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泉

2015-02-28 13:30南子
小说界 2014年6期
关键词:园艺师红掌疗养院

南子

红掌住过很多年的疗养院是在X市的北郊。

在这座陈旧的白色小楼中,住院区里的房子铁门紧锁,里面可以看到一些穿着病号服的病人,都是女性,有年轻和年老的。她们穿着统一的蓝白条病服,在数名医护人员的监护下,趿着鞋,懒洋洋地在花园里排着队,缓慢地走着,一圈又一圈。队伍中一个齐耳短发的女患者蹦跳着,不时要去抚摸走在她前面的一位护士的帽子,被护士面带愠色轻声制止。

在这样一种祥和的气氛中,我对这座疗养院的日常行为(绑起来、电击、强迫吃药等等)视而不见,感到心里宁静,这宁静的感觉是那些病人传导给我的。不过,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涌现出来一种既凄凉而又温暖的感觉。我常常会在这样的时候想到红掌。红掌的面容在渐渐枯黄的草木中模糊地浮动,让我感觉到来自于血缘神秘的亲和力。

红掌是我的姐姐。她来到这个疗养院是多年前的一个春夜。

那天晚上是绝好的月夜,月光以水的质感呈现,浓稠而均匀。春夜里的街市生活芜杂、市井、零乱、轻浮,大街上霓虹灯闪烁,与月光一起,映照着这肿胀的、发情的城市私处,带着微微的腐香。

总在这样的时候,红掌的神志便陷入谵妄,样子十分可怕。我强迫她吃两片安定,红掌强忍着平静咽下它们。母亲在一旁看着,神情苦涩,红肿的眼睛中布满血丝。在红掌随后睡去的两个多小时里,我和母亲不发一言,但是,在这漫长的沉默中,我俩的目光不时地对视,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做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决定。

在这样一个春夜里,红掌在昏睡中被我们抱上了一辆出租车。

这辆出租车朝着北郊的疗养院驶去。一路上,我们于无声中落入了迷惘,也落入了未知的危险。

我回过头来,看着仍在昏睡中的红掌,在想她在这里将度过多少时日,更不知道,在这无法确定的时间里,将会发生什么。

这家疗养院没有传说中的高墙和密布的电网。但是六个入口处无一例外地安装了铁门,每扇紧闭的铁门都打上了十几个用纱网封闭起来的圆形小孔,让病人用来与外界交流。

窗户也是封闭着的。每一扇窗户都由几条钢棒交叉着,死死地钉在了窗框上,透明的窗玻璃上面留下了几道怪异的黑影。由这样坚硬的东西组成长方形,人居住其中,既受到保护又受到威胁。用力撞窗,就会头破血流。

这些封闭着的铁门和窗户像是另外的一堵墙,隔开了世俗生活中的混沌与清晰,谁也不能同时在一个平面上看到门的两面。只能在它开合的一瞬间,才转换成未知的、崭新的谜面。

现在,我们站在这堵“墙”的跟前,稍后,铁门上如脑袋大小的窗户开了,探出一张男护士的脸。他吹了一声口哨,我便把手中带来的东西交给他去检查。

“好了——你们可以进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他打开这道封闭的铁门,看我们拖着昏睡的红掌进来,又哐啷一下锁上,静寂的楼道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在男护士关上铁门上的窗户、让我们迈进病房的那一瞬间,一张张奇怪的面孔和一双双神情各异的投向这个世界的眼睛,几乎令我失去了判断——

这是一个白日梦的世界。

一个女病人的世界。

在走廊尽头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好像是病人的休息区,男护士让我们三个人坐在长椅上别动,然后,他让一个护士去叫人。

休息区的四周墙壁贴满了宣传画和心理咨询、注意事项什么的。有一个大标题是“容易患病的五类人群”,还仔细地罗列了偏执性格、循环性格、分裂性格、癔症性格、神经衰弱性格,并用红蓝笔写了好多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要在病房吸烟,捡到图钉、铁丝、绳子和小刀等要马上交给护理人员,等等。

还有一点我没看懂,上面写着:大小便之后应立刻离开厕所,不要逗留观看,不要吃屎尿——第一次看到“吃屎尿”这些字的时候,我吃了一惊,眼睛一定瞪得好大,以为自己看错了。

还是若干年前,当我和母亲发现红掌患了病时,事情便一步步走到了连我们都不愿承认的地步。当我感到事情已经不对头了,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疗养所。曾经看过的电影里,像她这样的病人被灌药片、电击的场景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地膨胀和变形。一想到红掌十分脆弱的身体,我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我也曾言语曲折地向一个熟悉的医生打听从这个疗养院出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他说:“肯定会黑一些,胖一些,迟钝一些——不过,我好像没有听说有谁痊愈出院的。但是不治是不行的,不治的话,会深度发展,会害了她一辈子的。”

深爱红掌的母亲,似乎比我更脆弱,她拒不接受医生对红掌的诊断,撕碎了诊断书,阻止我带红掌去医院,甚至打电话威胁医生。我看着母亲,感觉她比姐姐更可怜可悲。她与姐姐的根本区别就是:她是一个躲避现实真相的病人。

现在,我随护士一起走向病房。医生的办公室距离病房约有一百米的距离。现在是午夜,两排病房中间白色的甬道很安静,除了雪白的墙壁和一扇扇紧锁的铁门,疗养院里没有任何色彩,走廊中也没有病人走动,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在监狱的甬道里。

我的心跳得很快,脚步慢下来。一扇扇铁门上的锁在我的眼前放大,大得像是一间黑暗中的铁房子。

走廊里有一股“来苏儿”的气味。当然不是在阳光下旷野中的味道,而是在睡梦中似曾相识的、无声无息古里古怪的味道。

“你可以走了——下星期二是探视的时间。”

护士把门板上的小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儿,冲我微笑,是那种天才对于智能低下者的居高临下的微笑。

然后,我和母亲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扶住红掌的胳膊,消失在他们所开启的那扇窗户后面。

我每个星期二都去疗养院探望红掌。

多年来持续不断。

那天有些热,太阳是白色的,阳光像锐利的刀片一样插下来。我的身上有些发冷。在疗养院的走廊里,那些前来探望病人的家属,无一不是低着头,从我们身边匆匆走过去。endprint

我也低着头,和母亲一前一后,装着食品的塑料袋子不时地触碰腿部。

强烈的日光从窗外呼啦一下泼进来。远远地看,这些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身体的一半落在阳光里,一半留在阴影中。他们似乎仅仅靠自身的气力,而非形体,和我一起隅行在这空旷走廊的一角。

红掌在昏睡。她每天总是睡不够似的。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护士端着一个大白盘子又来发药片。盘子上放着一个个小药盒,我转过身,轻轻推了红掌一下,她的鼻子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护士对我摆了摆手,很信任地把给红掌的那份药递到我的手里,说,她醒来了你就监督她吃掉。我答应了。然后,护士又去管理别的病人去了。

我盯着手里的药片,4种颜色,11片。我想了想,趁护士不注意,瞬间就把药片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靠着墙的一个女孩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个女孩是与红掌同房间的病人。

因为她不怎么活动,一天到晚老是紧贴着墙壁站着,独自一个人喃喃自语,我就暂时叫她“壁花小姐”吧。她今年才24岁,吃过药或经过电疗后,她的神智和正常人没两样。

有一天,壁花小姐说了她的一个逻辑推理,她说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所以人不该吃肉;又说到动物是从植物进化而来的,所以吃蔬菜也不应该!后来,又说到植物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所以不应该站在大地上……

她说这些话的神情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忘记的,而她的极端的非理性让我在精神病学中找到了一个专门的术语,叫“非现实思维”。

看着壁花小姐,我就想起了一个幽默的说法:“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有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缺陷。而有些人的缺陷特别大,是因为上帝特别喜爱他的芳香和甘甜。”这个幽默的比喻传到了上帝的耳朵里,上帝立即发表声明:我承认我咬了世上的人,至于有些人患上了精神病,神经出现了错乱,那并不是我所为,我得去追查一下……

可现在,我却笑不出来。

吃下药片后大约二十分钟,我的舌头开始发硬,脑袋里有一种很混沌的停滞感,像是有一种东西被一下子抽离了。我用手用力拍了一下脑袋,似乎没什么感觉。

我望着窗外,初夏的太阳柔和温暖。

这个疗养院的确是一个特别之所,几乎带有荒谬色彩。身体是神设下的迷局,让某些书本哲学陷入尴尬。

即便是在春末夏初,这个疗养院的过道里也是阴凉的。那些在走廊的阴影中走动的女病人们,身体轻得像一道阴影——含藏着深刻的原罪感,缓解了病人的隐痛,却保藏了她们唯愿存储于斯的秘密。

去了几次后,我才得知这个疗养院的特殊之处,那就是:这里面收治的全都是女性病人,而且,她们的症状是一致的——爱情疯魔症。

红掌住院后的某个上午,我到疗养所院长那里去了解红掌的病历,院长拿着一大串钥匙,态度热情,白大褂却脏得可以,而且很不整齐,一只脱了线的扣子似坠非坠,让我很怀疑他的院长身份。不过,听他说起话来,却很有意思。

他对我说:“别的病都有诊断手段,但对于这些患上爱情疯魔症的女病人来说,X光、B超、CT等仪器都诊断不出来,可以说是无能为力,只能猜测着治,但很少有完全根治的。”

“是病人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病。”

他说:“爱情疯魔症也是灵魂病。若是有人患了这样的病,那一定是有恶魔在捣乱。而女人是最容易受到恶魔的诱惑的。这种爱情疯魔症的诱因,一部分是外界对患者的影响,但更多的则是患者对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说,是她们对待自己的方式。”

“那你们这些医生,有没有什么药方彻底治疗她们的病呢?”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他。

“有的。”他的神情一下子含义不明起来,“这些年,我研发了一个新配方,就是专门治疗这样的病症的。现在还不到时候,再过些日子,我们就会在部分患者的身上施药。”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人编织出来这样一种说法:是谁发现了水?当然不是鱼。因为鱼整天生活在水里,对水熟视无睹,反而发现不了水。

那么,是谁发现了疯子呢?

当然是我们普通人。

要知道,在爱情疯魔症者与正常人之间,有一大片模糊的、很难说清、难以界定的边缘地带。它深深吸引着企图闯进这片地带的人,能说多少就说多少。

我不断地走出门外,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活着而徘徊在大街上、人群中,让我与门外的那个世界亲近。我则成了他们与这个未知世界的唯一中介,早早就具备了辨认疯子的能力。

现在,我的叙述停下来。也许向着一片开阔之地,也许是向着更为狭窄的幽暗之路。

红掌的一生,太动荡了,太凶险了,翻过去看,简直就像是我的再造之年。

我原以为,时间可以埋藏耻辱,偏偏我家的每一个都乐意当掘墓人,我看着他们不断翻飞起伏的嘴皮子,不禁微微一笑:请原谅我的亲人们七嘴八舌,无孔不入。他们说的人和事,常常颠三倒四,矛盾百出,时常跑出来干扰我的视听。

据母亲说,二十多年前,红掌是年轻的,好看的。可谁会想到日后竟是衰老的,潦倒的,沮丧的。她的过去和现在,都难以让我似曾相识,有迹可寻。

红掌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是一个落难才子,穷光蛋,徒有其表的下等人。但是,她爱上了他传说中的美貌,爱得晕头转向,一看到他,自尊心便一再受挫,至于后来的贫穷、疯魔、疾病和一辈子的坏运气,则是附加的,额外的,未曾算计的。

因为她自己一辈子没光鲜过,却受到了另一场美貌的拦截,她不服气,对这个男人起了霸占的野心。

他对她而言,是刀刃,也是水流。

可能有那么一刻,她也曾反思过,自己究竟被他身上的什么招引了?没有好下场的。刹那间她的心里闪过一个模糊而肯定的预兆。

可是,自从看到了他,为了这个不值得的男人她百转千回,千辛万苦,已经舍不得回头,懒得手下留情。endprint

她觉得自己一旦有了他,没有的全都有了。她所有的都提前了。世界上有了他,对她而言就是一场浩浩荡荡的恩惠。之前她所受过的苦,受过的罪,因了他,都可以忽略不计。有了他,她就别无所求,她的一生将与他有关,她能成就什么全得力于他的成全。

她那么爱这个男人,她不要片刻的任何形式的流落和分散。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能看见他,在险境里,在垃圾堆,在破旧小旅馆,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

为了他,她变得什么都不在乎起来,他脸上的污渍,牙齿上的饭粒,下身的体液,脚板上脱下的皮屑——她从来不告诉他,只是从头到脚一味地舔他,舔得他浑身上下又白又净,像一个新生儿。而自己,却像一个可怜的老乞丐。

她甚至幻想他被毁了容,被一场车祸压断了腿,被别的女人嫌弃,这样,她就可以独占他,时时刻刻地与他单独相对,好好地照顾他,给他喂饭,喂水,擦汗。直到他死。

可是,没等到他死,倒是迎来了自己的死。

一个人在想死之前是有征兆的。模糊地记得,红掌之前好像问过我,人到底有哪些死法会好看体面。我不假思索地对她说,喝药,安眠药吃下去,就可以昏睡百年了。

不过我说我怕死,我还没活够呢,也瞧不起自杀的人。

为什么要去死?一只蜜蜂,若是被人逼急了,以一死蜇人,可是,除了针蜇的部位肿一块,又能够给一个活人造成多大的伤势呢?付出那么大,看到人安然无恙,这只虫子一定被搞懵了,觉得自己简直是死不瞑目,贱命一条。

我才不要死呢。我这么好看,这么年轻,这么才华横溢,为什么要去死?

几天后,姐姐就做了我看不起的人,她喝了安眠药。

那天,她被送到镇医院的时候,是我叫的120救护车。她单位的男同事没想到是她,像扛一扇肉似的把她扛上了车,对我挤眉弄眼地说了句,他妈的真够沉的。我妈在一旁扑哧一下笑了。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一路上,她自杀的事没来得及封杀,居然被她医院的同事知晓了。医院里好久没有刺激的事发生了,一群人早早等在了医院门口,等着“参观”她。其实,救护车还没到医院,姐姐胃里的药就神奇地被消化了,连洗胃都不必,她又醒来了——不,她又活了过来。当她从救护车的担架上缓缓起身,那些人以为这是一场闹剧,便三三两两失望地离开了。

那个男同事看她神情恍惚,双眼迷离,以为她的脑袋出了问题,不敢再招惹她,把她丢在了医院门口,就一溜烟儿地独自跑了。

我妈半跪在地上,求她别再次死去。她只认为自己的女儿命比纸薄,哪知女儿的心会比天高。

后来的一天,我看到红掌蜷缩在楼道的墙角吃饼子,这饼子一定又是她从门口的垃圾桶里捡的。我有些不快,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却对我笑了。并不是所有人的笑,都能使人心悦。当一个单薄如纸片似的黑瘦女人蓬散着头发,对你发出动物一样呜呜的笑声,脸上却带着受罚的神情时,尽管她是我的姐姐,在那一瞬间,我的指尖一下子就凉了,血突地往上涌。

我至死都不肯相信这就是我的亲人。

一种积压已久的恨意突然爆发,我扑过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饼子,用脚跺了个稀烂。我开始痛恨这下贱的、与家族的亲人相似的生命:你已经完了。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死去的人,不在乎再多死一次。如果你回头看看你的亲人,看看他们的贫贱和无望,自你之后如何安慰?你不会知道的。

我在河边的沙地上用彩色的碎石子拼出一个巨大的头像,非男非女,非人非兽——我拼了整整一个下午,乐此不疲。黄昏时,一架喷气式飞机划过头顶,屁股上拖着长长的尾巴。

我看见一些孩子,每个人的手上捏着一枚杏核,蹲成一排,在水泥地上打磨简易的口哨。其中一个孩子的杏核被磨开了口子,像张开的义齿,欲言又止。

我看到一个老乞丐,是个女的,她只有三颗牙,一条腿,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看起来很滑稽。她全身披挂了数层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总是混在一群孩子中,抢夺他们手中的玩具——沙包、皮球还有毽子。她追逐一只滚落的皮球,那只球在夕阳中高高地落下,又弹起,她笑得几乎趴在了地上。到了冬天的晚上,没人邀她去家里避寒,她没地方可去,就蜷身在一栋楼房的屋檐下。下雪的夜晚,我听见她被冻哭的哀嚎声,被寒风撕扯,像一只绝望的母兽。

夏季,小镇燥热的正午,无比宽阔的马路上,没有人,没有来往的车辆。一只鸡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一只鸭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它们擦肩而过,没有打招呼。

小时候,上露天厕所时,我会长时间地凝神于一摊污浊的尿迹,看着看着,觉得这摊水印里面有人,有树,有鸟兽出没,像另一个微缩的人间。

我看见过巨大的火灾,平房上的火光串通了晚霞,点燃了小半个天空,色彩绮丽绚烂。房子被烧去了一大半,空气中弥漫着人肉烧焦的油腻和香气……

整个少女时代,我可以在这些莫名其妙但又妙不可言的事情上花心思,可是,却不肯为我的姐姐花心思。

我害怕,红掌的无知、蒙昧、多疑、扫兴将有一天与我一脉相承,有如毒素不断地在体内运转,一不留神,我就会沦为像她那样的女人。

怕红掌几十年的命运在我的身上走了神,像一个鬼魅的影子,要附着在我的身体。

怕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脏污的、不修边幅的衣衫,掩盖着皮肤上的斑点、伤疤、皱纹、焦痂、皮疹,还有全身肥胖的赘肉。还有药味。长期服药的人身体中会散发出一股古董般的臭气。可能病人身体就像是笼子的缘故吧,只不过笼子太小,那里聚集的来自身体的味道不能散去,正不断地腐烂。

我自信地想,红掌与我的生活格格不入,相承的血脉到我这里就断裂了。

但我还是真的怕,怕一辈子的坏运气有如这股臭味,将从我染得很糟糕的头发根部,一簇簇的白发中漫延开来。

好像都是这样的。亲人之间的爱是世袭的,仇恨也是世袭的。到了我们这一代血脉的分枝上,有谁能够想到这种分离?在这个家里,真正的骨肉分离也就相隔一个巴掌远。endprint

妈妈和女儿的一生,姐姐和妹妹的一生,总是杯盘交错,一片狼藉。

真是一代人在报复另一代人啊。

真想去割脉,想去换血,让原来肮脏下贱的血流个干净。我怕被传染,怕被遗传,怕被她瞬间偷换了我的人生。

在那个迟迟不下雪的暖冬里,我一个人走在院落外的墙根底下,跺脚,搓手,众叛亲离。

红掌始终是我内心的一个痼疾,像一道从不升起的黑幕,将我与正常的人群永远分开。

我以为,我和她建立起来的爱,是微不足道的。它无法与自我的那个世界的爱相比——有如另一种感情:比仇恨更持久,比依恋更隐蔽,比痛苦更凄凉。像是一种冲动,一旦寻找到我,就会在我的身上长久地停驻。

多年后的一个秋天,内心畸形的少女双臂环抱,坐在朝南去的火车上,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坐的是硬座。她还不到二十岁,却长着一张成熟妇人的脸,孩子般的眼睛目光安静,形容憔悴,皮肤坑坑洼洼的,五官小而分散。脸上散开着为数不少的斑点,鼻翼和下巴上有螨虫的痕迹,打开的四肢细弱得似乎一掰就碎。最有看点的是她的乳房,平铺在胸前,一大片无边无沿,要从腋下漫出去,一看就是从来没有被内衣恩宠过。

这个人就是我。

邻座一些闲得无聊的男人打牌,抽烟,说黄色笑话,背着我说我长得美,却偏偏要我听见,像是要用这种方法讨好我。这是那个年代在火车上最常见、手法最笨拙的“中国式艳遇”。

在我那来自边疆人烟稀少地区的懵懂目光中,他们不停地夸我的长相有异域风情,还互相掏钱打赌猜我的民族,猜一个他们只是听说过、但是从未见过的民族。还说我的异域特色让他们向往。我听见了,内心感到惊喜,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奇丑无比。

两天三夜。

待下了火车,我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站台上,一列刚出站的火车一节接着一节地朝南边驶去,轰鸣声不绝,待车过完了,我才看到了连绵的灰色城墙高出车站的墙头。我知道自己终于摆脱了红掌,摆脱了与她有关的一切生活。

我就要脱胎换骨了。

我对着车站脏污的窗玻璃看着一动不动的自己,怎么也想不起与红掌有关的一切。

拖着行李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我感觉自己每前行一步,容貌就像是有了一丝变化。五年前的我,昨天的我,下一分钟的我,都无法用言语描述,我像是一只青虫化蛹成蝶,就要成形了。

这时候,一辆卡车从我的身边驶过去,掀起了好长一段灰尘,一个女人在灰尘中死死盯住我的脸,惊讶的目光快掷进我眼眶里了。然后,她用目光细细地描绘我的脸,好像是在暗示我的这张脸惊艳无比,简直可以入画。

愈美丽,愈动荡。

我的身体虽不是一座可以炫耀的城池,却因过分珍爱而觉得危险无处不在。甚至在最单纯无凭的事件中,我也能看出危险。比如从镜中看到鬼影,从男人的爱抚中感觉到凉意,从甜蜜中嗅到腐烂的气息,从奔跑中想到撞裂的脾脏……这种神经质,似乎天赋,似乎所有人的死都使我有所缺失。

我的身体常常感到饥饿,还有渴。

从那时起,我开始辗转于不同的男人之间,乐于品尝他们下体的味道,他们的身体里会散发出乳酪般的酸臭、死鱼腥味、臭鸡蛋味,以及盖了很多年的被子味,又像是没酿好的酒或腐败的苹果味道。男人吃过豆干之后的味道最臭;只有一个男人,我品尝出了他的体液里有一种塑料的味道。

无法赞美这样的气味,刚开始,我久久不能适应,要呕出来。

最后,我慢慢妥协了。

我记得,最放荡的一次是在一个岔路的街心花园里。大树围在周围,有密有疏,但空隙很大。

是个白天。太阳明晃晃的,我穿了一条大红色超短裙,满是一层层的皱褶,踢开像一把倒挂的伞,坐下来会自行收拢。

街心花园的周围是不紧不慢的人流和车流。

当着那么多行人的面,我岔开双腿,从容不迫地坐在一个刚认识不到两天的男人双腿上,手被裙子的褶皱掩盖住,从外边看不出任何端倪。我们高声言笑,相谈甚欢,对身边那些无辜的路人一点也没有觉得过意不去。

好像一只雌雄不分的蜜蜂,吸食了过量的花蜜,直到男人下体那股浓烈的死鱼味道袭击了街上的人流,不能容忍的、招摇的情欲,如同一件尖锐之物,在瞬间捅破了这个城市的街心岔口。晴天朗日下,走过的路人都微微倾斜着,来往的车流也倾斜着,我的身体跟着翻转。

整个世界黑白颠倒。

我的裙子上有云,有鸟;草坪上有锈,有漆。

这一年夏末秋初的一天,我决定独自去南方安徽一带旅行。

我来到了徽州一个僻远的小镇,误入一处偌大的植物园。这座植物园坐落在一个大湖旁,远离城市林立的高楼,汽车的尾气,以及变形了的各种人脸。还没走到它的跟前,空气中就弥漫出一股植物潮湿的苦香。

植物园的主人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园艺师。看不出他的年龄,不过他身上那股干净清洁的气质和亲和力很吸引人。而且,他的肌肉很有力量,一看就知道是在植物园里长年辛勤劳作的结果。

这座植物园从外面看不起眼,进去后却奇大无比。湿漉漉的砾石小径两旁,无论冬夏,到处是草木深深,一片欣荣之色,向阳的草坡上绿竹连绵,粉红色、月白色的蔷薇和芙蓉朝开暮谢,花香弥漫。水莲在大陶缸里一朵朵地散开,蝴蝶和蜜蜂殷勤往来。不时地,还会看到一些可爱的小动物在草叶间穿梭。植物园里的小径,蛛网般张开,每一条都通向另一个花草更为繁茂之处。

我惊奇地发现,植物园里还有图书馆,电影院,中亚的沙漠草原,诗歌,信仰,历史,哲学、等等,像世界上一个最袖珍的国家。我迷失其中,流连忘返。

园艺师看我喜欢这里,舍不得离开,就留下了我。

这座植物园经过园艺师无微不至的照料,显得很有生机。不时地会有一些外人慕名而来。来买花的每一个人,看着都很和善,有着很好的教养和学识,而我自己,看起来也很平静得体,只是常常会流露出一种自惭形秽的孩子气,让他们开心大笑。endprint

园艺师和他们在一起品尝红酒,谈论植物和艺术政治等话题的时候,我插不上话,只是帮着殷勤地照呼。那些客人们似乎也怕怠慢了我,常常会回报一个微笑。

一个春雨后的夜晚,园艺师要去小镇山坡的竹林里拔笋。我耍赖要跟着去,他笑着说,你不怕蚊子就跟着我吧。

我们在竹林里挖了好多的笋。

“送给你的——”他的手里拿了一把羽毛。月光下,这把鸟羽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斑斓之色。我内心惊喜,一把就从他的手里扯了过来。在园艺师看来,动作粗暴得像是打劫他。

看着他微微惊诧的眼神,我歉意地笑笑:对于我的亲人,还有爱人,我从来就没有学会要温柔以待。

月光皎皎,后山露水很重,空气里的热度和湿度都薄薄的。远处,被天和地挤得扁扁的村舍影影绰绰,有狗叫,两三声,很无力。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的眼前是一面湖水,湖水上横着一座长长的吊桥。我们到小镇去,只能穿过它。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行走在摇摆着的吊桥上,背着的包袱里满是刚挖的新笋。我们都没有讲话,小心翼翼地伸直手臂,攀着两边的绳索行走在危机四伏的吊桥上,感受着脚下忽轻忽重的左右摇移,以及彼此忽深忽浅的喘息声。

忽然,我的脚猛地一歪,整个身体几乎跌倒在吊桥细弱的绳索上,我惊恐万分地大叫起来。

“别怕——”园艺师一下子从身后伸出有弹性的手臂,用力拉住了我,如同从风一样快速奔跑的马车上接过受惊吓的少女,一些散落的首饰,曾被压伤的裙幅。

摇摆着的吊桥下面,是沉默而暗藏激流的黑色湖水。

原谅我,我真的不想从那样的高空坠落。

吊桥的另一头,我听见几声鸟雀的低吟。

回来后已是凌晨三点,没有返回植物园的公车了。我们在小镇上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

卫生间半开着,我听见园艺师在里面小便的声音,像筛豆子一样,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这汹涌的声音,好像是在一瞬间解答了我的感情之谜。

他是多么的信任我,没把我当外人看。没设防过。不像别人,不断地打击我,摧残我。

我用最快的速度抹掉了裙子,一条鱼似的滑到了床上,然后很欢欣地掀开半个被子,裸露出小腿。

“快来啊——快点过来。”我闭上眼睛叫他。

园艺师过来了。在一分钟的期盼里,我和他脸对脸,相互的气息进入对方的生物感知,我们之间只有性别,没有其他。

我用手压住他的头,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那是成年男女们在亲密时都心领神会的一个字。

说过了这个字后,我以为我和他之间的禁忌不存在了。

园艺师当然听懂了这个字,唇角微微一颤,看出来这女人是痴的,是不要命的。但是他也仅仅是俯下身子,深深地嗅了一下我湿漉漉的脸颊,像嗅一只无辜和无害的动物。我睁开眼睛,也深深地嗅了他一下,吸进去一股好闻的烟丝味。

我看到他那奇异的纯洁在眼梢上,嘴角上。

“你看你,别着凉了。”他替我轻轻合上了被子,就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

一夜无梦。

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他的这一举动,他之所以不肯败给自己的弱点,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节制,分寸,绝不把事情弄糟的永远的清醒。而这些,都注定他还要继续征服。

我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园艺师,对男人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他那样的音容笑貌叫做淳朴;那样的目光叫做主人公;还有美德和理想,都在他的举手投足间流露。他对我的一回眸,一浅笑,一指点,就足够我去猜测,都关系到我的再次成形。女人从来就是很生物的,那样的一种不可言状的交流,我也不可言状地意会了。

我看不见我所面临的危险和敌意是如此的深厚。它以干涸和粗暴区别着不可见者,让我在它最后扬起的灰尘中出神。

我在这个植物园里待得时间长了,像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一个磁场,再也不想念外面的世界。我又一次成功地忘掉了红掌,忘掉了生活曾有的伤害、过失与仇恨。我的心情一日日地松弛下来,很笨拙地学习赖以生活的各种技艺,我想永远留在这个植物园里,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绿肥红瘦,它不会说话,只会微笑。

只有一点会让我感到微微不快。我发现,常来植物园里买花的客人中,有两个女人和园艺师走得很近。

一个是年轻的音乐教师,一个是全职太太。她俩都是这个小镇里的人,相处过几次后,我感到她们的思想、身体以及每一个姿势,都像是代表着世俗生活的“正常”和“秩序”,像钟表一样准确无误。

那一天,音乐教师又来了。她穿的衣服很奇怪,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羽毛华丽的鸟。

她买了一篮子新鲜的浆果,说要用它来做药引子。她对园艺师说,自己从小到大身体不好,吃过很多的药,要知道,那些药是由好多不知名的虫子、植物的药茎、浆果,再用早晨八点之前的露珠来调和的。

面对如此柔弱纯洁的少女,园艺师不禁轻轻哦了一声,我看见他的眼睛迷蒙,闪烁不定,然后轻声叹气,伸出手臂将她的肩轻轻搂了一搂,像是对她充满了无限的怜惜之情。

我观望他的眼睛,从她的形骸窥视到他的迷恋。

全职太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少妇,养尊处优的生活过惯了,皮肤保养得很好。她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孩,丈夫长年在外做生意,很少回家。可能是因为生活无聊,精神无所寄托的缘故吧,她似乎对园艺师有种特殊的好感,常常来植物园,借买花买种子,与园艺师接近。园艺师好像也不怎么拒绝她的殷勤。他俩常常在一起谈笑风生,声音震得花叶都颤了。

我不怎么喜欢她,尽管她特别爱笑,但我感觉到她的心机很深,她的笑也是勾引。像这样的女人内心空虚,极易被男人撩动,她是不是想背着丈夫搞外遇呢?在这样的事情上,少妇比少女要容易得多。

有时候,园艺师和她们两个人在一起聊天散步,有时候也会单独和她们中的一个待在一起。endprint

一切都变得可疑而又可怕起来。

最为干燥的七月,一直没有下雨,带云的太阳是个冒牌货。这一天下午,全职太太又来了,还特意给园艺师带来了自己做的点心。

没多久,他俩就双双不见了。我疯狂了。人世间我最后一个爱上的男人也开始背叛我了。在这一刻,红掌瞬间就附了我的身:爱情是多么跋扈的一件事,得要人全力以赴。

我沿着植物园的砾石小径去找他们,不停地左转右转,找了好几条路,小径不断地分岔,又不断地收拢,假山上的苔藓濡湿了我的背,一根牵牛花的藤蔓企图要绊住我的脚。我感到疲惫,口渴又加剧了头痛。我虽然处于枝繁叶茂的花草间,却与一个行走在沙漠里的人没什么区别。

最后,在蔷薇花园的路口处,我看见园艺师与全职太太边走边说笑,他俩看见了我,却一点都不避讳,耳朵稍不用力,他们的笑声就变成了一团嗡嗡响的声音迷雾,谁也别想钻进去,穿透它。他俩之间相互的亲密,殷勤,不,在我看来是暧昧的私情,他们彼此正受折磨,却都不肯承认,这暧昧有如一道雾的墙,而这也是我无法钻入,无法参与的。

此刻,只有我是多余的,需要隐形的。他们的快乐不也让我酸楚?

这是园艺师作为男人的本性使然吗?对每一个女人都不拒绝?或许,他并没有真的喜欢过我,也许他一眼就识别出来,在我平静克制、有几分孩子气的外表下,暗藏着有如激情般的阴鸷之气,以及那些卑贱的不清不白的家世?他之所以留下了我,对我好,容纳我的简单与冲撞,是男性成熟的谦恭与优越感的惯性使然吗,抑或怜悯?

在那一刻,我感到我和他之间隔着山峦、荒漠以及城池。

园艺师和全职太太亲密地在前面走着,说笑着,身体不停地碰撞,对后面心情复杂的我视而不见。突然,全职太太发出一声“哎哟——”的尖叫,无比的娇柔,好像她的脚被路上一颗小石子绊了一下,只见她顺势一歪,倒在了园艺师的怀里。

心里沉睡已久的野兽突然苏醒过来,我朝着他们扑了过去,扑向这个正在他怀里笑得像一朵大花的女人,尖利的声音一下子刺破了夜:

“你们在干什么?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贱货!你们都是贱人,骗子——”

我肆无忌惮骂出去的这些话,像满满一盆泼出去的脏水,一滴不少地溅在了我自己的身上。

园艺师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好像在那一刻不认识我了——这个转着浑浊眼珠的女人是谁?她张开着的嘴巴是一间毒气室,她恶毒刻薄的语言让树林发臭,空气污浊。

是我在毒害这个女人吗?可这个无辜的少妇却跑不开。她的脚不听使唤,想要还嘴,以示反抗,可嘴巴也一样地不听使唤。

园艺师吃惊地看着我,对我突然的暴怒感到不解、惶惑与不安,目光像锈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很快,他恢复了镇定,不说一句话。他在我面前仍然是傲慢和不可侵犯的。

在那一刻,我后悔了。我走过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可是他仍站在原地,身体中有一种拒绝和戒备。

他的拒绝是如此的深厚。

很快,园艺师不见了。那个全职太太也不见了。也许是他一个人走的,也许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走的。在他俩消失的那一瞬间,我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感到有一种冰凉的气流,让我的身体瞬间变成僵硬的冰条。这是男人跟女人,也是人类关系的最为曲折的结束。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南方的。

没过多久,那里就发洪水了。洪水来势凶猛,一片片揭走了植物园的草坪,就像是揭去屋顶上的瓦,撕去背上的膏药,剥去鱼身上的鳞片,掀开人心底的伤疤。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园艺师。而我从此却犹如刚刚学会游泳的人一般,希望用自己笨拙的技艺,与风高浪涌的大海决一高下,从曾经的只有我们两人的岛屿,游向没有人烟的广阔大陆,我一次一次地在波浪间挣扎,努力适应大海的变幻无常,以为自己能够游到广博的大陆之上。

但是没有用。

最终,我还是被冲到了波浪里,而他已经不在了。剩我孤单一人,被困于这世间的茫茫人海中。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城市。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去南方徽州某市参加一个现代绘画展,画展结束后,我特意绕道去了那个小镇,还是那一家旅馆,我登记了同一间客房,住了进去。

距旅馆不远处仍是那面宽阔的大湖。一切都很熟悉。

只是园艺师的那座植物园不在了,什么时候被拆除了?大湖的两边挤满了高矮不一的度假村、酒店,数不清的遮阳伞色彩突兀。

我沿着湖边走,向这个大湖打听园艺师,就像一个小人物在打听一个大人物:可知道他的下落与否?湖水平静,好像不屑于回答。

我捡起一粒碎石,重重投掷到湖水里,水里纷扰的鱼群为之晕眩。

晚上在旅馆里,我做了奇怪的梦,梦见了园艺师,他给我打电话,说要当面讲一句话,他不肯在电话里说,于是我们约好了时间。在梦里,我睡得早,迷迷糊糊地听到电话声响,长一声短一声的,很急促,像他在电话那头反复叫我,我立刻去接,电话马上就挂断了,里面传出了呜呜声,仿佛他已给我说清楚了那件事情,那句话。

醒来后的一整天,我都有些闷闷不乐。

我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个镇子里走,生怕错过他。在过街楼颓败的阴影里,我的目光犹如垂坠下来的野葛蔓缠绕着过往的行人:你们有没有看见过园艺师呢?

一路上,我路过了渡口、旧街陋巷、酒肆、茶楼,集市上人来车往,卖花女在客栈门口招摇。非常像清明上河图。

我记起了很多遗忘的事情。

不觉中,我来到一条青石板路的小巷子,那条巷子因为去过,很熟悉,斑驳的墙上写了好多号码,有求职的,放债的,办证的,寻人的,等等,我真想拨一下那些号码,听一下会不会再次传来他的声音。

但我从未知情,也于事无补。

在旅馆的房间里,挂着几张照片,有一张照片是:徽州古镇,大染坊,染缸,漫天飘舞着蓝印花布,女人独自一人。endprint

我轻轻想起了这些。但心意已经不在了。

我咽下了诸多话语。

黄昏来临了。白天的最后一丝光线如同过期的点心一样,被一双笨拙的手捻成了碎片。

天黑下来,我没有开灯,默默地注视着靠窗的那张床,床单是黄色素花的,和上次的一样,什么也没有变,只是再也没有他。但我仍好像看见床上有他刚刚躺过的影子,一个带着体温的人形凹槽。现在,这个印子慢慢变冷了。

我顺着这个人形凹槽,鞋也没脱,躺了下来。

是真的,园艺师确确实实地就此消失了。

或许,他已经厌倦了。

或许,他的存在根本就是我的杜撰。

或许,他只是我身边熟悉的某人的一部分,甚至他是我从前的某一部分。那个再也找不回来的部分。曾经能够真心实意地对待他人的部分。

总之,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那一部分。

从南方回来后,我辞掉了工作。除了每周二去疗养院探望红掌,我基本上就待在家里。

日历每天撕去一页。转眼间已到了秋天。

疗养院里旧人去,新人来。我依然在每个星期二去看望红掌。有时与母亲同去,有时我一个人去。

似乎有一种疾病的气息压在我的这个秋天里,它巨大而无形,化作一种刺眼的颜色看着我。是不是那些生病了的细胞,早就藏在我身体的血液、骨骼、毛孔、头发和指甲盖中,膨胀变形,集合成一只沉睡的兽,已经被唤醒了?

我开始试着偷吃红掌的药。

这些不同颜色和形状的药片在我的舌头上化开,被凉而淡的水冲进喉咙,然后遍布我的整个血管和大脑,它们缚住了我身体中每一个活跃的细胞,生了病的细胞,让它们变凉,然后死去。

红掌昏睡的时候,我就待在一旁看着她。我已经不那么讨厌她身体那股湿漉漉的味道了,我从这种味道里嗅出了一脉相承的血味来,这血味证明了我赖也赖不掉的亲族关系。

我开始爱这个脆弱的身体。这些垂直或弯曲的骨骼,是神赐予我的秘密建筑。我在抚摸红掌的身体时,如同在抚摸自己的命运。我渴望与她永远有一份默契,我要与她一起,互相永不背叛,永远抵挡外界的变故。

来的次数多了,我对于疗养院的恐惧已经消失。我似乎越来越喜欢这里,每次离开后,都盼着下周二早些到来。我在疗养院一次比一次待得时间长。后来,除了每周二,我在其他的时间里也来。在这里,没人再视我为笑话,鄙视我或畏惧我,我好像已经习惯了疗养院里的一切,就如同新生儿习惯了新世界里的明亮和黑暗。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制造一种安静,这种安静就是我自身神秘的伴侣。没有现实感,没有时间感,对身体失去感觉,等等。

与这些病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我和她们之间也不存在任何秘密,她们常常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我给她们朗读报纸,看到她们开心地对我笑,往我的头上斜插大红色的塑料花,我的心情也慢慢松弛起来。

有时,我在医院里遇见老护士长,她似乎对我的到来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惊奇,她仔细地盯着我的眼睛,冲我点点头,像是互相有了默契似的。

“你进去吧。”她说完这句话后就不见了。

然后,我看见寂静幽深的楼道里,所有封闭着的房门都无声地开启,所有的病人都侧立一旁,她们的脸上闪烁着碎银般奇异的光,这种光反射到我的脸上。其中一个声音对我说:“你快来吧你快来吧你快来吧。”

又是一个初春季节,在疗养院里,我遇见了一个奇特的女人。

疗养院一楼大厅通向住院部入口的楼梯拐角处,紧贴墙面有一整面穿衣镜垂直落地,脏污、破损,是疗养院的医护人员用来整理仪容的。

我时常看见一个年轻女人长久地站在镜子跟前,注视着自己。尽管楼梯旁的盆栽植物有时会挡住我的视线,从楼道窗户投射下来的光线幽暗,像来自地下,我还是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特别。她穿的衣服不是时髦,也不是不时髦,它只是不像我们平日所见的款式,像古代的,又像舞台上的,穿在她的身上却有一种不能透彻了解、含义不明的美感。

我上三楼住院部都要从这里经过,经常只看到这个女人的背影或侧脸。

她长时间地站在落地镜前一动不动,似乎很迷恋并倾心于镜中的自己,她的神情姿态与镜中人紧紧相连,互相对应,仿佛和镜子之间建立起某种契约,某种磁场,她和镜中人在用某种旁人所不能洞悉的语言交流。

有时,我在上楼的时候,没有在镜子面前看到这个年轻女人,我便有些失落,恍然觉得在镜子面前看到的也许是自己的影子。

终于有一天,这个女人在我正要上楼梯的时候,朝我转过了脸。

“你好——”

她的声音像细碎的铃声一样,碰触着我的皮肤。

我们相处很久之后,她还没有告诉过我她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时常会出现在疗养院。我观察过,在这个疗养院里,没有一个需要她探视的家人。而且,她也并非是这里注册的病人。

她是谁呢?从哪里来?

这一切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爱情疯魔症这个话题是我们相处了很久之后才出现的。

“爱情疯魔症,要怎样的女人才能得上呢?”

有一天,我俩一起站在疗养院休息室的落地窗前看夕阳,她迟疑地问我。

一个看起来端庄优雅、思维清晰的年轻女人,为什么会对这个禁忌的话题感兴趣?她的问话听起来既傻又深邃。我一时无言。

我没法告诉她,这也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搞不清楚的问题。但是我对这个非法的名词向往已久。在我看来,它的领地是另一重神秘的黑暗,它分离现实的常态,从那些走上正轨的人的日常生活脱离出去,以至于被视为正常的我们,一点都感觉不到它涌起的潮水般的暗流。

我没有告诉她,我有时候是多么地渴望融入到这股潮汐,这也许就是我最终要到达的宁静之地。

我将侧身进入,把喧嚣的现实世界留在另一边。endprint

看喷泉,是红掌除了睡觉之外最喜欢的一项生活内容。每当天色渐黑,疗养院门口的喷泉就会随着乐声绽放出巨大的透明花瓣,在半空中撒下一层透明的薄雾。只要楼下的音乐声一起,红掌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的胳膊,嘴里发出呜呜的催促声。

喷泉旁边聚集了三五成群的病人,每个从喷泉边走过去的人,身上都洒满了细小的水珠,他们的笑声中有一种被微微打湿的欣喜,在眼睛和头发上闪烁。每到这样的时候,红掌就仰起头,一味地用手指紧紧扯住我的手,最大限度打开这个夜晚孤寂的胸腔,其气息有如神秘的鸟类、植物般恰如其分。

喷泉的水花不时地落下来,水的味道飘了出来,与夜晚的凉意,与我们三个人彼此靠近的体温交织汇合在一起,呈现出彩虹般的色彩。

有好长时间,我与母亲还有红掌带着一种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愉悦之情互相看着、微笑着,我们之间的隔膜逐渐褪去,我听见它瓦解成了碎片,取而代之的是亲人之间那种相依相偎的默契,我不假思索地辨认出、嗅出了亲人之间最久远的、相互依存的气息。

这气息正与我们血肉相连。

我们三个人小声说着话,仿佛也是在聆听这令人宽慰同时也令人无所适从的静谧的水花声。

母亲用手臂环绕住了我和红掌,她的手掌巨大,绵厚如土地,身心内是上下几万年的浑厚母性。她从不需要我们偿还。最后,她把我、红掌的手握在了一起,我们接近了彼此的外形、轮廓。它们是如此的相似:柔弱、苍白、掌心潮湿。

我不会忘记这样一些夜晚的。

直到有一天,我的死亡会扑向这血肉之躯,咬住它紧紧不放,直到我们化作一堆顽石,在春天的风中微微倾斜着身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疗养院里的生活一切如旧。每一天,病房里有人哭泣,有人大声叫骂,有人摔东西……

有一次,我很好心地将一个往别人饭菜上吐痰的女病人送到她的病房休息,这是一个说话轻言细语瘦骨嶙峋的老妇人,这个老妇人在疗养院里住了很多年。

就在我准备出去的那一刻,身后的门被重重关上了。屋子里其他几个女病人冷着脸将我团团围住,白色日光灯把她们身体中的阴影全部凸现,眼眶的两个洞窟,颌骨下的空荡,微突的牙床,一个人经过死亡的形状全都塑造出来了。

这个吐痰的老妇人死死扯住我的衣襟,歪着脸对她们说:“杀了她——你们现在就杀了她。”

像是一句警匪片里的台词,但愿是我听错了,但愿不是我一厢情愿杜撰的。

这一切,都似乎暗示着某种不祥。

不久之后,在一个酷夏的早上,壁花小姐自杀了。

她是从疗养院顶楼天台上跳下去的。

据疗养院的大夫说,壁花小姐曾经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几年前到天津深造,爱上了她的导师,一个有妇之夫,那个男的一直未能离婚,所以,她患上循环性深度抑郁症休学回到了X市。最后在这个疗养院一住就是三年。

她纵身跳下去的那天清晨,她的同学来疗养院探望她,她要求同学给她拍照。当这个同学把镜头对准她,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把头发散开好吗?那样会好看些。她的同学在那一刻,眼泪掉下来。

她永远散着长发——这是一个象征。

她的同学离开不久,壁花小姐的身体就超越了禁锢她的屋子,躲开众人的眼睛,从楼梯口幽暗的甬道一步步地走到了疗养院的顶端,在高处,在远方——她从开阔的天台跳下去了,碎片漫天飞扬。没人知道,她在跳楼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什么,但是在那一刻,她拥有了选择的自由。

一切都混乱不堪。

是不是天气太热了,大家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什么时候才打算下场雨呢?只要一场雨,就能够把这座城市冲刷得纤尘不染,让这座城市看起来从未产生过罪恶,从未产生过误会,当然,也没有人哭泣,没有人寻死觅活。

也没有人要离开。

有好些天,我看见壁花小姐留下来的空床位,一想到这样一个年轻生命的陨落,我就感到锥心的疼痛,便长时间地沉默起来。

那沉默是一种对自己的同类所怀有的无法言传的深深的悲悯。

疾病是惩罚,是一种内在的野蛮状态。那么,爱情疯魔症是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呢?

当这些病人们,翕动嘴唇,向我们叙说着身体的种种不适,说着生活的另一种徒劳时,人们的直接反应就是,去帮助她们,帮助缓冲这世界对她们的攻击。

跳楼事件发生后没多久,疗养院终于要对这些女病人们采取措施了。院长说是要给她们服用一种特殊的药。这种药一旦发挥出作用,就会令她们忘记爱情的苦痛,进入到一种无知无觉、幸福满足的状态。这种状态类似于催眠,没有人会再想哭泣和跳楼,也不会再想要出去,因为这里会有如天国一样美好。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护士们日夜不停地在煎药。

药袋子一打开,整个楼道里就充满了一股呛人的强烈气味,像是被人猛地打翻了发霉的墨汁,把清晨干爽的空气全都搅浑了。那些女病人们被这样一股气味托着,在空气中上下搅动,我看见护士把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倒进一个个陶罐里,微蓝的火焰舔着罐底,水开始响起来,陶罐细长的嘴开始喷出淡黄色的气雾。

然后,那些病人们把又苦又黑的汤药喝到了肚子里,苦涩的汤汁在她们的肠子里弯弯曲曲地流动,使整个屋子散发出一股药的气味。整个楼道,整个病房,窗台上的海棠、绿萝等植物都带有一丝丝药的痕迹。她们从汤药中喝出了植物与昆虫尸体的味道。

没过几日,事情悄悄起了变化。当她们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会听见自己的话音空洞而沙哑,像是被风干了。这也许是药草的作用,它在扼制疾病的同时也扼制了声音。

一天到晚,似乎总有浓郁的睡眠笼罩在整个疗养院,水纹般一圈一圈地扩散,无处不在。那些曾敏感易怒的病人,一个个巨大而不可亲地躺在床上、沙发上、地上、草坪中,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惊醒她们因病痛而生的乖戾,只有一张张毯子和被子如胎盘那样耷拉在身边,暗示着一种新生。endprint

疗养院的院长与医生们每天更为殷勤地查房,看着这些病人们的睡姿,那些大夫的眼神都带有深深压抑的温存,像窗外毛茸茸的光线照在她们沉睡的身体上,温暖而慈悲,使得这些病人们在无边无际的脆弱睡眠上如履薄冰。

现在,这些形体都像是水底景物,变形,蠕动,柔和地将彼此的色彩形态渗入一体。

我被这样的静谧所吸引,不禁放慢了脚步。院长无声一笑,将身体转向在一旁观望的我:“你呢——”

这两个字轻轻松松地把我归为了她们的同类。

“我是一个正常人。”我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却依稀听到了园艺师在植物园里的笑声,那笑声来自意念中,记忆和嗅觉——是谁储存了谁呢?

泪如烈酒一样在我眼中燃烧。

“是的,我明白,正常人也需要医治,有全部功能和社会效益不能说明他正常。”

院长不露声色地看着我。那是一双把人的各种解数全看透了的眼睛。不知怎的,他的一视同仁的目光竟让我产生了一种依赖感。

“你别担心。这个药只不过类似催眠疗法,让这些病人们更容易接受暗示和诱导。”

“你要试试吗?还有与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院长似乎无所不知。

“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一旦服过了药,就不会想要离开疗养院了。”

“让我想想。”我对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待院长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贴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年轻女人。她在一旁听完了我与院长全部的谈话,现在,她看我的眼神中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淡淡微笑,一夜无眠的暗淡正从她的脸上褪去,而嘴角的两条皱纹像是新添的。

又一天早晨,我站在休息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致。一些早起的行人行色匆匆,脚步声在空寂的清晨特别清晰。

窗外,在疗养院左侧有一座废弃的旧楼正在拆除,这栋十余层的旧楼一侧有的地方已经坍塌,只剩下破残的墙壁断面。依照疗养院院长的说法:如今患病的女人越来越多了,原先的病房已远远不够住了,他们准备在旧楼的原址上重新盖一座更为庞大的住院楼。

我站在窗前,长时间地打量这栋楼房,凌乱的巨大工地上满是层层叠叠的建筑垃圾,还有散落一地的砖石碎瓦,残破桌椅。清晨的光线照在这些灰色的瓦砾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光柱中灰尘的颗粒,在旋转和弥散。它们虽然千疮百孔,却带有几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

在这座没拆干净的旧楼的旁边,已经搭起了六层青灰色砖瓦的新楼构架。一群鸽子轻快地拍着翅膀,在这栋建筑的灰色墙檐上飞起飞落。

时间还早,一些建筑工人已经开始干活了。工人们都戴着黄色的工帽,在旧楼房的脚手架上轻松自如地行走,绿色棚布在冷冽晨光的照耀下,发出草坪一样新鲜细腻的色泽。

那些工人一边说笑着,一边用瓦刀在砖块上细细切割,然后,把切下来的砖瓦一块一块地递给下一层脚手架的工人,那些工人们接过砖瓦,以同样的动作,手臂伸直又递给下一个工人,沉稳的动作中暗含一种世俗生活的节奏和力量,极富美感。我默默地、长时间地盯着他们看,奇怪的是,看得时间长了,这些不断重复的动作竟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镇定作用。

不一会儿,那些被拆除了的旧砖瓦,在地上堆成很大的一堆,看起来臃肿、丑陋,被等候一旁的装卸车一车一车地卸走,好像是修砌和堆放在我生活和内心里的那些碎石砖瓦被一起卸走。

我突然感到如释重负。

疗养院的休息室里,一些病人仍像往常那样聚在一张长木桌旁。她们刚刚吃过了“药”,药效已经在身体中起了作用。她们要么伏在桌子上继续沉睡,发出粗重的鼾声;要么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相敬如宾,互相为对方朗读情书。那些情书都很长,每天都念不完。遇到信中那些轻浮造作的情话,她们也不回避,脸上一个个漾起了少女般的绯红光泽。

通过这些情书,每一个需要爱情的女病人,像是从此得到了爱情。情书里的那个男人,成了这些女病人共同的爱人。在念情书的时候,她们的表情有着顺从命运的畏怯,仿佛由那个人世间并不存在的男人唤回生命的淡淡容光。

一切看起来似乎很美好,共享欢乐变成了现实,整个疗养院像一个其乐融融的奇异幻境。

而另外几个女病人站在窗前,和我一起看外面的风景。那个年轻女人也在我身边坐着。一缕晨光像是被魔法呼唤过,显得咄咄逼人,为她们的身体镀上了一层白色的光芒,她们都不像是来自真实世界里的人,像梦游者一样无知无觉,神情和举止是那样的无力和倦怠,令人昏昏欲睡。

猛然地,一种强烈的渴望在我心中升起。

我渴望自己奋力一跃,离开这个疗养院,离开这些沉湎于自我世界里的女病人,去回到外面的阳光下,回到正常的世俗世界中——有爱,所以恨诞生,内心的暗疾只需自己治愈。从今往后,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与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和解,与我们亲密的敌人、爱人一起活下去。

太阳升得高了一些,疗养院外面的公路上,已有了喧嚣的人流和车流。

我回过头来,看着红掌带着受罚的神情蜷缩在桌角昏睡,一丝晶亮的口水从她的嘴角滑下来。我知道红掌沉睡在她的世界里,永远不可能再苏醒了。

现在,园艺师的形象,红掌的形象,还有这些沉睡在自我世界里的女病人们的形象一起,都留在了这个叫做疗养院的幽灵之屋里,这个屋子本身也就成为了记忆。我转过头来,看着那个女人,用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对她说:“我要离开这里了。我想带你走。”

“你和我一起离开吧。你留在这里,也许你得到的不是事实,而只是一个白日梦。”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盯着我的脸,似乎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了,随后,又轻轻地坐下来,对我摇了摇头。

我就离开了疗养院,没有与红掌告别。只有一个人来送我。当然,是这个与我有了深刻情谊的女人。

她提前等候在疗养院的门口,看着我,默默地不出一声。

疗养院门口的喷泉,正不动声色地在水泥砌的水池中兀自开放。喷泉光滑巨大的花瓣正在散开,喷涌而出,将它世俗的活力倾注在这花朵一样的泡沫中,我看见它暗自生长的茎秆。喷泉的每一滴水都升腾为空气,在蓬勃的朝阳中兀自迸发,我在其中也看见了自己的形象,身躯挺直,四肢舒展,像鱼一样从容自如。

走了很远,我没有回过头再去看那个一直注视着我的女人。但我知道,她那双深邃的目光,正和疗养院的门洞一起,慢慢沉入到一抹浓重的阴影中,再也看不见她的脸——一如我将要拥入怀抱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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