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进去,生活出来”,走向为己之学:我们今天怎样重读儒学经典

2015-02-28 12:15廖申白
关键词:教养文化

“读进去,生活出来”,走向为己之学 ———我们今天怎样重读儒学经典

廖申白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875)

摘 要:文化生长、发展的一个特性,是它会以其正常的状态和方式来融合它自身的本土资源和来自其他文化的适合它自身的资源。这种融合的根基是首先从本土资源中汲取适合的养分。见诸社会与个人,这种文化生命也就是广义的教育或教养。这种教养传统已断失很久。在新近的重读经典的社会实践中,它正在被寻求。思索它的思想精髓是重读中的重要之点。这种精髓或可以儒学之“为己之学”来阐发。恢复它作为“为己之学”教养传统的力量,首先要体会得到它是关怀人的整全人生的;其次是在“读进去”的同时,要“生活出来”;第三是要使它成为自己导引自己的自由教育。重建对我们的本土文化或教养资源的重要性质的共识的实践努力,或在这个基础的方面还存在某种可能性。

关键词:教养;文化;文化生命体;为己之学

中图分类号:G02 文献标志码:A

收稿日期:2014-10-20

作者简介:廖申白(1950-),男,江西高安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伦理学原理、古希腊伦理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公共伦理学研究。

文化生长、发展的一个特性,是它会自然地,以它的正常的状态和方式,融合它自身的本土资源和来自其他文化的适合它自身的资源。这正如一株树木会从土壤中吸收适合的物质元素,使之成为自身的营养资源。以一株树木来说,它要能够这样,自身需要有良好的根系,有良好机体来吸收、分解、输送那些适合它自身的营养资源。同时,它又生长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它的根系和机体要在那个环境底下良好地工作,使这些适合的营养物融合到自身之中。一种文化也是这样。要能生长、发展,它也要有良好的“根系”“机体”吸收、分解和输送适合它自身的文化的养分,并且这“根系”“机体”也要在这个文化所处的特定的环境底下良好地工作。广义的教育或教养就以这样理解的文化概念为基础。在广义上,文化就是教育,教育也就是文化。对一种文化所构成的文化体即那个社会而言,对一个人而言,都是这样①这篇短文的最初的一些内容是我在2014年7月在北京师范大学“辅仁”读书会举办阅读儒学经典活动四周年纪念会上的发言。在这个发言的录音整理稿基础上,我做了修改、补充,并扩展了讨论。谨此感谢“辅仁”读书会的同学们帮助整理了最初的发言稿。。

我们今天处在经数百年西学东渐积淀而成的文化环境之中。我们所熟悉的话语都是在这个文化背景底下流行,所熟悉的活动都是在它底下进行的。在这种境况下,我们如何能够继续从本土资源中吸取文化营养,使之成为我们文化生命中的充满活力的基本要素,如何在此基础上吸收来自西方的有益的东西来融入我们文化的母体,使它在这个生命体上被慢慢吸纳,使这个文化的生命体变得更好,是重大的问题。

面对这个问题,我们的确需要省思。我们的社会文化和我们个人的文化的“根系”和“机体”是否在这个环境底下良好地工作着:首先,良好地吸收、分解和输送本土文化的营养资源,其次,在此基础上良好地吸收、分解和融合适合的外来文化养分?我们的观察将让我们很难对这个问题作出肯定的回答。因为,以多数人的文化与教养来审视,由于缺乏基本的社会共识,我们的社会文化与个人教养的“根系”和“机体”今天似乎不能正常地从我们的本土资源中吸取养分。对任何一个有健康力量的文化来说,从自己的本土资源中吸取养分都是再自然不过的、最基本的。无论是社会文化体,还是我们每个人作为个别的文化生命,都是在这个母体上产生并得到滋养的。既然这个文化母体数千年来滋养着我们的先人,滋养着我们,一个不再能从中汲取养分的文化生命体的“根系”和“机体”就是偏离了自然或正常的状态的。

如果这个“根系”和“机体”有毛病,就需要去治疗它,使它恢复健康或正常的状态。在今天的文化状况下,首先需要的治疗是回到我们文化的原本的经典资源,重新阅读。在这种重读中,或许首先需要思考这样的文化为何能还保有其生命力。“还保有生命力”是说它的生命力还未丧失,它还“活着”,而不是说它还始终具有影响心灵的力量。由于在教育传统上的断失,它的影响力量现在事实上非常弱。但是,因为生命力还未丧失,这个文化母体还在,还是我们的文化之本。其次,在这种重读中,或许还需要去思考这些经典的思想精髓的所在。因为它们不仅是我们的文化之本,也表达着我们所理解和体悟的人的目的。尽管我们的文化母体中有一些弊端,它的精髓还在,还有我们可以从义理上接过来继续探索、思考和继续养的那种精神内涵。思索它的所在,恢复并扩充它的思想精髓的生命力,将使得我们能够在不断文化的社会环境下去体悟和过得一种适合于人的好的生活。在重读我们的文化经典时,我们需要通过这种重读的思索,来重建对本土的教育或教养资源的重要性质的社会共识。

在这个基础上,才谈得到以适合我们的、以有益我们的“健康”的文化生命的方式,把其他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中有益的养分吸纳进来。吸纳西方文化的精华没有一个“本”是不行的。这个“本”就是我们的文化母体。我们的文化生命体,社会的和个人的,如果能够以它的良好的“根系”和“机体”在从本土资源中汲取其精髓,它们也就将能够吸纳融合适合自身的来自其他文化的养分。显然,一个“病态”的文化生命体以其同样“病态的”“根系”和“机体”来吸纳外来文化成分一定是有问题的。因为,它仅仅是出于“匮乏”,因此常常为着偶性的、狭隘的目的。

关于我们的经典的思想精髓,尽管只能非常概括地论述,且这种概括地论述的方式也有许多困难,因此也很难期望获得非常广泛赞同的意见,但如果我们合理地限定我们的论述,将这种论述首先置于儒学思想的范围之内,如果我们暂先搁置关于儒学各学派的专门的文献史与诠释学的争论的细节,从总体上来思考这种思想学说,并且暂不期望获得非常广泛赞同的结论,我们或许还可以去讨论它,并且或许还可以获得一些至少能得到比较多的人赞同的基本意见。

以这种方式,我们或许可以说:一个人通过“学”来实现对他/她而言可能的繁荣充实的生命内容是儒学的思想精髓,是儒学伦理学的基本核心。这种思想精髓集中展示在“为学由己”这个思想命题之中。

“为学”是一个实践的思想,指向人生的一个实践性的目的:对我们每个人来说的生命的繁荣充实。“为学”是一种实践的方式,在它的展开中,它与更优先的“道”与“德”这两个更为根本的东西,即我们会视为原则的东西,有内在的联系。“德”是“为学”所为的直接的原则。“德”的核心是“仁”。我们获得“仁”意味着,我们成为了一个,并在此意义上“是”一个“君子”或“大人”。但“德”又是根据于“道”并指向它的。儒学与道学的基本分别在于道学要求守住“道”,以这种“守”为人生实践本身,不去引申“道”的实践的意义;儒学则不仅倾向于这种引申,视其为必要,而且把这种引申看作从“道”来看清它延伸至我脚下的正确道路,看作获得人的繁荣充实的生命内容的实践的最基本的方式。所以,在儒学的思想背景下,“为学”是我们去获得“德”并去接近“道”的基本实践道路。

“由己”继而表明:第一,这样一种人生实践对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因为它是依每个人的情况而言的,不是一种有绝对尺度的事物;第二,“为学”是否实现只在于我们每个人自身。第一个含义开显出儒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空间。“为学”是多数人的“道路”:多数人不可能“生而知”,只能“学而知”,这近乎是一条“必由之路”。所以,对多数人来说,“为学”是要勉力地实践的。第二个含义则开显两个方向的意义空间。首先,“为学”是不可能由他人替代我们去努力的事,也不可能凭借任何机巧而完成。简言之,除了通过生活出来,我们绝不可能真正“学”得。其次,这件事又是在自身的掌握之中,在我们一时一事和每日每时的生活实践的掌握之中。所以,它既难又易,就一时一事而言易,就每日每时而言又难。第三,这样一种实践作为教育或教养是一个人要终生

去自己引导自己去实现、去完成的教育或教养。所以,它当然不是关于纯粹的理论性的知识,而是关于实践性的,关于怎样地过人的一生它才更繁荣、更充实的知识的教育。

如果上面论述的“为己之学”,作为对儒学的思想精髓的一种概括,能够有比较多人赞同,就已经很让人满足了。

而如果我们可以假定,在数百年西学东渐的文化浸染过程中,见诸中国人的日常交谈与日常意识,儒学的这种思想精髓作为教养的传统在今天已近乎断失,接下来就可以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在今天怎样才可以通过重读我们本土的古典作品,尤其是儒学的经典,治疗由于“为己之学”的教养传统的“断失”造成的我们的文化生命体———总体的和我们每个人自身的———病症,逐步恢复其“健康”的生命活力①关于它作为教养传统的“断失”,是很大的主题,需要作深入的讨论。所以,关于这点,我这里只能暂先把它当作一个基于观察事实的假定。?

对于恢复、扩充儒学“为己之学”的思想精髓的文化生命力,的确需要探索可以实践或实行的方式。这种方式也一定是因人、因年龄与生活阅历、因人的各异的生活处境的性质,因所涉及的事情的特殊状况,而有重要不同的。但是,这种可实践、可实行的方式又有一些重要的基本点,并不因人、因时、因事而显著不同。

首先,“为己之学”作为教育、教养或文化,总是关怀我们作为一个人的整全人生,而不是只关怀我们的一时一事的。要让它恢复影响心灵的力量,就要特别地体悟它的这种性质。它关怀的是我们在我们整个人生中是一个怎样的人,以怎样的方式做事,是否是我们会期望自己成为的那样一个人。另一方面,作为“学”,它又是我们每个人都上得手的,都能够随时随处去开始做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个“为己之学”让我们在叩问内心时,始终找得着当下该迈出的第一步。如果我们体会得到,当然是通过与同学者相互切磋,“为己之学”是对他的这样一种根本关怀,我们就会把“为己之学”当作自己安身立命之“学”。

其次,“为己之学”是要见诸我们的生活的。所以,要恢复“为己之学”的这种文化生命力,就要使它能见诸我们个人的生活,要通过我们的生活它才能“活”出来。简言之,我们今天重读这些经典既要“读进去”,更要“生活出来”。

因为,如果我们阅读的经典仅仅是字面上讨论的东西,那么这离使我们的整全人生繁荣和充实这个实践的目标还相差甚远。而且,从更大的环境说,这些经典的思想精髓所具有的影响我们每个人的心灵的力量,由于它作为教育或教养的传统已断失太久,我们也都久已习惯于这种“断失”的状态。因此,要恢复它的教育或教养的力量,就成为困难的事情,仿佛是要从头开始做一件新的工作。然而,只要还有这种差距,我们所论说的其他的东西,例如要立基中国文化之本来吸收西方文化的精华,都是没有基础的。我们的教养或文化生命既然不是一个健康的文化“机体”,要吸收的东西也就不知道从哪里去吸收,更谈不到使它融合到这个文化的母体中。

所以,重读是要使儒学的经典中的“为己之学”的思想精髓能够成为我们每一个人落到生命的实践中的东西,它也只有成为这样的,才有生命力。这一点是非常基本的。这件事情因此本身也成为一个目的。因为,它现在尚未实现,我们才要朝那里走。

但走向这个目的也有“一远”“一近”两说。“一远”是说,我们要始终朝向这个目的行走:见诸儒学的“为己之学”的思想,中国的广博精深的文化精髓要以这个方式,即它是在给人一种让他自己能令他的生活充实和完善的文化与教养,来贡献于人类的文明和文化的。这个目的是宏大的、长远的。对中国文化这个一个古老而未丧失其生命力量的文明,应该有这样一个判断,有这样一种期待。还有“一近”,就是说,我们一起研读经典,要能通古达今,在今天的生活状况中,仍然感受到它对我们有这样一种文化的活力,给我们这样一种文化与教养。因此,研读的文化要义要在生活里去体会,要以自己生活出来的方式来体会,只有这样,它才是“存在着”的,才是“保有生命力”的,才是它本身。就这个“近”来说,我们今天距离使儒学的“为己之学”重新获得影响我们的生活实践的力量这个目标,也有很大的距离。因为,过去几百年的西学东渐造成的文化格局,造成了种种文化的病态,需要慢慢治疗。

在今天,特别需要看清楚的一点是,这种治疗的社会基础是成人社会。因为,如果这种文化或教养的目的不能在成人社会中成为真实存在的目的,它永远不可能作为这样的东西被传递给新一代人。然而,要在成人社会中使这种“断失了的”教养传统重新获得文化的生命力,是更为困难的。这不仅是因为它已经长久地被遗忘,而且因为已经历史地形成

了的不良习性。所以,这样的目的不是可以寄望三五年或者某一代人的时间就可以成就的。

第三,“为己之学”是一个人自己导引自己来完成的学习和教育,是真正的自由教育。它也只有是这样的教育,才是它本身。所以,要恢复“为己之学”的这种文化生命力,还要基于上面两点,使它慢慢地成为一个人自己引导自己去实现和完成的实践性的教育或教养的力量。显然,没有第一点,它就不可能成为这种教育或教养的力量。因为,人们只是把它当作纸片上的文字来传递,这种传递是非常表面的,没有影响心灵的力量,更没有成为心灵的,成为人自己来引导自己的力量。教育在本质上不是这样表面的东西,而是使人自己来引导自己,引导其精神确定地走向积极的方向,走向使生命繁荣和充实的方向。持续十数年的学校教育不是人的教育的结束,相反,这是一个人自己能够成熟地引导自己的教育的开始。文化的本体要有文化的力量,就要成为这样的教育,成为我们想去、能去获得这种教育的教育力量。

所以,上面论述的第一点,即“读进去,生活出来”,是使“为己之学”的教养传统恢复其最基本的文化生命力的实践工夫。这种生命力量是根基的生命力。但是基于第一点,恢复、扩充儒学“为己之学”的思想精髓的文化生命力,还要去实现第二点,即这种思想精髓要成为一个人成熟地自己引导自己的教育或教养的力量,要慢慢地获有这样的力量。这是“为己之学”的教养传统发展其生命力的实践工夫。这才是充分意义上的“为己之学”。只有这两点实现了,儒家的“为己之学”的思想精髓才获得了文化的生命力,才能够去舒展它的健康的文化生命力。

基于思想界有识之士、学生,和成人社会中正在重读经典的学习者们的努力,我们或许将能够治疗中国文化在数百年来西学的强烈冲击下已经造成的种种病态,我们的文化母体或许将能够复活其健康的生命力,我们的教育或文化生命将成为健康的文化“机体”。这样,它的“根”也将能健康地“分解”和“吸收”,出于健康的需要,而不是出于偶性的需要。这样,我们就将能够更好地研究西方,看清哪些是精华,可以为我吸纳,哪些是它真正的精髓的东西,对于人如何更好地去生活,对社会的生活组织如何可以有一种更好的状态,以及在今天,如何更好地治理全球环境,更好地组织全球不同文化传统的人们的生活,有真实的帮助。这样,所吸收的东西才不是草率拿来的。而没有这样的根基就会造成问题。对此,观察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我们会感受很深。今天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纷争、各种偏激的主义,把任何来自西方的都看作好的,凡此种种都说明我们的文化生命的状态有问题,还有病症没有治愈。

"Reading and Experiencing",the Way to Obtain Self-cultivation Education:How do We Re-read the Confucian Classics Today

LIAO Shen-bai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bstract:One of the features of cultural development is that it can fuse its own indigenous resources in its normal state with those from other cultures suitable for its own.The foundation of this kind of fusion is to suck the nutrients firstly from native resources in the broader terms of being educated or cultured for the society and the individual.However,this traditional breeding has been lost for a long time and is being sought just recently from the social practice of rereading the classics.The key element of such re-reading is to explore the quintessence of the works with the Confucians theory of self-cultivation.Firstly it should be aware of the Holistic Education it cares about.Secondly it should be combined reading with experiencing.Finally,it should be learnt autonomously.There are some possibilities in the re-constructional practice of qualitative consensus of our native culture or breeding resources.

Key words:education;culture;cultural unity;self-cultivation education

(责任编辑孔凡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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