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意象探析

2015-03-19 03:34杨羽婷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张爱玲小说

杨羽婷

内容摘要:张爱玲的小说有着繁复的意象,这些意象对小说的叙事有着重要的作用,从属于“临着虚无的深渊”的叙事哲学。每一个意象的运用其实也是作者对人生、对社会苍凉态度的体现,因其个性化的意象而成为张爱玲小说的一大特色。本文主要通过分析张爱玲小说中如月亮、镜子、雨、鸟等意象尤其是意象间的相互联系,来初步探析张爱玲小说的意象系统。

关键词:张爱玲 小说 意象系统

张爱玲的小说有着显著的特色,人性的主题、女人的命运、犯冲的色彩、苍凉的基调、参差的结构、繁复的意象被认为是“张爱玲体”的特征。其中繁复而又极具个性的意象更是历来为人所称道。张爱玲小说中的意象,深受其深厚的古典文学底蕴的影响,无不由内而外透着一种古典气息,这从张爱玲小说中对于意象的选择上就可以看出。月亮、镜子、雨、鸟、屏风……这些被张爱玲高频率使用的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也经常出现。同时,张爱玲也吸收了中国古典小说里虚无倾向,她的小说如《金瓶梅》、《红楼梦》一样,“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中国人的宗教》)。而这些意象就是她虚无主义叙事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张爱玲像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的古人,吸收着传统文化的精华,运用现代小说的写作技巧,巧妙地将这些意象穿插在一个个令人柔肠寸断的故事中,具体可感地传递给人一种苍凉之感。就如徐子东所言,“大量琐碎奇绝杂志质感的物化意象,就是在悲惧中支持孤独地主要方法之一”。以意象为支撑,张爱玲的虚无、苍凉之感弥漫在小说中的方方面面。

一、月·镜·雨·鸟

张爱玲曾说:“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张爱玲笔下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好人不全好,坏人不全坏。就像在夜晚出现的月亮,于黑暗中照亮了一点光明,在光明之外又全是黑暗。荒凉冷漠的月亮,在张爱玲小说中成了一个个寂寞的点缀,颓败、困顿、空虚,让人迷惘、彷徨,不知道路在何方。

镜子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主要传递的是一种颓坏或虚无之感。正如张爱玲在《流言》中写道:“这个世界什么都靠不住,一捏便粉碎了。”

相比于月亮和镜子的意象,雨在张爱玲小说中更着重于对人物心理和命运的暗示作用。而心理描写达到相当的深度,正是张爱玲小说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雨在张爱玲小说中总是依据着故事的情节、人物的情感适时而来。但是正如“雨”常常带给人们悲伤、忧郁的情调一样,无论是喜剧也好,悲剧也罢,“雨”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多呈现出一种苍凉虚无的生命体验。

除了讽刺的成全、悲剧宿命的引导、罪恶情欲的暗示……张爱玲在使用“雨”这个意象时不尽是让人觉得人生的虚无,使人心头一寒。在张爱玲具有自传意味的小说《小团圆》中,大考的早晨,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对爱情的渴望、缠绵尽显,倒也觉出了张爱玲在虚无之外的人情味,但这情愫却也是迷蒙的,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苍凉。

张爱玲的小说巧妙地以意象“物化苍凉”不仅仅体现在意象选择的贴切,还体现在意象的不落窠臼。这一点在“鸟”的意象设置上尤为明显。“笼中鸟”来形容被关闭在家庭中的弱者,已成俗套。张爱玲出人意表地用“屏风上的鸟”来形容,自是高人一等。

不能照亮的各自凄苦的命运的一轮凉月、虚幻冰冷的镜子、让人愁肠千结的濛濛之雨、没有自由的绣鸟,都是张爱玲小说中虚无人生的标志性事物,工笔细描,精心雕琢,精致却是精致,倒也愈发觉得纵有精细之物相伴,也抵不过人生凄苦。正如李清照云:“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二、繁复意象的结合

苍凉的意象的设置不仅仅局限于单一意象的呈现,繁复意象的交叉、重叠更是体现了张爱玲小说中意象使用的独到之处。而这交叉、重叠又不是简单的意象罗列,张爱玲极其善于找出意象间的联系,将它们镌刻在自己的小说中,为小说的意境营造与叙述铺垫服务。

《金锁记》中,姜公馆的丫鬟小双与风箫在夜间轻薄讥议原是开麻油店的二奶奶曹七巧,在被赵嬷嬷听到喝住后终于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之后,张爱玲写道:“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魆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

这一段月沉日出的描写堪称经典,通过一段再寻常不过的自然现象巧妙地将时间推移到了姜公馆同样寻常的次日白天,慢慢引出之前只闻其事不见其人的主人公曹七巧出场。意象的选择与类比也很讲究。残月西沉,多少是姜公馆每况愈下的凄凉景象的暗示,“赤金的脸盆”,同样暗示姜公馆,尤其是曹七巧,为“黄金的枷锁”所困的病态人生。而这“下弦月”像“脸盆”的比喻和张爱玲在《私语》中所说的“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巧妙化用杜甫的《赠蜀僧闾丘师兄》中的“景晏步修廊,而无车马喧。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和南宋词人姜夔的词《齐天乐》中的“庚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张爱玲的古典才情再一次彰显。将太阳初升时的晓色比喻成切开的西瓜,除了有颜色与层次上的相似之外,大概还因为太阳升起来了,世俗的世界重又恢复热闹的原貌,这与切西瓜这一寻常的俗世食事有某种暗中的契合吧。

除了通过比喻将繁复的意象结合,张爱玲的小说中还有相似意象之间的呼应,从而隐寓作者的情感态度。如《沉香屑 第二炉香》中,接连三次出现的愫细姐妹的“小蓝牙齿”和煤气火苗形成的“小蓝牙齿”的意象。“她(靡丽笙)提到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她(愫细)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小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愫细姐妹的牙齿自然不会是白得发蓝的,“小蓝牙齿”这种变形诡异的幻觉描写,暗示了一种幽森恐怖的气氛。之后,张爱玲描写渐渐熄灭的煤气火苗:“水沸了,他把水壶移到一边,煤气的火光,象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蜷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又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隐去之前,突然向前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愫细姐妹的牙齿与煤气火苗形成的“小蓝牙齿”相呼应,继而又与“尖利的獠牙”产生联系,将罗杰的自杀归因于愫细姐妹的无知以及周围人的虚伪,从而表达了对世俗真相的讽刺。

在意象间的正面比较之外,还有反面对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开篇便写道:“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至于对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对比,张爱玲的比喻更是形象诙谐又极具讽刺。“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红的热烈,白的圣洁,但是无论是红玫瑰也好,白玫瑰也罢,都是外表鲜艳,终究有凋谢的一天。张爱玲以花为她们代名,预示了她们终将凋谢的命运:烟鹂是理想妻子的形象,却在振保眼中显得日渐乏味;娇蕊是现代女性的代表,为了爱情与丈夫离婚,却换来振保的始乱终弃。她们虽有如花的美貌,却终究逃不过花凋的命运。

张爱玲小说意象繁复却不杂乱,正向比喻、呼应,反向对比,有条不紊地铺织在故事情节之中,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

三、张爱玲意象营造的独特性

使用意象是中国古典诗词中常用的手法,通过意象营造意境,抒发情感,铺垫叙事的例子更是数见不鲜。张爱玲自幼便受传统文学的熏陶,“家学”传统在她的身上得以延续。她的父亲是清朝遗少,同祖父张佩纶一样,是个旧式的有家学底子的人。张爱玲在《对照记》里回忆说:“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了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地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张爱玲的文学天赋得以发挥,他的早期“诗教”起了很大的作用。她三岁时,就会背诵不少唐诗宋词。稍大一些,家里曾给她和弟弟请过私塾先生,她虽不甚喜欢,但从中获取了初步的阅读能力和粗浅的古典文学知识。自幼形成的古典文学底蕴对张爱玲的写作有着重要影响,她的小说仿效古诗词大量使用意象便也不觉得稀奇了。也正因为此,张爱玲在意象的选择上更偏爱那些有古典情趣的事物,如:月亮、镜子、屏风等等。

张爱玲对月亮这个意象的格外偏爱也与她自幼独孤的生活经历和压抑的内心世界有关。家庭的破碎,父亲的无情、再娶,母亲远赴异国求学,古董一般死气沉沉、鸦片烟气弥漫的家中感受不到丝毫的爱意。《流言》记载,张爱玲曾因冲撞后母孙用藩,被父亲暂时监禁在空房里,没人说话,整日整夜看淡青的天和蓝色的月光。或许就是从这一段时间起,孤独感与月亮同时在她内心扎根,从此挥之不去。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在意象的设置和使用上,不仅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源,还吸收了西方的审美经验。中国古典文学中如《离骚》、《诗经》等多以香草、芙蓉、桃花等比喻美人。而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她却用红、白玫瑰来比喻两个性格迥异的女人。“玫瑰”是一个从西方引进的外来词汇。十五世纪英国的蔷薇战争就是以白玫瑰和红玫瑰作为标记的,在美丽的标记下酝酿着残忍的死亡。十九世纪晚期至二十世纪初期,西方唯美派笔下的女人和花的意象有着特殊的关联。在波德莱尔的影响下,她们贴上了不祥的标签,成为“恶之花”。张爱玲在创作玫瑰的意象时,不仅仅拘泥于中国传统,而是转向西方文化里寻找艺术意义。张爱玲处在新旧转型期,并且亲身经历香港保卫战,形成了悲观的审视人类生存意义的观点,她本着自己的审美感受,吸收了西方的审美经验,创造了能够充分表达个人生命体验的红玫瑰和白玫瑰意象。

这也与张爱玲自小受到的教育有关。张爱玲的母亲作为中国较早的留学生,她的眼光和对女儿的培养模式都是西式的,她一心一意要把女儿培养成懂得音乐和美术的淑女,音乐和美术的培养也对她日后写作尤其是意象的描绘奠定了基础。在张爱玲少年求学求知的道路上,母亲是一个努力而持久的老师,她使张爱玲较早接触了西方的文化艺术,丰富了她的心灵。上大学以后,她更是增添了对外国文学尤其是现代英国文学的兴趣。此后张爱玲更是以开放的心态接受中、西方两片沃土的养分,不断丰富自己的文学内涵。

然而,不管是中国传统古典式的意象还是具有西方审美的意象,张爱玲借助意象传递出来的,多是一种苍凉、虚无的意味。张爱玲在《流言》里说:“苍凉是一种启示,悲壮是一种完成。”磨难的人生给了张爱玲启示,故张爱玲又以一种苍凉的形式来启示我们。

同是小说家的王安忆,较之文学史家们更直觉地捕捉到了张爱玲内心对世界的感受:“张爱玲笔下的上海,是最易打动人心的都市,但真懂得人其实不多。没有人能从她所描写的细节里体会到这城市的虚无。正是因为她是临着虚无之深渊,她才必须要紧紧地用手用身子去贴住这些具有美感的细节。”张爱玲以精巧细致的意象勾画出了一个世俗的世界,看似是对世俗生活展现出浓厚的兴趣,其实她对现时生活的爱好是出于对人生的恐惧,她对世界的看法是虚无的。自幼生活在一个“无爱”的环境中,经历家庭的破碎、父亲的无情、母亲的离开、战争的威胁、情路的坎坷,飘零的“身世之感”是形成了她虚无人生观的绝大部分原因。张爱玲以她惯用的“参差对照”的写法,将具体可感的意象与人生奈何的虚无结合,支撑她在孤独中前行。王安忆说:“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的爱好,为这苍茫的人生观作了具体,写实,生动的注脚,这一声哀叹便有了因果,有了头尾,有了故事,有了人形。于是,在此,张爱玲的虚无与务实,互为观照,契合,援手,造就了她的最好的小说。”

总之,张爱玲的小说以其贴切而又不落窠臼的意象选择,辅之以繁复意象的交叉、重叠、对比手法,在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双层底蕴熏陶下,表达了她对人生、对社会虚无、苍凉的生命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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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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