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糯米

2015-02-26 16:54杨筱艳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1期
关键词:糯米

杨筱艳

这是一个“老故事”,它发生在一九六七年,三十多年前。你要是从一数到三十,只要很短的时间,要是过起来,很长。

不过也很短。

那一年,曹斯言他们到的那一天,村里的人都跑到河边,等着看城里来的知青。

糯米那会儿个子矮,在人群后头什么也看不见,他就爬到了河边的大树上。

大伙儿都说这事儿真奇了,糯米那么个细脖子上支了个大脑袋,腿细得如同麻秆一般,小时候生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微微有些跛,他怎么就能爬上那么高的树呢?

树上有一点冷,糯米的衣服很单薄,又破旧。

糯米看见并不宽阔的水道远远地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慢慢地近了,是一艘船,坐了几个人,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靠了岸,下来几个年轻人,三男一女,都穿着齐整的白衬衫或是蓝衬衫,蓝布的裤子,背后背着草帽,上面印着红字,糯米不认得。

走在最前头的就是斯言,十七岁的斯言已长得人高马大,很老成的样子。脚上穿的是一双真正的军用解放鞋,那是他当兵的大哥省下来寄给他的。

从树上下来的糯米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双鞋,羡慕地看了一眼又一眼。

当天晚上,知青们住进了队里特地为他们拨出来的两间矮矮的土坯房子里,两间连在一起,大的那间住了三个男生,女生住在小的一间里。

斯言把行李刚刚打开,想要收拾一下的时候,发现门口站了一个小孩,瘦得不像话。

斯言很喜欢小孩子,招招手叫他进来。

小孩一步一蹭地过来,看看他们土堆起来的大通铺,说了一句什么。

因为是方言,且这孩子说话也有些不清楚,斯言问,什么?

小孩重复了两三遍,斯言他们才听清,他说的是:我抱的草。

斯言摸摸他的头说,那谢谢你啊。

小孩抬头看看他,跑了出去,比进来时快得多,步子有点不稳。

斯言很快就知道那小孩叫糯米,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

糯米的爸爸是一个孤儿,很穷,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老婆。在农村,这是一个可怕的年纪了,意味着他有可能要打一辈子的光棍儿了。

后来有一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疯女人,糯米的爸爸收留了她。洗干净手脸之后,他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很秀气的女子,而且,她的衣服虽然又破又旧,但那样式都不是村里的妹子能穿得上的。村里人说,呀,还是一个落了难的大小姐呢,可怜糊涂成这样了,你们俩干脆搭个伙过日子吧。

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

那一天,糯米的爸爸正在几里外的砖窑里做零工,老板发善心请他吃了一小坨糯米饭。爸爸生平第一次吃到这种又软又糯又香的饭,只尝了一口,剩下的包起来准备回家给老婆。想一想,新生的儿子,就取名叫糯米。

糯米五岁那年爸爸死了。也不知得的什么病,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人就没了。

糯米穿着村里的嫂嫂给做的孝衣,跌跌撞撞地跟在一无所知的母亲身后,给父亲送了终。

糯米的妈妈是没有劳动力的,糯米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大家也都吃不饱,所以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稍长大一些,又懂得省下食物来给妈妈,糯米就长得特别瘦,脖子好像要支不住脑袋了。

现在糯米十一岁了,也算是半个劳力了,可是他又能做多少工呢?何况一个工才两分钱。斯言觉得这小孩怪可怜的,就常常帮他做点活儿。斯言有着宽阔的额角,很面善,村里人都说这个孩子能干,肯吃苦,并且良心好。

糯米虽然吃百家饭,可是知青们做饭时他从来都是躲着的,是斯言把他拉了过来,盛了红薯稀饭给他,浅浅的一碗。其实他们也是不够吃,盛多了,怕其他三个人有意见,斯言看他吃得香,又把自己的拨了一些给他,糯米又给他拨过去,流了一些在碗边,爱惜地用手沾了送进嘴里。

第二天的晚上,趁着其他人都不在,糯米蹭在斯言他们屋子的门边站着。

斯言喊他,进来啊,进来啊。

他走进来,把手里的一样东西递给斯言。

斯言接过来看,是一个小小的地瓜。

斯言用水洗了,削了皮,一切两半,递一半给糯米。

地瓜干瘪瘪的,只略有一点甜意,两个人还是格吱格吱吃得香。糯米露出一个缺了一颗牙的微微的笑来。

过了两天,难得有个休息日,大家上镇子上玩去了。斯言把糯米带回家,烧了热水给他好好地洗了一个澡。

斯言把他的衣服放在滚水里煮,糯米没有换的,穿了斯言的,又长又大,简直没法子走路,坐在床边愣愣的,很好玩的样子。

斯言发现,其实糯米长得不难看,细长的眼睛,略微分得有点开,一点点惊讶的样子,皮肤细致,只是黄瘦得厉害。

糯米的头上有虱子,斯言拿出带来的推子,给他推了个光,又请人给自己也推了个光,两个青头皮的脑袋相映成趣。

斯言是家里的老幺,有一个哥一个姐。他从前总是想要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就像他的许多同学那样,但是妈妈说,有你们三个还不够我操心的?

现在斯言觉得自己有弟弟了,蛮好的。

从那时起,斯言开始教糯米认字,做简单的算术。

糯米有点口齿不清,脑子也不很灵,学得很慢,斯言也不着急,认得就认,认不出,就改天再教。糯米很努力地去想那些算式,小心地写下来,斯言对他眨眨眼,他就捏着小小的橡皮细细地擦了,重新写过,再写时,就对了。

这么几年下来,糯米居然也认得了不少字,加减乘除也学得差不多了。

糯米也不说谢谢,只是过些日子就抱些新的干燥的草给他们换上。

这几年,糯米长高了,还是瘦,眉目却秀朗了许多许多,常常笑,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向上弯起,像一个小小的红菱角。

糯米与斯言简直是形影不离了。村里人都说,他们比亲兄弟还要好,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缘。

那时候,镇子上开始有人偷偷地卖鸡蛋,糯米也不知怎么攒了钱买了两个,煮熟了塞给斯言。热乎乎的,隔着衣服熨着斯言的腿。

斯言用家里寄来的糖票居然买到了半斤白糖,像一捧雪一般,糯米眼巴巴地看着。

斯言用小勺子舀了一些送进他嘴里,那么绵软悠长的甜意,直让糯米打了个哆嗦。

斯言说,晚上不能吃,会坏了牙,早上起来吃一勺。

那时候,三个男知青当中,有一个已经回城了,另一个,跟那女生谈起了恋爱,早已搬到一块儿去住了。斯言与糯米住在这一大间土屋里。每天早晨,还没起床,斯言还在迷糊中,就从床边的柜子里摸出糖罐,送一勺进糯米的嘴,自己舔一舔勺,然后两个人再起床。

后来,糯米就不肯一个人吃了,非要斯言也吃一半。

歇工的日子,斯言就会领着糯米去山坡上晒太阳。

这个地方,穷山薄水,却有极丰富的阳光,漫天漫地地扑洒下来。两个人躺在坡上,晒了前胸,再趴过来晒后背,晒得全身烘烘的暖。

太阳下山了回家,这个时候肚子最饿,两个人在草窠田间寻来寻去,希望能找到几个野果或是村人掉落的地瓜。但是大多数时候只是空手而归,于是一人摘两根草放在口中细嚼。这种野生的草嚼得久了,青涩里会有一点甘甜的回味。

斯言终于也要回城了。

父亲给想的办法。

斯言临走的那一天,正是中秋。非常非常明亮的月光,铺了一屋子,洒在地上,居然像水一样会流动。

斯言跟糯米说,我的毛巾啦,肥皂啦还有衣服,都留给你,放在那个木箱子里头。斯言叫糯米要记得每天刷牙,牙刷坏了,牙膏没了,至少要记得每天用盐水漱漱口,等着我给你寄,那么白而齐整的牙,坏了太可惜。

糯米听着,突然地,非常非常清晰地叫了一声:哥哥。

斯言愣愣地,拉着他的手说,糯米,你等着我,我在城里稳定下来,存了钱就来接你,你就算是我们家的小弟弟,我天天给你吃糯米饭,拌上白糖吃。

糯米的嘴唇,都带着一点干裂褪皮,因为没有足够的维生素的摄入,当地人都是这样。

那一晚,月光真是太亮了,多少年没有过这么好的月色了。

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糯米。

斯言急,急得说不出话。他隐隐地有点知道他会去哪儿。

斯言走的时候还是坐船,村长亲自送他。很多人都来了。

这一晃,这个年轻人已经在这里呆了六七年了。感情是很深的。大家都恋恋的,但是,穷地方,注定是留不得人的。大家也都希望他能回城去。

斯言知道,在知青里头,他算是极幸运的了。很多人,也许注定要继续呆下去,甚至落地生根。

斯言终于看见了糯米,他坐在河边高高的树枝上。

糯米快十七了,爬树变得很容易了。

看不清他的脸,被枝叶遮住了,只看见他细长的腿挂下来,脚上穿着他送给他的解放鞋,很旧了,打了补丁,洗得干净。鞋子有点大,扑地落下一只来,掉在树下,斯言看着他光着的脚。

然后,船越行越远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以后,斯言给村子里寄过东西,交待了有些是要交给糯米的,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

三年以后,斯言真的回来了。

问起糯米,大伙全愣一下,相互看,最终还是告诉了他。

糯米在他走后不久就不在了。

有一瞬间,斯言不是很明白,他们说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是走了吗?为什么不说走了,却说他不在了。

糯米是不在了。

他在斯言走后,常常去河边来来回回地走。村长说,他一定是失了脚滑下去的,可能天晚了也没有人看见。

第二天尸身浮上来大家才发现。

奇迹般地,人没有被泡变形,栩栩如生,原先黄黄的脸变白了,越发显得那黑而清秀的眉毛。

糯米的妈妈这些年是糊涂得更厉害了,也不懂得哭,只用舌头去舔糯米凉的湿漉漉的脸,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他暖过来。

村里人帮着把糯米埋在他父亲的身边。

斯言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坟,在那儿站了许久,又在河边站了许久。

然后就走了。

后来斯言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

每个周末休息的时候,斯言都会煮一锅糯米饭来吃。

起初女儿觉得新奇,挺爱吃,很快就吃腻了,说爸爸,要吃小笼包啊。

斯言说好好,把女儿吐在桌上的米粒捡起来,吃掉,一边想,现在的糯米怎么不黏也不那么香了呢?煮出来是散的。后来,他也不做,也不吃了。

再后来,斯言和老婆双双下了岗。

斯言弄来了废弃的汽油桶,改造成了一个有五个灶头的火炉,和老婆摆起了街边摊,卖砂锅,就是用久炖的牛肉汤打底,放山芋粉丝、干丝、黄豆芽、青菜、鹌鹑蛋、火腿肠,煮沸了就撒上五香粉与孜然粉,热腾腾地端到客人面前。如果你添一块钱,可以多加一根火腿肠。

夏天,又添卖凉粉。生意居然很好,渐渐地有了窄小的门面,然后他们换了大一点的门面。小吃的品种也增加了,他们又找了帮工,一直这么做了下来,生活还不错。

这一年,又快到国庆长假了,今年的中秋居然与国庆凑在了一块。原本斯言与老婆说好,带上女儿回插队的村子看一看,就当是旅行了。可是,女儿争气要考研,要在家看书,老婆说留下来照看她。斯言是一个人走的,说好了去四天,回来的时候正好过中秋。

村子里变了许多,大家都不那么穷了。家家都有在外打工的人,也还种地,但是主要弄些果树,引进了一种口感特别好的柿子。

那些与斯言差不多大的人,都拖儿带女的,乡里人操心,看上去特别老相,竟然一个个都像老头子了。

斯言问起糯米的坟,村里人告诉他,村子里的坟地那边现在是一片果园,一般的人家,都有人出来把父辈亲人的坟迁走,糯米的妈妈也去世了,他们一家子的坟地没有人去迁,就那么被填了。

斯言又来到了河边。

原本就不算宽阔的河道,如今窄得像一条水沟,是一点也没有危险了。

斯言在河边坐下来,把手伸到那浅浅的水中摸索。

他看见糯米站在河当中,那一刻山是墨的水是白的。

糯米还是少年的样子,细瘦细瘦的,细长的眼睛里有柔和温顺的光泽,嘴角微微地翘着,是一个含糊的笑容,布衣旧裳,脚上穿着他送给他的解放鞋。

有一尾蜻蜓飞了过来,透明的翅膀,身子被午后的阳光晒成了金红色,尾巴在水面点过,点起一圈涟漪,荡漾到斯言的手边。

猜你喜欢
糯米
A Bite of She 會家美食
缤纷糯米蛋
糯米和大米
风寒感冒方
我家的“糯米”
Ode to the ou
糯米亦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