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小像

2015-03-17 06:03王钢
时代报告 2015年2期
关键词:手风琴

王钢

2014年夏秋季节,我的目光从以往报道的重大典型转向了一群草根凡人:民工、保安、退休者、种树人……他们允许我走进一个个因寒微而脆弱、却又无比自尊和明亮的内心,我很感恩。

鸭腿饭

彭姑娘的沙县小吃店,开得正是时候。

郑州城里,一条30年未翻修地下旧管网的文化路,从金水路到北三环,5公里长的整个西半幅全部围挡起来了,只剩下东半幅在拥挤地通行。施工路面上,开膛破肚挖出了深沟,水、气、暖、雨污水、通讯、信号灯等粗粗细细的新管线,全都集中于这个作业现场。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翻新一张城市地下“蜘蛛网”,比在一块白地上施工难多了,工程进入了如火如荼的当口。

时值盛夏,在大型吊机和挖掘机的轰鸣声里,工地上举镐挥锹的大批民工,从清早五六点钟上工,到正晌午时,力气已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时的一顿午餐,对他们来说真是“以食为天”啊。

恰巧,小吃店的香味,从这一条绿荫小街的深处飘了出来。小街在文化路西侧,刚刚开了一排门面房,多数都是特色小餐馆,其中第一个抢先开张营业的,就是彭姑娘的小吃店。

这个路段历来人潮汹涌,除了实验中学、文化路一小、河南农大的学生,还有写字楼的白领、商店的营业员、都市村庄的租户,都是食欲最旺一族。而在这一带,因为拆迁改建,吃饭地儿已经越来越少了。所以,年轻的胃口就如猎犬一般,哪怕巷子里藏得再深的食物香味,瞬间都会引得他们蜂拥而至。

中午11点半,下班的人潮还没涌上来,门店一时冷清,彭姑娘看见一群人从东边文化路的修路工地那头晃过来了。这6个民工都是青壮汉子,步履却已拖沓,双肩都累得有点塌下去了,落了尘灰的脸上眉目模糊,短袖上衣和汗衫上更是满肩满襟的泥土,都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站在店门口的彭姑娘,胖胖的面颊上一双大眼睛笑意盈盈,热情地招呼这些客人。6个民工走进小店,20多平米的店面里光线顿时暗下来。饥饿的目光被店里贴满了的图片吸引,几十只碗碟盛满了五颜六色的套餐、面条、米线、蒸饺等等,在新刷的白墙上招摇,他们的喉结蠕动着,却都没有落座,只默默地退了出去,坐在了门外树荫下摆的餐桌边。留下一位年长的,把墙上图片又细细看了一遍,点了份量大的米饭套餐,还有3元一瓶的啤酒。

从此每天中午,这些民工来得多了。细心的彭姑娘,向他们重点推荐了鸭腿饭。这是份量最足的套餐,一盘白米饭上,堆着一只大卤鸭腿、一个卤鸡蛋、一片炸豆腐、一束青菜、一撮辣酸菜,13元一份,蛮实惠的。

我有一次偶然走进这家小店,闯入眼帘的,就是彭姑娘端给民工的一盘鸭腿饭,不仅菜肴丰盛,而且白米饭用饭勺摁得很磁实,堆得高高的,明显比给一般食客打的份量多了不少。

其实,这家小店的主人并不是彭姑娘,而是来自福建的她哥哥。个子瘦小的哥哥,把店面交给妹妹招呼,自己却沉默在店面与灶厨之间的昏暗角落里,和一位年老妇女埋头包蒸饺。

那位年老妇女嘟囔道:还是鸡腿味道好。可我看到,12元一份的鸡腿饭,鸡腿只有鸭腿一半大。

彭姑娘笑着说:他们6份鸭腿饭加6瓶啤酒,每人16块钱,这么热的天,都是下苦力的,要吃饱啊。

彭哥哥低头包着蒸饺,只叹一句:“出来挣钱都不容易。”

大暑节气的那天中午,我站在文化路工地上,向两头望去。火辣辣的骄阳下,西半幅除了路边的路灯管线,地下各种管线都已埋好,沟壕已填平,路基碎石层也轧好,就等着铺路面了。等这边通车后,东半幅路面也会围挡起来,铺设电力、燃气管道。按照预定工期,10月底文化路大修改造将全部完工。到那时,黄尘漫天飞扬、行人艰难、车辆拥堵的一段难过日子就要结束了,一条内外崭新的文化路将会呈现在眼前。

工地上的民工已经不多了,我与两位从叶县来的中年民工聊起来。他们顶着烈日干活,刚刚熬过了一个超过40度的高温天,铁皮工棚晒得像个烤箱,他们歇息时,就睡在路边树荫里,睡在人行天桥上,睡在商店门檐下。我说:太热了,可以到路边有冷气的店里凉快一下。他们说:俺们身上尽是土,咋进去呀?

彭姑娘也告诉我:修路民工们来店里,知道自己身上尘土脏,每次都自觉地坐到门外的餐桌上。天气热,店里开的有空调,人少的时候,我让他们坐进来,他们说,就坐外边吧。

每天就这样,浑身尘土的民工们,默默地在小店门外坐下。彭姑娘把份量超足的鸭腿饭,默默地端到民工们面前。他们互相连姓什么、家乡在哪里都没问过,一种劳苦人之间的怜惜体谅,只像绿荫下的微风一样无声飘拂。

至今每到晌午,小吃店门口的彭姑娘,还在向小街东头的修路工地那边张望。

文化路很快就要修好了,为省会建设奉献了力气和汗水的民工们,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这个地段。但是,他们大概有时会想起,想起彭姑娘端到面前的满满一盘鸭腿饭。

商场新来的小保安

来商场早了,边等开门,边用手机上网,一位穿浅蓝制服的小保安探过头来打听:“今儿天气咋样?”

我帮忙查了天气,顺便认识了这个帅小伙儿邢建新。27岁的他,家在郑州绿博园附近的中牟县大孟乡,到花园路农业路口这个大商场来当保安,才一个多月。他笑道:“说是招聘‘安管哩,来了是当保安,‘安管比保安好听点儿。”

小邢觉得自己社会经验丰富,本应搞管理。他在中专学校学过养殖,进过工厂,学过厨师,虽然与同学一起开饭店赔本了,但收购中牟特产大蒜卖给粤商出口的生意做得不错,收入比当保安的2300多元月薪要高。这个普通农家之子,已是有房有车一族,房是绿博社区将要分给他的100多平米新居,车是7万元买的北汽威旺M20。

可他还是来当保安了,而且是在商场最底层,从早到晚在不见阳光的地下停车场里,指挥车辆停放,看管出口刷卡。我与他的交谈,就在空气浑浊的地下出口旁边,坐在堆放的破抽屉上,一边拍打叮人的黑蚊子,一边聊天。

我们的头顶上,是一个充溢着名表、名包、珠宝、洋装、脂粉的省城一流商场,来往着富翁、美女、宝马、路虎、保时捷;前不久,商场门口还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小三儿被扒光衣服围观事件……小邢感叹,服务行业最不好干,保安得看人脸色,尤其在这种地方。

最受委屈的就在这个出口。一些车主没在场内交停车费,到出口刷不了卡走不了,便对着保安连撅带骂。有的豪车主人耍赖不下车,要不你跑去替我交费,要不我就堵在你这儿;有个开宝马的妙龄女,从车窗里扔出一张10元钞票:拿走吧不要了……“保安不是乞丐,我们也有尊严!”小邢脱口而出。虽然歧视者不过是100人里的一两个,还是让他愤懑苦恼。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来郑州?他粲然笑了,笑意一下子映亮了地下的幽暗:“因为俺媳妇么!”

他媳妇小艳是个郑州姑娘,在大超市当财务组长,已怀孕五六个月,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不能再天天挤公交车了。小邢叫她歇工,她不想歇。小邢的母亲、姐姐说现在是最重要时刻,小邢就把私家车开到了郑州,又在城北张家村租了房子,天天开车接送媳妇上下班,掌厨做媳妇爱吃的炒花菜、酸辣土豆丝,闲暇还带媳妇逛游乐场或去黄河边兜风。省城物价高,他应聘商场保安以来,小两口干一月花一半,生活还免不了清苦。

但是,“俺媳妇和我一样,俩人都是先笑再说话。”可想而知,出租屋里的小日子苦涩而又甜蜜。他说,媳妇贤惠,中秋节又给公公婆婆买了新衣裳。别的女孩盼着老公发财享福,俺媳妇只盼宝宝健康,一家平安,有吃有喝就中。找媳妇就得找这样的,娶来是过日子的,不能娶个“匪才”。他鄙视的“匪才”,是那种吃吃喝喝不干活不懂事的女人。

恰在这时,小艳来电话了,小邢介绍我俩相识,从手机传来的盈盈笑声中,我似乎看见了一位孕妇的温婉容颜。小邢趁空去买来了两瓶水,贵一点的脉动给了我,便宜的矿泉水自己喝。

我问他:楼上商场环境好,你想上去当保安吗?他说,楼上保安是“打牛队”,倒卖票券的那些“黄牛”打不走,也难对付。

又问他:你上去看过柜台商品吗?他说,都是奢侈品,都是有钱人,连营业员小妮儿一身衣裳都两三千,名车名表、金银首饰咱买不起,有点自卑感。有次看中了孕妇装,想给媳妇买一件,一看标价4位数!回去告诉媳妇没买成,她没说啥,笑了笑。

更让小邢失望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淡漠。他感慨道,在老家,十里八村的乡亲都交心,大城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看重的却是利益。就在商场内,一名年轻女营业员因母亲生病住院,正与姐姐通话问住哪家医院,手机忽然没电了。她焦急地向旁边一群人借手机用用,却没人肯借,小邢掏出手机递给了她。几天后,小邢偶然一次巡逻到了男装楼层,眼尖的那名女营业员一时忘了招呼顾客,大老远向他跑过来,笑着连连问道:你来了!需要帮啥忙吗?这一点点回报,就让小邢穿制服的腰板挺得更直。

“啥财富最大?人际关系。中国五千年历史文化,唯一不变的是人际关系。我最重视人际关系,交朋友把吃亏放在前头,朋友们也照顾我。”这个游走于城乡的年轻人,在用他的触角探寻着生存的价值和路径。“有人20岁是30岁心态,很圆滑;有人30岁是20岁心态,太幼稚。其实20岁就20岁心态,纯真无邪,没太多烦恼,也挺好。”

那么,将来要在郑州发展吗?小邢有些踌躇:我为了媳妇临时来打工,还没想过在这儿扎根。俺村离郑州40分钟车程,那里房价涨到六七千了,发展前景也很好。他乡人要到一个陌生地方立足扎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漫长的打拼……

昏黯、窒闷,辛苦、疲惫,地下停车场的灯光惨白而清冷。

但在这里,希望仍像在阳光下一样疯长,小保安忍不住地欢呼:“马上就有孩儿了!再过几个月,媳妇就该生了,年根儿开车回老家,宝宝一出生,就能看到俺的孩子啥模样了!”

他自信地说:慢慢来,苦恼都会过去,好的都会来的。就像这家商场的老板,他当初会想到生意做这么大吗?

背手风琴的老伴儿

老夫,老妻,还有手风琴,成了一道垂暮的风景。

李振英毕竟70岁了,每次把手风琴背上肩头,都已很吃力。她的体态已经松懈,皮肤黄黄的,疏眉淡目,沉默寡言,毫不起眼,天天陪在曹景隆身边,就像丈夫的影子。

原阳乡下的这位农妇,丈夫长期在郑州市建设路第二小学当体育教师,1984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结束了“一头沉”(编者注:“一头沉”家庭是指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丈夫在外工作或当兵,妻子带着孩子在农村种地劳动、生活的家庭。)

家庭的分居,她和孩子迁入省城,村里人都说她跟丈夫享福去了。

她的最大福分,是从此饱听丈夫的琴声。教体育的人,竟然会用手风琴弹奏出如此美妙的声音,还会弹钢琴和电子琴,丈夫心里那个音乐缭绕的世界,多么神秘莫测,多么了不起啊!

她常常小心地擦拭这一只红色的60贝司手风琴,摸摸右手键盘,按按左手贝司,这是丈夫的宝贝,甚至生命。

丈夫退休以后,喜欢串公园,到爱唱歌的人群里去凑热闹。夫妻俩就用自行车驮着手风琴,去参加歌友会活动。李振英看到,丈夫成了那里最受欢迎的乐手,每当被众人簇拥着,手指灵活地翻飞,风箱轻快地开合,用琴声把大合唱推向激扬的高潮,那就是他最光彩照人的时刻。

而她自己的位置,从来不在歌友中间,只是远远地坐在一旁微笑倾听。手风琴最适合弹奏的,是像俄罗斯歌曲那样的“洋歌”,而她听惯了田野中扯嗓子吼唱的豫剧和曲剧,对城里人的老歌新歌,不识一个音符,也从没发出一声歌唱。她凝望丈夫拉琴的目光里,只有对偶像一般的崇拜,和对孩子一样的疼爱。

渐渐的,这对老夫妻的足迹不限于郑州了,还背着手风琴云游四方。丈夫如同一个全新意义上的快乐“阿炳”,拉着手风琴边走边唱,而妻子就是那个伴随的影子。这热情奔放的手风琴声,与“阿炳”凄伤幽美的二胡完全不同,不为换取衣食,只为切磋琴艺,图的是人生暮年的乐呵,让手风琴声点燃人们的心声,释放出满地欢乐。如今的中国城市,到处都有民间的歌友,哪里会缺自发的歌声?曹景隆无论旅游到哪里,都会直奔当地公园而去。

上海虹口的鲁迅公园,满眼是历史遗留的英国风景,山水瀑布与堤桥之间,碧树繁花的深处,随风吹来江南丝竹、昆曲越剧的乐音,也传来一阵阵热烈欢快的歌声。曹景隆和李振英老两口,循声而去,走近唱歌的人丛。对于吴侬软语的上海人,北方来的李振英是有点怯生的,曹景隆却打开手风琴,主动站进小乐队加入了伴奏。他娴熟的琴技立即为满场增色,那些市民用歌声呼应他,用目光赞许他,一场琴歌相会,很快便成了朋友,他也达到了取经的目的。

就这样,一对双双来去的老伴儿,从60多岁唱游到了70多岁。曹景隆因腰椎管狭窄和椎间盘突出,疼得坐卧不宁,不得不住院治疗。“呀,曹老师咋不来呢?”郑州歌友们见不到他就念叨,一见他出现就全体鼓掌欢迎。李振英用原阳方言感叹道:“这儿的人,就像兄弟姊妹一样。”正是为了这些兄弟姊妹,曹景隆稍稍痊愈,就又骑车上公园了,李振英则用三轮车拉着手风琴紧随其后。谁知没过多久,三轮车被人偷走了。老两口只得改乘公交车,从西三环沁河路家里到碧沙岗公园,中间还要转一次车。李振英每次都得提着劲儿,不论大热天还是大冷天,都是默默地微笑着,一路照顾腰疼的丈夫上下车,一路把沉重的手风琴背负在她苍老的肩上。

儿子在新疆工作,老两口去探亲,曹景隆在小区里也拉起了手风琴,还去乌鲁木齐人民公园伴奏。陌生的歌友们唱着唱着,就情不自禁地团团围着他的手风琴,翩翩跳起了欢快的新疆舞。

正月十五下大雪,红山公园举办冰雕灯展,老两口不顾结冰的台阶又陡又滑,相扶相携上山。那是新疆酷寒的风雪天啊!李振英照例背着手风琴,用尽全身力气搀拥着丈夫,喘息着,踉跄着,一步步攀援在山道上,终于登上了峻峭的峰顶。红山顶上的廊亭里,歌友们迎风高唱,红色手风琴里涌出的旋律如熊熊火焰一般,与飞雪一起狂舞。李振英至今提起那一天,还特别有成就感,她平生唯一的浪漫情境,就是在大风雪中身背手风琴搀着丈夫上高山。所以,琴声属于丈夫,也属于她,她已是丈夫的腰杆儿,有了她的支撑,琴声更加悠扬!

曹景隆要回郑州了,乌鲁木齐的歌友们舍不得他走,问他回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他说:“那边还有我的歌友和女儿,他们在等着我呢。”千里归途中,在火车的硬卧车厢里,他又拉起了手风琴。那真是一趟心荡神驰的音乐之旅!身边的旅客们随着琴声,先是小声哼唱,接着放声高歌,渐渐的,整个车厢掀起了一场大合唱。中途下车的旅客依依不舍在琴声中告别,上车的旅客又在琴声中加入进来,歌声使陌路充满亲情,满车厢欢歌笑语,走了一路唱了一路……

李振英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她没有唱,她从来没有唱,只是微笑地望着丈夫,沉浸在他的琴声里。

让哥的黄连木

让哥每次来省城,都直奔林业厅或科技厅,以前为的 是速生杨基地,现在是为黄连木基地。

人们只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而黄连木与黄连一字之差,各不相干。黄连是果实入口极苦的毛茛科草本植物,黄连木是果实榨油微苦的漆树科落叶乔木,唯一相同是苦。

68岁的让哥,退休便是草木之人,如同一粒黄连木种子,心里苦吗?

个子矮小、眉目绵善的他,曾是县里一支老笔杆子,从禹县到禹州市,历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县广电局长、市科技局长。一生的得意之笔,是1984年禹县成为国务院嘉奖的“全国平原绿化的一颗明珠”时,他承担过主要的文案起草,并赴日本考察林业。如今乌纱卸了,树魂犹在,一谈起植树造林还是一套儿一套儿的。

7年前,偶然听省林业专家聊起黄连木,果实竟是生物柴油原料,加工油品可达美国轻质柴油标准,油料能源林被称为“地上油田”。让哥当即惊觉:黄连木,莫非就是小时候在老家躺在枝杈上睡觉的槐连叶树?

黄连木也算河南乡土树种,但除了豫西、豫北少许山区原始林,只有零星分布,在无人赏识的孤寂中越来越稀少。让哥在老家神垕的山沟里寻到了野生黄连木,它们多是雌雄成双,开花互粉,只有雌树结果,像一蓬一蓬的花椒籽,悬在高高的树梢上由红变绿。就是这些果实,可以变成清洁、澄澈的生物柴油熊熊燃烧?!——禹州一直缺乏适宜树种的50万亩干旱荒山,应当发展黄连木生物能源林,让哥主动向省里呈上一份建议书。省林科院长被感动了,因为他知道,这项工程艰巨而又渺茫。

国家林业局重视开发黄连木,它都是野生,种子靠鸟食屙播,没有人工种植的先例。河南境内搞过人工种植的大面积试验,省里给予每亩200元的补贴,可惜因为农民外流无人肯干、冬春山草易燃毁林等原因,尤其是人工育苗难以突破,所以试验相继失败。

让哥一言既出,就要对上级部门讲诚信,却又不愿向上级部门伸手,黄连木如果种不成,国家的钱是能白要的?他在禹州城南平原租了100亩苗圃,从伏牛深山买回种子试验育苗;又提供优质树苗,与一位外地好友合伙,在城西北的苌庄乡承包千亩山头,建起黄连木人工林基地。

让哥告诉我:黄连木是一种神奇的树种,一旦成活,谁都没它铁,树有多高根有多深,耐干旱,成林快,好管理;可是萌芽极其娇嫩,破土能力比柔弱的胡萝卜缨苗还差。

为了人工育苗,让哥一家人硬是用手用脚搓去种子外皮,催生树芽。又用国际先进的营养钵技术,驯化种子的野性;并为树苗嫁接野生枝条,保证优质产果。眼看着,黄连木苗从土垄中蹿起来了,蓊蓊郁郁长到一人高,绿油油,密匝匝,只待移栽成材,满目荒山仿佛都流淌着生物柴油……

突然一记晴天霹雳,苌庄乡正在成林的黄连木山头,被那个合伙人几十万元私自卖掉跑了,人工林基地毁了!

老天怎么又下狠手啊?种黄连木之前,让哥就曾与人合伙,在温县黄河滩上风餐露宿,建起了一个速生杨基地。没想到,上千亩美丽的成材林,居然被盗伐一空!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谁知种树也多磨难!矮小的让哥,绵善的让哥,两番败走麦城,血本无归,满腔憧憬打了水漂儿,承受了多少锥心之痛!然而,他去看望后来患患癌的那个合伙人时,一句埋怨也没有,真是“哑巴吃黄连木,再苦也不吐出”。

唯有一次,席间朋友问起种树,一股酒劲呛上心头,他忍不住当众潸然泪下。

所以,现在站在禹州三峰山的西峰上,俯瞰让哥率领农工新栽的1000多亩黄连木人工林,怎不令人敬重!这是东山再起的第三战役了,让哥依然坚信,人会负人,树不负人。

原先满山的易燃恶草,已用“草甘磷”多种配方消灭,排除了致命威胁。4年间移栽过来的十几万株黄连木,一层薄绿虽还遮不住黄土,但最大的都有小臂一般粗细了,有的已开始挂果。今夏遭逢大旱,山下村庄都已干渴,山上黄连木还在迎风吐翠。

“大坑大苗,一次成林;化学除草,一次灭荒;机械施工,省力栽培;树种混交,防虫减灾”,让哥的黄连木高效栽培快速成林技术成果,终于通过了省科技厅组织的专家鉴定。他单枪匹马,却高屋建瓴,纵论能源革命的时代趋势,建议造林技术、造林机制、管理体制的创新,撰写的论文足以出版一部黄连木专著……

省林业技术推广站、省林科院领导受国家林业局委托,考察了让哥的示范林,感慨:“总算在河南看到一块成功的黄连木人工林了!”

欧洲投资银行贷款3500万欧元,并由国内财政配套资金,用于河南珍稀优质用材林可持续经营项目。树种考察先遣组转了10个县之后来到让哥这里,那位外国女专家被黄连木的苗圃、人工林深深吸引,与让哥交谈许久。欧投行确定的树种有银杏、楸树、楝树、黄连木,这黄连木就是让哥争取来的。乘着当今能源革命的东风,他的黄连木将会绵延山川,绿染中原。

而我的最大心愿,是希望一位种树人不再遭遇干扰,平平安安,种树到老。

我问让哥:你为什么一直迷恋种树?

他说:从小我的老家就是一片绿水青山……

石榴花一样的妈妈

16年了,就像钟摆一样准时,星期六9:00的"欢乐之声"歌友会又开始了。碧沙岗公园中间的那株大雪松下,仿佛又变成了一座圣洁的音乐殿堂。

每当《石榴花》一样火红的新疆民歌唱起来时,一位笑靥如花的白发老人,总会踏着手鼓的节奏,在歌友们中间婀娜起舞。她叫周海伦,今年78岁,心脏装了起搏器,又刚放了支架。

歌声中,她好似牵着父亲的衣袂,又回到了出生地乌鲁木齐。

她的父亲周东郊(也名周春晖)是一位老革命,1929年担任中共延边区委书记时,曾被捕入狱,出版过《铁窗内外》。后来任《新疆日报》编辑、阿尔泰报社社长,并作为一位边政学家,出版《新疆十年》等论著。当军阀盛世才1942年悍然逮捕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等共产党员时,他也被关进监狱。在牢房里,他跟一位苏联军官狱友学习俄语,还学唱了《喀秋莎》《山楂树》《三套车》……

俄罗斯歌曲、新疆民歌,成了周海伦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遗产。所以1997年,已从郑州铁路东站工会退休的她,与一群教师、高工、干部来到碧沙岗公园,一位炮校军官带头唱起的《山楂树》《小路》,一下子点亮了激情岁月的理想之光。从此,在碧血黄沙的历史公园里,她像一朵盛开的石榴花,传唱着父亲的歌谣,绽放着父亲的血色。

她所在的“欢乐之声”歌友团,一切简陋到了极致:头顶树荫,脚踩草地,每次都站着合唱两小时;搭在绳上的歌谱,用毛笔抄写在旧挂历背面或白光纸上,一页页翻得已破损卷边儿;手风琴、电子琴、小提琴、萨克斯、长笛也是业余乐手自带凑集的。然而,这个民间歌友团的起点之高,在省城极为少见。他们以俄罗斯歌曲、新疆民歌起家,保留曲目是外国名歌和中国经典歌曲,用俄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红莓花儿开》《共青团员之歌》《田野静悄悄》,用英语唱《雪绒花》,用日语唱《北国之春》,用维吾尔语唱《最美的还是我们新疆》,也唱《国际歌》《走向复兴》《鸽子》《红河谷》《鸿雁》《让我们荡起双桨》,等等。最近练习的,是难度相当高的电影《日瓦戈医生》插曲《重逢有日》、《教父》插曲《轻声细语》,还有《蓝色的探戈》《妈妈》《爱情故事》……仅仅这些歌名,就足以编织一顶沧桑华美的花冠,戴在周海伦雪白的鬓上。

大雪松下,纯粹是平民百姓以歌会友,原则是不参加任何比赛。流水席,过路客,不收会费,不设门槛,站在前排后排都可以,随来随唱,想走就走;还有闻歌而至的俄罗斯、美国游客,也一起加入大合唱;一些都市情侣也来了,以合唱为背景拍摄婚纱照。如今的固定歌友七八十人,以中老年为主,有教师、高工、律师、干部,也有下岗工人、打工农民、城中村大嫂。伴奏乐手也是工人、军人、教师、工程师。

每周六的歌友会,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下雨下雪就转移到附近的亭子里,冰天雪地也跋涉而来,轮到年关也照唱不误。78岁的原工程机械厂高工梅家模,饱受直肠癌、前列腺癌的折磨,但一指挥唱歌,瘦骨嶙峋的身姿立刻变得坚劲有力;原运输公司干部安铜山和原铁路幼儿园职工张桂琴,用俄语风趣地对唱起了《嫁人要像普京》;印染厂下岗工人秦方元,用优美的口哨声吹起了《啊,朋友再见》。最感人的,是80岁的原四院妇产科主任冯新卉,老姊妹俩双双坐轮椅而来,已经耳聋的她喃喃地不时唱上几句,神情像一个满足的婴儿……

来自城市四面八方的人们,被歌声的磁场紧紧凝聚了16年。在这里,大伙儿图的就是一个快乐和谐,把中外名歌唱对、唱熟、唱好,然后高高兴兴回家,开开心心上班。

周海伦从62岁唱到了78岁,在这期间,新歌友一批一批的来了,老歌友一拨一拨的走了。走了,坐着轮椅指挥合唱的原邮电设计院高工老叶;走了,拉手风琴的原工程机械厂高工老徐……年年落叶飘零,但她知道,所有身影都未走远,因为歌声还在这里。

采访那天,我却没能见到周海伦老人的歌声和舞姿,眼前只是一位平凡的老妇人。这个高温桑拿天,她的衣衫都汗湿了,向我介绍各位歌友骨干后,就忙着处理歌友会的各种琐事。为了这一大家子,她每年默默地自掏一千多元养老金,用于寄存用具、复印歌页、给乐队买矿泉水……57岁的歌友宋杰,是一位公司副总,他动情地告诉我:“周老师就像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妈妈!”

这位妈妈,目光像看着一群孩子,慈爱地说:“你看,他们唱歌还带表情呢!”是啊,暑热中伫立的男女老少,人人衣着俭朴,拎着日常上街的布袋,手里的蒲扇、折扇或报纸扑扇着,他们正在唱着雄浑的《伏尔加船夫曲》,微微仰起的脸上,呈现着同一种激昂而神圣的表情,引吭高歌船夫号子:“哎哟嗬,哎哟嗬,哎哟嗬——”

妈妈沉醉地笑了,歌声中,石榴花开。

“寝管”宋阿姨

这66间女生寝室里,流水一般,住过一群一群最好年华的少女。

位于郑州陇海路南一片街巷深处的校园,门卫把得真叫一个严啊,只有蝴蝶才能随意飞入这一道铁栅门吧。

这个公立艺术工程学校,已有近50年历史,目前开设学前教育、音乐、舞蹈、美术设计、影视表演、播音主持等专业。1000多名学生里,女生占一大半,全是十五六岁到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所以学校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护花”。

7年前,宋银萍去校门口的小理发店剪发,理发师傅向她透露学校要招“寝管”。从服装厂停薪留职已当了十几年家庭妇女的她,51岁时走进了校园。“寝管”也叫舍监,而她是舍监兼勤杂工,服务对象是西楼66间寝室的大约480名女生。

一身蓝色工作服,一双绿色高筒胶靴,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个子瘦弱,相貌平平,不苟言笑,整天忙忙碌碌地打扫卫生和值班,这就是女生眼中的“寝管”宋阿姨。

采访中我看到最多的,是小女生匆匆跑来说:“阿姨,给我开下门儿。”学校纪律严,上课时间学生不许回寝室,舞蹈课的女生经常回来取舞蹈服、舞蹈鞋,就来喊阿姨;每间8人寝室只有2把钥匙,没拿钥匙的女生下课进不了屋,也来喊阿姨……

来自全省城乡的小女生,集体寝室中藏着多少青春萌动的秘密啊。

新生军训艰苦,一个女孩给妈妈打电话说想家,满屋的女孩跟着哭,宋阿姨开导她们,要互相交流一起加油;

女生的漂亮衣裳破了,给宋阿姨拿来,一会儿就补得好好的;

女生在洗漱间冲凉,宋阿姨嗔怪她们说,女孩家别洗凉水澡,到老了要落毛病的;

女生发烧生病,宋阿姨照料她们,叮嘱尽量白天去医院,以免夜里病情加重不好找医生;

一些独生女在家娇宠惯了,花钱大手大脚,其中有一个女生,父母在上海打工卖服装,她几乎每月都坐飞机去上海玩,宋阿姨劝告她们节俭,不要盲目攀比,周末到银行取钱不要取多,够花就行;

有同乡的男生女生一起回校,男孩要帮女孩把行李送到楼上寝室,宋阿姨不允许,男孩说行李重,宋阿姨说我来拿,男孩恼羞成怒,宋阿姨寸步不让……

宋阿姨就是这样,既严厉,又温和,把含苞欲放的蓓蕾小心遮护在自己的一双羽翼之下。

但如果到此为止,宋阿姨不过是一位普通“寝管”而已。

那个周末,少男少女在教室里憋了一周的青春热力,点燃了整个校园。毕竟是一所艺术学校,白杨环绕的大操场上人声沸腾,舞步摇曳,歌声悠扬。当合唱一首民歌时,一声明亮、高亢的开嗓突然冲霄直上,学生们回头望去,站在人丛外围的歌者竟是“寝管”宋阿姨!

她的工作服上还残留着打扫卫生的污渍,她却像站在圣洁的艺术殿堂之上,唱得那么旁若无人、那么忘我投入,暗淡的目光亮了,消瘦的容颜神采飞扬,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一首接一首,老歌新歌都装在脑子里,曲谱歌词信口唱来,字正腔圆,声情并茂。从来没人教她发声技巧,可她的声线纯净饱满,音域可到bB调,轻轻松松唱出《青藏高原》,连音乐教师都惊异了,一个标准的民族唱法女高音!

学艺术的小女生们,羊羔一般的稚嫩目光里,除了好奇,还有敬畏,重新打量起了宋阿姨。她一到操场唱歌的人群中,学生们都催她:“阿姨,唱吧,唱吧!”

宋阿姨的贫寒,是显而易见的。从小出身工人家庭,姐弟7人中,只有她这个最羸弱的“三妞”遗传了母亲的好嗓子,大姐常常叹息:咱家太困难了,要是从小培养你就好了。时至如今,她的小家三口还住在50多平米的廉租房里,丈夫到山东菏泽制版公司打工,儿子从教育学院毕业没找到工作。可是,她发自丹田肺腑的一腔歌声,没有丝毫阴影,始终如此丰美,最爱唱的就是才旦卓玛在高原上唱的《向着太阳》。贫寒与丰美,仿佛冰与火,同时在这个平凡女人身上锋利地闪耀。

宋阿姨也有沉默的时候。今年年初,学生、老师、炊事员见面都问她怎么不唱了,殊不知她家中50岁的小妹在帮助同事时遇车祸去世,她怎么唱得出来?!如今,她家已向政府部门申请经济适用房,儿子的求职却又让人焦虑得睡不着觉,她怎么唱得出来?……“但是,忧愁有用吗?”她说,还是唱吧,用歌声排解烦忧,用歌声驱除阴霾,所以,她唱的都是欢快激扬、宽广悠远的歌曲。

“是草原,就会敞开绿色的胸怀;是雪山,就会喷涌洁白的浪花;是雄鹰,就会永远盘旋在蓝天;是儿女,就会永远眷恋着妈妈……”宋银萍的一曲《向着太阳》,从校园唱到了人民公园、碧沙岗公园、城南路古城墙上。

然而,她唱歌的神态总是像在舞台中心,她唱歌的位置却总是只在人丛背后。民间歌友团体遍地都是,唯她是一名“游击队员”,打工挣钱,养家糊口,哪里还有时间参加集体排练。她站在歌友圈外,借人乐曲,独自高歌,这就是我在公园最初发现她时的情景,让人想看她,又不忍看她。

66间寝室的小女生们,“女大十八变”,一朵朵花儿开了,一粒粒种子被风吹向四方,你们还记得站在你们背后唱歌的“寝管”宋阿姨吗?

生意人老吕

16年前,我在逛街时走进他的建材小门店,买了复合木地板。

时隔6年,在一个建材大卖场偶遇,他竟脱口叫出了我的名字,还说出了第一次卖给我家地板的型号和数量。

又隔10年,在一个建材大商场偶遇,他又脱口喊出了我的姓名,还记得第二次为我家铺地板的细节……

呀,还有这样的生意人!

人海茫茫,过客匆匆,飞逝的脸孔何止千万,然而萍水漂流,多年不见,他却一眼认出了你,一下喊出了你!——其实,你并不是唯一,他的所有客户中,这样熟稔于心的占了五分之一。

采访中,51岁的吕华东反复说:我不是老板。

的确,他没有一点老板的滋润和轩昂。衣着简朴,瘦削,腼腆,由于生来眼帘有点下垂,他总习惯于微微地仰脸看人。一边当着卖地板的掌柜,一边兼着铺地板的工人,老吕不过是商海里挣扎的无数生意人中的一员。

出身贫寒的他,19岁高中毕业离开永城农村。父亲是水利工程局的工人,他和弟弟作为职工子弟,得以进省城干起了临时工。他在工地上认识了刷油漆的女工小张,小张是郑州城中村的居民,两人结婚生子,风雨患难,至今住在村民安置房里。

老吕经商,最初是和弟弟一起与人联营超硬材料厂,可在1989年厂子搞砸了,举债赔付10万元。1995年,他攒够8000元定金,成为郑州东建材的原始商户,在路口开了一家加工切割花岗岩换石材出售的小店。隔壁是卖实木地板的,顾客络绎不绝,车辆常常挡住他的店门,他一打听地板产自成都,便也奔成都去找门路。寻到一家作坊似的地板品牌总部,人家问他:你想不想做复合木地板生意?他带回巴掌大一块8毫米厚的第一代样品,从此生意一做就是17年。

胼手胝足的17年,跌宕沉浮的17年!

做生意的才能,老吕是不缺的。他腾出半边店面,在东建材第一个卖起了复合木地板,自编广告页四处宣传,很快打开了市场。到2003年非典时期,纳米抗菌产品畅销,他以18000平方米佳绩成为河南区域的销售状元,获得总部5000元奖励。

做生意的运气,老吕却差了一些。利益竞争中的任何强权,在一个孤弱的生意人面前都是巨头,他显得如此无力,培育的市场流失了,售后服务的业务收走了,连经销商资格都差点被强行取消,经请律师打官司才达成和解。店面上交后,他从东边市场撤退到西边市场开店,但合同未到期那块地皮就转做房地产了,只得又从西边市场辗转到北边市场落脚。

惨淡经营之中,老吕渐渐认定,商海无情,顾客有情,赐他衣食的客户才是生意的指望。在他心里,每位客户都是一位亲友,所以他才会在久违之后,一眼就认出你,一下就喊出你!

“不求一时高回报,但求一生长回报”,当年品牌总部的这个口号早已抛掷,却被一名经销商继承下来。老吕的生意经是,做生意先做人,讲诚信,重友情,做一家就让一家满意,与客户成为朋友,不希望维修地板找我,只希望再买地板找我……为了赢得“回头客”,他自己尽量少赚一点,打折、优惠,还对老客户免收安装费、不付定金完工结款,并把中断数年的售后服务重拾起来……

如此一来,本就属于大众产品的复合木地板生意,还有多大油水呢?大学毕业的儿子,觉得爸爸不会做生意,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没买房,没买车,一直是欠、欠、欠。堂兄更数落老吕:“像你这种人,太实在,生意做不大。无奸不商,你一点也没个商人样儿!”

平凡、老实、念旧、痴情,把自己和一个品牌绑定在一起,把自己与一群客户绑定在一起,不懂得挪窝,不舍得离弃——一点也没个商人样儿的老吕,失败了吗?

在一位律师家里,铺好的地板崩边了,律师认为是安装质量问题,老吕赔偿3000多元。没想到,律师再买地板还找老吕,并把姐姐、岳母、连襟都发展成了老吕的客户;

在工学院一位老师家里,工人安装踢脚线钻墙眼时,沾沙的鞋底在红地板上踩出白划痕,老师要求赔偿,否则地板不要了,老吕赔了800元。后在这位老师热心推荐下,老吕在新老校区“滚雪球”,卖出7000多平方米地板;

地质医院一位客户,因为供暖改造要拆地板,老吕觉得全部拆掉可惜,帮他设法只补铺了20多平方米。这位客户十分感激,3次把老吕介绍给亲戚朋友;

一位家电女老板买过老吕的地板,新居装修时又到处找他,偶然通过邻居打听到了,见面就笑道:“老吕,你钻哪老鼠洞里去了?”她与老吕的买卖纪录已达8次……

正是客户情缘,使木讷的老吕敢于撂出一句硬话:网店卖复合木地板没有售后服务,对门店冲击不大。即使没有门店,我仅凭电话联系“回头客”,也能保证至少卖出1000多平方米!

如今,老吕的新店开进了郑东新区一家中高档建材商场,崭新的复合木地板样品,布满了整个店堂的墙壁和地面,米黄、红褐、棕栗、灰白,在灯光下闪烁着莹润的光斑。

开业并不乐观,新建商场人气还未起来,顾客寥寥,门可罗雀。店面每平方米月租120元,加上装修、产品样板已投入三四十万元,如果撤出赔得太多,他只能选择坚守。

他告诉我,与他同时坚守的一些老板们,分析社会大环境大气候,预估明年下半年销售会有好转。他感叹:“这个时代的人,通过网络、报纸、电视,谁也不能不关心社会政治,尤其是生意人。”

米黄、红褐、棕栗、灰白的复合木地板上,我们安然居住,云水一般的地板纹理淹没了那张面孔我们不知道,他还等在那里,等着我们出现,他的等待也许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也许是永远……

采访结束时,老吕嗫嚅地问我:“能不能……文章能不能把我的手机号……也加进去?”

我坚决地摇头,报道与牟利绝缘,不仅手机联系方式,连商场和产品的名称都不允许出现。

焦虑,忍耐,这个生意人重新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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