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献与《史记·秦本纪》疑文释读

2015-02-28 12:33倪晋波
咸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史记文献

倪晋波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2)

出土文献与《史记·秦本纪》疑文释读

倪晋波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2)

《史记·秦本纪》中有两处聚讼甚久的疑文:其一是“宁公”“宪公”,孰是孰非;其二是“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的句读问题。根据太公庙秦公钟、镈铭文可知“宁公”是“宪公”之误,但出土文献无法直接解决第二个问题。结合相关传世文献综合分析可知,《秦本纪》的第二处疑文很可能是脱文所致,其读法为:“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即武公与德公两人同母,都是鲁姬所生,出子的母亲则另有其人。总之,出土文献之于古籍疑文有“能”与“不能”的两难,须综合利用多种方法和旁证文献方能真正解决疑难。

出土文献;《史记·秦本纪》;疑文

1 出土文献解决《史记·秦本纪》疑文的“能”与“不能”

出土文献是古籍整理的资源库和推进器,既可以补古书载籍之不足,又可以订其失误、辨其疑惑。例如,通行的点校本《史记·秦本纪》载:

宁公生十岁立,立十二年卒,葬西山。生子三人,长男武公为太子,武公弟德公,

同母鲁姬子。生出子。[1]181

这段话有两处聚讼甚久的疑文。其一是句首的“宁公”问题:宁公是春秋时期秦国的国君之一,但他在同书《秦始皇本纪》中却被写作“宪公”,孰是孰非,古今一直未有定论。

直到1978年陕西宝鸡太公庙出土秦公钟、镈,问题才得以解决。秦公钟、镈内镌铭文,云:

秦公曰:我先祖受天命,赏宅受国。烈烈邵文公、静公、宪公不坠于上,邵合皇天,以虩事蛮方。公及王姬曰:余小子,余夙夕虔敬朕祀,以受多福,克明又心。胤士,咸畜左右。允义,冀受德明。[2]

铭文清楚地记录了春秋秦国国君的部分世系:文公、静公、宪公,学界据此才明了“宁公”误、“宪公”是。“宁”“宪”二字古代分别写作“寧”“憲”,字形相近,极易混淆,《秦本纪》在传写时误“憲”为“寧”,而《秦始皇本纪》则不误。《史记》的千年疑案之一随即终结,出土文献“魔法”般的威力于此可见一斑。

然而,“魔法”并非时时有效。同是上引《史记》资料,令人疑惑的还有后半段文字的句读问题:“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点校本整理者如此释读的依据来自《史记正义》:“德公母号鲁姬子。”[1]182这就是说,秦武公与秦德公同是鲁姬子的儿子。然而,这一读法不仅留下“出子是谁所生”的疑案,且使前后两句扞格不通,成为《史记》疑文之一。

2 《史记·秦本纪》中的“鲁姬子”与“王姬”释疑

马非百对上引文字曾提出新的读法。他根据清人郭嵩焘的意见,认为《史记正义》所记有误,在《秦集史》一书中将其改读为:“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3]11如此一来,鲁姬子变成了出子的母亲,武公与德公是另母所出的兄弟;至于他们的母亲到底是谁,则无从考知。后来,陈平提出武公、德公和出子三人同母,都是鲁姬子的儿子,他将“同母”“鲁姬子”皆属下读,即:“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4]295

以上读法皆囿于《史记》原文,纠结于“同母”“鲁姬子”上、下读,未虑及史文的脱、衍问题。林剑鸣则不然。上引太公庙秦公钟、镈铭文中,器主“秦公”与“王姬”并书,显见是配偶关系。而这位“秦公”列举先祖世系只到宪公,意味着他紧接宪公之后即位为君,据《秦本纪》,秦宪公之后为君的是出子,林剑鸣因此断定《史记》原文有脱漏,应该补为:“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王姬生出子。”[5]42就是说,秦武公和德公是鲁姬子的儿子,出子的母亲是王姬。杨善群校补《秦会要》,认可了这种说法,并认为:“补字后,此句文意豁然贯通,史实乃明。”[6]4然而,依据同样的出土资料,王辉的观点却恰恰相反,他认为武公、德公同是王姬的儿子,出子的母亲是鲁姬子,他的标点是:“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7]32-332013年出版的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史记》,亦如此句读。[8]130-131但令人费解的是,在此句的注释中,修订本仍仅列《正义》之文“德公母号鲁姬子”,未加任何其他文献或案语辨明此种注释对句读的暗示:武公和德公的母亲是鲁姬子,出子的母亲也是鲁姬子。可见,出土文献非但没有解《史记》疑文之惑,反而治丝益棼。窃以为要解决这一问题,还是应该从《史记》原文入手。

细察上述五种意见,可见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将“鲁姬子”视为女子名号。其实这样的称谓是有问题的。据笔者统计,“姓氏/人称代词+姬+子”的表达在《史记》中共出现了13次,其中的“子”均指“儿子”,而不是女子称谓的构成部分。如,《吕太后本纪》:“戚姬子如意为赵王,薄夫人子恒为代王,诸姬子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孝武本纪》:“乐成侯姊为康王后,毋子。康王死,他姬子立为王”。这就是说,以“鲁姬子”作为女子称谓与《史记》的文例不合,此其一。其二,据石岩对周代金文、《春秋》和《左传》的统计,西周及春秋时代没有称贵族女子为“某姬子”的。[9]“鲁姬”这样的称谓倒是很常见。如,鲁姬鬲铭:“鲁姬作尊鬲,永宝用。”(《殷周金文集成》3·593,以下简称《集成》)所以,“鲁姬子”之谓,要么意指“鲁姬之子”,要么“子”为衍文,不应是女子的称谓。

林剑鸣之所以认为“王姬”是秦出子的母亲,是根据太公庙秦公钟、镈铭文中的一句话:“公及王姬曰:余小子……”他说,“王姬”与器主“公”并称,表明她的地位很高,不可能是“公”的妻子,因为夫妇并称于礼不合,且春秋金文中找不到这样的先例。[5]52-53事实上,金文中夫妇并称的例子有很多。如,西周晚期的叔鼎铭:“唯王正月初吉乙丑,叔、信姬乍宝鼎,其用享于文祖考。叔、信姬其易寿考多宗,永令叔、信姬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集成》5·2767)还有伯父鼎铭文:“伯父作朕皇考屖伯、吴姬宝鼎。”(《集成》5·2649)另外,近年才面世的珍秦斋所藏秦子簋,其盖铭云:“秦子之光,昭于闻四方,子子孙孙,秦子、姬□享。”[10]秦子簋是春秋早期秦国之器,其铭文“秦子、姬□”并置,显然是夫妻并称。太公庙秦公钟、镈铭文中出现的“王姬”,其地位的确很高,因为从称谓看,她很可能是来自周王室的女子。这和“王妊”(王妊作簋,《集成》6·3347)、“王妫”(陈侯簋,《集成》7·3834)、“王姞”(噩侯簋,《集成》3· 3728)之类的称谓相似。可见,太公庙钟、镈铭文中并称的“秦公”“王姬”应该是夫妻关系。这个“秦公”,现在学界一般认为是秦武公。[11]王姬既然是武公之妻,当然也就不可能是武公的兄弟出子和德公的母亲了。

3 《史记·秦本纪》疑文试释及其启示

依据对“鲁姬子”词意、《史记》文例以及王姬身份的分析,本文认为,《秦本纪》的相关记载要么有脱文,其读法为“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即武公与德公两人同母,都是鲁姬所生,而生出子者则另有其人,但并非太公庙秦公钟、镈铭文所言的王姬;要么有衍文,其读法为“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即武公、德公与出子三者同母,都是鲁姬所生。对于这两种读法,笔者推测前者的可能性较大。因为倘若武公、德公和出子三位皆是鲁姬所生,以太史公一向简洁的笔法不大会以这种拗口的表达予以说明,而完全可以说“武公弟德公、出子,同母鲁姬子”。另一方面,据《秦本纪》,宪公死后,权臣弗忌、三父等人专擅国政,先废太子武公,立年幼的出子为君,继而贼杀出子,复立武公为君。虽然《史记》中没有明确记载其中的详情,但揆之以春秋时期层出不穷的后宫、权臣勾结为祸的史实,如“骊姬乱晋”等,很可能秦国在宪公死后也发生了类似事件。正是由于武公、德公与出子异母,才使得弗忌、三父等人在秦宪公死后有机会趁隙离间,勾结后宫,废长立幼,让秦国陷入危机。

1930年,陈寅恪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写道:“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12]23620世纪以来的古典文学研究史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密切关注并积极利用出土文献,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充分践行并证明了陈寅恪的“预流说”。另一方面,在价值判断上,出土文献可以澄清文学史研究中的某些争议问题。比如,《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和《国语·晋语四》都提到了重耳赋诗《河水》之事,杜注以《河水》为逸诗,而韦昭则认为《河水》是《沔水》之讹,后世或从杜或随韦,上博楚简《孔子诗论》第29简的出土证明《河水》确为逸诗。所以,积极利用出土文献是解决包括《史记》在内的古籍疑文的重要方法。

然而,从本文利用出土文献释疑《秦本纪》在疑文之例来看,出土文献对于解决古籍整理、释读中的疑难问题固然有极大帮助,然而它并非灵丹妙药,不能总是药到病除,其“能”的另一面是“不能”。对于古籍疑文,我们应从实际问题出发,兼综诸法而各尽其用,如此,方能觅得最终解决方案,或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

[1]司马迁.史记[M].点校本.北京:中华书局,1959.

[2]卢连成,杨满仓.陕西宝鸡县太公庙村发现秦公钟、秦公镈[J].文物,1978(11):1-5.

[3]马非百.秦集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陈平.关陇文化与嬴秦文明[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5]林剑鸣.秦史稿[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6]孙楷,撰;杨善群,校补.秦会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7]王辉.秦出土文献编年[M].台北: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0.

[8]司马迁.史记[M].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3.

[9]石岩.周代金文女子称谓研究[J].文物春秋,2004(3):8-17.

[10]李学勤.论秦子簋盖及其意义[J].故宫博物院院刊,2005(6):21-26.

[11]李学勤.秦国文物的新认识[J].文物,1980(9):25-31.

[12]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M]//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Excavated Documents and Doubtful Expressions inAnnals of the Qin State of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NI Jinbo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002,Jiangsu,China)

There are two vexed questions in Annals of the Qin State of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One question is which is right,Duke Ning or Duke Xian.The other is how we punctuate the following sentence correctly——“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According to the inscriptions on the Duke Qin’s Zhong&Bo in Taigong Temple,Duke Xian is right.But it can not solve the second question directly.Combined with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relevant historical documents,we think that Zi(子)is a redundant word in above sentence and we believe that the sentence should be punctuate like this:Duke Wu and Duke De have the same mother,whose name is Duchess Lu,and their little brother’s mother is someone else(“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From this example we can find that excavated documents sometimes can resolve the difficulty in ancient books,and sometimes not,and we should turn to comprehensive utilization of various methods and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in order to really solve difficult questions in the ancient classics.

excavated documents;Annals of the Qin State of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doubtful expression

K234.1

A

1672-2914(2015)05-0005-03

2015-05-22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9CZW019);江苏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文化传承与区域社会发展”)。

倪晋波(1979-),男,安徽桐城市人,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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