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01 02:16■牛
剑南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亚德王老师出版社

■牛 放

丈夫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江兰因为多给他盛了半碗饭,他竟动手打了江兰一耳光,火辣辣的疼痛令江兰感到心里阵阵寒冷。

叶勇跟江兰是四年前结婚的。当时江兰在一家保洁公司上班,叶勇初到省城,他们俩是在一个报亭前认识的。两个从乡下来的年轻人都喜爱文学,为买一本相同的杂志,报亭当时只有一本,结果一聊就来了感觉。之后,江兰将叶勇介绍到自己打工的保洁公司一起上班。叶勇是个有志向的文学青年,他发誓一定要当中国一流作家,在未来五年内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冲刺茅盾文学奖。江兰却没有叶勇那样高远的大志向,她喜欢读书,没有奢望过自己写作品在报刊上发表,作家在她心里是高不可攀的神,她也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作家。 能够写出书,写出文章来的人那可是了不得的呀!

江兰摸了摸挨过打的脸,看看时间已经六点过了,她拿起塑料袋赶紧去菜市场。江兰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出去买菜,一天里只有这个时间的菜是最便宜的。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买菜做晚饭的时间,剩下的菜都是些不好卖的孬菜,摊贩们累了一天也准备收摊打烊了, 所以摊贩们往往是不仅贱卖, 还连卖带送。 夫妻俩起早贪黑地干活,每月下来也有接近两千元的收入,他们虽然省吃俭用,要花的钱计划了又计划,恨不得一元钱掰成两元钱花,但房租、水电一应生活费一支出,所剩还是无几了。江兰和叶勇都是从农村来的,这些苦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虽说穷点儿,可小日子还是过得有滋有味儿。

叶勇写作很勤奋,两年下来,他们不仅添了一个儿子, 他的八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进城》也杀青了。这让他们小夫妻俩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叶勇又花了三个多月,将他的长篇处女作认真地进行了修改打磨,终于定稿。叶勇对自己的作品是满意的,他内心里已经多次跟那些获奖作品进行过比较, 丝毫不逊色。江兰也很支持他,夸他的作品写得好,写得很有生活。 叶勇踌躇满志, 脸上挂着喜色,这时的他很像是刚刚打完胜仗的将军看着还弥漫着硝烟的战场的那种感觉。他自信这是一部好作品,他憧憬着 《进城》出版发行后书店排着长队抢购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随口咏道: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北京一家出版社给他的退稿和一封退稿函,这无疑是对他当头一闷棒。叶勇不能让江兰知道这件事,这太没面子了,这件事令他难受了好几天都不能缓解。他不相信自己的心血成果就是这样一个命运,他又悄悄将稿子寄给了北京另一家出版社。这一次退稿比第一次还快,退稿还是叶勇一个人悄悄拿回家的,他仍然没有告诉江兰。叶勇第三次寄稿,他不再投向北京,他感觉可能北京比较正统,所以才对他的作品不感兴趣,这次他决定投向上海的出版社,他想上海历来都比较开放,也许 《进城》在那里会得到亲睐。

江兰尽着贤妻良母的职责,租住的房子虽然破旧狭小,她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儿子叶贵长得虎头虎脑,十分逗人喜爱。叶贵的名字是叶勇想了好几个晚上才取定的,他说“贵”是很好的字,有钱不一定贵,有权也不一定贵,只有 “权、钱、名”皆有才称得上贵。他说,不要表面上看 “叶贵”这个名字土气,好像很一般化,就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很一般化,所以现在都不给自己的娃娃取这样的名字,因而便显出了它的独特性和很不一般化。江兰完全赞成叶勇的理论。江兰是个很贤淑的女人,机敏而不多言,安静的性格透出一种特有的美丽,但朴素的装束将她的美丽掩藏了起来,让人容易忽略。

叶勇的投稿再一次被退了回来。叶勇的自信心在这一次退稿中受到了沉重打击,从不饮酒的他破天荒地喝下了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他砸了一直照亮他写作的台灯,书稿甩得满地都是,狭小的房间像战役失败逃跑后的指挥部一样狼藉。 江兰带着叶贵回家,见丈夫躺在床上,家里凌乱不堪,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脸色都白了。她奔到床边,发现丈夫满嘴酒气,泪流满面,她这才松了口气。江兰弄清是怎么回事后,就很温柔地安慰着丈夫,然后将地上散落的稿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理平整,再一页一页地整理好。厚厚的一摞稿子,江兰用了很多时间才清理好。她把摔坏的台灯拿到修理店重新修好放回原处。等叶勇酒醒后,江兰只字不提小说的事,她知道这是叶勇感情最脆弱的地方,现在也是他最脆弱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做着她该做的事情。

这件事后,叶勇仿佛变了个人。他开始抽烟、喝酒,脾气开始暴躁起来,以前的笑脸、对江兰的体贴好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突然都飞走了。 有天晚上叶勇很晚回家,带着满嘴酒气,坐在台灯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劣质的烟卷,呛人的烟雾在狭窄的房间里到处乱窜,呛得江兰和儿子直咳。江兰劝丈夫别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何况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一劝,就点燃了叶勇憋闷了很久的导火索,他像疯子一样地怒骂起来: “瓜婆娘,你给老子滚远点,你们这些婆娘些,都是他妈的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江兰一下子惊呆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粗俗,她任凭叶勇发泄,谩骂,她没有再说一句话,眼泪却顺着眼眶哗哗地往外流。第二天,江兰把儿子送回了乡下娘家,请爸爸妈妈帮他们看管着。

叶勇怀疑出版社的编辑们根本就没有看过他的书稿,于是他在后来寄出书稿时特地在书稿里夹上一张废纸, 只要编辑读过书稿,那张废纸不脱落也会改变位置。结果是之后的几次退稿, 他做的记号都是原封未动。编辑们没有看他的书稿就退稿,叶勇心里反倒好受些,至少说明没有能够列入出版社本版书的出版计划,不是因为他的小说写作质量问题, 那就等于说他的小说还有希望。他甚至为自己给书稿打记号的这一发明很是得意,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就是比别人聪明。

又过了两个月,叶勇不知哪根神经又发了,情绪居然异常地好,那种久违的笑容又挂在了他的脸上。 他破天荒地帮着江兰洗菜、剥蒜。原来他听了朋友的怂恿,据说江浙和广东很开放,农民工进城队伍庞大,说不定那里才是这部小说出版发行的良田。他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今天将书稿投向了广东的一家出版社。

很快,叶勇收到了出版社同意出版的通知书,通知书对长篇小说 《进城》给予了很好的评价,这让叶勇感到十分欣慰。通知书是打印的, 叶勇的姓名和小说名称 《进城》则是用签字笔填上去的,像小学生做填空题一样填上去的,但末尾却盖着醒目的大红印章,这个印章像钢钉一样钉在那里,昭示着这份通知书的严肃性和信用度。与通知书一起寄来的还有出版合同书。合同书很详细地界定了甲乙双方在出版过程中的权利和责任。叶勇最后终于弄明白这是一份自费出书合同, 需要叶勇承担书号费、 版式设计费、编辑费、编审费、美术设计费、印刷费等费用合计人民币六万元。这个天文数字对于靠打工挣钱养家糊口的叶勇夫妇来说,纯粹就是天方夜谭。叶勇又一次失望了。

当作家,出书渐渐成为叶勇的泡影,丧失希望的叶勇看不到生活的亮光, 他烦躁、无助,江兰自然沦为他的出气筒。

叶勇也没有完全丧失信心,他对自己熬更守夜, 呕心沥血写出的小说不能出版气愤、郁闷之余,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寻找出版的机会。当他的书稿被外地出版社反复退稿后,他将目光瞄准了本省的省级出版社。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呢!叶勇心里又升起了火焰。

已经是第三家出版社了,叶勇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这些出版社几乎都是一个腔调,小说太长, 文笔很一般化, 没有读者市场,虽然具有一定的时代烙印,但并不是大时代要求的主旋律作品,不可能纳入出版社的本版书出版计划,除非自费出版。叶勇极尽谦恭,苦苦哀求都无济于事。他们说像他这种情形的作者很多,他们也有他们的原则和难处,实在是爱莫能助。叶勇被出版社软软的客气话噎得无话可说。

中午叶勇回到家,他像霜打过的海椒一样萎靡。 所以当江兰给他多盛了半碗饭时,他居然动手打了她一耳光。 江兰能怎么样呢?她只有忍受丈夫的粗暴,否则就只有不要这个家。

叶勇眼看就要到下班时间了,他急匆匆地爬向了出版大厦最后一层楼上的百花园出版社,这是他剩下的最后希望了。

百花园出版社还是没有给叶勇带来好消息, 那位看起来很和善的女编审满脸笑容,但说的话却跟前几家出版社的一模一样,好像他们是事先商量好的,她甚至搬出了他们科室的领导,而他们科室的领导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话,连头也没抬,更不要说看他叶勇一眼了。

叶勇伤心极了,他的所有努力得到的是一个相同的失望,他的心仿佛从十层楼顶跌入了深渊,他走出楼梯的那一刻简直就想杀人。他双手抱着他那厚厚的八十万字的小说稿失魂落魄地走出出版大厦楼下的小院,在大门外街上的一棵梧桐树旁,叶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蹲在树下嚎啕痛哭起来。这时正是下班的时候,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们好奇地向这位痛哭失声的年轻人投去一眼,又匆匆离开,过往的人们都注意到了这个哭泣的年轻小伙子, 谁也没有停下自己匆忙的脚步。

百花园出版社的资深编辑王亚德路过这里,他见街边这个年轻人哭得如此投入,竟然不顾自己身处大街之上,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停下脚步想探个究竟。

王亚德弄清楚情况后,答应叶勇先看看他的稿子再说。叶勇从王亚德老师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他感到自己创作的可悲、可怜,这样的同情实际上是对自己文学创作的侮辱,但叶勇已经没有丝毫的勇气在这个问题上表现自己的骨气了,王老师的怜悯毕竟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应该表现出喜出望外和万分感激才是。叶勇捧着书稿双手递给王亚德,王亚德把书稿放进自行车前面的钢丝兜里,骑上车后甩下一句话 “过一个星期来找我”。

一个星期很快就到了。这次叶勇去见王亚德老师很郑重, 他不能再放过这次机会。他特地带上妻子江兰,夫妻俩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以示对王大编辑的尊重。叶勇跟江兰商量好了,他们见到王亚德老师时先不谈稿子的事,办公室里是办不成事情的,他们要将王老师请到茶楼上去,要像城里人一样边喝茶边谈事情, 这样才符合文人的情调,才可以谈关于文学的问题。在这之前叶勇已经去茶楼里打听过价钱了,素毛峰、花毛峰、菊花、柠檬都是10 元钱一杯,价钱贵的是碧潭飘雪、 竹叶青、 碧螺春还有龙井,为了出书,他们眼睛一闭豁出去了。

王亚德埋在办公桌的书堆里忙活着,叶勇夫妇进来他也没有察觉。邻桌的编辑问他们找谁?叶勇说找王亚德老师,王亚德听说找自己,这才从书堆里探出头来看他们。江兰在办公室里东张西望着,叶勇已经满脸笑容地迎着王亚德恭敬地叫了声: “王老师!”

王亚德眼睛看着还在东张西望的江兰,嘴里却漫不经心地问“你是……”

叶勇赶忙回答说: “我是 《进城》的作者叶勇,这是我的爱人江兰。”叶勇把江兰叫到王亚德跟前,让她快叫“王老师!”

江兰恭恭敬敬地给王亚德鞠了一躬,然后腼腆而很敬重地叫了一声“王老师!”

王亚德连连答应“好好好”,一边拍着自己有些谢顶的脑门说: “哦,哦!叶……勇,对,对,对!”然后王亚德一阵忙乱地从堆放在桌上的信件堆里翻出叶勇的小说稿 《进城》。其实王亚德早就认出了叶勇,他是要故意卖卖关子,但他也给叶勇留面子,只字不提他那天坐在树下嚎啕大哭的凄惶事。

王亚德正准备说话,叶勇不失时机地说道: “我们想请王老师到外面去坐坐,您看可以吗?”

王亚德犹豫了一下,他看看自己桌上的稿件,又看看江兰和叶勇,他点点头说 “好吧!”并对办公室里的同事说,如果有人找,就说我在外面谈工作去了。然后收拾好桌上的稿件便跟叶勇夫妇走出了办公室。

三人在出版社附近那家叶勇打听过价格的茶楼大厅里坐下来,一位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旋即迎过来跟王亚德热情地寒暄后,问他还是老习惯喝碧螺春吗?看得出王亚德是这里的常客。叶勇告诉过江兰这里茶楼消费的价格, 他俩都望着王亚德, 心里怕他说出“好”来。王亚德没有看他俩的表情,但似乎洞悉他们的心思,他笑笑说: “今天我想喝素毛峰。”那个女人的表情告诉叶勇:她感到这个回答有点意外。 女人又朝着叶勇夫妇问: “你们二位喝点什么?”叶勇说: “跟王老师一样,素毛峰。”江兰赶紧补充道: “只要一杯,我们打伙喝。”

“你可真有福气,小江简直就是一尊没有瑕疵的雕塑。” 王亚德趁服务小姐泡茶的当口望着江兰对叶勇说道。叶勇与江兰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茶很快泡了上来。

王亚德细述了他阅读 《进城》 的感想,要叶勇在现有基础上再压缩二十万字,以六十万字为宜,编成上下两册。并表示愿意向出版社报计划,纳入明年百花园出版社的本版书出版计划内。但这还需要他做大量细致的工作才行。

整个下午,他们交谈得非常愉快。王亚德谈吐不凡,从国际国内的知名作家、作品的得失到无数文学爱好者前赴后继地编织作家梦而梦断文坛;从国内到国际的小说发展趋势到诺贝尔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的评奖规则、弊端,以及留下的诸多遗憾……他口若悬河,纵横古今,再加上他高超的绑架语言能力,听得叶勇和江兰如痴如醉,大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之感,完全被王亚德的饱学征服了。

王亚德满五十了,但他保养得很好,如果单从面相上看,不会超过四十五岁。他在农村当过知青,后来回城一直在出版社做编辑,去年刚评上编审职称。这样的正高职称在百花园出版社也是凤毛麟角。他的编辑业绩在全省是响当当的, 业界一提起王亚德,人们都会说那是个做学问的人。他在出版界享有很好的名声。

叶勇是个“鬼精”,虽然整个下午王亚德只说了那句与他老婆江兰有关的说自己有福气的话,这句明里夸他,暗里却是夸他老婆江兰的话很有分量,他敏感地注意到了王亚德的眼神和表情,一个星期前,他叶勇初见王亚德时他却不是今天这个态度。你王亚德既然有这个爱好,我何不打打这张牌呢!叶勇心里发出几声冷笑。

江兰却对王亚德那句赞美她的话听得很不平静。 王老师那是怎样的一个大编辑啊!对她这个来自农村的小女人竟然如此高看。她从来没有这样被一个人赞美过,而且是一个编过许多好书的著名编辑。这是一句很有爆破力的话,她心的湖面刮起了层层波浪。

十天以后,叶勇将压缩后的书稿送到了王亚德手里。 王亚德说先将书稿放他这里,他现在就不是简单看看了,既然大家成了朋友,他就要按对待朋友的方式对待叶勇的事情。当然会更严格地修改,把关,还要勾兑社长同意将 《进城》列入明年出版社本版书出版计划。要做的工作很多,但也必须要叶勇配合。

叶勇知道王亚德想问他老婆江兰为什么没有一起来?但他是有身份的人,这样的问题是不会问的。叶勇主动告诉王亚德,那天他们离开后,江兰对王老师赞不绝口,说王老师是她见过的最有学问的人,她今天要给客户服务,所以没能来,但她让我带她问候王老师。末了,叶勇还告诉王亚德,江兰也是文学爱好者。王亚德听说江兰也是文学爱好者,眼睛为之一亮,但也被叶勇看在眼里。王亚德故意用不经意的语调说,改天送两本自己写的书给他们。叶勇心知肚明,那两本书不是送给他叶勇的,如果要送给他,现在就可以给他叶勇,你王亚德是要亲手送给江兰的。叶勇嘴里却连说“谢谢”,心里却是咬牙切齿。临走,叶勇跟王亚德互留了电话。

过了几天,王亚德打电话给叶勇说有好消息告诉他,并说他作东下午请他们夫妇吃晚饭。叶勇当然识趣,没有在电话里问是什么好消息。他猜想也没有啥神秘的,不过是出书的事情而已。

见面时王亚德对叶勇说,他作家协会有个朋友叫文同, 文同的朋友是开广告公司的,我把你的情况给他说了,他给广告公司的那个兄弟伙一商量,他们那里正好需要一个做文案工作的人,工资每月1200 元。如果你愿意,我给他回个话,明天你就可以过去上班。江兰嘛,暂时还没有更好的工作,不过每星期可以来给我家做一次清洁,工钱按规矩照付,另外我再介绍些朋友给你,也能增加一些收入。 叶勇当然愿意, 他做保洁,工作又累又脏,每月还不足千元,他早就不想干了,只是没有找到适合的活路才这样熬着。

晚饭王亚德请他们吃的是重庆老妈烂火锅, 又麻又辣的味道, 最受四川女人喜爱。王亚德还带来了他撰写的两本散文随笔集,上面有他潇洒的签名。 江兰手捧王亚德的书,开心得像拿了压岁钱的娃娃。

王亚德一人要了一两枸杞泡酒,叶勇却主动要了二两,王亚德还给江兰要了一瓶苹果醋。 火锅热气腾腾, 他们边吃边喝边聊,不时传出一阵阵开心的笑声。

推杯换盏之间,王亚德说出他跟社长私交并不很好, 但由于他在出版界的权威影响,社长只好处处让他几分。他说本版书号出版社控制很严,那是出版社的饭碗,现在搞市场经济,没有钱是办不成事情的,随便你有多大的能耐, 不能挣钱一切都是白说。他们当编辑的每年也有任务, 这本 《进城》就是他本人的任务之一, 这就叫你们出了书, 我也完成了任务, 大家都得利, 双赢!不过天上从来就不会往下掉馅饼,所以 《进城》这本书还是要花钱。我要你们记住,我也不容易,我已经为你们努了力。叶勇听得心里一上一下的,以为他的 《进城》又死硬了。王亚德看看江兰,又看看叶勇,等捞出锅里烫熟的那块毛肚放进面前的油碟后才又接着说,我为你们计划好了,叶勇打借条向作协的文同借一万五交出版社,我用我的房子给你作担保, 根据我多年的经验, 你的《进城》有卖相,等书出版了我再给你们策划个著名作家签名售书活动,只要卖出几百本书,还账就不是问题,其他卖书的钱都是你们的,说不定一夜之间你叶勇就真的是全国著名作家了。

这一席话说得叶勇心花怒放。有人出钱,有人担保, 著名作家签名售书, 卖书还账,一夜成名,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叶勇自然是样样依从,他们吃完火锅,千恩万谢地告别了王老师。

第二天,叶勇上午去保洁公司辞了工作,下午在王亚德的担保下给作家文同打了借条,一万五未经叶勇的手就直接转给了王亚德。第三天,叶勇去了广告公司,便算是正式上班了。

按约定,江兰每周给王亚德家做一次清洁,这是王亚德、江兰高兴而叶勇十分难受的事情。

王亚德全家现在住在新买的商品房里,他让江兰每周来做清洁的房子是单位以前房改的老房子, 因为新买的房子距单位比较远,老房子平时只有王亚德午休或临时接待朋友用用。

江兰给王亚德的老房子做清洁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周王亚德把钥匙交给江兰,他自己不在家里, 今天中午江兰又来做清洁,王亚德也正好在家里。江兰读过王老师的散文随笔集后,对王老师更加崇拜。集子里那些生动有趣的故事,刻薄尖锐而又睿智的语言,新奇鲜活极有高度的思想,无不显现出大师般的手笔。她读过不少文学作品,也算得上个资深文学爱好者了,但像王亚德老师这样既有深度又有高度而且还很好读的文章,在她的阅读生活中却并不多见。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个作家, 一个大编辑,她心里充满了好奇和敬仰。

王亚德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拿着一叠稿子边看边跟做清洁的江兰聊天。王亚德问的都是江兰家乡的事,江兰很放松,很愉快,说的话也多。 江兰特别愿意跟王老师聊天,她感觉到跟王老师聊天很愉快,很舒服。王亚德泡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晚秋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将打扫卫生的江兰雕刻得非常美丽。而明亮暖和的色彩恰到好处地铺设在屋子里, 再加上他们轻缓的自在的闲聊,透射出古典味道十足的画面感。

王亚德是个非常懂得欣赏和享受生活的人,他手拿稿子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他根本就没有看清稿子上的一个字。他打开身上的所有神经,像一根在竹架上挂了一整个冬季的干豇豆突然被浸泡在泉水里一样,贪婪地吸吮着水分,他要让自己吸饱喝足,直到变成一条肥硕的老母虫。江兰只顾埋头擦桌椅板凳、擦窗户、拖地板,一边劳动一边愉快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语。

清洁很快就做完了,江兰已经累得汗涔涔的。江兰舒展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嘘了口气。王亚德赶紧关切地招呼她过来坐下休息一会儿, 此时杯子里的茶正好不烫不冷。江兰先到卫生间洗了手,过来不等坐下,也不客气,端起茶几上的杯子 “咕嘟咕嘟”一阵猛喝,杯子离开嘴边时,杯底就只剩下滗干的茶母子了。

王亚德让江兰在家里简单地洗个澡,去去汗水,江兰说这样太给王老师添麻烦,婉言拒绝了。江兰是个很聪慧的女子,她想虽然王老师是个大好人,没有一点坏心,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在人家家里洗澡,未免有失礼仪。王亚德却进一步开导江兰,说她身居城市要适应城市的生活规则,不能再像农村一样封建。王亚德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和高尚,他起身说自己去门外回避,等江兰洗好了他再进屋。江兰很难为情,她犹豫了一下,想眼前这王老师是何等样人,她怎能用普通男人的道德观来看待他呢?这无疑是自己思想庸俗,纯粹是对王老师高尚人格的亵渎。她叫住正要伸手开门出去的王亚德,请他不用出去,在沙发上继续看他的稿子,她在卫生间关着门洗就是。江兰是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王老师的极端信任和尊重。

屋子里很安静,柔和的光线没有丝毫的变化,王亚德坐在沙发上听着卫生间传出的“哗哗”水声,他想像着那些晶莹的水珠穿过乌黑的发丝再顺着白皙细腻的皮肤滑向脚底的感觉, 他的身体在沙发上有些微微颤抖。王亚德的把持力不同于凡人,他的身体虽然禁不住颤抖,但他坐在沙发上却没有挪动一下屁股,他的脑子里居然还闪现出电视里猫戏死老鼠的画面来。

江兰并没有像电影里那些美女出浴后用毛巾包着头发,用浴巾裹着身子湿漉漉地走出来, 她是在浴室里穿戴整齐后才出来的,这完全在王亚德的预料中。沐浴后的江兰显得更美丽,红润的脸色里藏着笑容,眼睛乌黑明亮,透出灵秀和机敏。王亚德请江兰坐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喝点茶,好好休息一会儿,聊聊天再走。江兰洗完澡,她见王老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纹丝未动,他的表情还是那样亲切和蔼安静,江兰心里暗自赞美王老师真是个君子。江兰做清洁累了很久,刚才又透彻地洗了个澡,她周身都感觉到特别清爽,特别舒服,她现在很需要坐下来喝点茶水,给身体补补水份。

江兰文静地坐下来,优雅地端起茶杯放在唇边轻轻地啜一口,然后双手抱着茶杯的下半部分,并不把茶杯放回茶几上去,稍停又端起来再轻轻地啜一口。江兰感觉到王老师的眼光有火焰燃烧,她急抬眼睛与王老师的眼神猛地碰了一下,江兰没有被灼伤,王亚德倒像是被冷水淬了一下火。王亚德露出长者的爱怜,眼睛立即柔和得像护士手里的药棉花一样,江兰真切地看到王老师的慈爱表情,责怪自己刚才恍恍惚惚走了神。

“王老师,你真好,你这样大的学问却连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像那些城里人。”江兰像虔诚的信徒面对佛像一般望着王亚德说道。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倒是你这样美丽聪明,只能做保洁工作来养活自己,而那些无德无才的大不如你的人却能做轻松工作还要大把大把挣钱,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想办法给你另找一份工作。” 王亚德显得有些激动。

“我都不知道咋个感谢你了,你是我们的大恩人,我……我……”江兰眼睛都有些潮湿了,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有谁真正关心过她这个农民工呢。

“你们是无辜的,时代已经堕落,我简直没有耐心再忍受眼下流行的职业歧视,农民兄弟是我们任劳任怨的时代耕牛,我们能够看见的是他们在田野里行走的破损的牛蹄,那些从空中狠狠砸下去陷入牛皮里的血肉模糊的鞭痕,还有那些黑暗的不朽的缰绳牢牢地拴着我们的父老乡亲,为什么别人可以在六十岁颐养天年,而我们年迈的农民父亲母亲却还在田间劳作!试问,农民何时才不再遭受制度的羞辱?”王亚德越说声音越大,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沙发站立起来,他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所感动!

江兰已经泪流满面,她觉得王老师就是当代的鲁迅,她为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为他们呐喊的学者感到鼓舞,她这时更像一个教徒了。

王亚德似乎觉得自己的言词过了,抑或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总之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说江兰应该走了,他也有事要离开。

其实,王亚德的话已经像刀一样刻在了江兰的心上,江兰认为王亚德老师不仅博学多才,著述丰富,他还嫉恶如仇,正义高尚,特别是他的人格魅力闪耀的光芒可以照亮一切黑暗。这样的男人才称得上伟岸,这样的男人才是真丈夫。此时,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她的心立刻又黯淡了下来。

叶勇并没有因为自己工作环境的改善而改变自己的脾气,他一想起王亚德就怒火中烧,他又不能得罪于他。他想江兰这个贱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折磨江兰竟生出一种快意,他好像看到江兰的泪水就是王亚德的痛苦。如今叶勇隔三岔五地就会带一两个朋友来家喝酒, 弄菜洗碗当然是江兰的事,稍不如意,他就会当众辱骂。江兰本以为叶勇脾气变坏是因为那本长篇小说不能出版造成的,但现在 《进城》在百花园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出版合同已经签了,叶勇的工作也已改善,按理他应该有所改变了,结果却是越来越糟,这令江兰很难受。但在逆境中长大的江兰,单纯朴实,她从小在农村就见惯了那些逆来顺受的婶婶孃孃们被自家的男人欺凌,她虽然爱好文学,爱读书,懂得不少道理,但是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对她不能说不大。所以当她遭受叶勇的欺负时,也能默默忍受,盼望着一定会慢慢好起来。

江兰在家遭受叶勇粗暴的欺凌时,她竟然会奇怪地想起王亚德老师的许多好处,她甚至盼望给王老师家做保洁的日子能早一点到来。

又到了该给王亚德的老房子做清洁的时间了。 王亚德还是坐在沙发上看稿子聊天,江兰边做清洁边跟王亚德聊天,然后就是喝茶、洗澡,然后就是心咚咚乱跳地抱在一起行了巫山云雨之事,然后就是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一切都是早就注定似的。江兰在王亚德的怀中就像一条漂泊的船停进了港湾,仿佛她全部的苦水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放,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眼泪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甜蜜的笑容。王亚德觉察到了她的幸福, 用手轻轻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擦去泪水,像一个救世主把她更紧地搂在怀里,江兰丝毫没有感觉到王老师皮肤的苍老和粗糙,他感觉到的只有安全、可靠和无限的呵护。

从此以后,他们天天都在一起,或宾馆、或茶楼、或商场,王亚德不让江兰再去做保洁工了,他让她先休整一个月,钱嘛,不是问题。

这之后,江兰心里就有了靠山。她是真心爱着王亚德的,不论从哪方面说,他都是值得她爱的,何况他还那样地爱她。现在江兰不再允许叶勇碰她的身子,她要为她的王老师守身如玉。她才不在乎王老师有没有爱人呢!他看重的是王老师爱她。叶勇骂她和打她时,她不再忍受他的粗暴,她会理直气壮地针锋相对,她可以甩手而去,几天不回家。叶勇从江兰的表现上好像真切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不敢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对待她, 他还要仰仗她出版他的长篇小说,还有宣传,王亚德可不是等闲的人,他必须让着她, 他心中有数, 现在他得讨好卖乖,等以后再收拾她。

日子一天天过着,江兰对王亚德越来越依恋,越来越爱,她不仅将身体完全交给了王亚德,连心也一起交给了王亚德。她幻想着有一天她的王老师突然对她说: “亲爱的,嫁给我吧!”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她会好好地爱这个男人,一辈子都只爱他,为他变牛变马。如果他愿意,她还会给他生个儿子,不!最好是两个,两个小家伙也好有个玩伴, 她要把叶贵也从乡下接到城里来,让他们哥几个一起长大,她会全身心地呵护他们,让他们在城里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受一点委屈,长大后也像她的王老师一样有出息。她为自己的想法陶醉着,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活得更像个人!更像个女人!更像个母亲!

印刷厂送来了 《进城》的样书,印刷和设计都很美观,王亚德看了也觉满意,于是他打电话通知叶勇来出版社看样书。叶勇看到样书,心潮澎湃,他有些激动地用手摩挲着,看看封面,又翻转看看封底,再翻开内页,对版式设计,插页,字号都很满意,他心里不得不佩服王亚德编书的严谨和水平。他毫不犹豫地请王亚德在通知单上签上了“同意付印”的字样。

江兰想嫁给王亚德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她时不时地在王亚德面前流露出这种意思,这让王亚德很害怕。王亚德在出版界享有很好的声誉,谦谦君子,博学多才,乐于助人,品德高尚, 这样的事情在他心里是肮脏的,不光彩的, 是不能见光的。 他是有妇之夫,社会阅历丰富,知识广博,他怎可以娶一个年龄小自己那么多的一个单纯的农村妇女。这事件本身就能让同行们看不起他,甚至揭穿他的伪善,谁也不会相信他们之间有真爱情,他苦心经营多年才建立起来的道德师表不能就这样葬送。他很清楚江兰对他是动了真情的, 这样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是些烈女子,吓唬绝对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处理不好就会惹出大麻烦。但她要跟自己结婚,这简直无异于与虎谋皮。王亚德想起了贪色的好友文同,他心中陡生了一个移花接木的计划。《进城》顺利出版了。之后,由王亚德策划并亲自出面与叶勇家乡的宣传文化部门取得联系,经协商同意由当地宣传部出面在叶勇家乡的县城举办 “叶勇长篇小说 《进城》作品讨论会及首发式”,同时在县城闹市区举行作者签名售书活动,宣传部和文化局分别以红头文件下发全县各部委办、 各企事业单位,动员全县机关单位和干部职工支持本土作家,积极踊跃购书。王亚德还动员了文同和几个作家一起去给叶勇捧场,地方报纸以很大版面,电视台以新闻和专访的形式进行了隆重报道, 活动取得巨大成功。 一夜之间,叶勇成了小城的名人。叶勇的小说也卖出一千多套,获得人民币四万多元。叶勇当场将一万五千元借款和两千元利息还给了文同。

自从在 《进城》首发式活动中看到江兰后, 文同就忍不住在心里骂王亚德老色鬼,太不仗义,有江兰这样的美妇人他居然金屋藏娇, 这么长的时间竟然没有给他介绍过。这王亚德是了解文同的为人的,当然不会将江兰介绍给他,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江兰铁了心想嫁给他,他就不得不考虑江兰的归宿问题了。这次在叶勇的家乡县城搞《进城》首发式,邀请文同参加,再让江兰同行,都是王亚德精心安排的。

王亚德、文同一行人举行完 《进城》首发式后就先一步回到了省城,叶勇和江兰则留下来回家看看父母和孩子,打算过几天再到省城。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王亚德他们头天走, 叶勇第二天就向江兰提出了离婚,这是叶勇早就计划好的,他要在自己最风光的时候抛弃她。 现在他书出版了, 首发式、签名售书也搞了,江兰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叶勇料想江兰一定会哭哭啼啼吵闹着不愿离婚,那时他再毫不留情地折磨她,再把她的丑事抖落出来,让她名声扫地,最好她不堪忍受羞辱去上吊或者跳河。但令叶勇意外的是她竟然没有丝毫犹豫一下便同意了,只是她提出叶贵要归她。这让叶勇很无趣很沮丧,但无论江兰的任何要求他都不会同意,哪怕有一点可能可以让江兰难受的事情他都会去做。 叶勇说叶贵是他叶家的根根,怎么可能归她!江兰说叶贵是她的命根子,这是她同意离婚的唯一要求,如果叶勇不答应,她们就只有到法院去解决。叶勇抓住了江兰的弱点,很得意,他说那更好,他正好可以将她跟王亚德的那些丑事在法院当庭公布。这是江兰的软肋,江兰一下就懵了,她是个要脸的人。就这样,江兰两手空空地跟叶勇办理了离婚手续。叶勇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没有更狠的招数了,只好作罢。叶贵被叶勇从外爷外婆家带走了,江兰伤心得哭了几场。叶勇虽然承诺不将江兰跟王亚德之间的事说出去,但是没过两天,江兰村里的人都知道了,好些人都在背后说江兰进了城遇见有钱人就变了心, 如今不要男人了,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要了。江兰有口莫辩,也不想辩,便匆忙告别父母回到了省城。

江兰没有了自己的家,她只好暂时借住在王亚德的老房子里。

文同自从见了江兰后,一直便惦记着她。江兰回到省城后,王亚德就有意无意地安排他们见面。没过几天,文同给江兰找了一份他兼职的文化公司的工作,然后文同又辅导江兰写一些短小的抒情诗和小散文,并推荐安排到下面市县的文学杂志和报纸副刊上发表。此时,江兰的情绪处于低迷期,得到文同如此关心,自是非常感激。文同作家的身份,在江兰的心目中本来就是神圣的,他又是如此用心地给予关心,呵护,再加上王亚德暗中用力,没有多久,江兰就成了文同的囊中之物。

被文同占有之后,江兰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煎熬, 她的道德受到了自己良心的拷问。她看不起自己,她已经完全没有了要嫁给王亚德老师的愿望,当然她也不敢奢望文同老师会娶她。她想过,自己一个来自农村的女人,除了身体别无一物,他们对自己那么好,自己拿什么报答人家呢?这本身就令她很犯难。现在好了,他们既然喜欢自己的身体, 那就权当是报答他们恩情的礼物吧!但江兰已经非常看不起自己了,她感谢王亚德老师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她识趣地跟其他同伴共同租住了一间房子,她不能再欠他们了,因为她除了身体之外,唯一的就只剩下一条不值钱的命了。她不恨他们,一点都不恨, 他们都是好人, 从来都没有骂过她,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 他们是她的恩人。他们供她吃,供她住,还给她讲了那么多的人生道理。人是高等动物,是应该知恩图报的。

江兰试图想去看看儿子叶贵,她经不住想念儿子的折磨,但几次都被叶勇恶狠狠地骂走了。她对同伴说“他不让我看”,说这话时她怯怯的, 声音好像在喉咙上打转一样,完全不像是说给别人听的。江兰的性格发生了变化,她生活的热情似乎冷却了,笑容也变得十分生硬。

秋天里,树叶开始从枝头零零散散地飘落,再过些时候就要下雪了。

就在这个深秋,文同做媒,将江兰嫁给了他的熟人, 一个名叫黄红青的自由画家。画家在城里租了一间铺面,主要做一些美术装饰和室内画业务。画家的画还没有画到值钱的程度,画家为自己没有名气而苦恼。画家不爱说话,却喜欢喝酒,喜欢一个人喝寡酒,就是只喝酒不吃下酒菜。文同对江兰说,不管怎么说,黄红青也是个文化人,把你嫁给那些粗人我不放心。

于是,江兰就辞了文化公司的工作,成了黄红青的老婆和助手。

一年后的一天,王亚德从黄红青的店铺附近路过,一眼看见有个抱孩子的女人背影很像江兰,他走过去看,果然是。王亚德看着江兰明显憔悴的面容心里有些酸楚。他问:“这是你的孩子?”

江兰没有抬头看他,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孩子,她一边抖动着怀里的孩子 “乖啊,要乖噢,你看有人来看你来喏,要乖哦。”脸上没有表情, 嘴里说出的话也没有轻重缓急,全是平平淡淡一样的节奏,一样的语速。

王亚德以为江兰没有认出他,便提高嗓门: “你不认识我了?”

江兰轻微地抬了一下头,又冲着怀里的孩子说: “认识啊,乖啊!”

王亚德不相信江兰的话,她木讷的眼神,迟钝的表情让他这个一年多没有见过面的老熟人不能相信她认出了自己是谁,他进一步加重了语气: “那,我是哪个?”

江兰又抬了一下头,依然又低了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边抖动边用刚才那种平平淡淡一样的节奏,一样的语速,毫无表情的语气说: “你是王老师呀!”

王亚德好像被蜂子蜇了一下。这时的阳光像日光灯一样惨白,一束亮光正好从街边的梧桐树枝间漏下来,照着江兰和江兰怀中的孩子身上,很是明亮。

街上,人来车往,城市也笼罩在阳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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