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夫妻八个爸妈

2015-03-03 05:31
中外文摘 2015年19期
关键词:姚家孙家弄堂

□ 依 时

一对夫妻八个爸妈

□依时

“丑媳妇见公婆,但我不是他周家的爷娘定下来的,而是他孙家爷娘定下来的,有劲伐。”

共富新村的这间公寓里,赵阿姨拍着大腿,笑容爽利。坐在她边上的老伴老周,只笑不响。

一个人有一对父母。但赵阿姨因为和老周结婚,而有了八个爷娘。这就意味着,老人体弱时的端屎端尿、住院时的陪护陪夜、失禁时的擦身服侍……这全套子的功夫,大部分的人做一次已经殚精竭虑,但赵阿姨要做八次。可她说,“到底是我有福气呀,可以有机会孝顺八个爷娘。”

三十多年前,别人把这个带着幼儿的寡妇介绍给老周的时候,老周也是只笑不响。我问老周,“孙家爷娘第一次看到赵阿姨时,是怎么说的,让你就定下来了?”

这个老钣金工这才张了口,全程他也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个女人面善。”

这回轮到赵阿姨只笑不响,两只手捂着两腮,倒像个小姑娘了。

赵阿姨的前夫工伤去世时,女儿才4岁。再婚时别人介绍了老周。关系定下来前,赵阿姨和老周约法三章,前夫姚家的公婆照旧还是要照料。老周一口答应,也同样摊牌:自己除了亲生父母,还一直照顾着邻居孙家孤老,要结婚的话,还希望赵阿姨按习俗去孙家上门。

“所以是孙家爷娘说的,说我好,”赵阿姨说,“人家叫我再婚找一个有房有钱父母双亡的,老周什么都不符合,还比别人多一对父母来,但我心里反而想,他人好,就是他了。”

就这么着,食堂烧菜师傅赵阿姨和钣金工老周结婚了。两个人互相答应了下来,要照顾四对父母和一个小孩,后来又添了儿子。

最需要钱的时候,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上海大量工厂倒闭,夫妻双双下岗。家里穷得连烧菜油都断档。赵阿姨只好到街上摆摊卖盒饭。到了过节的时候,即便别的什么也拿不出,她必定还是会做了饭菜去给八个老人。

四只大搪瓷饭缸里,满满铺着肉圆和蛋饺,上面厚厚压着油炸的熏鱼。一切都是赵阿姨连夜赶着做出来的,做得心脏早搏,做得不知道自家是否明天还能有米下锅。但看着老周把所有的菜肴都装包捆在车上,摇摇晃晃从弄堂骑出去的时候,赵阿姨还是悟心的。

一切都是和上海为外人所知的一切不一样的。没有高跟鞋和时装,没有西点冰糕红房子牛排,没有外滩没有电影的城市的街面平房里,赵阿姨一家苦苦从双下岗的日子里挣扎出来。但即便整天拣菜煎炸,袖套不离身,赵阿姨的头发照旧还是要烫过的。老周在她身边。两个小囡听话。她就觉得那日子也是甜的。

后来经济好转一些,家里装了空调。姚家公公夏天生痱子,老周主动把他接来,让出家里唯一的空调房间让老人睡觉。后来孙家婆婆年迈住进养老院,毫无血缘的赵阿姨就每天都去看望。后来老周和赵阿姨新添的儿子,照样喊姚家公婆爷爷奶奶。后来家里动迁到郊远,孙家爷娘就卖了自己房子搬到离赵阿姨家最近的地方住。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在一些雪天送去吃的,在老人生病的时候去照顾,也叫小孩子到长辈家不要空手。关键是他们一直没断。即便在许多个时候,因为搬家或者下岗,他们可以不管了。但如他们婚前的约法三章一样,三十多年过去,他们对八个爷娘都是一视同仁,“不可以不管的呀。”

姚家婆婆生病住院,老周主动提出陪夜。同房的病人都以为这是姚家的儿子。赵阿姨说那一次“我早上去换班,看见他伏在姚家婆婆的床脚上睡觉。这个时候,我觉得我是最幸福的人。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什么浪漫啦,玫瑰花啦,那些形式我们都没有的。但我在医院里看到老周。我觉得我是最幸福的人。”

这样平凡的故事,在不喜欢平凡的时代里,最终变得不平凡。后来赵阿姨得过许多敬老孝亲的奖,后来她还北上京城受到表彰,后来她在百度百科拥有自己的词条。但在那个下午,她完完全全没有出名,我几乎穿越整个城市,去采访他们的故事。

几年里,赵阿姨从杨浦的老房子里被动迁到虹口,最终又动迁至这紧贴外环顾村镇的公寓。我从地铁下来,一路寻她的门牌,入耳听到的邻里交谈,不是镇里的宝山乡音,竟都是久违的上海话。我想起那个关于上海的谚语:内环说英语,中环普通话,外环上海话。在赵阿姨和我聊天的这个下午,她的小姐妹们三不五时推门进来,新公寓房子里,似乎又如过去的弄堂一样。那些承载与曾凝聚老城厢里上海人生活气息的弄堂不在了,但那种岁月痕迹又以某种方式,在这远离市中心的北郊,保留下来。

临出门时外面下了大雨。赵阿姨送我下楼去车站,我们两个人顶着风费劲地撑着伞走着。一阵风来,如立瀑下。赵阿姨手腕稍稍使劲,不大的雨伞便向我倾斜过来。我心里一动。想到许多对上海女人计较苛责的评价。而我身边这个让自己肩膀淋湿的,是这样的一个上海女人。

我问她,“阿姨啊,你女儿结婚前,你有没有送她什么建议呢?那种可以让她受用一生的话?”

赵阿姨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有啊。”她用不撑伞的那只手揽住我,像吐露一个秘不示人的奥妙那样笑着说:“要能够吃亏。”

“吃亏?”

“对啊,因为一个人的肚量能吃多少亏,才能享受多大的福。”

她抬起头来。风吹过来,把她烫过的灰白卷发统统向后吹,露出极光净的一张脸。我与她并肩站在她撑起的小小的伞面下,像站在一片阳光里。

(摘自《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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