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点点:给死亡加个选项

2015-03-17 11:59白筱
中国慈善家 2015年2期
关键词:点点医疗生命

白筱

罗点点曾与“黑白无常”为敌多年。现在,她正努力帮需要者给“死亡”加一个尊严的选项

现年64岁的罗点点见过太多种狼狈的死法。

她是开国大将罗瑞卿之女,本名罗峪平,毕业于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在多年的从医生涯中,她目睹过太多临终前的病人失去尊严、被动地接受一切痛苦而后死去的窘境。“在很多人的生命末期,他们无从选择地赤条条卧于病榻,插着喂食管,靠呼吸机等生命支持系统续命。除了忍受躯体之痛,也让将至的死亡多了一分不堪。”

如何让病人尽可能舒适地按照自己的意愿、以一种更自然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从2006年始,她先后创立“选择与尊严”网站和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推广“尊严死”。

最近,她打算注册企业,推广“缓和医疗”。她想告诉人们,任何人都有权选择自然死亡,而她,也将努力为有需要的人创造条件。

你有权选择尊严地离开

2015年开年,北京盼来一场小雪。

塔园外交公寓的一个房间内,罗点点举办了一个茶话会。客人们来自公益界和企业界,亦有医生、出版社的编辑和媒体记者。“我们做这件事就是大家一起出力,每个人都特别重要。”

罗点点是当然的主角。从“生前预嘱”到网站建设,再到“缓和医疗”,围绕她所做的事,每个部分,一点一滴,她均讲得简洁明了,头头是道。这是她这些年来的功课。“什么叫‘生前预嘱,我要说很多的话,遇到人就得说,去一遍一遍解释,所以我说得好不是偶然的。”

之所以约了出版社的编辑见面,是因为罗点点打算再出一套关于“尊严死”的书。她之前找了很多出版社,颇费口舌,但对方都表示不感兴趣。

2011年元旦,罗点点曾出过一本《我的死亡谁做主》,这本书告诉读者,你有权选择“尊严死”。有朋友看后打电话给她,“点点,大过年的,你真够可以啊!”

开国上将张爱萍的夫人李又兰也读了这本书。93岁高龄的她去世前写下预嘱,“今后如当我病情危及生命时,千万不要用生命支持疗法抢救,如插各种管子及心肺功能启动等,必要时可给予安眠、止痛,让我安详、自然、无痛苦走完人生的旅程。”这些话是事后张爱萍的女儿一字一句传给罗点点的。

罗点点推广“尊严死”的想法最初来自于一次医生朋友的聚会。其间谈及“死亡”,在场者多表示不愿不依不饶地求生,更愿意遵从自然规律,有尊严地离开。“他们甚至开玩笑,要成立‘不插管俱乐部。”

玩笑过后,罗点点对此事认真起来。她开始查找很多资料。不同于“安乐死”是“在医生辅助下通过注射药物自杀”这一模式,“尊严死”不做过度治疗,而是追求自然死亡。患者可在有行为能力时填写一份文件,说明自己进入生命末期时要或不要采用何种治疗方式。这份文件,通常被称为“生前预嘱”。“有非常多细致的选项,”罗点点说,“基本上涵盖了你进入生命末期时会遇到的大多数问题。”

1976年8月,美国加州首先通过了“自然死亡法案”,允许患者依照自己意愿不使用生命支持系统自然死亡。此后20年间,“生前预嘱”和“自然死亡法”扩展到几乎全美及加拿大。

1991年12月,美国联邦政府的“患者自决法案”也正式生效,通过预立医疗指示,维护患者选择或拒绝医疗处置的权利。该法案规定,所有参与美国联邦政府社会医疗保险和贫困医疗补助计划的医院、养老院及各护理机构,都须以书面形式告知成年住院患者,让他们知道自己拥有这种选择的合法权益。

2006年,罗点点与陈毅之子陈小鲁,以及一些政府工作人员、医学界和学术界人士,联合创立了 “选择与尊严”公益网站。这是中国内地首个推广“尊严死”的网站,网站标识是一棵长着七彩叶片的树,一片秋叶自然飘落。

从此,罗点点开始了漫长的“尊严死”推广之路。

她印制了一些精美的小册子,把资料摆放在一些医院和公共场合的期刊架上。架子是绿色的,她把这称之为“种树”。“种树”时她有个原则—第一时间缄默。“你可以来问,我会告诉你,但绝不会主动向你讲解,或者建议你采纳。”

网站创立后的6年时间里,罗点点没能成功种上一棵“树”。

对于一个提及数字“4”都要看场合的东方国家,一个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想要活出更多活法的国家,罗点点宣传“死法”的做法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她吃了太多的闭门羹,各种误解和奚落纷至沓来。

还有重要的一点,她师出无名。以一个公益网站的名义进行宣传,并不会得到社会和大众的接受。

罗点点决定创立公益组织,以官方认可的身份进行推广。2013年6月25日,经北京市民政局审查批准,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正式成立,陈小鲁任会长兼理事长,罗点点任常务副会长兼副理事长。除了三十多位来自各行各业的理事外,来自医疗、法律、社会学等方面逾二十人组成了专家委员会,全国政协委员、香港医院管理局主席胡定序担任专家委员会主席。

关于协会创立的过程,罗点点并不愿多提及。对于曾遭遇到的来自一些主管部门的刁难,她没有太多责备之意。“怪不得他们,最重要的,这事太新了,什么事都有一单子,我们不在那单子上。”

随着协会创立,“种树”工作得以相对顺利地推进。如今,协会的志愿者队伍已成功在北京的9个地点种了13棵树,因为并非全国性组织,他们还在四川低调地种了3棵。

“我们只是开拓了一种可能性,所有人在选择之后,都会感受到尊严,并不在于他选的是什么。”罗点点告诉《中国慈善家》记者。

“我的五个愿望”

2004年,罗点点患病卧床多年的婆婆生命垂危,医生告诉家人,使用生命支持系统,或可拖延时日。此前,婆婆告诉过罗点点,不希望被切开喉咙插上管子。罗点点向家人说明了情况,家人尊重了婆婆的意愿,婆婆最终得以安静离世。

罗点点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否有权为婆婆做主。家人整理婆婆遗物时,发现了一张夹在日记本里的字条。“因为点点是学医的,所以如果我到最后的时刻,我不能够表达我自己的愿望,一切的事情都委托她来做”。

这张婆婆留下的字条让罗点点推广“尊严死”的信心更加坚定,也加速了“选择与尊严”网站的创立。

“选择与尊严”网站除了宣传推广“尊严死”的理念,还有一项核心功能,即让注册人填写“我的五个愿望”电子表格。

这是一份生前预嘱样本。文件的五个基本要点是:“我要或不要什么医疗服务”、“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支持生命医疗系统”、“我希望别人怎么对待我”、“我想让我的家人朋友知道什么”和“我希望让谁帮助我”。在这些要点之下,又细分了小条目,便于人们用打勾的方式来填写。

“五个愿望”是罗点点从美国“抄”来的。这是一份由美国非营利组织Aging With Dignity提供的生前预嘱表,由美国律师协会和临终关怀专家共同协商编写,列有五大类问题,几十个选项供选择。填写的过程,也是预嘱人进行深刻而全面思考的过程。

“在美国,一个人遇到危机,比如在马路上被车撞了,医生第一时间要了解他是否有社会保险,然后通过社保号去生前预嘱中心调出他的生前预嘱,就会知道,他在危机来临或生命末期时要什么,不要什么。”罗点点说。

她召集专家,根据中国法律环境和使用者特点,将这一表格进行了“本土化”改造。其中之一,便是对“委托代理人”的选项做了调整。在美国,编写者将预嘱人的亲属设定为利益相关方,表格中规定亲属不可担任预嘱人的委托代理人。“因为美国人认为你的亲人和你有财产关系,他也许希望你死,希望你早点死,或者他希望你活着,他要留着你,哪怕你插着呼吸机呼嗒呼嗒地活着。”

在这一点上,罗点点做了相反的调整,建议预嘱人选择亲属担任其委托代理人。“我们希望这个人是你最亲近的,能代表你最大利益的人。”

人性趋同,在中国,亲情一定不会败给利益么?罗点点承认有这种可能。“但是我们要看主流是什么,现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是什么。而且在你最后的日子里,医生不会问你本人要什么不要什么,他要问谁?你的老婆孩子,他们替你做决定。”因此,她也建议预嘱人,要与家人充分协商后再填写“五个愿望”。

因为缺少相关政策法规支持,中国版的“五个愿望”一直未能得到公证,医院也不便支持。网站建立的头几年,注册填写者寥寥无几。

2011年5月,罗点点接受《小崔说事》采访。此前,“选择与尊严”网站上注册填写“五个愿望”的数量仅有198例,在她接受这一采访后,注册提交者数量得到很大程度的增长。一年后,《中国青年报》等媒体也对“生前预嘱”进行了报道,注册提交者一度激增。即便如此,到2013年8月,该网站的填表量也只有1万份左右。

随着协会成立,以及“种树”日见成果,截至2014年9月,“选择与尊严”已有2万张表格被填写。这2万份电子表格中,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完整的?有多少变成了死表?罗点点也说不准,但是她很有信心。她告诉《中国慈善家》记者,已经开始有人用其生前预嘱与医生和家人沟通,表达自己的意愿,最终平静离世。

做一个民间的样板

2015年,罗点点打算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缓和医疗”及相关项目的推动上。

“缓和医疗”是一种消极治疗手段。在治愈无望的前提下,“缓和医疗”的主要作用是为患者控制和缓解疼痛。

罗点点希望自己的“缓和医疗”项目将来能达到世界卫生组织给出的缓和医疗标准,满足患者在躯体、精神心理、社会和灵魂等方面的需求,比如增加心理治疗、芳香治疗乃至灵性方面的关怀。

在欧美国家和日本、台湾等地,缓和医疗均有专业学科。在亚洲,首先采用“缓和医疗”的是日本。前不久,罗点点赴日本进行了一次考察。“他们告诉我,日本100%的人都会选择通过‘缓和医疗步入死亡。”或许是考虑到表述太过绝对,对方又告诉她,“那我们就说99%吧。”

在台湾,“缓和医疗”同样被纳入全民健保。当医生判断末期病人生命只有6个月时,即会启动法律程序,根据病人生前预嘱,放弃有创抢救,进入“缓和医疗”程序。甚至可根据预嘱人的宗教信仰需求,举行不同的宗教告别仪式。

在中国大陆,法律的空白,始终是“尊严死”的尴尬之处—法律虽未明令禁止,但也并不支持。近两年,全国政协委员陶斯亮和凌峰都曾提过相关“尊严死”的议案。现在,她们分别是生前预嘱协会名誉会长和专家委员会委员。

香港与内地情况大致相同,并未有相关的法律法规予以支持,但“缓和医疗”也已成为香港的乡约民俗。

当下,罗点点并未放弃推动中国内地出台相关法律法规的努力,但她同时觉得,民间应先进行探索和实践,做出样板,供政府及相关部门参考。

她正在努力与有关基金会和养老中心、临终关怀机构建立合作。她还打算进行工商注册,成立不分红的社会企业,找懂得医疗的职业经理人来专门打理。为此,她向南都公益基金会的项目总监林红咨询社会企业的条件和边界。她还希望能得到一笔启动资金,正在进行全面的预算。

“我们正在算,要一步一步地算。”罗点点说。

对于经济条件并不乐观的家庭,缓和医疗机构费用相对较高,针对这一点,罗点点希望能培养团队,进入社区、家庭开展项目。

“一个有资质的临床医生或护士,只需要通过6个月的专业培训就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缓和医疗的专科医生和专科护士。”罗点点说。她希望能综合各方面资源,建立从培训到治疗的“缓和医疗”基地。

2015年的第一个月,罗点点的计划已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实施。走进这一领域,她甚至觉得很幸运,因为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她接触新的事情,认识新的人,与大家一起忙碌,并不觉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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