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怀女子亦有行

陶媛

十四岁即嫁入曹家的班昭，续汉书，作女诫，处外东观续史，居内赋颂并娴，几乎达到了中国女子的巅峰。乃至如今，金星还有以她名字命名的陨石坑。她一生的成就近乎都是在婚姻内完成的。就算这样，暮年的她站在往事的碑文上，依然说“战战兢兢，常惧黜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这是如今小门小户过日子，关起门来丈夫也得对自己卑躬屈膝的现代女性所难以理解的。

《女范捷录》云：男子有德便是才，斯言尤可；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殊非。然而我想，大才善隐，是一种含而不发的气度。

如果不是父亲年迈，又无兄长，木兰不会冒天下先的从军守国，相同的情况也适用于班昭。家父遗志未成长兄续，书稿未完兄陷狱，她从容地接过这副担子。东汉的藏书阁里就此多了一个女史，宫中多了一个女师。真正才情应该是这样的——如收鞘之剑，不会故露锋芒，它的安之若素仿佛透明结界。待启用时，又至柔至坚驾驭得当，治大国如烹小鲜。以至于在茫茫的时间长河里，女子的才能总是太易被忽略。好的女子是真正的无为者，在功成身遂后，一切被抹得自然然。

若我是男子，定要一副刚硬的豪气。有旷达高远的志向，行尽南北饮钓一江秋月，也不做世上皱眉的旅人；待十二月里风雪掩门，也可香茗青案，安于一碗一筷的烟火。

而今世我是女子，活在世间有另外的形态。在年轮里遮目走过，春花满身，夏虫盈耳，到秋日安坐下来煮一壶碧螺春，一放放到雪如客至的深冬，也正好用红泥小火炉再温一温，于窗上点橘灯，有雪有风拨琴低吟。如果有友来至，如果他肯接过那盏陈茶，如果他有一副好的耐心，且听我说说理想中的女子生活。

年代倒不是最重要的，好女子生在冬月，清晨或黄昏，窗前开着一株梅，她初来人间看见的景物便成了她终身偕行的名。

女子生活在小城，每日里苏醒在摇橹声中，睁眼即是春水行船，岸上雪卷的景象。住得地方不必大，但是有庭院一间。院中种一株芭蕉，雨夜常听它入眠；有几篱修竹，风起便伴它奏乐。有一架葡萄，七月七日坐卧藤下，听母亲讲星空里的各式神话，也曾与女伴一起推秋千嬉笑长。有石桌一方，盛得下这盏闲情佳话，也搁得了诗书半本，晨起花下诵读，不觉夕阳满身。在花架打了个盹，醒来时已是亭亭之年。

月色高悬，虫已休眠，她在极度的清幽中听见小院中潺潺地流水声，这一条溪水贯穿她的生活，也与城中的河连接，却不知最终通向哪里。她决定就此出发。

这次也是深冬，她披了件红斗篷。

亭台水榭，灯影旖旎。那台上坐花茵，枕琴囊，嗽清泉，一壶酒解算了风流。却是哪处曾相见，至如今相看俨然。戏中人情窦暗生，她对戏剧生了情分。褪去斗篷，添了水盈袖，十里长亭的向晚，伴着咿咿呀呀的唱腔，烙印进她的骨子里。一腔柔情氤氲满，却只为自身观感。

工作间有大的落地窗，一张茶案，三面书墙。以花草为阶，诗词为屏，如此结庐人境亦无妨。早起焚一篆香，拂一室尘，轻掀竹帘，让光线一点点进来。香漫诗书存，伴着第一声的雀鸣读《汉书》《史记》《论语》诸集，三千年岁一朝颜，她惊叹于祖先的智慧与豁达。

偶尔也有人轻叩门扉，问玄关上未落款是谁的诗或者想要一探屋内的究竟，对答起来也简单，门口的鹦鹉轻易将其送走。只有一人解得词中意，和出弦外音。

窗外的梅花无声开出了第一瓣，她放下手里的心事前来迎接，自此做个宜室宜家的妇人。用一下午的辰光温一锅清淡的排骨汤，不再刻意填词，但生活本身已像诗。夜色如水，用它泡一盏茶，再润副笔墨，看他画一丛兰，郑重题上字。他写“步烟青色草，姗姗小女至。”她莞尔，低头看腹间，囡囡就要到来。搁在案旁的有她亲手裁制的小衣与一副为娘的心意。

居内则教子相夫，出外则事业和顺。不娇不燥，心思恪纯，对万事万物心存爱意，亦有担当。在气候温润的夜晚，一家人推车经桥上，看见童年的红鲤年年岁岁作此游。趁着月色放走“岁月静好”的孔明灯。

岁月静好不因生活本来的形状，而是她的心既不为外境搅扰，又处理得法。再大的波涛也偃做静水深流，看得到激荡的情怀以及清澈的内心。她不忘自己是母亲、妻子、女儿三位一体，可是也始终记得做自己。这个自己如桥下的水，如月上的云，万般形状变幻，却毫无损伤。

美景良辰，春暖秋凉。一直到负杖蹑履，逍遥自乐。

来来来，饮尽这盏，故事也走到终。这是我心中好女子的一生，然而当下社会很多的人并不一定能出生在清幽的环境，所行的每一步也不完全遵从着心愿，更难有诸多雅致的时间。她们出生平凡，靠着苦读与勤奋争取更好的生活，她们没有清淡如水的闲情，有的只是沉重的家庭责任，她们不一定遇得到对的人，却被长辈催促着草草完成婚事。可是亲爱的，这时才是最需要女德的时刻：如大地般的包容，开阔的胸襟里蕴含着一切，并从中开出曼妙的花。

这样一幅好女子的性情，诚如《论语》所说：我欲仁，斯人至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