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精神分析理论对茨威格小说创作的影响

2015-03-22 03:10胡晓萍陈亦明
关键词:伊莱茨威格情欲

胡晓萍,陈亦明

(南昌航空大学 科技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9)

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的小说创作深受弗洛伊德的影响,特别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说的三个重要理论:潜意识论、性欲论以及梦论为茨威格挖掘人物心灵提供了极佳的理论支持。茨威格的小说展示了主人公潜意识状态下的冲动和欲望,用茨威格自己的话说,是“带有精神分析印记的”,是与“激情的黑暗世界中的幽明相联结的经历”[1]。

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分为三个层次:潜意识、前意识和意识[2]。他把潜意识系统比作一个大的前厅,里面隐藏着人类的各种心理冲动。意识停留在与之相邻的“接待室”。这两个房间之间有个“守门人”,他的职责是对各种心理活动加以检查限制,不赞成的就被阻挡在“接待室”之外;准许进入的那些兴奋在能够引起意识的注意时才能成为意识。这个“接待室”就相当于前意识的系统。假定一种心理活动不能通过“守门人”的审查,它就不能侵入前意识,也不能冲出潜意识,它就遭受了压抑;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在转化为意识时就产生了精神病症状。可见,精神病症状是起源于潜意识的精神历程。如果要治疗精神病,就必须把被压抑的潜意识导入意识,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

茨威格小说中的主人公或多或少都有精神病症状,她(他)们是偏执狂,“即囿于某种单一思想而不能自拔的人”[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1922)中的女人自十三岁初遇作家R就“整个地爱上你,永远迷上你”[4],哪怕放下女人的矜持献身于他,哪怕为了儿子高昂的学费不得不沦为风尘女郎,“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几夜,从来没有谴责过我对你的爱情”,临终前她希望用自己的独特让R永远记住她,“想起我的时候没有一丝忧虑”。然而,R从来就没有认出她,她对他而言永远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1927)中C太太四十二岁时曾为年轻赌徒的一双手神魂颠倒,一夜之间以身相许,甚至想到与他浪迹天涯,一番醒悟后又追悔莫及。之后的二十多年“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在想这一特定事情”,甚至萌生“我常有只求速死了却残生的愿望”。《马来狂人》(1922)的“颠狂患者”医生、《心灵的焦灼》(1939)中霍夫米勒上尉等都拘泥和“执著”于她(他)们过去的某段生活经历而不能自拔,这些经历在她(他)们的潜意识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造成了很大的精神震动,带来了持久的精神伤害,她(他)们自己极不愿意面对它,可又挥之不去,只有压抑着。

在弗罗伊德理论中,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欲望就是性欲。“人们做出每一次行为的原动力都和性欲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在性欲后面还有一种潜能,名为力比多(libido)。”力比多是性欲的原始动力,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无论是生的本能还是死的本能,它们的能量或势力都来自力比多”。力比多能量极大,决定着人一生的重要活动;力比多活动能力极强,难以受到约束,然而力比多无限延续的尽头就是毁灭。弗洛伊德认为,精神病的治疗在于释放“力比多”,摆脱对先前的迷恋,消除不良症状。茨威格明显受到弗洛伊德影响,他的许多作品强调性欲、情欲、性本能对主人公的支配作用。陌生女人是这样,C太太也是这样,连《雷泼莱拉》中长相丑陋的女仆本来一心只想攒钱,可主人男爵无意中的亲昵举动让她不可遏止地爱上了男爵,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情欲。从饮食起居到拉皮条做掮客,她不惜为男爵做她所能做的一切,还设计杀死阻挡男爵享乐的女主人。从雷泼莱拉身上,我们看到了情欲的苏醒,力比多的潜在力量唤醒了她,也毁灭了她,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如同杨荣所总结的:“整个悲剧起因是性欲本能,拉皮条的动因是性欲本能,杀人和自杀的动机还是性欲本能”[5]。

茨威格非常认同人的潜意识潜藏着看不见的思想和欲望,这股思想和欲望决定人的心理和行为。他曾说女人在一生中总有些时候会屈服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硬不承认这种事实,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我们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这种“神秘力量”代表了人的潜意识下的被压抑的欲望,当这种潜意识要冲破“守门人”的检查进入意识时,人类会拼命地阻扰,用尽办法掩盖自己的本性暴露,人类恐惧的是自己的不理智行为的爆发,与社会风俗、习惯、道德、法律的格格不入。有评论家认为茨威格的作品过多地展示了主人公无意识状态下人的心态和意识的流动;并且对情欲和无意识的热衷削弱了作品的时代感,缺乏必要的思想深度和哲学维度。茨威格说过,“唯有激情才能解开女性的心灵的帷幕”[6],这段话似乎能够解释茨威格的作品对女性情欲描写的热衷。

潜意识的过度压抑会引发精神病症状。如果能使潜意识意识化,使潜意识冲突表面化,释放“力比多”,就能帮助精神病患者重新认识自己或重建人格,消除精神病症状。当然,完成这一过程是不容易的。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建议,精神分析需要特殊的环境,“只有在对医生有特别感情的情况下,才肯畅谈,借以满足分析的需要。假若有一个与他无关的第三者在场,他就又沉默无言了。因为分析时所要说的,都是他们的秘密思想和情感,非但不愿告人,连对他自己也是要设法隐藏的”。茨威格深谙特殊的环境在精神分析中的重要性,为了使人物能真的倾吐衷情,他喜欢以第一人称叙述。他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去往异国他乡的旅行途中,C太太的故事发生在度假胜地里维埃拉,“颠狂患者”医生的故事发生在远离欧洲的马来亚,《月光巷》发生在去往德国的途中,其他小说无不如此。这固然和作者游遍世界多个国家的经历有关,但更多的应该是便于人物精神分析的需要:异域的风光、陌生的环境容易让人卸下包袱,愿意抛弃顾忌将尘封已久的故事和盘托出。一个愿意讲故事,另一个则愿意听故事,谈话在两个素不相识的游客之间展开了。

也许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进行过心理治疗,也没有去过精神分析诊疗室,让我们看看茨威格小说中精神分析场景吧。C太太想把堵在心头二十多年的糊涂事一吐为快,就把度假时刚认识的绅士约定在晚上自己的房间,她预先调暗了房间的灯光,只点着一盏台灯,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黄影;然后让绅士在一张圈椅上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圈椅坐下了。这样的场景犹如电影中出现的一样,让人放松,有安全感。C太太在这样的环境中解除心理负担,抱着对流言蜚语无所畏惧的态度侃侃而谈,以求自我解脱。同样的场景也出现在《心灵的焦躁》中。当霍夫米勒为突如其来的爱情局促不安向康多尔大夫求救时,康多尔要求霍夫米勒“放松地躺在诊断室的圈椅上,脑袋尽量往后靠,双手懒洋洋地搭在柔软的扶手上”,希望可以缓解霍夫米勒心中的焦躁,放松紧张的神经。其他的场景还有半夜时分黑魆魆的甲板上(《马来狂人》、夜间安静的小胡同(《月光巷》)等。茨威格仿佛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诊疗室搬到了自己的小说中,C太太和霍夫米勒都有不同程度的焦虑症,绅士和康多尔大夫实际上充当了精神分析师的角色,通过谈话,精神分析师把病人早年形成的病理情结加以重现,将人物潜意识的心理过程招架到意识范围之内,进而帮助他解决这些心理冲突。

潜意识之中的很多愿望因与社会道德准则不相符而被压抑,当自我在既要休息又得不到完全休息从而放松检查的时候,潜意识开始活动,于是便出现了梦。弗洛伊德指出,梦不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或躯体现象,而是一种心理现象,其动机常常是为了寻求欲望的满足。梦是遭到压抑的潜意识欲望以某种伪装的形式达到的变相满足。梦还是通往潜意识心理活动的道路。茨威格吸取梦的解说中的合理成分——梦是人的潜意识欲望不自觉的流露,希冀通过梦境的描述了解人类被压抑的欲望。这种写作手法与弗洛伊德“梦的本质是现实愿望的达成”观点殊途同归[7]。《夜色朦胧》(1911)的故事就是一个梦。一个少年在夜色朦胧之中突然受到爱情的袭击,却始终不知道这迷人的女神究竟是谁,因为一到白天,热情如火,柔情似水的仙女就变成了娴雅端庄、神情高傲的上流社会女子。这个朦胧夜色中发生的离奇故事让人陷入淡淡的哀愁的情绪,不禁感叹夜色的美妙。茨威格写这个梦的意图是为了衬托出强光照射下失去纯真、虚伪矫饰的现实生活,说明上层社会奇怪的双重道德。在《恐惧》中伊莱娜的梦也是很好的案例。伊莱娜出轨后陷入丈夫逼供的圈套,丈夫遣人敲诈勒索她,无尽的恐惧之中她陷入一个梦境之中:她和一个年轻人在有音乐的客厅里跳舞、接吻,飘飘然之际,敲诈她的女人出现了,抓住她、辱骂她、撕下了她的珍珠项链。在人们的讥讽声和羞辱声中,伊莱娜逃回了家,却发现丈夫手里握着刀威胁地看着她,她尖叫着从梦中醒来。梦表现了被压抑的本能欲望。这个梦是伊莱娜潜意识欲望的不自觉流露。通过这个梦,茨威格想表明伊莱娜的潜意识是陶醉在这段婚外恋中,她向往自由爱情,渴望打破婚姻羁绊,却对社会道德的批判充满恐惧。通过这种方法,茨威格如实描绘了伊莱娜的心理,把她早年的梦幻和对未来的恐惧形象地表达出来,把原本复杂、抽象的心理冲突和斗争形象地展现出来,把伊莱娜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的欲望迂回曲折地表现在睡眠中。当然,梦对人类的生活也具有调节作用,可以把潜意识的思想变成幻觉,减轻道德文明的压抑,排遣心中不良倾向。

茨威格和弗洛伊德交往甚深,不仅对文学创作问题,而且对一般的人生观问题都有许多共同的语言。他十分敬仰弗洛伊德,也毫不避讳弗洛伊德学说对自己的影响,“在我们总是试图进入人的心灵迷宫时,我们的路上就亮有他的智慧之灯”。他的许多作品就是通过心理分析的方法让我们看到人的灵魂深处各种激情的波动。他不是停留在人物意识层面上去挖掘和表现人物的心理上,而是深入到人物的潜意识深处,探索人物心灵的奥秘,揭示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从而达到空前的心理真实[8]。茨威格注意人的本能、冲动和欲望对人物行为的影响,就是这些内心世界的惊涛骇浪,造成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也使得表面看来怪异荒诞的现象变得合情合理。

但是,茨威格本人反对把他的作品看成是弗洛伊德理论的简单图解或者文学注释。虽然,茨威格小说的女性常常对爱情无法自拔,倾其所有,歇斯底里,但他并不把情欲看作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冲动,而是一种富有人类高级情感的行为。这点和弗洛伊德学说也是不同的。他善于刻画人物心理的痛苦挣扎,写出主人公如何由最初的“情欲”上升到“爱情”,保护了主人公人格的尊严,表达了作者对主人公的同情之心。陌生女人对R的一生痴恋已超越正常人理解的范围,这种“哪怕我已经死在床上,假如你呼唤我,我就会立刻活动一种力量站起来,跟着你走”的爱也同样超越了本能欲念,爱得没有一丝功利和乞求,是一种多么真诚无私、感人至深、令人潸然泪下的情感。对于短篇《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中的C太太试图挽救一个年轻赌徒,却被年轻俊美的面孔吸引,心生爱慕并决意私奔的行为,弗洛伊德曾评论道,“这位矢志守贞的寡妇想方设法保护自己不受其他男人的勾引。但是她作为母亲也把情欲倾注在儿子身上,这种情欲也会煽动起来,这点她并不知道。命运就可以在这个毫无防备的地方把她攫住”。茨威格对此表示强烈反对,他向弗洛伊德保证,这种解释跟他的知识和意图都是格格不入的。

茨威格对弗洛伊德理论的借鉴和运用,并非全盘照搬和机械简单的重复,并不是为技巧而技巧,而是有自己创作的艺术目的,思想目的。茨威格不是用犀利的解剖刀和外科医生的客观冷静态度解剖人的灵魂,然后不动感情地写下病历和诊断书;作者在发掘人物内心、刻画人物命运的时候,显然注入了自己的同情。作者动情,作品动人。这是茨威格的作品直扣人们心扉、引起人们共鸣的一大秘诀。他努力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描写道德败坏给人带来的情感上的痛苦和煎熬,揭示个人心灵中种种抽象的美德,甚至让已经堕落的人身上闪耀出道义的火花,他的目的是要改进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观念和人们的精神面貌,希望人们的心灵充满着真、善、美。

[1] [奥] 斯蒂芬·茨威格.茨威格小说集[M].高中甫,等 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2] [奥]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3] [奥] 心灵的焦躁.茨威格[M].张玉书 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 [奥] 茨威格.茨威格小说选[M].张玉书 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5] 杨荣.茨威格小说与弗洛伊德心理学理论[J] .外国文学研究,2004(4):103—105.

[6] 奥茨威格.《玛丽斯图亚特》[M].侯焕闳 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

[7] 茨威格小说中的心灵密码[D] .山东师范大学硕士毕业论文

[8] 杨荣.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与茨威格小说创作[J] .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6):6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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