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代和民国两次废《序》运动看《诗经》学的转型

2015-03-19 17:16李金善高文霞
关键词:宋学诗教思潮

李金善,高文霞

(河北大学 文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宋史研究◎教育部名栏◎

从宋代和民国两次废《序》运动看《诗经》学的转型

李金善,高文霞

(河北大学 文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诗经》宋学和现代《诗经》学分别是《诗经》学史上两次极其重要的转型,这两次转型都伴随着声势浩大的废《序》运动,其运动宗旨以及对新的《诗经》阐释方式的构建影响着《诗经》宋学和现代《诗经》学的形成。废《序》运动推动了《诗经》学的转型。

废《序》运动;《诗经》学;《诗经》宋学;现代《诗经》学

《诗经》宋学和现代《诗经》学分别是《诗经》学史上两次极其重要的转型,巧合的是,这两次转型都伴随着声势浩大的废《序》运动。虽然同为废《序》言《诗》,但两次废《序》运动的表现形态截然不同,分别体现着《诗经》学两次转型的特色。以往学者对两次废《序》运动概况及其与社会思潮的关系关注较多,对废《序》运动与《诗经》学转型的关系关注较少。本文拟从三方面探讨两次废《序》运动与《诗经》学转型的关系。

宋代废《序》运动的倡导者都是封建士大夫,他们所接受的是读经尊孔的传统儒家教育,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仍然是以三纲五常为基础的儒家道德伦理。《诗经》作为儒家五经之一,不仅是士大夫们进身举业必读的教科书,而且担任着社会教化的功能。《诗经》被奉为圣经,体现着圣人之言。废《序》运动对诗教功能的认识与汉唐时代相比,仍出现了一些变化。《诗大序》发展了孔子“《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1]的诗教功能,建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2]的重讽谏的阐释体系,宋代废《序》运动则开始强调“思无邪”的诗教功能,并将“思无邪”解释为正心诚意。如王安石说:“意诚而心正,心正则无所为而不正。故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3]苏辙《诗集传》中说:“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何谓也?人生而有心,心缘物则思,故事成于思而心丧于思。无思,其正也;有思,其邪也。有心未有无思者也,思而不留于物,则思而不失其正,正存而邪不起。故《易》曰:‘闲邪存其诚。’此‘思无邪’之谓也。”[4]朱熹在答门人之问时,对“思无邪”的解释是:“‘思无邪’一句便当得三百篇之义了。三百篇之义,大概只要使人‘思无邪’。若只就事上无邪,未见得实如何。惟是‘思无邪’,方得。思在人最深,思主心上……此《诗》之立教如此,可以感发人之善心,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程子曰:‘思无邪,诚也。’诚是实,心之所思,皆实也。”[5]对“思无邪”趋向于心性存养的阐释路径体现了《诗经》宋学的发展方向和解《诗》特色。

民国废《序》运动虽然从20世纪初开始到三四十年代结束,只有短短几十年,但其方式是狂飙突进式的,对《诗经》学的影响是划时代的。其运动倡导者是接受了西方现代思潮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启蒙教育虽然大多仍是传统的经学,但他们的青年或少年时期都接受了新式教育,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有海外教育背景,比如胡适、闻一多曾留学美国,鲁迅、郭沫若、俞平伯、钱玄同、刘大白曾留学或访学日本,郑振铎曾留学欧洲。他们倡导的废《序》运动是运用西方学术方法来重新解读《诗经》,仅仅把《诗经》视为一部文学作品集,完全否定了《诗经》的经学地位及其诗教功能。胡适说:“《诗经》并不是一部圣经,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可以做社会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万不可说他是一部神圣经典。”[6]577郑振铎说:“《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的总集。”[7]民国废《序》运动彻底把《诗经》请下神坛,切断了《诗经》与圣言的关系,大力弘扬《诗经》的文学价值。这一观点与现代《诗经》学由经学转为文学的研究立场具有同一性。

基于两次废《序》运动对《诗经》地位的不同认识,其运动宗旨和目标也存在巨大差异。宋代废《序》运动以欧阳修的《诗本义》疑《序》为起点,他在《诗本义·诗谱补亡后序》中说明了疑《序》废《序》的原因:“先儒之论,苟非详其终始而抵牾质诸圣人,而悖理害经之甚。有不得已而后改易者,何以徒为异论以相訾也!”[8]可见,宋代废《序》运动的根本目的是要对经典清本正源,除去汉唐以来《诗经》阐释中“牴牾圣人”“悖理害经”之处,还原经典本义,更好的维护圣经的正统地位。宋代的废《序》运动不是废掉《诗序》赖以存在的经学体系,而是对经学的修正与完善。

民国废《序》运动是通过否定《诗序》,从而达到《诗经》的去神圣化目的。《诗经》仅仅被看做是一本“古代的诗歌总集”,与圣人的“微言大义”毫无关系。胡适说:“《诗经》不是一部经典。从前的人把这部《诗经》都看得非常神圣,说它是一部经典,我们现在要打破这个观念;假如这个观念不能打破,《诗经》简直可以不研究了。”[6]577顾颉刚说:“《诗三百篇》在孔子时,只是拿来歌唱,拿来当成语使用,大家并不曾以为里边藏有圣人之道。”[9]废《序》派极力揭去罩在《诗经》上的政治外衣与神秘色彩,使它平民化,还原其文学的本来面目。民国废《序》运动将《诗经》从经学体系中剥离出来,彻底摧毁其赖以存在的经学体系。

两次废《序》运动均由“疑古”开始,受不同“疑古思潮”影响,呈现出不同内容和风格。刘毓庆说:“‘疑古思潮’的产生乃是历史运作到一定阶段必然出现的结果。它不是单纯的学术思潮,而是文化思想领域革命的一种表现形态。”[10]宋代疑古思潮体现的是文化思想领域由汉学到宋学的革命,宋学逐渐成为当时时代思潮的代表。废《序》运动贯穿于宋学形成的始末,不断吸收宋学并影响宋学。《诗经》宋学的转型也伴随着这一思想革命的完成。比如对“思无邪”诗教功能的认识,即体现了这一漫长的相互影响吸收的过程。欧阳修《诗本义》、刘敞《公是七经小传》中尚未出现关于“思无邪”诗教的论述,苏辙的《诗集传》出现一次对“思无邪”诗教的具体阐述,到南宋朱熹已开始大量论述“思无邪”的含义和诗教内容,《朱子语类》中有诸多体现。宋人对“思无邪”正心诚意的解释正体现了宋学中理学的思想精神。宋代在中国社会发展历程上是非常关键的转折点。钱穆说:“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主要在宋代。宋以前,大体可称为古代中国,宋以后,乃为后代中国。”[11]这种巨变主要体现在宋学的确立。宋学又称道学,或新儒学,其主体是理学,心学与气学也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宋学是儒学由重视外在伦理规范转向注重内在修为的心性之学的一次重大转变。废《序》运动的一些主要代表同时也是宋学的积极倡导者,比如欧阳修、刘敞、苏辙、朱熹、杨简等,尤其是朱熹,他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其思想影响元明清三代。废《序》运动的主张体现着与宋学的一致性,表现为两点:首先,二者都脱胎于对汉学的批判。“宋学是汉学的对立物,是汉学引起的一种反动。”[12]废《序》运动的出发点是批判逐步走向僵化的《诗经》汉学,建立新的义理言说体系。其次,二者在新体系的形成中都吸收了佛教的“修心学说”,强调内在心性修为。理学不仅是宋学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主体,也是废《序》运动后产生的新的《诗》学言说体系的重要理论支撑。

民国时期的疑古思潮体现的是文化思想领域由封建时代到现代化时期的革命。现代化思潮是一场旨在彻底批判中国儒家传统文化,在全面吸收借鉴西方现代思潮基础上试图重新建立一套全新的思想理论体系的思想革命,民国时期正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由“破”到“立”的历史转折点。现代化思潮企图割断与封建中国的一切联系,因而对传统采取了决绝的毫不留情的批判,民国废《序》运动也继承了现代化思潮的这一特点,表现出对传统的坚定的否定。《诗经》学的现代化转型即在这一思想变革中完成。陈独秀说:“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13]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说:“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便是评判的态度的最好解释……孔教的讨论只是要重新估定孔教的价值。文学的评论只是要重新估定旧文学的价值。”[14]废《序》运动完全秉承新思潮“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宗旨,对《诗经》的地位进行了重新评估。《诗经》不再是“厚人伦,美教化”的儒家经典,只是一部“中国古代诗歌的总集”,所以就要“大胆地推翻二千年来积下来的附会的见解;完全用社会学的,历史的,文学的眼光从新给每一首诗下个解释”[6]101。文学性是废《序》运动对《诗经》的重新定位,文学的阐释视角成为现代《诗经》学的主流阐释模式。

宋代废《序》运动的目的是建立起适应阐发“思无邪”诗教思想的言说体系。这一体系主要是以理学为理论依托的偏重阐发心性存养的言说体系。因而理学范畴中经常涉及的“诚”“敬”“情性”“理欲”等概念被广泛应用于《诗经》阐释。这一言说体系与《诗经》宋学的言《诗》特色相一致。例如《诗集传》是汉学转向宋学最具代表性的《诗》学著作。朱熹在《〈诗集传〉序》中对《诗》的认识很好的体现了这一转变:“或有问于予曰:‘《诗》何为而作也?’予应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旣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旣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旣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磋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15]可见废《序》派已经认为《诗》不是为美刺君王而作,而是因性情而作。《诗集传》对诗义的解说使用了较多理学表达范畴的词语,如“性情”“诚敬”“理”等。《诗集传》中出现表“诚敬”意的“敬”56次;表“诚敬”意的“诚”25次,另有3次“诚敬”连用;表“性情”“性理”之义的“性”出现16次,其中“性情”或“情性”连用出现7次。作为“天理”意的“理”出现37次。这都是《诗经》汉学中所没有或较少涉及的范畴。此外,“淫诗说”的提出反映了《诗经》宋学对天理人欲关系的关注与讨论。废《序》运动对《诗序》变动最大之处莫过于“淫诗说”的提出。《国风》中《静女》《將仲子》《桑中》《山有扶苏》《狡童》等二十余篇表现爱情的《诗》,汉学认为是“刺诗”,宋学认为是“淫诗”。“淫诗”说解源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涉及到理学的性与情、理与欲两组范畴。性与情是理学讨论的较多的一个问题,它是一个关系着个人道德修养的问题。性的内容包括仁、义、礼、智、信,是纯善无恶的“天地之性”,情的内容包括喜、怒、哀、乐、惧、爱、恶、欲,是由“性之有动”而来。情上受性,下授欲。所以要对情有所节制,不能泛滥而成为欲。欲指人欲,理即天理。“存天理、灭人欲”同样也是要求人要节制欲望,这样才能保持人的本性。废《序》派认为圣人在经典中保存这些“淫诗”,就是要劝诫人们修养心性,节制欲望,保持本性。

民国废《序》运动抛开以往传统经学的解《诗》思路,以西方现代思潮为依托提出新的方法和视角,奠定了现代《诗经》学文学说《诗》的主旋律。胡适说:“你要懂得《诗经》的文字和文法,必须要用归纳比较的方法。你要懂得三百篇中每一首的题旨,必须撇开一切《毛传》、《郑笺》、《朱注》等等,自己去细细涵咏原文。但你必须多备一些参考比较的材料:你必须多研究民俗学、社会学、文学、史学。”[6]587运用民俗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西方现代学术方法从文学、史学的角度阐释《诗经》同样也是现代《诗经》学的主要研究方式。民国废《序》运动期间,倡导者们积极尝试运用新方法对《诗经》进行阐释,胡适对《国风》的新解颇具代表性。如:《关雎》是男性思恋女性不得的诗;《野有死麕》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诗;《芣苢》没有多深的意思,是一首民歌;《小星》是妓女送铺盖上店陪客人的诗等。虽然有些地方太过激进和臆想,但他能够率先抛开经学立场,自觉从文学立场阐释《诗经》,仍然是对《诗经》学了不起的贡献。此外废《序》运动对《诗经》学的转型和发展的贡献还表现在以下三点:一是对一些以往研究中有争议的篇目从新的视角进行了讨论,如《静女》《野有死麕》《褰裳》等篇,完全跳出道德教化的束缚,从文学的角度对这些情诗加以肯定和赞美;对《小星》《卷耳》《行露》等篇目的讨论都能抛开后妃之德、教化之功的诗教思维,以民俗学、社会学的研究视角展开。二是出现了新方法指导下的《诗经》研究论集,如俞平伯的《读诗札记》(原名《葺芷缭衡室读诗札记》),夏传才评价其“在方法论上确是可取的,对现代诠释学有积极影响”[16]。刘大白的《白屋说诗》,特别注意从文学的角度论《诗》,并能运用民间习俗解释《诗经》。最别具一格的当属郭沫若的《卷耳集》,是20世纪最早用新诗体对《诗经》进行的翻译。三是抛开传统的“风”“雅”“颂”的分类方式,重新对《诗经》编排。如闻一多主张将《国风》按照婚姻、家庭和社会三类重新进行编排。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主张把《诗经》分成宗教性颂诗、宫廷乐诗、社会诗和抒情歌曲四大类,各类下再分若干小类。

综上所述,发生于宋代和民国时期的两次废《序》运动与《诗经》学的两次转型有着密切关系,其运动宗旨和目标以及对新的《诗经》阐释方式的构建体现了《诗经》学转型的发展方向。《诗经》学转型在废《序》运动的推动下逐渐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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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之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8.

[3]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三[M]//《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本.上海:上海书店,1989.

[4]苏辙.诗集传[M]//《三苏全集》经部:第二册.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564.

[5]朱熹.朱子语类:第2册,第23卷[M].黎靖德,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538,543.

[6]胡适.谈谈诗经[M]//古史辨: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82.

[7]郑振铎.读《毛诗序》[M]//古史辨: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82.

[8]欧阳修.诗谱补亡后序[M]//诗本义:卷十五.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64册,1983:309.

[9]顾颉刚.重刻《诗疑》序[M]//古史辨: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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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漆侠.宋学的发展和演变[J].文史哲,1995(1):3-26.

[13]陈独秀.《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M]//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北京:三联书店,1984:317.

[14]胡适.新思潮的意义[M]//选自胡适学术代表作:下.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308.

[15]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1:1.

[16]夏传才.二十世纪诗经学[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5:101.

【责任编辑 郭玲】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Research onTheBookofSongsfrom Two Times Abandonment on the Preface toTheBookofSongs

LI Jin-shan, GAO Wen-xia

(College of Literature,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China)

The two eras of the research onTheBookofSongsin Song dynasty and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are extremely important transformations. The two transformations are accompanied by the two times movements of abandonment on the Preface toTheBookofSongs. The aims of the movement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a new interpretation system affect the formation of the research onTheBookofSongsin Song dynasty and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movements of abandonment on the Preface toTheBookofSongsdrive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research onTheBookofSongs.

the movement of abandonment on the Preface toTheBookofSongs; the research onTheBookofSongs;TheBookofSongsin Song dynasty;TheBookofSongs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2014-10-12

河北省社科基金项目《王夫之诗经学研究》(HB13WX008)

李金善(1962—),男,河北文安人,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与文化。

I206

A

1005-6378(2015)01-0012-04

10.3969/j.issn.1005-6378.2015.0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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