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风韵是石桥
——品读秦岭雪《石桥品汇》

2015-04-10 09:40曹惠民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曹惠民(苏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最多风韵是石桥
——品读秦岭雪《石桥品汇》

曹惠民
(苏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香港诗人、书法家秦岭雪的新著《石桥品汇》游艺于闽港之间,涉笔于诗歌、书法、绘画、戏剧诸艺,有不俗之识,具名士之风,深浓的游子之情流贯于字里行间,赤子之心历历可见,展示了其脱俗的生活品位与生存智慧。关键词:秦岭雪;《石桥品汇》;游于艺;生存智慧

在香港文化界,有这样一位不可多得的士人——秦岭雪。他最近出版的一本序跋集《石桥品汇》(下文简称《品汇》)就足为佐证,书分六辑,为画说、戏评、书道、文心、诗品与四弦一声,涉及艺文诸道。序跋篇幅看似短小,实不易为,需学、需才、需识。读完全书,你自会认同本文篇首的第一句话秦岭雪确——秦岭雪确是一位难得的越界之才,他饱读诗书,有不俗之识,具名士之风,字里行间,更弥漫着一股深浓的游子之情,赤子之心历历可见,《品汇》堪称其为文为人的绝佳写照。

秦岭雪(1941—) ,闽南南安人氏,少时游于乡里,及长学于粤而有成于港,花甲古稀之年,仍对老家一座不起眼的普通石桥——儿时青灯——无以释怀,乃题书名为《石桥品汇》,是一本才情兼备之作,读之令人感佩。

一、越界之才

秦氏早年毕业于暨南大学,学的是文学专业,后来却投身于商海,有成于香江,令同侪刮目相看。但他在经商之余,从未放下自己的艺文爱好,孜孜矻矻,未有稍懈,故有今日之声名也。写诗几十年,却只出版过寥寥几种诗集(《明月无声》、《情纵红尘》、长篇歌行《蓓蕾引》、叙事长诗《苏东坡》与合著《流星群》),故有论者以为他是远离坊间俗滥之风、“吝啬”笔墨之人。

秦岭雪以独具个性的新诗创作享誉港内外文坛,又以一手潇洒秀雅的行书书法见知于时。但他的艺文之才却不仅仅局限于此。品评各种艺文时,他常能悠游于各界之间,于不同艺术门类的区隔颇有会心,又善于发见彼此间之联系。五界之中而尤于画界和剧界最有研究,如评画,看他对各派各门的画艺,谈起来头头是道,要么不说,一说就说到点子上。一接触到具体的画家个人或某一具体画作辄侃侃而谈,常能一语连起画家与诗人以及具体的诗句诗篇乃至书法、印刻、戏曲、音乐诸道……游刃有余、手到擒来。他看林剑仆的书法,先把他和“张黑女体”、何绍基相联结,再下一判断:“出碑入帖”,“以画家之逸兼擅书家之美”[1]5,不是书、画学养在胸,何能出此断语?又善于调遣文辞,敷设情景,文辞之雅训,修辞之多变,则令人读而感其行文颇富音韵之美。

评品时,或取譬,或排比,或用联语,或成对仗。称赞蔡金章的藏书票有中国水墨画的韵味,并比之为“别在著作家胸襟上的一朵春兰,是为爱书者燃点的一炷檀香”[1]52。说林志榕的画“正如婉约的小令”[1]21。蔡健如的用笔“如织女抛梭,农夫插秧”,又“如蝴蝶,如鹰隼,如情人轻轻一吻,亦如骤雨鞭打大地,如晴雯勇补孔雀裘,亦如黄河怒吼奔泻在琴键上”[1]28。视野疏阔,联想丰瞻,都有很好的语感。观王来文的荷,先连用一串排比——“这是墨的凝聚,这是墨的颤动,这是墨的曼舞,这是墨的诉说”[1]14,又从《诗经》《离骚》说到周敦颐的《爱莲说》,再到杨万里的诗,直到同样画荷咏荷的张大千、饶宗颐,具见旁征博引之功力,终以“精微”一言以概之,使人对王来文所画之荷及所呈现的风韵,从外观到内涵,都有更深一层的感知领悟。说锺毓才的《花外钟声》若搬上舞台,“该是怎么样一种情景?那风雷激荡,那风流俊赏,那风华绝代,那风狂雨暴,那风定雨歇,那变幻人生的千般境界,那酸甜苦辣的百般滋味!”[1]80整齐中见变化,见参差,见气势!为林剑仆书画展所作之“弁言”,文辞工整中时见跳脱:“师造化,抒乡情,山川风云勃郁心中,花木禽鸟欣豫腕底。守传统之正而不落窠臼;发笔墨之新而不坠佻薄。”[1]5行文古雅而了无雕琢刻意之嫌。炼字之准,更所在多有:“乐于用水,善于用墨,俭于用色”[1]26,“飞湍如舞,猛浪似奔,渊潭若思”[1]26,皆仅一字之易,而涵蕴多方,作者遣词用字之讲究、之用心,足可见之。

二、独得之识

文采增华自是一美,但品文论艺,最紧要的还是见识。有见识且能出之以妙语则文采宜,若无见识而徒以文采骄人,无非是事与愿违,终适得其反。《品汇》中无论是说画谈戏还是品诗论文,都时时可见论者的独得识见。

笔者的观感,六辑之中,尤以第一辑“画说”妙语连珠,高见纷呈,最见精彩,读之最为受益。古云“书画同源”,但“同”在何处?或许解语纷纭,而秦岭雪的解读则是“同在笔墨之奇正变化、线条之刚健婀娜”[1]5,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他肯定沈默的国画,看出沈的画作“情酣意足墨韵深深”的特色中,“有傅抱石的飞纵,有李可染的沉郁,有黄胄的活泼,有徐悲鸿的刚健朴实”,下文还说他“颇有一点叶浅予的影子”[1]18,这种评论若无丰富的鉴赏为根基,是断断说不出来的:一是对五位大家风格概括的精准,二是对沈与这五家联想的自然,允为不易之论。

观陈怀晔的一组画,而有“是‘平沙落雁’抑或‘梅花三弄’?或者竟是令人伤怀的失落的‘广陵散’!山坳中衣巾萧散的人是稽康吗?荫下抱琴独坐的人是伯牙吗?”之问[1]7,一气连举古之名士名句,从今推古、自画面念及诗文词曲的赏读,如此鉴赏,实见功力!从陈的山水情结中体验出“苦寒中的温馨”以至“痛苦中的欢乐”[1]7,固然有秦氏在艰困岁月中的亲身体验,更能从貌似对立中发现感觉的交融,表述亦称通透。

论林天行的荷,从画家的一句“荷花就是我,我就是荷花”,即联想到塞尚的一句名言“苹果就是我”[1]44。看蒋少强的画,看出他“常从反面立意,充满理性的澄明和哲理的苦涩”,“如吟龚自珍的诗,它是浊世的雄谈,静夜的长啸,横空的竹影,怒海的礁石”[1]9。说蔡金章的画有寄托,“甚至令人想起画家犀利冷峻睥睨俗世的目光以及微微翘起的傲岸的唇吻”[1]25,将一己之体悟作出别有意涵的新诠,令观画者如见其人。

蔡其矫的诗作,文坛之评甚夥,而秦岭雪则“在历史与诗美之间斟斟酌酌”,表达了相当不同的理解:有论者认为蔡诗“兼有惠特曼的壮阔与海涅的柔美”,虽是名家又谊属好友,秦氏却直言蔡的诗风“并非直线式的惠特曼”,遂以古典诗词的视角另辟新说——兼有苏东坡“大江东去”的慷慨豪放与柳屯田“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婉曲深永[1]179,令人击节称赏。《在西藏》写出了“冰峰雪野伸入灵魂的真实”[1]196,行文何其颖异!而对于《祈求》一诗,则以其“太直白”而直言“但愿不传”[1]190,都有一己独到的体认。

学者刘登翰以“墨象”名其书艺,秦如此解读:“在墨的天地之中,寄托了他的磊落不平、委婉深曲、沉郁苍茫、虚静秀逸,寄托了一位诗人精微而又壮阔的诗思,这就是墨象”,还说他的笔法“有颜的掘入又有褚的舞出”;看刘的“魂舞”二字,“会有欣赏乌兰诺娃的感觉,同时又会想起孔夫子的教诲从心所欲不逾矩”[1]104。说曾敏之“大半生恪守儒家传统的道德观念,讲气节,重友谊”,“最精彩的文章就是悼念朋友的祭文”。[1]155知人论文如此,何其透辟乃尔!立川君在序中誉秦氏“论能得心应手,极中肯綮,力排众议,抉发前人之未道。述则风华独运,妙笔生花,常年而所诣博深如是”,是“纳深情于宫商,寄滋味于神韵”[2],堪称的评,诚非过誉之词。

三、游子之情

《品汇》集20多年所作,论及之人,凡57家,多左海温陵之士,皆八闽俊彦,自可看出秦氏对乡人的特别关注。应邀作序的挚友孙立川也是同乡“老兄弟”。立川君,日本京都大学博士,香江出版界之闻人,阅书无数,学养、识力、文字俱佳,又与秦氏过从甚密,可谓所选得人。《品汇》署一副题曰“闽港游艺录”,“闽港”者,乃秦氏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游艺于斯、有成于斯之地,聚焦于此,自别具意义。大凡谈及家乡(福建、泉州),辄以“吾闽” “吾泉”“吾乡” “吾土”称之,可谓情见乎辞。从梅山小镇、泉州西湖到牛仔驿、雪峰寺乃至竹下浮桥,一一入文。流贯于全书字里行间的,是至情游子那份浓浓的思乡之情!

作者以深情的笔触写道:“祖宅前有一丈余石桥,经岁月磨洗莹洁如玉;又厅堂黑色板壁上有用金漆描摹的唐人绝句,祖父兴至常常大声吟诵。这一物一事迄今未曾淡忘”[1]225,“几间小房子竟可以装满一代人的心事”[1]7,“心中仍属小巷,仍属旧轩”[1]227,于是,“那一段为时不算短暂的闲散也刀刻石糳一般铸在我的脑海里”[1]1。又曾与三五知己,纵论天下事,常有出轨之议,堪称刎颈之交,“此情此景,迄今思之,犹觉恋恋”[1]227。“那灵山秀水、烟泉云树令我魂牵梦绕”[1]8,南音声声,“动我乡情”[1]220,“故里常萦于梦寐”[1]217。三复斯言,其情可悯。

秦岭雪的乡思,不是余光中笔下那“一枚小小的邮票”,而是这一座短短的石桥。历经岁月淘洗,石桥依然桥身如玉,最多风韵是石桥,端在“那份质朴敦厚,那种本份老实”,它的硬,它的重,它的沉实,它的坚守,最是难得,亦最是难忘。临老思乡,其实此生难忘的岂只是故乡的一座地标,它是游子心中的一种象征,士人心头的一个隐喻,更何尝不是秦氏终身追慕的生存状貌!作者以“石桥”一词嵌入书名,自有其深情、其寄托在。

几十年身处香港这个商业大都市,却从未乐不思闽,也从未忘怀故乡的这座石桥,时时来往于闽港之间,游艺于桥之两端,念兹在兹,记之咏之,实是情出自衷。因为深植在他心中的观念是,“对于故土、对于乡亲的挚爱不仅是文艺创作永恒的题材,是乡土文学的基调,它还常常可以决定文艺作品的厚度和品格”[1]83。

四、名士之风

从容、淡定,文质彬彬,收放有度,一身书卷气,一派名士风,是朋辈对秦岭雪最深刻的印象。

看一个人很重要的一个方法,是看他的交游,前人谓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信然!秦氏交游广阔,呼朋引伴,诗酒唱和,解衣推食,胜友如云。每见之,辄一袭唐装,面露微微笑意,邀宴是必然的节目,或啸傲歌吟,或附耳低言,颇类古代名士之雅集。

由《品汇》也可见出他交友立身之道。他称道沈默留给他的深刻印象,是友人间交流观点、回忆往事,“而无一语涉及市场画价”[1]19。评说施子清时则直言施“平生并不讳言利”[1]114,但又高度肯定施明于义利之间的斟酌。秦氏曾言:“一个人如果无聊而又不想太世俗,习字是最妙的消遣。”[1]225此语貌似玩笑,实为至理。在他看来,文章书法可“怡情悦性,散发怀抱,得静中之乐”[1]102,能“从微尘跃入无垠”[1]103。习字如此,说画、谈戏、品诗、论文,又何不若此?与人交,不在功利之间,对意气相投的同侪友朋,则不吝延誉于人前,实助于人后。处此当今之世,世风日下,“然其不染于陋习,不随波逐流,更为弱势者暨有志于文艺之青年们鼓与呼,其胸襟倜傥野逸”[2],了无附庸风雅之辈玩物丧志的尘容俗状,自然益显其对世俗、对红尘之超越。

他阅人无数,为人率性,喜直言,厌恶虚文俗套,隐隐然有古仁人君子之风。曾为一文《鹿堂铭》:“鹿饮水食草,至为淡薄,而脚力劲健,腾跃如飞。非丛莽荆棘所能羁缚,亦非深沟峻岭所可拦阻。”[1]217是则故乡有“鹿脚”一说。“鹿脚”者,“放荡不羁而不及于乱,飘逸不群而复归于礼,挟才具以济世,舍名利而存道义者也”[1]217。这一番话,当可视为秦氏的夫子自道,他将书斋名为“鹿堂”,具见其胸次襟抱。在这里,突出的是“济世”,是“道义”。

五、性情之“我”

据作序的立川君披露,秦岭雪写这些序跋时,耽读其作,直陈锐见,掩卷之后,喜极而泣者有之,拊掌而浩叹者有之,以至夜不能寐,中宵披襟而起,灯下一挥而就者亦有之。[2]性情中人秦氏对朋友的一腔真情如在眼前!

如果只从技艺、文字的层面来读,那是不能读出《品汇》精髓的,更未得见秦氏其人之真价。游艺人生,这是一己之自主选择,呈现的是个人的生存方式。看他如何品文说画,看他如何交友,看他如何游于艺,看他在政治高压年代,如何与二三刎颈之交,指点江山。娱情遣兴,从容涵泳,志节高迈,内自足而神闲意定。一展心灵的对话,你自会看到其人其心其修为,他的素养学殖,他的个性爱好,他的立身之道,他的为人之本,他的德行人品,他的生活品位与生存智慧。总之,是一个多侧面的立体的当代士人,是秦岭雪的那个至情至性的自我。

有学、有识、有爱好、有朋友,缺一,便不能算无憾的人生;舍此,则无所谓生活质量,更谈何品位!当年孔子倡“游于艺”,是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连在一起说的。“游于艺”这种道德的艺术化、人生的艺术化,无疑是对人生境界的最深洞察最高体悟,既是一种审美境界,更是一种道德境界。[3]这里有虚静的心态、渺远的意绪、高逸的情怀。秦氏自云,曾求人刻过一枚闲章,“文曰:四美俱。以示胸无大志,求田问舍。四美者,美食美衣美文美人也”[1]225。美食美衣,物质者也,享之;美文美人,精神者也,赏之。物质精神二者并重。好之者如此,并不遮掩藏掖,讳莫如深,而是直言之,质言之。如此,故能得人首肯且赞之有加,所为者何?是为真人真性情也。一部《品汇》,亦堪称“四美俱”,此四美者,学识、才情、文采、心性是也。

话说从头:此书名为《石桥品汇》,根,固在“石桥”,而题眼则在一“品”字。“品”者,品味也,玩味也,领略也,体会也。读文要“品”,无“品”则无得;做人更需有“品”,有品位的人才值得交往。走笔至此,掩卷而思,忽得数句:巍巍秦岭之上/但见雪的沉静/而其内里/其实有/千言万曲/千花万树/千岩万壑/千山万水……

[1]秦岭雪.石桥品汇[M].香港: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司,2014.

[2]孙立川.石桥品汇•序[M].香港: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司,2014.

[3]赵杏根.论语新解[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9:120.

(责任编辑:时 新)

The Endless Charm of Stone Bridges: An Analysis of The Stone Bridge Essay Collection by Qin Lingxue

CAO Hui-min
(School of Humanity, Soochow Univeristy, Suzhou 215123, China)

The Stone Bridge Essay Collection is a newly-published book by Qin Lingxue, a Hong Kong poet and calligrapher. The essays in the book roam around the artistic world of Hong Kong and Fujian Province, and cover various artistic forms such as poetry, calligraphy, painting and drama, which shows the author’s extraordinary insights. The Mingshi style, wanderer mood and patriotic heart can easily be found between the lines, which demonstrates the author’s unique living taste and wisdom.

Qin Lingxue;The Stone Bridge Essay Collection;wandering in art;living wisdom

I267

A

1008-7931(2015)03-0035-04

2015-02-19

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4ZDB080)

曹惠民(1946—),男,江苏南通人,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台港与海外华语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