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机抒情赋中的自我形象

2015-04-10 20:22田佳佳
关键词:陆机抒情人生

田佳佳

陆机的赋作以抒情见长,作品数量较多。在他现存的25篇赋中,除了咏物赋十篇,咏仙人一篇,论文一篇,讽喻赋一篇之外,其余都是抒情言志之作。这些抒情赋或叹世路艰险,或嗟人生无常,或写久客相思之感,或抒怀友悼亲之情,多为人生情绪的流露,具有辞藻秀赡、情切意婉等抒情特征。以往对这些抒情赋的研究,比较侧重于陆机所表现出的对生命问题的思考,对死亡问题的达观认识,以及所表达的伤逝之感等问题,而对陆机在作品中自我形象塑造的问题谈论得不多。笔者选择陆机抒情赋中比较重要的十二篇,包括怀土思亲类的《思亲赋》、《怀土赋》、《思归赋》、《述思赋》、《愍思赋》、《行思赋》等,赞颂先祖类的《祖德赋》、《述先赋》等,以及感叹伤逝类的《叹逝赋》、《大暮赋》、《感丘赋》《感时赋》等三大类,试图通过对这些抒情赋中陆机真实感情的研究,将一个在现实矛盾中苦苦挣扎的自我形象呈现出来,并从个性、情感、心理三个方面来分析其形象特征。

一、敏感脆弱而又坚韧不拔

所谓“敏感”,既有陆机自身个性的原因,也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密切的关系。作为一个文人,陆机对于大自然的变化有着异常的敏感,尤其表现在对自然景物时光变迁的关注。无论是《思亲赋》中“羡织枝之在干,悼落叶之去枝(本文所引陆机作品,据金涛声点校《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具体页码不再一一标注)”,还是《叹逝赋》中“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陆机这种描写自然景物变化的语句比比皆是。他不仅能够敏锐地感受到这些变化,而且能够从日月的自然运动、时序的永恒交替中感受到时光的飞逝,进一步联想到人世生命的短暂,如《思亲赋》中“天步悠长,人道短矣。异途同归,无早晚矣”,《叹逝赋》中“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时飘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对琼蘂之无征,恨朝霞之难挹。望汤谷以企予,借此景之屡戢”。更进一步从自然的山川河流中体悟到人世的永恒和个体生命的短暂“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

陆机当时“身在异乡,寄人篱下,心灵敏感而脆弱”,敏锐的感知使得他由“见兆域之蔼蔼,罗魁封之累累”立刻联想到“伊人生之寄世,犹水草乎山河”。这种敏感并不仅仅是陆机的特质,更是西晋文人群体的共同特征。“八王之乱”导致的政权更迭使得西晋社会极其混乱,杀戮频繁,法制遭到破坏,文人学士人人自危,朝不保夕,于是对外界的政局变幻反应十分敏感。在这生命极其缺乏安全感的时代,人们对于生死问题的关注不禁越来越多。

生与死的问题在中国古代早已被关注,先秦时期就有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礼人》),孟子“舍生取义”(《孟子·告子上》),还有屈原为了追求美政理想“虽九死而犹未悔”(《离骚》),对生死的取舍展开论述,崇尚为道的奉献精神。到魏晋时期,战局混乱,社会动荡,这种奉献精神已不占主要地位,人们更多表现出来的是对有限生命的沮丧和对死亡瞬间的惧怕。时光短暂和生命易逝的感受使陆机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和紧迫感,这在其对人世的态度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如《叹逝赋》中在回忆亲朋好友的逝去时说:“居充堂而衍宇,行连驾而比轩。弥年时其讵几,夫何往而不残。或冥邈而既尽,或寥廓而仅半。”将过去的繁华热闹与现如今的破败凋敝形成对比,对于生命的紧迫感表现得极其鲜明。赋家在现实矛盾的痛苦中挣扎着,痛苦让他“伤怀凄其多念,戚貌悴而鲜欢”,甚至到“惨此世之无乐”的地步。

陆机初到西晋之际,朝中各种势力之间夺权战争激烈,出仕道路受阻,希图建功立业、实现家族振兴的愿望和目标实现遥遥无期,这种人生的危机感和紧迫感更加强烈。在巨大压力下,陆机却表现得坚韧不拔,在对于人生理想的追求上面尤为突出。《晋书·陆机传》记载:“时中国多难,顾荣、戴若望等咸劝机还吴,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当时的西晋政局对士人来说,避世等待时机无疑是最明智的,但陆机却怕“负其才望”,想要“志匡世难”而“不从”。为了实现目标,增加入仕的机会,陆机积极奔走于洛阳权贵之间,得到了当时拥有厚望的张华的赏识,并成为贾谧的“二十四友”之一。后来在成都王司马颖以“机参大将军军事,表为平原内史”。仕途道路并不顺遂,时常遭受陷害,但陆机仍然坚持,甚至在他本人也意识到自己所处位置危险“机以三世为将,道家所忌,又羁旅入宦,顿居群士之右,而王粹、牵秀等皆有怨心,故辞都督”,“机乡人孙惠亦劝机让都督于粹”时,陆机说道:“将谓吾为首鼠避贼,适所以速祸也。”仍在实现人生目标的道路上坚持前进,最终遭到诬陷,以此结束了他的人生。唐太宗在《晋书·陆机传》的赞中也不无遗憾地说:“观机、云之行己也,智不逮言矣。睹其文章之诫,何知易而行难?”深深为陆机感到惋惜。

面对当时混乱的政局,陆机未尝不明白等待时机才是最好的做法。但作为东吴世家大族后代的陆机,接受了儒家传统文化的教育。唐太宗在《晋书·陆机传》的赞曰:“伏膺儒术,非礼不动。”儒家传统的“三不朽”思想使得陆机一向将建功立业作为人生追求,特殊的家世背景又使得他担负着重振家族的使命。现实的不利,沉重的使命,使得陆机处于深深的痛苦之中。在危机和紧迫中,陆机虽有短暂的喘息,但对人生理想的追求的脚步却从未停止。

二、情感丰富却深藏压抑

沈德潜《古诗源》中评价陆机的诗说:“士衡以名将之后,破国家亡,称情而言,必多哀怨,乃词旨敷浅,但工涂泽,复何贵乎?”又有“苏、李十九首,每近于风。士衡辈以作赋之体行之,所以未能感人”。沈德潜对陆机诗的评价暂且不论,只是谈到陆机用作赋的方式来作诗,所以诗不能感人,但是就其抒情赋来说,其中所蕴含的感情却是深沉而又复杂的。

在这些抒情赋中,思乡怀亲是一个重要的主题:既有离乡适洛的悲苦如《怀土赋》序:“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在《怀土赋》中,陆机将故乡与新都的景色进行对比“背故都之沃衍,适新邑之墟”,在对比的过程中,陆机表达对故乡的赞美,在赞美中蕴含着对故乡的不舍和思念。尤其是赋的结尾:“念庭树以悟怀,憶路草而解颜。甘堇荼于饴芘,纬萧艾其如兰。”运用反衬、比喻多种手法综合来表现,“神何寝而不梦,形何兴而不言。”一句更是将这种乡思之情达到了顶点。并且这种乡思常与思亲伤悼、感叹身世紧密地缠绕,寥寥数语,情思复杂。这在陆机早期赋作中已见端倪,如《思亲赋》:“悲桑梓之悠旷,愧蒸尝之弗营。指南云以寄款,望归风而效诚。年岁俄其聿暮,明星烂而将清。迴飚肃以长赴,零雪纷其下穨。”陆机思乡怀亲之情无以排遣,想要通过“南云”、“归风”、“ 迴飚”、“ 零雪”寄托情思,无奈却“年岁聿暮”“明星将清”,回忆父母双亲却有“居辞安而厌苦,养引约而摧丰。”的遗憾。而谈起自己的兄和弟则“兄琼芳而蕙茂,弟兰发而玉晖。”,对兄和弟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在这篇赋作中,陆机将乡思,怀亲时的悲伤与谈论兄弟时的自豪骄傲之情等多种复杂的感情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可见其感情层次分明和深沉。

除此之外,陆机在抒发对生死问题思考时,那种因时光易逝,生命不再,对自己未来艰难的人生道路而引发的惶恐和不安之情极其浓烈。《叹逝赋》:“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时飘乎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怼琼蘂之无征,恨朝霞之难挹,望汤谷以企予,惜此景只屡戢。”一句中,“怼”“恨”“望”和“惜”四个动词将陆机对于时光飞逝,无法延长生命的遗憾以及对现实当下生命和时光珍视表达地淋漓尽致。而“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中“亮”和“安”两个动词将陆机面对生命自然进程而无能为力,更无可奈何的形象凸显出来。在回忆了昔日的热闹场景再与现如今的荒凉萧条,陆机深深地为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艰。启四体而深悼,惧兹形之将然。”这种面对时光流逝,暮年已至而又“长年不能执”的无奈感与对思念亲人故土的孤单痛苦还有未来道路的恐慌之情交织在一起,不得不说陆机不仅有感情,而且感情丰富和复杂。

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评价陆机:“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晋书·陆机传》:“伏膺儒术,非礼不动。”陆机所处的社会现实等多种因素综合起来决定了陆机难以将感情轻易流露,而是将其深埋于心,以一种比较压抑的方式表达出来。还以《叹逝赋》为例,即使在被内心的痛苦所折磨的时候,陆机仍然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其中,而是“谅多言之感目,神何适而获怡”尽力寻找“获怡”的方法。“寻平生于响像,览前物而怀之”只会增加他对亲友的怀念之情,所以他走到室外,到自然界去寻找解决方法。“步寒林以凄恻,玩春翘而有思。触万类以生悲,叹同节而异时”,运用情景交融的方法,以心照物,以物观心,将情与景紧密地结合起来。由于陆机心中蕴含的痛苦仍旧无法消除,因此他所看到的及所触摸到的处处显出悲情,“寒林”、“凄恻”、“生悲”等带有情绪的词渲染了氛围,将陆机痛苦的状态反衬出来。就在这种痛苦之中,陆机却开始“弭节安怀,妙思天造,精浮神沧,忽在世表”,参透出生死之理“悟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的道理,并用这种思想来宽慰自己,用老庄豁达的思想观点,用“道”的理念来帮助自己“解心累于末迹”,将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这种对感情的处理方式是陆机的抒情赋中情感表达所特有的,只要认深入地阅读陆机的作品,就能体会到陆机作文的良苦用心。

三、自信与不安并存

陆机这种处理感情的方式不得不说与其家庭环境以及人生经历有着紧密的联系。江东陆氏是指魏晋南北朝时期祖籍江东吴地的陆姓家族,大约东汉时期,吴郡陆氏就已成为江东大族,一直延续至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在孙吴时期至为显赫。江东一流望族,号为顾、陆、朱、张,其中陆氏因世代蝉联显赫的政治地位,并表现杰出的军事才能,故尤为人注目。《晋书·陆机传》云:“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作为陆家的子孙,对于祖先功德的敬仰和赞颂之情不可不多。《晋书·陆机传》记载陆机:“以孙氏在吴,而祖父世为将相,有大勋于江表,深慨孙皓举而弃之,乃论权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遂作《辩亡论》二篇。”陆机抒情赋中的《祖德赋》和《述先赋》也是以此为主题的作品。《祖德赋》中“伊我公之秀武,思无幽而弗昶。形鲜烈于怀霜,泽温惠乎挟纩。牧希世之洪捷,固山谷而为量。”对祖父陆逊高洁的品德、显赫的功绩进行了高度赞扬。从作品中,陆机对于自己出生于世家大族的自豪感和自傲不言而喻:“腾绝风以逸鹜。庶遐踪于公旦”。《述先赋》也有云:“故其生也荣,虽万物咸被其仁;其亡也哀,虽天网犹失其纲。”对于父亲陆抗的敬仰赞颂之情溢于言表。

陆机在这样的家族里成长,相当有傲然之气。《世说新语·赏誉》注引《文士传》曰:“机清厉有风格,为乡党所惮。”还有在写给陆云的信中陆机说:“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有成,当以覆酒瓮耳。”他对左思的不屑除了左思的庶族士人身份的原因,更显示出陆机对于自己文学才能的自信。这样的自信在陆机的抒情赋中也多有体现,如在《叹逝赋》云:“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虽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字里行间颇有屈原“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我欣赏,自傲孤独之态。

以“入洛”为界点,陆机前后的人生有很大的不同。入洛之前,虽父亲早逝,但陆机的生活仍不失世家大族的尊严和格调。但入洛之后,陆机与弟陆云背井离乡,相依为命,仕途坎坷,作为世家大族后人的优势不仅荡然无存,反倒成为仕途道路的阻碍。陆机一直以来信仰的自信失去了土壤,面对艰难的人生道路以及不光明的未来等问题心中充满了不安。《述思赋》中在抒发对亲人及故乡的思念之情的同时,也暗地地表达了“嗟余情志屡伤,负大悲之无力。苟彼途之信险,恐此日志行昃。”的恐惧。《叹逝赋》更是将这种不安更是直接表达出来:“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艰。”

陆机之所以会如此不安,首先是出于他对时局的担心。《晋书·陆机传》云:“机以三世为将,道家所忌,又羁旅入宦,屯居群士之右,而王粹、牵秀等皆有怨心,固辞都督。”可见陆机在追求功名的道路上,对自己的身份以及周围局势的发展也保持着高度警惕,惴惴不安。其次不得不说是跟他对生命短暂以及生死问题的理性认知有关。《叹逝赋》中的“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几句,运用野花野草的荣枯来比喻人生终会完结。《大暮赋》中则表达得更直接:“夫天地之辽阔,而人生之不可长久。”而对于生死问题的本质,陆机则是有非常清醒的认知。不管是《大暮赋》中“生矜跡于当世,死同宅乎一丘。”还是《叹逝赋》中“寤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陆机都认识到生死同归的道理。面对这些,陆机深感不安,甚至说是恐慌,想要寻找方法进行排遣。在《叹逝赋》中陆机试图“在殷忧而弗违,夫何云乎识道。将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借助老庄哲学来进行忘却,尽管结果并不如人意。

有着坎坷人生经历的陆机,相对于一般人来说,对事物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和理解,对历史和生命有着如此深刻的体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作为陆机精神内核在作品中的体现,抒情赋中自我形象才会具有敏感脆弱而又坚忍不拔、多情而又压抑、自信与不安这样矛盾而又统一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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