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斯科到彼得堡

2015-03-31 07:00黄晓萍
荷城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莫斯科

作者简介:黄晓萍,原籍重庆,在楚雄工作。毕业于西北大学,1993年加入中国作协。曾在哀牢山中伐木、挖路、教书,做过交警和编辑。1980年开始业余创作,发表小说、散文、纪实文学近600万字和两部电影。出版专辑20部,作品入选50余种选集,获各种奖40余项,其中纪实长篇《真爱长歌》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云南德艺双馨文艺家”、“云南文学贡献奖”。入选《中国当代文学史》及《云南大百科全书·人物传》人物。

我们那一代人,没有谁对“苏联”这个词不亲,一读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亲切感,有与之共舞的冲动。那个名词是我们向往的、崇敬的,为之奋斗的目标。

我上学的时候,没有机会学俄语,夫君学过三年俄语,有时放出一串俄语单词,我当然听不懂,这也不影响我刮目相看他好几天。我的苏联情结全部来源于文学艺术,而且相当偶然。记得在十岁左右,大约是小学六年级(我的小学加起来只读了三年半,发蒙就读七册。家境特殊,小学校长好不容易说动继母让我上学,怕我按部就班继母会变卦,插班上三年级下学期,校长杨庭璋为我开小灶恶补前边的功课,竟然成为那一班初小生考上高小的两名学生之一,很为杨校长争面子。上高小我就入了少先队,还当上副大队长,在同学当中很出过一些风头。但这种填鸭式速成,使我的汉语拼音到老都过不了关,数学也不怎样)。班主任杨炯勤上我们的语文课,杨老师说我们要升初中了,让大家接触一点文学读物,借来一些书,每人发一本。给我的那一本最厚,谁写的不知道,甚至书名也只记得个大概,仿佛是《表》。内容我倒还记得,讲的是一个偷表的孩子,怎样在藏表找表的过程中,从一个问题少年转变成为一个爱劳动爱学习的好学生的故事。小说是部长篇,十岁的理解能力有限,倒是那异域风情的描写,给我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往外看的第一站,就站在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土地上,与我们的政治宣传很合拍。这是一本俄罗斯人写的长篇小说,作者是谁当然也是记不得。第二位让我认识苏联的人是高尔基,他的人间三部曲我是在小人书摊上读完的连环画书,省时省钱还图文都有得享受,美得很。至于高尔基怎么为社会主义国家,用现实主义为革命文学奠的基,我那时还理解不了;进而言之高尔基的《母亲》塑造了世界第一位无产阶级形象,我的理解也浅。苏联革命文学对我影响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其中尤以男主人公与林务官小姐冬妮娅的爱情令人口齿生香,如果都讲真话,我相信我们那一代少年,与我有同感的人不是少数,他们那种爱之生动,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含蓄来得直接、强烈,胆子也更大,看得人脸红心跳血脉同畅,过瘾、刺激。

接受和接触俄罗斯古典文学名著,是在最不应该有此享受的“文革”期间,那时书的流通渠道全来自“地下”。楚雄一中藏书不少,我的同事中有一刘姓楚雄人长了个巴尔扎克式的脑袋也有一副巴尔扎克式的肝胆,他发动同心同德者做“梁上君子”,夜里摸进图书馆专偷精装外国名著:欧洲的、俄罗斯的摆在什么地方,早就踩好点,夜里有人进去“拿”,有人往外搬,有人翻墙运输,一条龙理得顺畅无阻。他们都曾经是楚雄一中的学生,轻车熟路,没怎么费劲就将这批书搬来白衣河林场,为我们打发过许多无聊时光。我们暗中传递最快的书是《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死灵魂》、《变色龙》、《叶甫盖尼·奥尼金》。我们那时读书就是 读故事,谁写的与我们何干?所以都不看作者,书中的情节和细节无疑对于我们更重要。享受之余,几个人也曾在私下开小型作品感受会,相互启发倒也知道“复活”了男女主人公的第二次人生,他们都背叛着原来的身份,向积极的人生走去。

《安娜·卡列尼娜》理解起来要困难一些,为女主人公满足情感所付出的一切,感到不值,她有眼无珠遇人不淑,记得还为女主人公是不是轻薄荡妇争论过一阵子。《战争与和平》好理解得多,它有记实性,为时代立传,为英雄唱赞歌是显而易见的。《死灵魂》因是鲁迅翻译的,崇拜鲁迅也就捎带着崇拜了俄国名著《死灵魂》。鲁迅擅于刻薄地撰写人物,擅于入木三分地造境,翻译作品也一样尖刻,《死灵魂》虽是翻译过来的俄罗斯,对现实生活中的空虚、邪恶、可怜、可悲、可憎展示得淋漓尽致。其中有几幅插图龙睛一点,印象不灭:

在省会的一家旅店门口,跑进了一辆讲究的带软垫的小篷车;他们站在客厅门口,彼此相互谦虚,要让别人先进门;乞乞科夫知道这老婆子弄错了目标,他必须将事情委婉地解释给女儿……还有一段描写:男士一只手拿着长烟蒂,一只手拿着一个杯,张开嘴在喝着什么,夸张的两只手有动感……这时我们的确不自觉地倒退一步,向着这人凝目——他想诱拐知事的女儿?

这样的俄国与我们知道的苏联反差太大,弄得我们都不知道谁个真实,谁个虚假,信谁呢?

对《变色龙》的理解要深透些。

写在1888年的《变色龙》与近百年之后的中国作家何世光写的短篇小说《乡场上》异曲同工。两部作品都有着镜子的作用,照出人属性中那种与社会纠缠不清回避不了的影子和奴才性,“变色”变的是人格、人性和适者生存的非理性。你可以不屑不齿甚至厌恶,但你不可能漠视它的存在。

不管怎么说,我接触外国社会最直接的人口是文学,又以苏俄文学为甚,我就很有理由将苏联和俄罗斯分成两个概念,很想去实地证实一番。

2013年7月3日,我与夫君带上小孙女谭疏木,开始俄罗斯之旅。旅行社的行程怎样安排我不管,感受交付给莫斯科和彼得堡两个部分。莫斯科,我们奔红色政权而去,彼得堡我们奔彼得大帝而去,大致定位不会错。去过欧洲,莫斯科就不算太远;去过黑龙江,俄罗斯也不算太远。一条黑龙江是界河,河的南边是咱家,河的北边是邻家。邻家的土地真辽阔,莫斯科都不在亚洲了。

关于莫斯科,我还先做了一番“功课”,先知道一点它的前世今生,走起来不会昏头转向。拿不多的工资还想出去走走,总想多一点收获,而不仅仅是“到此一游”的几张照片。

尼古拉·果戈理在《死灵魂》中说:“俄国多么璀璨奇异,无边无际的大地,而世界对此却一无所知。”他的这段话,大约写于中国的鸦片战争时期,那时,世界对中国也一无所知,才遭致放进来的外国人对中国个个眼红,见什么抢什么。

莫斯科第一次出现在历史记忆里是1147年,大约在中国南宋王朝时期。传说它的开创者尤里是基辅人,此人在前往弗拉基米尔途中,留流于莫斯科河与亚乌扎河交汇处的贸易站(相当于中国的水码头)。尤里自认为在基辅是个人物,而莫斯科的贵族们不拿他当回事,让尤里很失面子。尤里很是个要面子的人,拿出三分手段就整死了那个带头对他不恭的贵族维雅尔,取而代之控制了水码头。尤里逗留在贸易站,观察许久,他看出了莫斯科的战略重要性,在此修建木栅堡垒并在周围挖了一道护城河,这就是最初的克里姆林宫的大致设施。遂,逐步形成经济中心,吸引着更多的商人与工匠在城堡外开设商铺。尤里很有商业头脑,他组织了一次盟友会,会没怎么正式程序倒先跳起了舞。男人女人大裙子燕尾服高帽子花帽子正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之时,尤里登高一呼:“到这里来吧,兄弟;请你们到莫斯科来吧,兄弟。这里的舞会夜夜狂欢,这里的赚钱机会像河水一样永不衰竭……”

莫斯科第二次出现在历史上也不多么光彩。大约从1236年开始,东欧地区被由蒙古人率领的游牧部落军队征服,蒙古人将整个莫斯科城化为灰,烧得个干干净净,并一举杀死了莫斯科的统治者。莫斯科大公伊凡·丹尼洛维奇懂得进退,接受充当蒙古政权税官的任务得以喘息,使莫斯科的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随之升高,成为一个地区的首府。养精蓄锐的大公们,目的是要赶走蒙古人。1380年,在库科尔战役中,俄军险胜蒙古军人,但没有彻底摧毁蒙古政权。其间,东部的众多公国逐渐强大,构成一个个的单个区域实体与蒙古人对峙,蒙古人分身无术,导致200多年的奴役政权结束,这大约在中国的元末明初。为了庆祝这次伟大的胜利,克里姆林宫建起厚实的白色砖墙与恢宏的瞭望塔。从这个时候开始,莫斯科城就像同心圆一圈一圈向外发展,形成今日许多大城市那样的环状。圆心居住着贵族、权势、高级知识分子和经济实力雄厚者及高级工匠。外圈的成份就很杂乱,基本呈现出那一时段的众生相,一个既清晰又混杂的莫斯科基本形成格局,并保存至今。

15世纪中期,独立于希腊正教会的俄国东正教形成(俄罗斯人有酒便是娘,相对而言东正教的约束少一些,尽管东正教也同属于基督教),自称“第三罗马”。那时莫斯科的人口超过5万,到17世纪,莫斯科人口已达20万,是那个时期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开始了新一轮政治家、商人、贵族之间的混战。这些各路头领的雕像,一个不少地耸立在红场上,倒也公平,至少客观地还原了历史,没有鲜明的政治主张。其间,出现了一位了得人物叫彼得大帝,此人与彼得堡的关系更密切些,后叙。这个时间,大约在我们的康雍时间。也就在同时,莫斯科有了快速发展,定局这种盛世光景,莫斯科修建了90米高的苏哈列夫塔和海军学院,似乎有了恒定的标志,那是些能让人记住的物像,由此说开去,一段历史才真正地生动起来。然,彼得大帝与贵族之间的龌龊也随之上升成敌对,帝国时期的莫斯科即将结束。

我们出行,肯定是冲着红色莫斯科而去的。踏上红场那一刻,我也兴奋不已,却无想象中的热情澎湃。红场在镜头中出现的次数太多,不觉新鲜,行程的角度永远无法与镜头相比,宏伟的程度也只能现其一角,难窥全貌。一座座建筑逼迫着我,压抑着我,广场还不平坦,镶嵌些鹅卵石硌脚难受,行走起来很累人。我对着曾经是心灵圣地的红场默默地说:没有了列宁振臂一挥的红场缺少凛然大气,这大约是我的政治倾象还停留在爷爷辈的青少年时代,列宁赋予红场的意义,曾经影响整个世界,那也是一种理性的政权形式。现在,列宁换了一种姿态存在于红场,他睡着,有卫兵们昼夜守护,还是很受人尊敬的一代伟人。还好,俄国人没有鞭尸,让列宁好好躺着供人瞻仰,语言表述就刻薄多了。所有街道都有列宁塑像,小个子列宁手势比较夸张,俄罗斯人说:

这是列宁在乞讨;

这是列宁在打出租车;

这是列宁在说:“别挤,让妇女儿童先走……”

这里每天都举行几次换岗仪式,卫兵们大都年轻、太帅,不大像几次卫国战争中走出来的英雄们的后代,更不像顿河走出来的哥萨克,文雅有余威武不足。让人宽慰的是红场气氛的宽松,虽然在国家政权机构中心,广场上接吻的接吻、拥抱的拥抱,酗酒的酗酒,酣睡的酣睡,该干吗的干吗,谁也不影响谁,谁也不干涉谁,倒也百花齐放。此处的商业味也圈进了城堡。我们带的卢布不多,最大的国营百货商业城堡,先是在门口往里望了望,没敢涉足,只是在门口花了100卢布给孙女疏木买了两个冰激凌,奶奶爷爷忍住口干和其它诱惑,懂事的小孙女很满足,也很幸福的样子让人心疼,她好乖!紧跟其后的,是一位湖南来的个人跟团者,78岁的老先生做过中国驻美使馆的外交官,想来是见过世面人物,也来赶热闹还独立行走,不解!此人很会选择伙伴,他不选择年轻团友,就认定我那老学究夫君,拍照留影的热情比我们高,也不知我那扛两幅眼镜的夫君给他留下些什么镜头。

成天跟着导游转,成天在车上“跑马观花”,总算有一刻自由活动时间,我们上了列宁山。这儿地势高,基本可以俯瞰全城。几百万人口的莫斯科城反而见不到车水马龙,倒是无边无际的森林拥来眼前,令人羡慕。现代人开始重视低炭环保,许多城市的绿化面积都在不断增加,但那也是人为的,欣赏性的,与莫斯科不可同日而语,人为的修补可以做到城市中有森林,但它不可能像此城具有天然条件,城市与森林融为一体,城市就在森林里。列宁山的森林马路一端是莫斯科大学,正好与克里姆宁宫上下呼应,神圣、庄严、厚重,不由人回想起许多文艺作品所表现过的,关于这座城市的多元生活。森林中不时隐隐现出红墙一角,教堂的绿色洋葱头一串冲天,又一串冲天,白色的修道院墙体举着红色的十字架拔云而上,国家博物馆的窗户眼睛似的亮着,凝固的历史在眼睛后面展示一个伟大的民族发展脉络。我们在公路边的石栏上眺望一处静谧安祥的绿色墓林,那是安葬苏维埃时代领袖人物、艺术巨匠的安魂地。其间还有中国的王明,这位锁定在一个时代里的左倾分子,有功于中国的红色政权,也不知此人依附别国的土地,他那灵魂可曾清醒?

从这个高台 ,可以隐隐约约看得见一段段静寂无波的水面,想来那就是莫斯科河,一首耳熟能详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产生于那些河堤,很抒情也很煽情。我想,如果此曲产生于列宁山也挺合理,而且很有可能。莫斯科大学少男少女浪漫的小资情调,与清风明月树影融在一起,享受爱情的同时,泛起即将离别时那淡淡的忧伤,也很能打动人的。我们从山上下来,路过一座高大威严得有些生硬的豆沙黄色建筑,导游说那是俄罗斯的外交部大楼。此楼门和窗都不大,有很强的隐秘性,许多伤害过我们情感的决策,不知出自哪一扇窗口?窗口多是关着的,不知那些闭着的“眼睛”又在策划什么样的外交斡旋?到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他们是大国沙文主义的使臣,还是维护世界和平的教父?

我们这个团队由34位组成,重庆人最多,有9位。爱热闹的重庆人总是紧跟导游的脚步,像一群快活鸟。其次是唐山来的4位女将,她们年龄相仿,都在50岁左右,抱成团操唐山方言,一群的小品大家赵丽蓉风范,幽默大方穿着也大胆,大红大绿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很放得开。坐在我们前排的一对母女始终不与人搭腔。母亲像个教授,女儿像位女书生,这一路无论何时何地,女儿都捧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寻找书中描写的旧迹。似这等被导游赶羊似的赶着走,女书生和我都不可能去寻找列文的庄园,那个在我脑子里已固定下来的画面:夕阳懒懒地走进黄昏,将不多的亮色拖进黑麦地向前赶路,他们必须在晚餐以前赶到庄园。送信的使者已先行一步,俄罗斯的晚宴一般都在烛光里进行。道路两旁连绵不断的老云杉树又高又密,营造出幽暗深邃又美丽无比的林萌道。树是原生态,路是再造物,它们逼近的那座庄园未必是列文的家,但绝对是俄罗斯的庄园。

可惜了,莫斯科红色大革命与工业大革命要了不少美丽庄园的命,也革掉我们心仪已久的、美丽的风景中,静静的小河穿插于一个个的集体农庄和那些白色砖墙从田野中冒出来的农家。

莫斯科城里的人好像都不屑步行或者坐公交车,各条道路都被汽车塞得像个长龙似的停车场,看不见汽车行走。车都不是好车,灰尘满布像些怪物,只有那么丑。听说在这座城市,水比油贵,洗车的价贵得惊人,大家都不讲究车的面子,就大家都有面子。车头紧贴车尾,慢慢动一点都不性急,车价不高也不讲究什么牌子,开得走就行,慢也无妨,反正莫斯科人的口头语是“不急,慢慢来”。一分钟一趟的地铁放在全世界都是古老而经济实惠的,让这老古董空着来空着去,你走你的地下脉络,我行我的地上网络,总是会达到目的地的,急些什么?

又到了一个景点,是去参观雕塑博物馆。在莫斯科,各种各样的博物馆比中国饭店还要多,看不过来的。旅行中安排得过于饱满,反而缺少想象空间,享受不了留白的妙趣,我们一家选择参观二战广场。广场过于清冷,二战的痕迹是一面墙,密密麻麻的俄文想来是纪念那场卫国战争的铭文,冗长的文字让我想到天安门广场的英雄纪念碑,毛泽东不愧领袖气魄,文章魁首,短短的几个排比句,上下几千年的中国豪杰全都概括进去。相比之下,这一墙的文字显得拖泥带水,反而漏掉不少内容。1941年6月,希特勒发动“巴巴罗萨行动”,席卷整个东欧。12月,兵临莫斯科城下,朱可夫将军筹划了一场巧妙反攻,砍断了希特勒的野蛮铁蹄,我想这面纪念墙大约说的就是这一历史事件。我不懂俄语,我家那位懂俄语的恐怕也难一下子念出几千俄语的汉语翻译,任何文字记叙都不如实境冲击力量强大,我想到在那一年的中国,抗日烽火遍地燃烧,恐怕比希特勒兵临莫斯科城下更令人痛心疾首。尽管那一年我还没条件出生,而后来生我的娘已经在逃难重庆的水路上,被重庆人统称为“下江人”的娘当时也还是个半大孩子。

二战广场是个长方型。鲜花、森林、纪念碑一块一块立过去,英雄们的名字一串一串排过来,民族解放战争的组织者、统帅,民族英雄和有益于民族独立的统治者和驾驭者们的塑像一座座站在广场,教堂在播放着安魂曲,喷泉在永不疲惫地洗涤战争留下的尘埃,唯有一盘极大的花钟定格在那一永恒的时刻。花钟面对着凯旋门,它显然是战后的的建筑物,迎接的不全是活着的勇士,还有不少是二战中死去的英雄们的灵魂。中国人的传统是“魂兮归来化纸钱”,俄国人不兴这个,借花献佛,我就地摘了三朵鲜花放在纪念碑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很有道教的哲学意味。

时间离归队还有剩余,恰巧离二战广场不远有个森林公园,就此小憩,非常不错。孙女在那太阳底下恹恹的,七月的莫斯科阳光也很威猛,一钻进森林公园,孙女立即活蹦乱跳。公园无墙无门,紧挨一池湖水宽阔疏朗显得很休闲。园中小道旁,摆有许多长椅子供悠闲的人发呆,牛肋巴靠背木椅古板、扎实,属于“排排坐吃果果”那种,又长又结实,七八个人坐上去都不会呻吟,挺舒服。游人不多,鸽子、麻雀倒成群结队,它们闲步的优雅,飞翔的自由给公园带来生动的幽趣。孙女疏木和俄罗斯小朋友很快混熟,他们赛着给鸽子美食,我备的晚餐蛋糕全部做了鸟食,小孙女开心就好。长椅子上坐着些俄罗斯妇女,她们互不交谈也不编织手工活,拿只眼睛跟着追逐鸽群的孙辈们,很是享受。

临近傍晚,导游说还有点时间,“赠”给我们一个景点,去看俄罗斯电影博物馆。

又是森林,又是广场。

莫斯科所有旅游景点几乎无一例外具有这两样天然设备,土地一宽,布置什么都大气。这座相当有历史价值的博物馆外观朴素,已经打烊,我们进不去。从那里边走出来的影星、制作出来的精典影片可没少看,记忆最深的是《带阁楼的房子》、《白夜》、《列宁在1918》、《复活》、《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青年近卫军》……那里边的主角们不比好莱坞的明星们逊色,广告宣传不及好莱坞,现代青年能忆起他们的不多,我也记不住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只忆得起一些镜头片断:着绣花衬衣紧身长外套立领子,戴发套、手套咂烟嘴的贵族;细腰高胸翘屁股,衬裙张开像降落伞,头发金黄卷曲大波浪上扣顶装饰极繁复的桂冠女郎;一个个家庭舞会中的奢侈排场;麦田里的高大壮实农妇,即使在卫国战争的战壕里也不耽误谈情说爱的饮食男女……当然,记忆最深还是列宁双手插在坎肩里嘴巴上翘的昂首演说,那个镜头太精典,令人过目不忘这就是精典镜头的价值。

来这儿的人如我者实在有限。更多的是一群群来自非洲、中亚细亚的流浪艺人,在这么一个讲求高雅、传统、精典艺术的国度,也不知这些流浪艺人混得怎么样。他们的通俗化、民族化能得到施舍么?几天来我都比较郁闷,好不容易见着这样的露天演出场子,看着他们狂歌劲舞的天生野性就想互动,他们也希望有人捧场。我和唐山来的那4位组成五朵金花参与进去,跳个不亦乐乎。谁也不认识谁,正好宣泄。唐山女人跳的是大秧歌,我跳的是彝族的三跺脚,踩得住节拍,怎么跳都有理,广场表演就有这等好处,“敢”,就成功了一半,脸皮厚就成功了另一半。

有人往场子扔啤酒;有人往场子扔卢布,不大像施舍,更像是随喜功德,看来流浪艺人们混个酒足饭饱不成问题。

再次路过红场,已是晚上。空荡荡的广场在灯光下与精美的建筑群里光芒四射,美如仙境,红墙也似乎变得更大更高更雄伟更唯美。已经没有了八方来朝的游客,东正教的葱头教堂也变得更加神秘。

参观克里姆林宫是莫斯科之旅的重头戏,留的时间也相对宽裕。我们这一团人好像都没跟着导游去,各奔各的喜好,跑得四分五裂。无论多么珍贵的宝贝,还有那些炫耀着俄国王公贵族显赫身价的宝贝,都没怎么吸引我,一想到红色莫斯科旧迹难寻,心就无比疼痛,一个令全世界无产者向往的圣地,怎么会消失得如此干净呢?

克里姆林宫是比较开放的,连普京办公室的楼下也可以找准时间自由出入,停放普京直升机的草坪也在眼前,不过一个足球场大小,好像也没什么警戒措施,但还是使人心有点堵,史书中的正权变更和改朝换代情结,予我只可意会不可言说,心里黯然一下而已。在进大门的石栏上,我捡到一顶俄罗斯妇人的装饰性草帽,这玩意我得带回家,挂在墙上定会提醒我莫斯科之旅。也不知谁家主妇与我有这等缘份,让我牵着你到中国,让你提醒我到过克里姆林宫,让我们的缘份地久天长。

克里姆林宫内也有教堂,如紫禁城中有太庙一般 ,这神圣之地守门人都在打盹,想来没有什么香火。潮水一样的人群涌向两件镇宫之宝——大炮,大钟都在露天摆着。前者已有三枚大弹丸巨球一般正准备上膛,后者硕大无比,却因冷却时掉下门大的一块,永远沉默,它没有发出过一次响声。此物在告诉我们什么?无论是保卫战还是警醒莫斯科人,都与克里姆林宫内的收藏内容相悖,看着使人不舒服。宫里的铺展和露天的收缩展示的都是“年代”,但很难从年代中找出通灵的影子和编年史的逻辑,至少我这样认为。

在莫斯科的最后一项内容是参观阿尔巴特大街,唯一的一次与商业性质接触,导游的意图很明确——购物。

步行大家都很兴奋,有种被解禁之后的轻松。大街不宽,很古旧,披着一身几百年积存下来的习俗与风尘,出售艺术品和手工艺品。街里游荡着许多行为艺术家,世界潮流中各种风格的都有,他们是为艺术而艺术还是为寂寞而艺术,很难一眼看穿,既深沉荒诞又夸张写意,非常自我。我紧紧跟在一位最不合时代的颓废贵族身后,他如前清遗老遗少魂游皇城一般,目中无人,脚步却像踩着一个时代,相当稳实。这人的装扮令人过目不忘:白衬衣绣过花,藏青色西装非常宽大,红色领带一丝不苟,长发遮过大脑门,脸色苍白,右手提个大大的黑皮包,皮鞋过长过尖,这身旧时行头全有些年头,放进跳蚤市场都没有人要捡。这么热的天他如此作古正经,一下子把人拉回帝国时期,隐隐乎看得见傲慢与偏见,此人仿佛去赶赴一次上流社会的沙龙聚会。

这条街是《安娜·卡列尼娜》书中人物在莫斯科活动的主要场所之一,文学名著增添着这条街的可看性、故事性和浪漫色彩。即使没有见谁着安娜那身典型的黑色衣裙在招揽顾客,安娜却随着我们踏上了西去彼得堡的火车。那本名著开篇就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差不多一句顶一万句,用烂的精典名句放之四海而皆准,就这一句总结,林立世界文学之林,名著就将会永远存在下去。

这一夜,我们挥不去安娜那一双渴求情感满足的眼睛,挥不去渥伦斯基轻薄淫荡虚伪狡狯的嘴脸。我们是乘夜行火车去彼得堡的,原想着可以看看沿途风光,至少那些密不透风的森林可以陪伴着我们,如果能一瞥农家小院和庄稼地就更妙。可惜不黑的夜也没给我们提供这种可能。一切都失之交臂,太可惜。

我们乘坐的是二等包厢,上下四床面对面,安排给我们一家三口的旅伴是位俄罗斯美女,与我的当家人住上铺。正想调侃一下夫君艳福不浅:美人伴兮妙哉。夫君不习惯与秀色面对面,换小孙女上去睡,他还是习惯看我这张黄脸。

这一夜窗外就没黑死过,一些儿观赏价值都被薄纱蒙住。灯光明亮了车厢,车窗变得不再透明,映出车厢内的生活,那位俄罗斯姑娘一条玉腿吊来头上,好放肆的睡相。还二等车厢呢,早餐寒酸到两片面包一杯红茶一个酸奶,到口不到肚,真不知吃这等食的俄罗斯人怎么可以长得如此高大。令我不解的怪现象还很多,比如所有旅店中那80公分宽的床,大个子俄罗斯人怎么翻身?比如火车站一伙一伙穿上军装去服兵役的年轻人。没有大张旗鼓的横标和锣鼓军乐接送仪式,小对小对乳气未消的情侣吻个不停,他们的父母反而躲在树后边,事不关己一般淡定。

彼得堡迎接我们的是俄国铁路诞生地握布斯克火车站,这座修建于1837年的火车站古旧不伟,我没看出它有多么了不起,秩序井然可能是它最大的了不起。一百七十三年过去了,它仍然是旧貌,再过些年代也许它还是旧貌,这就很有些说道,连同那些与旧火车站联系在一起的故事,都给了这座火车站永久不衰的魅力,史书似的。

或许是有意安排吧,在彼得堡的四天,我们好像都是围着涅瓦河在转迷魂阵。公平地讲彼得堡给我们的印象不错。有人这样评价过这座城市:“美丽复杂而专横,拥有享乐主义的创意气质,它是俄罗斯的终极女神,脱胎于那片荒芜沼泽,已有300年历史。在一连串统治者的培育下,它经过了历史和大自然的严酷带来的磨难,却带着无忧无虑的派对态度,仍然使人为它倾倒。”这段总结性语言简洁凝练,澄澈透明还不乏文采,无疑是高手之作,至于出自何人,我无法深究。

从外貌上看,涅瓦河两岸很像巴黎塞纳河风光,但建筑物没有那种浪漫与个性,缺少一点柔和与娇媚,河床也宽阔得多,很似俄罗斯人那种一根筋。街道也似乎与西欧一般无二,但硬性而古板,少了灵秀和洒脱,缺少香气弥漫,很难给人予双重时空,定格在它开埠时代,走进去就身不由己。涅瓦河有很多的支流,形成的网状水域似放大了的威尼斯,众多河流分割着波罗的海的入口处,形成无处不在的岛,实际上涅瓦河水系有着运河的品质。在运河航道网络上,大约有342座大小桥梁,桥都无拱,远远看去平整如道路,无形中将河流拓宽,待到有船只过往,桥会张开嘴往上起,让出足够的水面。待船只徐徐而来时,桥面如排列在河里的卫士,在向远航船致敬,庄严又大气。涅瓦河两岸的建筑古老、讲究,洋溢着巴洛克风格的艺术气质,门上、房顶都列满雕塑:英雄与战神、美女与圣母,如众神国度中的各种神圣汇聚一堂,给这座城市带来美丽的神圣和宁静的福祉。河流如血脉一样通畅,主道、支流遍布成宏大的水域,使那些建筑物看上去如水上城堡,独特而有个性。听说那些屋子里曾经住过的主人离我们并不遥远,也不陌生: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果戈理、沙皇时代的某某大臣、某某贵族、某某大老板……最不可思议的是叶卡捷琳娜女皇的情夫在彼得堡人口中如女皇养的宠物,一不小心就从某间屋子遛出大街,毫不隐讳地宣扬着他的奴性与香艳。他们不是一个,而是很多,作派不同,有一样却惊人的相似:王八无耻。

次日,我们在女皇宫殿里见着这位风流女主一幅真人造型。她长得怎么样,印象不深,美人都一个样,丑人才各有各的丑,何况也是修饰过的面孔,扯来说去一张人造美人面孔,很容易对人产生误导。这个大厅,叶卡捷琳娜女皇的便装大裙子成为主角。那裙子的大平生头一次见到:细腰之下的大摆裙竟有半个舞台那么大,里边藏十个八个情人都不是问题。拜在石榴裙下的小丑们,如何瓜分这一具香艳的下半身,并以此作为权势财富的砝码,在各个上流社会沙龙里炫耀时,相信他们都会有手段把自己打扮成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比正经人还要正经。

去冬宫,是这一次行程的主要内容之一。说是冬宫,我们却一连串进了几个宫殿,抢人眼珠的那些文艺复兴时候的旧作,基本上都是欧洲来的进口复制品,看的多了常常错位,有些审美疲劳,布局也犹似卢浮宫。进门有一女神和一架楼梯,女神高高在上,梯子名为大臣梯,直接通到王朝统治者的御前,奇珍异宝我都不有上心,倒是宫中陈列的几幅名画,让我不舍。

一幅名《最后的约会》,故事性相当强。虽然讲的也是一个古老不鲜的爱情故事,因其表现形式独特,印象很深:两个年轻人相爱了,爱得非常执着,女方的父亲不认可这桩婚事,在将女儿另许高门之前,答应了女儿与恋人最后相会一次的请求。画面上的几个人物太传神,艺术感染力超过任何文字叙述。不知情的小伙子脉脉含情地享受着两人世界,知情的姑娘明知这是最后告别,五味杂陈,让她无法安顿这次残酷的幽会,浑身发抖,连衣裙的褶皱都荡漾着告别的苦涩。窗帘后边伸出一个老妇人的半边脸,似有幸灾乐祸看这一家子怎样将伪君子的手段用到极至。老妇人在窥视这场古怪的幽会时,流露出一丝怜悯,不多的人性残存,被她掩饰得轻易看不出善恶,唯有她忠实的狗卧在脚边,与她情侣似地依恋着。画面上出现了一只多余的手,从肤色上看,判断出这只手是男性的、老年的,最合理的解释这只手应该是姑娘父亲的。看来年轻人已经进行完毕男女之间最后的高潮,概不知死之将至,那只多余的手会弄死他。只有父亲来做这件事,才保得住姑娘的名誉,婚前有性行为在俄国不算回事,只要对方不再存在,幸福而门当户对的高贵婚姻一样美好。买凶来干这件事绝对难保滴水不漏。这位父亲恐怕忽略了帘子后边那位老妇人的半边脸上,有张完整的嘴,妇人显然是下人,最会嚼舌根那路货,嘴是封不死的。老父亲接下来是否还要灭掉这位见证人呢?这种事中国人最拿手,比如修皇陵者最后的活埋,换成好听的说法叫“殉葬”,就比较皇家文化还可以堂而皇之进史书。俄国人看重生前,中国人看重死后,心理因素没什么差别,差别在于手段。

另三幅画是达·芬奇的。

其一,圣母抱着圣子。从面部表情和年龄上看,他们不像母子,倒像是一对情侣,也可以看成圣母母性大发,将情人当儿子抚爱,情欲中深深埋下母性的天良,倒也深刻。

其二,还是画的圣母圣子,据说是比例学上的典范之作,一切都那么精准,在绘画界广为运用,是一幅走进美术课堂经久不衰的教材,明白易懂。

其三,还是圣母圣子,不过多了一位圣父,画的是一家子。这幅画的妙处在于画面背后的潜台词。画面上是幸福的一家子,母亲深情幸福地望着丈夫,而丈夫却表情专注、疑窦重重地看着圣子,目光刀锋一样犀利。其潜台词我拟了两种解:

这是妻子和谁生的孩子?

这是上帝的孩子。

中国曾经流行过一个段子说,有一天圣殿爆炸出一条新闻:守寡多年的圣母怀孕了,教徒愤怒地质问谁干的好事?神父冷静地回答说这是上帝的圣种……

我正在兴致勃勃看画,夫君气喘吁吁跑来说孙女疏木不见了。这一惊,往下的什么展室一概顾不上,就找孩子。

此次俄罗斯之行,很大程度是因为孙女疏木。我们邻居家的孩子,每个假期都是父母双双带着周游世界,当然我们家境不如别人,怎么省度过日子,也得让孩子受到同等待遇。张爱玲说成名要早,其实出去看看别人的世界,也得赶早,那是在给孩子积累见识,开拓眼界,会受益终生的。女儿做媒体工作,忙个分身无术,不可能带孩子到处去走;孙女的父亲好像从来就没有这种责任意识,图省心连家庭的完整性也淡薄,说散就散很洒脱,孙女从出世就跟着我和夫君过,既是孙女更像我们老来得子的幺儿,我们无法还孙女谭疏木一个完整的家庭,但绝不能让她有寄人篱下之感,充当着孙女的保护人和监护人,我们很累,但我们有怨无悔。疏木刚满十一岁,快上小学六年级,一个开始产生逆反心理的年龄,加之我们又宠爱,有时分寸不好掌握,她爷爷充当红脸我当恶人,一向与我不太黏。这一路别人都看得出孙女更亲爷爷,好像有些儿恋父情绪,疏木拿爷爷填补着父亲角色。看得我心疼。脾气躁的我对人对事皆随心所欲,唯有对孙女有些让步,温情多于指责。在这个家,我勉为其难做着当家人,俗话说当家三年狗都嫌,不招人待见是理所当然。教导孙女怎样尊敬人、怎样与人交流都尽量选择温和的语气和举重若轻的词汇。疏木聪明、很乖,在家除了不太会收拾自己的东西,基本没坏毛病。一出门,疏木的个性特点就表现出难予让人接受,昨天晚上她就很不高兴,哭得很有节制,她说想自己的狗窝(家),与她交谈起我们那个家,诸般温馨一一走来,夜雨沙沙声中,那个平时不怎么富裕的家竟也惹得我们思恋起来。

孙女平静地睡下,我知道她没睡着,一定是在心里想她的妈妈——孩子与她妈的情感有天然属性,也与她妈拿她当朋友般相处有关,这应该算一种比较前卫的母女关系,中西合壁。我们进冬宫是跟着导游走,每人发一个耳麦,戴上此物,10米内能听到导游的声音,人如潮涌的冬宫,是需要此物来控制每个团队,要不会产生五洲四海的杂乱,很难收拾残局。我一向不喜让人家牵着鼻子作绵羊状,放单飞大致能见到我们团34人中的影子即可。

一下子不见了孙女,急得浑身冒冷汗。我与夫君分头寻找,他往前去我往后寻,人头乱纷纷的大厅小厅耳厅楼上楼下,跑得两脚生疼,还是不见孩子踪影。孙女不懂一句俄语,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也没一文卢布,她将如何应对失群?设想她若丢失,我们无法向她父母交待,更无法向我们自己交待,如果因孩子走失而影响整个团体的行程和归期,我们也担待不起。当时我作的最坏打算是,我一个人留下来找当地作家协会寻求援助,俄罗斯与中国间,两国的作家协会往来频繁友好,我身边的证明有一样还派得上用场。

走着走着,我也迷了路。我也不懂一句俄语,唯一的求助物是手里的一张门票, 指指门票出口的图像,再做个出门的手势,我的意思表达明白,人家并不明白。一个女工作人员把我指去厕所,一个女工作人员把意思弄反,让我往后宫跑……

正心急火燎,耳边响起导游的中国话,那份亲切如见亲人,那声音成了美妙的天籁——至少我可以让大家一起想办法。导游有两个,一个将我们从北京带了来,一站一站交给地陪,自己没事人一般。彼得堡一站的地陪姓张,很热情的一个东北人,像个文学青年,文学作品特别是俄罗斯古典作品读得有些着迷,一路上非常称职地介绍着彼得堡的历史和每一个景点,音色圆润普通话不错,一串一串散文诗似的解说词很有亲和力,无形中增添了我们对他的信任和依赖。昨天,当他谈到普希金有148个情人时那种羡慕的口气,引来一车人哄堂大笑,我当时冷冷说了一句:张导年轻帅气也有普希金口才,找150个情人都不成问题,车里的气氛立即活跃。

说来我真该感谢张导游,出了丢孩子的事,一般人会抱怨家长,他没有半句指责。张导游让我们别急,说冬宫里的中文导游队伍庞大,且相互都脸熟,立即发动中文导游共同去寻找一位穿红外衣的十岁左右叫谭疏木的中国女孩。一时间,满堂宫室“谭疏木……”

谭疏木正在大门口坐着。

谭疏木不急不躁一副无所谓,很淡定也很有主见。强调自己没有乱跑,她一直跟在同队的一位短发姐姐身后,只是我们感兴趣的她不怎么感兴趣,游离了那么一小会,何况她也有张门票,会打听出口处的。

我一下子哭了。

许多时候我都没有了眼泪没有了悲伤,这会泪如雨下却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团里人私下说:“你孙女跟你不亲。”“你孙女太有个性了”。“你孙女太精”……我求好心人别往下说,怕孩子受打击。私下里想着:该放手了,别再自作多情。幸好冬宫的进出口是同一道大门,要是像欧洲的其它宫殿多门出入,我们该向哪道门去寻找孩子,想想很后怕,再也不敢让她放单飞。

晚上我在灯下挑脚上的血泡,爬了半辈子的山都没打过这么多血泡,血比泪水还多。没人安慰我一句,没人递给我一张纸巾,我这人做得怎么如此失败?孤家寡人么?

次日,我们去了女皇宫。夫君说此行最值得一看的是这个宫殿里的琥珀厅,此厅全用琥珀镶嵌,豪华、高贵、富丽都天下无比,千万不要错过了。

看过一眼它的精彩光焰,我没往里边挤去仔细猎奇,我想到了曾经读到过的一段文字,文字中的视觉有时比眼福更要靠得住。

我已经记不起它们叫什么宫,外国人起名不大尊重风水、传统、学问,有时随建造者,有时随拥有者,历史究其原由已不是真正的历史。此宫好像曾经叫国立埃米塔耶博物馆?不敢肯定,只能“好像”。

那一天我印象最深是这座宫殿的外墙。众多柱子、窗户、壁龛构成的薄荷绿,色彩丰富得令人惊叹炫目,屋顶那一排排精致的雕像因高大而威武,因众多而气势雄伟,因仿生而具有生命力。关于这座宫殿,在世界上的名气和故事,薄荷绿遮不住,掩不了。内中收藏有从叶卡捷琳娜时代、白尼古拉时代共同努力收藏下来的珍贵藏品,来路如何先别去管,单这份心思就够强大帝国让世界哆嗦一阵子,盛世藏典,想来那时的国力可以让八方来贺。此宫直到1852年才首次向公众开放,300多万件藏品,几乎等于一部完整的西欧艺术史。沿着皇宫河堤,修建有5座相连的建筑,冬宫仅仅是其中的一座,当然它的历史最早。伊丽沙白女皇于1754年开始破土,整整用了83年才完工,叶卡捷琳娜大帝及后继者,将大部分内部装饰改为古典主义风格,直到1917年,它都是皇家住宅。二战期间,纳粹对这座城市大封锁了872天,100万人死于战乱,所有藏品全部被纳粹人运走(抢走)。历史惊人的相似,与北京的火烧园明圆同样下场。琥珀厅当然也未能躲过此劫数,史料说当时是普鲁士国王在1716年送给彼得大帝的礼物。2004年,俄罗斯政府花了1800万美元收回旧琥珀再次建起了此宫,并原样还壁。在我们眼里,居然没看出一点瑕疵,艺术的传大,伟大的艺术,但愿它从此太平无事,为人类共享。

几天下来,我们被伟大的建筑物搞得晕头转向。东正教堂的洋葱头顶,就像童话中的古城堡,鲜艳的五彩七色在阳光下无比浓烈。在一座座铜像下,我们见到的是同一个人物,他是这座城市的的蒂造者,理所当然成为这座城市的代言人。骑着高头大马的彼得把蛇踩于脚下,彼得的造型很符合俄罗斯民族的英雄形象,踩死一条蛇也如此夸张,把我一下子穿越去了西汉,刘邦斩白蛇起义而成为一代枭雄,让大汉立世426年,那条白蛇成为图腾。彼得堡的蛇没有白蛇运气好,它被定格成邪恶和灾难,不斩尽杀绝誓不罢休。

一位与彼得堡有密切关连的伟大人物,就以这样的形式出场了。可以这样说:没有彼得大帝,就没有彼得堡。

彼得大帝是在莫斯科加冕的沙皇,按道理他是习惯于莫斯科上层社会那套虚假傲慢,将一切社会活动舞台化为守旧和诡计多端。那一套陈腐的习惯是贵族们的共同坚守,彼得大帝接受不了也改变不了。那时欧洲的工业革命已经取得显著成效,大致时代与中国的康雍时期相当,俄国贵族们所持的态度与中国王朝差不多,彼得是一位有思想的皇帝,他深知错过一次同步发展的机会,就落后一个时代。彼得讨厌因循守旧,他曾化装成打工一族深入欧洲考察,身先士卒派了大批有作为的贵族子弟中的高级知识分子留学欧洲,广泛学习先进科学技术,一系列的措施为彼得蓄备着人才,待这批人归来,彼得大帝的一个决定令世人赞叹也让世人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彼得要在西北方一片沼泽地建立新都城,这就是后来的圣彼得堡,更多的时候人们习惯称这座新都为彼得堡。建城的艰难一言难尽,建好的新都诸般好处,倒是很快就得到证实,它成为俄国通向欧洲接受西方文化科学技术的窗口,对欧洲而言,此城是通往俄国的大门,相互惠利,使俄国在一个较短的时间迅速成为国力富强的大帝国,当然也养肥了一些大财主大商人。

沼泽地的排水功能形成大禹治水似的众多河道,条条河流瓜分着波罗的海的入海口,在最不宜修建城廓的稀泥软土中栽种高大的建筑,彼得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在最负盛名的兔儿岛,我们嗅到了残酷的气息。彼得堡的水上长城坚固地修筑于此,防卫着来自波罗的海的外敌。海军总部发挥着强国的威力,什么教堂与监狱发挥着精神寄托与专政的作用,我看不透也不想看,转身去了古老的旧剧场。这些剧场曾经灯红酒绿,虽然不再上演顶级的芭蕾,仍有永不消逝的精典:台上表演着台下人的故事,台下人回味着台上人的故事,连绵不断的等级制度和虚荣,定格着一个时代永远的悲喜哀乐,俄罗斯就成了永远的俄罗斯,一个横跨欧亚两洲的大帝国以不可替代的独特,形成一个符号,我们只能在这个符号上接受着什么。剧场里有沙皇的包厢,在包厢楼中再造出一个宫殿似的皇座,幽深的通道口又长又黑暗,望着使人心疑,不知信使又将会传来什么。

今天孙女疏木的情绪比昨天好了许多,我们全舍弃了许多景点陪她在一个什么宫殿的下花园里玩。这是一处通往波罗的海的海湾,放眼看去海天一色,海面无涯。没有一只白帆,也没有一艘快艇,空旷的水面如沙漠一样使人生畏。海水味真不是个味,又腥又臭,无数条小溪水从林中来,海水的浊与溪水的清形成了强烈对比,海水霸道,溪水要温柔得多。我们在溪边玩水,居然捉到一只螃蟹,孙女快活的庆贺声惊起一林宿鸟,还有海边的几只水鸟,心情极佳。紧跟着我们的是本团的一对东北夫妇,年在七旬开外,女的很富态温和,孙女叫她“熊猫奶奶”,相处甚宜。看来两位老人也不喜欢老钻宫殿,他们热爱大自然,挺珍惜夕阳时光,相依相偎满世界跑,牵手白头大抵用在他们身上最恰当。

俄罗斯总有那么多森林。据说什么事都不干,伐木卖钱可养活全国人民240年,240年间又会出现大森林,如此循环,俄罗斯不富都说不过去。我们在森林小溪里将自己粗枝大叶打扮了一下,导游的杏黄旗在宫殿门口打旗语,招唤我们5位。

我们还是围绕着涅瓦河在转。

远远看见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心里泛起一阵酸楚。那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俄罗斯给全世界带来震撼,给中国送来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航船的远洋舰。影片《列宁在十月》中,列宁把左手大拇指插进马甲,向前伸直右手对起义群众发表演说的镜头令人过目不忘,列宁那一通鼓动,热血沸腾的岂止是俄罗斯工人阶级,还有全世界无产者,我们是受其感染的下一代的下一代,当年曾经激动,现在仍然激动,只是多了一点叹息。

有人提议上巡洋舰参观。大约时间不够分配,费用也成问题,导游都是些人精,油滑得八面玲珑,说此舰现在是海军博物馆的一个部份,今日不是开馆日,上不去的。 明明我们都看见有人上舰,导游如是说我们也如是信,人与人之间有时千万别捅破那层纸。取一张合影,阿莫乐尔号巡洋舰永远与你同在,大可不必上舰去过一番“领袖”瘾,满足那份心情,会破坏草民生活的平静。

导游提议去涅瓦大街购物,皆大欢喜。

我仔细观察过这34人的团队,也有一笔好写。来自兰州的小冯是个小老板,钱好像也不少,一路上请人喝啤酒是个抢着买单的二百五,他一路上都以讨好老岳母为能事,拍照不停买个不停,是个模范女婿,听说老岳父是个官人,肯将公务员女儿下嫁个体户,小冯不拍马屁行吗?另有两对小男女显然是在度蜜月,女的迷恋皮包、披肩、帽子,男的就做了搬运工,买得新人笑,哪管口袋空。重庆的那9位买的不多看的不少,花不了几个钱买的好像都是个人情。来自湖南那位外交官不出手则罢,出人极大气,花5000元买一个金色套娃,大约是给女儿的礼物。涅瓦河大街宽敞还长,沿河十里尽是商店,游来游去都是外国游客,商业,特别是礼品行业非常活跃,欧洲高档商品特别多,彼得堡接受西方高雅生活的零碎,看来亚洲人都沾着光,你不见那些女人,见着珠光宝器不要命的贪婪眼球,一个个凸得圆圆的,毫无节制。

我没有购物预算,不买点什么又觉得寒碜,差答答用美金给孙女挑了礼物,还为女儿们买了点挂件,她们绝对看不上,也不会挂来脖子上,她们都会看“牌子”,要鱼目混珠,我先得藏起商标,做得不怎么光彩,我摘下商标扔掉,尽点心意而已。倒是我为自己挑选的紫色胸坠,没准会派上用场,一向素面朝天的我,哪一天心血来潮佩戴点什么,一定是个重大节日,我等待着那一天……

时是夏季,彼得堡的北边是北极,基本没有黑夜只的白夜,几个夜晚我们好像都没分出过昼夜,觉是睡不死的。可以用来行走的时间很多,人无比亢奋,涅瓦河大街是那样经走,领略白夜的风采,一切都那么透明。风姿 绰约的灯光显得多余,它们无非是在增添一点风情而不是亮度。

在返回莫斯科的火车上,我破天荒第一次在火车上睡着了,睡梦中全程都是俄罗斯文化博物馆。初衷,为寻找红色政权的旧迹而来,一周游下来,只见着一条旧标语在朽烂的墙上尴尬,那内容很有点儿不合时宜: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万岁,还有斧头和镰刀图案。墙上已圈了个“拆”的意思,想来过不了多久,这条标语也不复存在。我们曾经心仪过的伟大无产队级作家高尔基,被说成是斯大林分子、斯大林的侩子手而被请下神坛,文艺报上不再保留高尔基的头像。倒是撰写《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和作者写的那段人生格言:“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当你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到临死时要能够这样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斗争。”永垂不朽!

我们,或者说他们,都接受奥斯特洛夫斯基。看来无论何样的政权,都需要精神鼓励,都需要教科书。

这个国家的人我说不好,他们有时冷酷有时热情;有时大气有时迟顿;看上去富有又处处露出寒酸;比较会享受多元文化又不大会打整公共文化。对中国人,他们应该最友好,且不说咱们是山水相连的邻邦,紧跟其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继续完成他们曾经的理想,这份挚着怎么说都珍贵。实际情况却不然,他们说毛泽东是土包子,毛岸英是烤鸭子,傲慢得离谱。别忘了,苏联花布换走我们多少人民币;东北各大城市的重工业基地,为苏联专家修的漂亮房子林林总总。

此番行程,令我受到启示的还有两位君王——彼得大帝和康熙大帝。他们是同时代的封建帝王,去世时间只差三年,都很有作为。彼得向外开放,迎来中兴;康熙满足于紫禁城的金碧辉煌,看不见大清已经落后于世界发展潮流,拿老祖宗留下的家底说事,一步一步走向衰落,那是必然趋势。

在返回莫斯科机场的途中,全团最不出声的那一对北京知识分子母女,将我的孙女疏木约在一旁进行教育似交流,看来她们对这个团队也还是关注的。整整七天,全团出的最大“事件”是我家孙女曾经走失,她们好像也觉得这是个事,大约对疏木说的是爷爷奶奶不容易,小孩要听话之类的传统教育,还主动给了小孙女联系电话和地址,此时才知道年轻的一位女知识分子在阿联酋外企工作,休假陪母亲远游,很使人感动。

我在一个废池里捡到5个卢布,身上还有点卢布,去超市全部买成巧克力,分量不轻,扛在身上仿佛“走私”,很怕过安检会遇到麻烦。结果很幽默,我倒快速过关,孙女疏木被“卡住”。早上我让孙女换裤衩,小糊涂蛋忙乱中将两条裤衩套在一起,裆里鼓鼓的引人生疑,俄罗斯 女检查员总觉那儿不对,一查再查又不能搜身。弄清原委恍然大悟,幽默了一句:“不明白”,孙女开怀,多么难得地一笑!

机场传来消息说,我们乘坐的航班至少要等待8小时。我想起这几天的新闻联播,天天在播那位美国什么人在莫斯科机场寻求政治保护,很想看看此人怎样利用国际法律,于是在宽大人稀的候机厅里里外外乱窜,也没什么俄国人来理睬我……夫君寻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登机时间提前,见我悠哉游哉大发其火,出粗口骂我“鸡巴人”。跟在夫君身后我没还嘴,作小女人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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