厚,老木匠的手失了准,两边的锯口错了位,本来顺山倒的黑桦,却猛地朝老木匠砸来。他急忙躲闪,身子过去了,两条腿却被捂到了树下。也多亏了雪,他的腿没被砸成两截。他扒雪拔出了腿,两条腿都失去了知觉。老木匠没有往山下爬,他知道那是一条死路,一定会冻死在半山腰雪窝子里。他向山上不远处的一块光石爬去。他坚信那一定是一条生路。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爬呀爬,他想着秀丽爬呀爬,他的两手血糊一片了爬呀爬。他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终于爬到了光石上,他看到靠山屯了。他举起了狗皮帽子不停地朝屯里晃啊晃。秀丽第一个看见了他……秀丽陪老木匠到哈尔滨治好了脚,从此他再也不伐树了。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了小丰收,再后来他们办起了小卖店。老木匠又想起了进城拉货的情景:老木匠甩着鞭花,吆喝着毛驴,坐在车上的秀丽不住地唱,一会儿二人转,一会儿天仙配,一会儿洪湖水浪打浪,风餐露宿。那时的风是香的,雨是甜的,露是温的。后来他们进了城,是秀丽非要进城不可的,也是为了丰收。

进了城后渐渐秀丽的歌声没了,她聚会,她喝醉,她闹她哭。她要出去打工,老木匠怎么劝都不行。她走时没对老木匠和小木匠说别的,只留下一句话,要改变活法。

小木匠还没回来,已经第五天了。老木匠给小木匠打了电话,手机里一个女人告诉他是空号。老木匠就对着手机喊,胡说,什么空不空的,你给我接上吧,快!那女的不说话了。老木匠再打,那女人还是那样说。老木匠又狠道,你就会说一句话呀,都不如个哑巴,哑巴还会多哇啦几句呢!

“我得上关门河看看去!”老木匠对自己说。

天像下火,闷热得要命。老木匠把头靠在车窗旁。他实在不放心了,儿子是第一次出远门儿,头一回独立干活。

地里的庄稼长得很矮,不少地块缺苗,像人头上长满了癞皮癣。还不到晌午,苞米都打蔫了。都七月了,再不下场透雨,全完了。老木匠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午后一点老木匠寻到了倩倩的奶奶家,可奶奶说,活儿早就干完了,小木匠大前天就走了。他两眼滞滞地拖着重重的双脚,在关门河转了又转,也没寻到小木匠的影子。

老木匠等不得了,他摆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太平山、牙尔根窝棚、中和川、蘑菇岭都去过了。

车子爬过最后一座山,天已大黑。下山就进城了。

儿子到哪儿去了?老木匠满街走着,他一点儿也不饿。他走得很急。游戏厅、网吧、饭店、火车站候车室、医院急救室他都去了。他不时地给儿子打电话。一天的工夫他的眼花了。路灯下,他低下头,眼睛贴着手机,叨咕着一个数又一个数,迟钝地按下机键。手机里都回答:已关机……

老木匠的心一阵一阵地痛……

天放亮了,还是没见儿子的影。老木匠第一次知道了,城里的路灯都一宿也不闭,街上的车一宿也不停,有喝酒的一宿也不收场,有唱歌的一宿也不住嗓子。老木匠一跺脚又踢飞了一个易拉罐,前边两个穿着破大裤衩儿的孩子拼命地朝易拉罐追去……

太阳刚出来,满天无云。老木匠悄悄地到吴家装修的屋里取出锤斧锯刨简单的工具,回头把门锁上,把钥匙挂到对面的门上。

他背着工具兜奔铁路去了,朝着齐齐哈尔方向。他要找妻子和儿子去!

昨天晚上他又梦到了秀丽。像演电视连续剧一样,一集又一集。他的脚上又有劲了,越走越急。

太阳升高了,阳光很毒。老木匠的手剧疼起来,脚步渐慢了。他问自己了,身上这点木匠工具能干啥?我能走到齐齐哈尔,走到大连吗?他又想起儿子说的话,木匠这行当干了半辈子了,到头来老婆孩子都离开了他。人老了,戏散了,人都走了!自己还往前奔,不是犯傻吗?就是到了大连,她真的变了心你能说啥!老木匠从工具兜里掏出了刀锯把它们撇到了地上,他又把斧子扔到了路旁……他一件一件地扔着兜里的工具,像是一层层剥他的皮,一根根抽他的筋……

老木匠想死在铁轨上。死了吧,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了,啥也不想了,啥也不愁了……

一辆火车从前边奔来,来得很猛。老木匠想那车就是冲他来的。就要死在它前边了,眨眨眼的工夫。老木匠准备好了一切,其实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他看了一眼天,看了一眼地。火车越来越近了,老木匠准备迎上去。

老木匠的手机响了。老木匠忙按下绿键,惊呆了,是儿子打来的。

“丰收!丰收!你在哪里?在哪里?”老木匠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嗓眼了。

“爸,你怎么嗓子哑了,感冒了?爸,你先别说话爸,你也别生气,等我说完了,你再骂我,行不爸?”小木匠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说,你说,丰收。”老木匠忙应着。

“爸爸,我对不起你。我走没和你说,我知道我告诉了你,你是不会让我走的。我到了关门河才拿定主意的。我现在在沈阳,过几天我把地址告诉你,倩倩也在这里,在她一个亲戚家。我们要在这里开一个装潢公司。爸爸,那天说的话我还要说,你干了半辈子木匠,没住上楼,没睡上床,没看上大彩电,我要干点事,我要挣钱,我还要上学。以后我一定好好养你和我妈,让你们后半辈子都幸福。你常说我这几年变了,其实我没变。虽然我烦木匠,恨木匠,可我会牢记,我会记住你的话,你是木匠,我也是木匠。我是木匠的儿子,我是鲁班的孙子。爸,你多保重!”

“丰收……”老木匠眼睛全湿了,憋足了几天要喊的话都想不起来了。

“丰收,你别说了!”老木匠听不下去了,泪水哗哗地淌了出来,忙按了手机,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木匠站了起来,回过身,朝小城走去,边走边拣拾扔失的工具……

(责任编辑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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