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南城步地区苗族三次创世神话探析

摘要：在田野调查中，笔者发现湘西南城步地区苗族习惯法较为完整的记录了盘古开天辟地神话，由于道教思想影响这一地区的苗族创世神话总共进行了三次创世，人类经历了上、中、下三元盘古时期，三次从毁灭到再生的艰难创世历程。加上苗族本身的自闭保守心理，民族工作者忽视或难以挖掘，造成这一地区的三次创世神话至今未被纳入神话资料中。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094（2015）05-0053-03

收稿日期:2015-5-20

基金项目：云南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资助项目《城步苗族款文探究》（项目编号：ynuy201448）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张得才（1990-），男，苗族，湖南邵阳人，云南大学人文学院民俗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间文学。

1　绪论

“创世神话主要包括种子来源、习俗起源、秩序起源于其他文化起源，主要包括天地开辟、人类起源、民族诞生、文化以及宇宙万物开始的神话” ［1］p27。此类神话从叙事主体来看，主要是对天地万物起源作出解释和描述，“同时，人类起源神话也可以作为创世神话的有机补充成分” ［2］p301。

学术界对少数民族中的创世神话研究颇丰，成果也相当丰富。自上世纪20年代茅盾先生《中国神话研究》一文中将“宇宙卵”、“化生”母题作为参照，对中国和芬兰、希腊、印度创世神话进行比较研究开始，我国创世神话研究经历了上世纪20年代的起步期、50年代至80年代的资料搜集整理期、90年代的高潮期。研究领域遍及创世神话界定，母题分类、思维结构和方法论研究。对彝族天辟地神话中天地的大与小、顶天的柱子与驮地的动物、柯尔克孜族创世神话中潜水取土和陆地的生长等特殊现象也进行了充分的关注。仔细观察，笔者发现，从大多数学者研究创世神话来看，其创世主体基本上是一次性就完成创世，在神话主体经历三次创世方面的探讨则相对沉寂。

2　城步地区三次创世神话内容简介

城步地区三次创世神话文本主要保存在苗族《天地、人类起源款 ①》中，款文记述了盘古三次开天辟地，人类经历了上、中、下三元盘古时期，三次从毁灭到再生的艰难创世历程。为什么会有三次创世？为什么苗族三次创世神话没有被载入《苗族社会历史调查》、《苗族调查报告》、《湘西苗族调查报告》、《民间文学资料》等著作和调查资料集中？本文拟对这种独特现象作粗浅的探讨。

苗族三次创世神话主要流传于湘西南城步苗族聚居区，如城步县境内五团镇银氏苗族、丹口镇秦氏与蓝氏苗族、白毛坪乡龙氏苗族、儒林镇杨氏苗族同胞。主要通过讲款等（当地人也叫“讲古”或“学公爷”）口头形式和款文《天地、人类起源款》文本形式传承。叙说的是盘古三次开天辟地，人类经历了上、中、下三元盘古时期，三次从毁灭到再生的艰难过程。

在人类产生发展的第一个时期，也就是上元盘古时期。苗民认为盘古是由鱼鳞变金鸡凤凰，金鸡孵化而来，是金鸡凤凰翅膀力量过大导致四极崩。天地倒塌后盘古抓四只鳖，把四根金柱立在鳖背上，四方乃定。后来地皮动是因为鳖在翻身，鳖吐气成语，吸气天晴。后来天气夫人 ②做人种，产生第一代人类，第一代人因何绝种，并无具体说明，只叙说了中元盘古出身是因为“上元盘古人断种”。

在中元盘古时期，也就是人类产生发展的第二个时期。张氏夫人 ③生盘古，有母有妻却无父，盘古出生后创造天，马王 ④创造地，锅须罗王创日月，并将日月托上天。后来桃老仙人从天中心走过，不小心踩断天桥，天地倒塌，天地无光，又是一片漆黑。张天师有根天索，李天师有个打天捶，他们想用锁链把天吊上去，把桥修好，齐天大圣也来帮忙，还是修不好天地，后来盘古来帮忙，才将天地修好，天地又恢复光明。天到底有多宽呢？楼检仙人有把量天的尺子，从天地的东边量到西边，量了一天。太阳东升西落，就是一天。日子有了，谷呢？角老仙人头胀有五谷，米粒有拳头那么大。人类不愁吃不愁穿过了好些年，在焦渴元年大旱，石头都被晒烂了，鬼神被晒死，河流被晒干，天地十分混乱，中元盘古人断种。

下元盘古时期，灵气夫人 ⑤做人种，下元盘古出生了，他不放心人间让别人管，于是自己掌管人间，盘古生下九个儿子，分别是雷、龙、虎、蛇、狗、马、猫、牛、人。盘古的九个儿子死后，盘古也老死了，葬在五台山，人间又是一片冷冷清清。到了黄风元年，羲和夫人生下十二日月，十二日月同时出来，天地被晒干了，姜良看不过去，拉弓射掉十个日月，救了人间，后来姜良、南山小妹兄妹结婚繁衍人类，在下元盘古的上元甲子、中元甲子、下元甲子时期参杂较为完整的“姜良小妹传说”，内容与《山海经》中伏羲女娲兄妹造人神话传说大同小异。也和吕振羽引述的“洪水滔天后东山老人与南山小妹兄妹俩结婚繁衍人类”基本相同，在此不再赘述。虽离奇，极具浪漫色彩，但足见城步苗族先民对天地、人类起源的独特看法。

3　城步地区三次创世神话浅析

为什么是三次开天辟地，而不是一次就完成或者三次以上完成？笔者认为，主要是受到楚巫背景下的道教影响。道教历来主张“人法地、地法大、大法迈、道法自然”，崇尚“三元”（天、地、水或者日、月、星）、“三皇”、“三清”，“三观”，“四御”，“四天师”，“八仙”，形成天地人神鬼阶级分明，体系庞大的系统。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⑥。无独偶有，在当地苗族盘古开天辟地神话里，认为人类经历了上、中、下三元盘古时期，三次从毁灭到再生的艰难过程。玉帝、太上老君、张果老、太白仙人、张天师、李天师等道教“三清”、“三观”“四天师”，“八仙”被屡屡提到，如张天师和李天师帮盘古修被踩断的天桥，太白仙人派遣金竹仙人给姜良小妹兄妹做媒。“上元盘古鱼变化，变作金鸡凤凰身，金鸡抱（孵化的意思）出三天子，一个结二、二结三。盘古一出，……金鸡打膀天动，凤凰晒翅四山崩” ［3］p1-17。认为盘古为“卵生”，盘古出生之后始造万物。再如：神话中说到“天气夫人做人种”，人是由阴阳三合而成，中元盘古时期盘古、马王、锅须罗王分别掌管天、地、日月。此外，此则神话还蕴含了佛教或佛道融合的文化因子。如神话中讲述，宇宙还是混沌的时候，佛祖、玉帝、老君就已经出生，并与天同岁。上元盘古时期，分为天、地、人，分别由佛、仙、人掌管。

道教因素的影响使得这一地区的创世神话具有了“三”的概念，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这样一种独特的神话现象竟然会被上世纪民族工作者漏记或者神话本身“隐藏”起来了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

3.1民族工作者的遗漏

“说有容易说无难”，因此，笔者详细查看了关于苗族的相关调查报告和著作。如东京帝国大学理科大学人类学教室《苗族调查报告》，《民族问题五种丛书》贵州省编辑组编的《苗族社会历史调查1-3》，凌纯声、芮逸夫著《湘西苗族调查报告》，田兵编选的《苗族古歌》，吴晓东《苗族图腾与神话》等等，发现大多数学者对苗族调查的范围主要在贵州、云南及湖南湘西三厅苗居住区域，将湘西南地区的“五溪蛮”一支“雄溪蛮”东南支苗族直接排除在三厅苗区域之外。因此，上世纪些有人关注湘西南地区的苗族神话。其次，以伊建德老师为主的当地民族工作者在搜集“三套集成”时，也只搜集到与今湘西州地区相似的洪水神话和人类起源神话，搜集到的款文主要有城步县五团镇巡头村兰姓口述记录本和长安营乡新华村吴姓口述记录本。据王显家先生对《石吴二姓江西来的根本》的内容分析和从兰氏款文来看，当时并未搜集到记载神话传说的《天地、人类起源款》。民族工作者的分布不均及研究重点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着资料的搜集。

3.2款文挖掘的滞后性与款文本身的保守性

这一地区的三次创世神话被保留在城步苗族款文中，而城步苗族款文的挖掘工作在上世纪90年代才开始，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并未有民族工作者见过或者对款文引起足够的重视。直至上世纪90年代末，在银龙等人的努力挖掘下，有关神话传说的《天地起源款》才得以面世。此外，当地人强烈保守性也是三次创世神话难以被民族工作者发现的原因之一。款文保守性主要体现在：一是不准留宿外人，不准外人参加本氏族内部讲款。二是排他性，也就是说非我族人不得翻看、听讲款文和族谱。笔者虽是龙氏苗族后代但刚开始在调查时仍遭到龙氏苗族亲戚拒绝，其理由是没有族谱，或者说族规规定“非同姓人不得翻看”或“非我族人不得翻看，此条应尤为重视”。三是先祖遗训。当地人有专门保护款文信息的“藏款款”，其中全部是“银氏先祖遗嘱”、“阳氏先祖遗嘱”等禁止款文外传的遗训。除此之外，也不排除与这一地区的苗民起义因叛徒出卖而迅速被镇压，蓝玉冤案，外族人在本地放药毒牛等特殊历史事件有关，只要是政府行为或者陌生人入村，都会引起当地苗胞的警惕。

从笔者2014年冬采集的情况来看，作品产生的背景是在原始氏族社会时期，流传的地区主要是湘西南、桂西北的苗族聚居区。讲述人为唐末五代至今的历代款首或寨老、苗公。听众主要是讲款议款听款的款众，而城步款文产生的最早年代，当在五代时期 ［4］p6-8。从五代后梁太祖朱温开平年间杨再思“打死金牛来合款”到明世宗年间最后一次合款，也是分款的开始，仅合款时期就有这一千七百多年，根据当地讲款之前必须讲《天地、人类起源款》以追溯源流和增强款的权威性的习俗，此则神话以活形态形式至少传唱了一千七百多年。

据笔者2015年春节期间的再次调查取证，改革开放以后，1980年，银姓苗族恢复讲款，并将讲款设为十二年一次的大节。1992年再次举办有桂西北地区苗族村寨参加的合款。据当地老人回忆，当时人山人海，至少有上万人参加讲款活动。2004年因故取消讲款，具体原因不详。也就是说，至少到1992年，此则神话仍以讲款的序幕即“学公爷”的形式流传。而且，白毛坪乡水堆村龙彦青老人至今仍能自豪地讲述“三元盘古开天辟地”。

4　结语

这是笔者发现的第一例苗族创世神话中的三次创世现象，为谨慎起见，笔者对其进行鉴别，笔者认为湘西南城步地区款文中保存的三次创世神话是伪神话的命题不成立。她至今仍然是“养在深闺未识”，未被载入民间文学资料集或调查报告中，主要与当地苗族同胞的保守心理有关。这种保守性，客观上阻碍了此则神话挖掘，整理的步伐，再加上地理位置的封闭，以及城步县是邵阳市唯一的少数民族自治县，周围并没有出现大范围的苗族聚居区，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民族工作者们的视野。由于道教思想、佛教思想及历法三种文化因子的相互作用，对当地苗族同胞的原始心理和描述、解释宇宙万物的角度产生一定的影响，因此，独特的民族历史文化和民族心理很可能会形成特殊的神话现象。

注释：

①款：主要指古代西南少数民族社会为维护族群生产安全，抵御外来欺压势力，规范生活秩序，调解内部事务而进行的族群、村落内部及族群之间自发订立的一种公共约法，即款约，法学界称为习惯法.

②天气夫人：当地人解释说是阴阳二气形成的女人，笔者认为是盘古妻.见《述异记》“盘古夫妻，阴阳之始也”.

③张氏夫人：无考.

④马王：无考.

⑤灵气夫人：笔者认为和天气夫人是第三代盘古的妻子.

⑥《老子》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