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容院

2015-04-10 00:26游利华
福建文学 2015年3期

游利华,生于重庆,长于深圳。于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出版有散文集《声声慢》,长篇小说《被流光遗忘的故事》,曾获深圳首届睦邻文学奖,深圳第三届网络文学大赛奖等。

1

你最好还是去做个胸吧。

嗯?

那肯定,你要是做了胸,会变得比现在迷人多了。

刘自己一边给徐凤做脸部护理一边说。徐凤躺在床上,不便于说话,只能嗯嗯两声。

敷好面膜后,护理工作告一段落,刘自己起身上了趟厕所,凤凰传奇高声朗唱:谁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昨天已忘,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她放在前台的手机又响了,从昨天中午一直到现在,手机响了十几次,都是老公许强打来的。

手机再次响起,坐在前台玩电脑游戏的小朱拧眉烦躁地看看她,又看看手机,刘自己这才握着手机跑出店按下接通键。

你脑子出问题啊,不接我电话是吧,昨天一大早走人也不吭一声,我电话打爆了也不接,人是死是活,总要吱一声啊。许强气急败坏,一迭咒骂子弹般射出来。

我是死是活不都一样,你不是忙吗?我怕影响你睡觉啊。刘自己任他急,吧吧嘴轻描淡写道。

我看你脑子还真是出问题了,连续两天不接我电话,先别上班了,今天还是请个假去看看脑子吧。

许强又损她两句,得知刘自己没死还活着,就挂了电话。

刚刚挂机,手机又响了,那头还是他,那个,你前天说什么来着,要回老家?

听他问起这事,刘自己吞了吞口水,再顺了口气,重新将手机贴紧耳朵和嘴巴,是,我打算回去。

有病!神经病!快去看脑子吧。许强咔了手机。剩刘自己一个人呆站路边。是条挺宽的主干道,各式车辆呼啸着滑过去,道路两侧挤满了高高的楼,正对面那幢金光闪闪的,楼身拉下几个大红字:新美程整容整型医院。

阳光剧烈,刘自己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努力睁开一条缝,又被对面楼的反光晃得头眼昏花。

两个月前刘自己回了一趟老家。

她妈瘫了。三个多月前,妈突然脑溢血,抢救过来后,人就半身瘫痪,几乎不能说话不能动,成了半个植物人。哥哥嫂子耐住性子照顾了一个月,轮到刘自己接班,她本来只请得一个月假,看看妈的病情,在电话里给美容院这边又多续了一个月假。

妈怎么会突然瘫痪了呢?刘自己盯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妈发怔,印象中,妈一直好好的,几十年了,妈身体都很好,连感冒也几乎没得过。爸死了后,妈就跟大哥分了家,说是一个人住着清静自在,大哥给了妈一块地,妈用它来种点水稻,还辟出一角菜地,刘自己很少回老家,每年十月,妈都要给远在深圳的刘自己寄新米,顺带一大包自家菜地里种的小菜,秋葵脆爽、扁豆紫红、豆角清秀。

做完最后一位客人,刘自己关门下班,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宿舍,不长,十分钟的样子,正好,可以清理一下这几天混乱的心绪。

街上人来车往,美食街的餐馆开始做夜宵生意,灯烛辉煌,桌椅排占了半条人行道,人们兴奋地谈笑说话,手臂挥舞,刘自己听见他们在谈股票房地产还有哪个女人最有味道。她嫌吵,加快了脚步。拐上一条小马路,路灯光自头顶射下来,将她的影子投印于地,影子圆乎乎一团,土豆一样往前滚。

刘自己深深叹了口气——她已经胖成了这样,面包似的膨胀,糖尿病高血压腰椎突出,常常还气短胸闷,在美容院工作多年,她还是懂点保健知识的,平时饮食也正常,一个老中医望闻问切后说,你这不是真胖,再减肥也没用,是虚胖。刘自己就想,虚胖会不会就是身体里充满了气体?要是再胖下去,她会像气球那样飘起来吗?

二十几年前,她刚来深圳时,还是窈窕的。

那时她在一家电子厂打工,深圳到处是这样的电子厂,大大小小多如牛毛,许强也在那个电子厂打工,他是湖北人,跟她是老乡,只比她大半岁。那时的事现在想来仿佛就在眼前。不记得那苦了。当然是苦的,很苦很累,她更记得的,是那些电子产品,在流水线上,源源不断被迅速生产出来,然后,源源不断发往各地。她每做一件产品,心里的成就感就多一分。刘老瞎家背猪草的二丫头,也是个能干的人了。

厂里男工不多,女工成灾。一进厂,她其实就注意到了许强。高高瘦瘦的个子,分头,长尖脸,笑起来,两片嘴唇咧开,凤眼上挑,有种坏坏的帅。她呢,也算漂亮,实际上,她最吸引人的,不是脸蛋,而是身材,细得一捏就断的腰,腰上却承一对丰满的胸,宛若两只皮球,圆润突兀,人微微动动,皮球就肆无忌惮地疯开了,上蹦下窜个没完。

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

公园草地上蚊虫多,天桥底下人眼多,为了做事方便,他们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农民房,高高兴兴地搬进去,没什么家具,连厨房也没有,唯有一把椅子一张床。那床很小,他们反正不需要大床,两个人叠加一体。农民村内夜夜笙歌,卡拉OK、音响宣传响个不停,他们的小屋内欢娱如水,都没有睡意的。

就这样,很快有了女儿小霞,眼看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大号的工衣也遮不住,许强不得不请假带她回老家摆了婚席。

2

周日新美程整容医院大楼前的广场闹腾了一整天。

彩球拱门条幅,广场上红火一片,几个高大的充气人被风鼓得左摇右摆,时而挥展手臂,时而迎风起舞,引领着众人的情绪。

新美程在搞一个“美女召集令”的大型活动。一个月前已经在本地报纸电视上铺开了广告,公交车身上也有,它们轰轰隆隆,带着巨大的“美女召集令”穿街过巷招摇过市。

广场上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院长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后,接下来有场美女走秀活动。当美女们浅笑吟吟长裙摇弋地袅袅走来,人群终于沸腾了,相机手机齐闪,口哨声如一阵阵波涛起伏。

因为店里有规矩,刘自己她们只得站在店门口打望对面的热闹。

进行优惠券抽奖活动时,前台小朱按捺不住了。

我要去试试,说不定抽个大奖回来,省下我半年工资呢。

小朱一直在为整容攒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小朱一走,大家兴致更高了,美容师小芳说,我给你们看一个人的相片,保准惊掉你们下巴。

几颗脑袋凑作一圈,小芳翻出手机,进入微信,点开其中某个人的主页。

手机上,有两张女孩的正面相,小芳用指头点点这张,又轻轻一翻点点那张,看出来了吧,变化大吧?

也许是小芳手机翻得太快,也许是刘自己反应迟钝,相片应该是同一个人的,有几分相像,一张脸圆点可爱点,一张脸长点成熟点,刘自己不知道小芳什么意思,茫然地盯着相片。

看出来了看出来了。有人尖声大叫,像发现了新大陆,一眼就看出来了嘛,这人整过鼻子,削过脸,还割过双眼皮,漂亮多了么。

是哦,漂亮多了。

明显漂亮多了。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抢着发表意见。刘自己这才又仔细看了看两张相片,没错,是同一个人,整过的地方还不少,没错,是变漂亮了。

她莫名地松了口气。

小芳满意地收好手机,喝一口水,盯一眼刘自己。

刘姐,听说你准备回老家?

哦,是吧。刘自己点点头。

这个月底辞职?

是这么打算吧。

几个人从刚才的相片里回过神来,都转头盯着刘自己。目光怪怪的,像不认识刘自己,刘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勾下身揉脚趾头。她懂一点人体经络,常常点揉敲打身体各部位医治小毛病。

你回去做什么呢?她们问。

找个活干呗。刘自己揉着脚趾头说。

太突然了,也太突然了。她们感慨。

刘自己笑笑,是有些突然了,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甚至还被这个决定吓了一跳。她一时出神,手指按捏大脚趾的力道重了点,痛得她差点叫出来。

3

有的事情要当机立断,抽刀截水。人到中年,惰性像强力胶,刘自己觉得,做了一个决定,最好马上行动。

所以她才先放出了话,月底辞职离深圳回家。

这几天陆续在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的,无非一些衣服和女人的小玩意。大件的家具没有,这些年,她都住的出租屋,家电家具不是房东的,就是公司提供。看看地上已经打包好的一只黑箱,似乎少了点。她坐下来,拍拍脑门重新打量一圈,想着一定还有什么遗漏了。又似乎真的没有了,最多再装一箱子杂物。

滴滴。手机提示有条新到消息。是许强。你这个神经病要回就一个人回,我是离婚也不跟你回去的,神经病。

你回不回关我屁事。刘自己没忍住,还是回了一条。她本来不想回复的。离婚?他们现在跟离婚区别也不大吧。十年前他们就分开了,他随厂跟去东莞,她人近中年做流水线跟不上趟,只身来深圳,一个月见一次,吃两顿饭,吵一架,手都不碰一下,然后,各自上班。他当她傻吗?她知道他有别的女人,特意租了一室一厅的小区房,屋内若隐若现的香水味,衣柜底女人的衣服,她都懒得吭声。

那天她从老家回来,他开车去车站接她。

两个月不见,他倒更精神了,小伙子一样新剪了平头,白色运动裳配黑色牛仔裤,勾勒出他紧实的腹肌与长直的腿。他十分注意保持身材,长年饮食加锻炼,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甫一见,他也不帮她提行李,转着车钥匙黑脸走在前面,两条长腿迈得像竞走。

你妈是不是快死了,你回去呆了这么久,人埋好了没?语调阴阳怪气。

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臭嘴。她横他一眼,又累又饿,拖一只大箱子,还要听他这样恶毒的话。

你倒是快点啊,五大三粗连个箱子也拖不动,饭都白吃了,我还要赶着回厂里上班呢!

他站在车前,双手叉腰看她像只狗一样累得喘气吐舌。

车挺新,是辆白色三厢福克斯,豪华版,花了大十几万。他特爱车,许多年前就想买车了。

把她送到出租屋,他就赶去上班了,说是厂里有急事,她在心里好笑,有破急事,他们那个一百人的小电子厂,生产一些山寨手机配件,他一个管二十多人的技术组长,有个破急事,无非跟厂妹们嬉笑打闹。

当晚他接近凌晨才回来,洗完澡就睡了,她睡不着,坐着看会儿电视,挨到床边,默了默,推推床上人,许强,我打算这个月底回老家去。

床上人掀掀嘴皮回一记响亮的鼾,翻个身,继续睡。

4

妈的情况很不好,不好得让刘自己震惊。

左半边瘫痪,完全没有知觉不能动弹,右半边腿和手能稍微动动,话也说不清了,咕噜半天吐出几个模糊断续的字。

到家第一天,刘自己就给妈做了番大扫除。

她身上太臭了,屁股上屎尿结成硬壳,背部褥疮脓水伴着白蛆横流。大哥大嫂绝对没好好照顾她,大嫂本来就跟她不和,大哥又是个出了名的怕老婆。

刘自己烧了一大锅热水,给妈擦了三遍,一遍肥皂水二遍清水。衣服床单全换了,还把屋里扫了扫。完事后,她煮一锅菜肉粥,煮得烂烂的,一勺勺喂给妈。

边吃粥妈边哭,泪珠子啪嗒啪嗒掉进碗里,一碗粥都变稀了。刘自己也红了眼,心里痛得一抽一抽,妈,你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天天盼着我回来,我都知道,你一个人不容易,该做女儿的照顾你了。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

白天照顾妈,帮她擦身、解手、煮饭。晚上睡在她旁边。

妈虽然不会说,但耳朵还是能听的,你说话时,她就直直地盯着你,有时也会哦哦两声。刘自己就给妈讲话,说她这些年在深圳的事。妈一辈子都没离过两个村,一个是她自己出生的村,一个是嫁人后的村,相隔不远,不到两百米。深圳是个什么样的呢?妈睁大眼睛,盯着刘自己。刘自己就说深圳的楼,深圳的马路,深圳的人。妈竟然听得津津有味,孩子一样眼里闪出光,入神处,嘴角还流出亮晶晶的涎水。

刘自己还跟妈一起回忆以前在村子里的事,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她最不爱听的话,就是别人说她长得像妈,当然,也长得像她外婆,妈就跟外婆像得如同一个人。你和你妈简直没脱壳壳。村里的叔嫂都这么打趣她。她烦了,背起半背篼的猪草就走,横眼丢给他们一张冷脸。

现在,妈老了,老得成了半个植物人。刘自己兑好水拧一把热毛巾,给她擦脸,生怕弄痛了她,轻轻地一点点挪,先是额头,再是眼睛鼻子,最后是嘴巴下巴。起身去放毛巾时,她发现脸盆架上方镜中有一张脸,这张脸,已经松弛长皱,眉头间隐隐坟起的“川字纹”,嘴角括开的法令纹,还有眼下微垂的眼袋——刚才擦脸时,明明就是擦的这张脸!她不禁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镜中人也抬起手,摸摸脸。

5

她们这家美容院主要做护理保健,徐凤每周都要来店里做美容。

她做的项目挺多,卵巢保养、经络排毒、脸部回春等,每次基本都是刘自己帮她做,她夸刘自己手法好,更重要的,是刘自己跟她能聊到一块,店里大部分是年轻小妹,她们年纪差不多,刘自己只比她大几岁。

也就是说,徐凤今年四十了。她一直想结婚,自封无极剩斗士。

我谈过的男朋友可多了。徐凤喜欢用这句话作为跟人聊天的开场白。数不过来,每个男人都很缠我,给我写情书,给我送花送东西。

他们没向你求婚?刘自己拧开一瓶回春精油,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浓郁迷醉的香。

求婚?那当然,每个男人都向我求过婚,我都烦死了。徐凤是个川妹子,说话辣冲冲地。

那你怎么还不嫁?

没找到满意的。徐凤唉一声,我的要求又不高,找一个满意的人怎么那么难,他们就是差那么一点点,这帮龟儿子,也真太不争气了,气死老娘了。

刘自己笑起来,徐凤也笑起来。

徐凤笑了几声,马上止住说再笑就要增皱纹不好嫁人了。刘自己趁机游说她,怕什么,你去做个隆胸,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堵上门让你挑,只怕你跑都来不及。

徐凤嗯嗯。

哎哟,我是怕呢。她说,万一做不好呢,我这人可不敢做那些事,我喜欢自然点。

刘自己就在心里哼道,你不做那些事?我们做美容的,见的人多了,别装了,你第一次进门,我就发现你双眼皮是割的,鼻子垫过,下巴也隆过。

但她却顺风顺水地回道,放心吧,做出来很自然的,一点看不出是假的,将来奶孩子都行。

徐凤不说话了,陷入思想斗争。

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这件事的呢?刘自己回忆,是年初的时候,那时她帮徐凤做卵巢保养,脱光衣服后,徐凤平躺在床上,她的身材挺匀称,每个部位都配得挺好,胸呢,因为没有结过婚奶过孩子,还挺结实,不算大,可是也不太小,一对平常的胸。

刘自己以后就多次劝她去做隆胸。她们美容店和对面的新美程整容整型医院有个秘密协议在,这边美容店每帮新美程拉一位客人,能从中抽十个点的佣金。当然,劝说人也要看对象,对方有这个潜在意愿,也有能力接受。刘自己已经成功劝说几个人去新美程做了整容,一个光子嫩肤,一个打瘦脸针,一个激光祛斑,都是些皮面功夫,没多大意思,徐凤这个,算是最大的一桩,动刀动肉,不单是指价钱最贵,还指过程结果。

做了你就明白,你的选择是明智的。刘自己看看不吭声的徐凤,又说了一句。

6

老家变化不大。村子本来就不大,十几户人家,趴在半山坡上,周围几块石跷田,顽强地长着些小菜水稻小麦。

现在村子近乎空了,唯有刘家何家两家还有点人气。大哥大嫂一直没离开过村子,相比出去打工跑世界,他们更喜欢种地,任凭儿女在外面打拼,他们只关心自家一亩三分地。

大哥每天天不亮就挑两担菜去几里外的镇上卖,妈早就醒了,竖耳听他的动静,估摸着太阳爬上檐角,他该挑箩筐回来了,眼珠急急地转,嘴里啊啊啊的。

妈,放心吧,今天大哥的小菜全卖完了,价钱也高,葱子卖上一块了。刘自己明白她的意思,忙说。

大哥大嫂现在也不种粮食了,光种小菜,小菜出脱快,价钱也好,特别是葱子香菜香芹一类料菜。

烧好灶,等早饭熟的工夫,刘自己过来给妈按摩。

妈的身体很僵,干瘦的身体仿佛一块石头,特别是瘫痪的那半边身子,不单硬得硌手,还冷冰冰的没什么体温。医生说,你们这算幸运的,人能抢救过来就该谢老天了,以后要好好注意了,多用心照顾她,别让她全身瘫痪了。

大哥说,也就这样吧,能有一口气就不错了。刘自己却坚持认为,妈能恢复,回来这半个月,她发现妈已经好多了,比第一眼见她时灵醒多了,要是进一步,妈那半边瘫痪的身子说不定也能恢复呢。

先用艾草熏一熏肚脐周围,然后,整个巴掌覆上去,左三圈右三圈,反复揉按。气海、关元、神阙这几个穴位,是人的性命之本,要多揉按。当然,别的穴位也不能丢了,为了让妈头脑清醒身体活泛,刘自己要把她身上重要的穴位按个遍,她不嫌烦,极有耐心地每天坚持按两个小时,直到累得满头大汗,两只手酸胀得空碗都端不住。

总会有点效果吧。

到得下午,还要给妈做个人卫生,排便擦身,妈常常便秘,刘自己本是个爱干净的人,每次排便前,她都会先给妈用手指通通肛门。

妈住的地方,是以前老屋的一部分。老屋破败了,大哥在老屋对面另起了新房,老屋能拆的都拆了,剩两间,一间给妈住,一间做猪圈喂猪。

小屋阴湿,蚊虫成团,刘自己请来抹灰匠,给墙壁新抹了白灰,她还托人从镇上新买来一批瓦片,把屋顶那些陈年烂坏瓦换下来,末一件,是灶台。以前的灶台又破又小,根本不是灶,比行军打仗的流兵埋的营灶还不如,刘自己请人来做了个水泥台,购得一大一小两口新锅,把个灶台做得像模像样的。

闲下来,她跟妈聊天,这也是帮妈恢复的一种方法。

妈,你记得那个何小勇吗?就是村头那家的小儿子。

妈不能说话,只能睁大眼睛盯着她。

他不回来养猪吗?我昨天还跟他说话了。

妈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嚅动两下,终是没说出来。

7

何小勇是半年前才回来的。

他家住在村头,最当眼的位置,最扎眼的房子,三层高大宽敞的石楼,贴了花瓷砖,装了银白的铝合金窗。

黄昏时刘自己出门散步,经过村头时,见何小勇在院子里搬猪饲料。他抬头瞅了她两眼,她本来要走过去的,一瞬间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情不自禁停下来,笑吟吟地站定院门口。

何小勇!

哎。何小勇有些迷惑,大约没马上认出她,毕竟他们俩有十几年没见了,何上勇家虽然修了房子,但是多年前就没在村里住了,他又哎一声,是刘自己吧。

你做什么呢?刘自己问。

准备喂猪啊,我养了两百多头猪,每天光饲料都要吃一车。

刘自己探探脑袋,发现房子后面果真有几大排带棚顶的猪圈,猪们哼哼乱叫,一股浓浊的猪粪臭。

看来你是养猪专业户了,厉害。刘自己说。

何小勇于是告诉她,自己这个养猪场才刚建起不久,这些年,他跟老婆在北京打工,做点小生意,也赚了些钱吧,现在那边都结了。

刘自己顿了顿,认真看着他,像要看进他心里去,然后她说,你没变,你一点没变,还是当年那个样。

怎么没变?何小勇不好意思地笑笑,起码变老了嘛。

何小勇忙,刘自己向他要了手机号码,接着沿田坎散步。

一路上,她都在想着跟何小勇有关的事。

看见何小勇,仿佛又看见了从前的那个自己。何小勇跟她一般大,从小一起割猪草一起下地一起上学。她并不是从来就注意到他的,直到十四岁,她还不知道何小勇的名字怎么写呢,她注意到他,是那一次开始。那天,班主任老师突然表扬了何小勇,前一天晚上,天下暴雨,何小勇回来教室关紧了门窗,班主任说,何小勇是个心细的孩子,跟别人不一样。

至于喜欢,以至于深深喜欢上何小勇,又是再晚一点的事。她莫名其妙收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几个简单的字:我喜欢你。字体笔迹一看就是故意的,故意歪着扭着,怕被人认出来,惊喜不安了一阵,经过多次观察对比,刘自己凭直觉,那应该是何小勇写的,因为何小勇常常偷看她,有时还故意往她书包里丢吓人的东西。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何小勇,忍不住跟几个关系亲昵的好姐妹说了。她们都惊呆了,拧着眉半天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何小勇啊?他一点不帅,矮挫挫的,黑得赛泥鳅,成绩也不好。是啊,班里比何小勇优秀的男生不少,但是,她就是喜欢何小勇,心里眼里只有何小勇,容不下别人半点。她觉得其他人都是瞎了眼,没发现何小勇的好,唯有她独具慧眼,何小勇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何小勇,独一无二的何小勇。

爱慕思念像千万只小虫,日日夜夜咬噬她的心,她却没告诉何小勇。考高中时,何小勇上了师范中专,她有个亲戚在县医院管人事,说只要她报考卫校,将来就能进县医院做护士,但她没有,跟家人吵了几天,差点以死相逼,一意孤行地也报了师范中专。当然,她没考上,灰头灰脸被发配到一个极差的高中,断断续续上了两年,终是辍学回家晃荡。

8

几个月的劝说下来,徐凤终于答应跟刘自己一起去趟新美程整容院。

新美程医院装修得气派又豪华。镂空落地窗帘、枝型复古水晶吊灯、乳白暗花墙纸,随处可见插在玻璃花瓶里的玫瑰、百合、康乃馨。

最主要的,是美女多。新美程里出入的,全是美女,客人美,工作人员也美,磁铁一样吸人目光。刘自己喜欢这儿,常常想,要是她再年轻一点,瘦一点,应该可以来这儿上班,在这儿上班,可比她现在的半吊子美容院强。

领着徐凤走向前台,前台有三个女孩,刘自己分不清她们都是哪一个,尽管她来新美程的次数也不算少,但从来没把她们三个人名字叫对过,她们实在长得太像了,连说话都像。

正要开口说话,杀过来一个女人,女人把提包往台上一搁,气势汹汹咋呼开了。

找你们主任,那个姓刘的主任,他把我下巴做坏了,我是越看越别扭。

众人都刷一下将目光聚在她脸上。女人大约三十几岁,乍一看挺漂亮的,高鼻大眼翘尖下巴,细看之下,刘自己眨了眨眼,窄额头大鼻子配尖下巴,好像是有点儿不对劲。

实在受不了了,我都不敢出门了,把你们刘主任叫出来,我要他给我重新弄弄,要不我就投诉他。女人很凶,大声侉气。

三个前台女孩立即忙开了,一个去请刘主任,一个安抚女人,一个示意刘自己和徐凤跟她走。

几分钟后,她们俩被引进一间小办公室,进来一位美容导师,看了看徐凤的情况,回答了一些她的疑问。

我们现在有注射、假体、自体脂肪三种丰胸方式,每一种都很安全,效果也非常好。美容导师一再强调。接着,她分门别类地详细介绍了每一种方式的原理材料及过程,徐凤听得很认真,不住地点头。

美容导师很会说话,长得又美,刘自己觉得自己就快迷上她了。

徐凤看来也迷上了这位美容导师,她们很快拉手说笑起来,问得差不多要走了,她们俩还拉着手,站在走廊里又说将起来。

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成,刘自己没什么事,抱着胸东张西望。刚才那个吵架的女人还在,她坐在对面半围的小包厢内,一个男医生和两个女孩坐在她旁边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说话。

你看看,你现在多漂亮,稍微化一个妆,就能赶上范冰冰李冰冰周迅了。

对啊,这个下巴很特别很漂亮,刚开始是那样的,慢慢就惯了,越看越漂亮。

哈哈,就像一个女的突然生孩子做了妈妈。

他们开起玩笑来,说着说着,女人举起手握镜对脸左照右照,咕噜两句是吗是吗,最后,看他们都笑了,也跟着呵呵干笑了两声。

9

女儿小霞要来深圳玩,老公开车去广州接女儿,再接上刘自己。

他们仨在深圳市区打转。深圳是座年轻的繁华大都市,可去的地方很多,先去了华强北,华强北能买到最先进最全的电子数码产品,小霞在电子城买了部苹果新款手机。再又去了东门,东门也是全国有名的购物区,深圳最老最大的墟,东门人更多,把个狭窄的街道挤得处处堵人,小霞兴兴头头在港澳城内挑了个包包,小霞是个爱打扮的时尚姑娘,粗一看没什么扎眼,棉T配仔裤,细看,才发现棉T和仔裤甚至手腕上的小饰品都经过精心搭配,品位不俗。购完物,三个人一起开车去大梅沙游泳看夕阳。

他们换好衣服,跟着人群饺子般扑通扑通下到海里。刘自己不会游,身上来例假也不能游,于是,坐在沙滩上看守东西发呆。

已是薄暮时分,太阳在天上耀武扬威了一天,终于老成了夕阳,只是还有点不太甘心,夕光金灿灿地晃人眼,大广播里放着歌,有流行曲有经典老歌,放完了周杰伦的《安静》,又放蔡琴的《你的眼神》,陈升的《把悲伤留给自己》。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听着听着,刘自己一阵鼻酸。

她想起了那一次。那天,她和村里人一起在地里收割稻谷。九月天,成熟的稻谷澄黄一片,无边无际延展到天边,太阳猛劲,能把人烤成木乃伊,刘自己本能地一镰镰往前割,整个人又僵又木。这时田头走来一个人,那人近一些,人们议论开来:是刘苹啊,她怎么变了个人啊,都差点认不出啰。刘自己也抬头看,是刘苹,比她大一岁的刘苹姐,去年她去了广东,说是打工,也不知具体在那边做什么,刘苹样子没变,就是穿得漂亮一点。刘自己又看了两眼,刘苹是变了,无论哪方面都变了,不是以前那个刘苹了。

稻谷没割完,刘自己就跟刘苹一起也来了广东,那次一起离开村子来深圳的,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刘自己本来想问问何小勇要不要一起走,犹豫再犹豫还是算了,何小勇那时刚毕业回村小学当老师。回了村小学的何小勇,爱到刘自己家隔壁的何冲家家访,何冲是个调皮的拖鼻涕男娃,刘自己看何小勇站在院子里跟何冲他爸说话就扑哧洇开一脸粉笑,想来看我就直接来嘛,何必弯弯拐拐的。

天色渐渐晚了。夕阳越来越老,猛抬头,已经老成风中残烛,夕光暗淡无力如昏飘的眼神。

老公许强和女儿小霞水淋淋地从海里爬上来,刘自己赶紧丢给他们一个人一块大浴巾。

海里游泳就是过瘾,任你扑通,鸭子式老虎式狗熊式都行,老妈你不去游,太可惜啦。小霞哇哇叫道。

你别说你妈了,她就是个怪物。许强擦擦脸看一眼刘自己。

刘自己没心思跟他说话,表情都无一个。许强擦完脸,瞪着她,你还真要回老家啊?

那可不是真的?谁和你开玩笑啊。刘自己还是没看他,带点自言自语腔。

回老家?!老妈,你要搞什么?脑子进水了?!女儿小霞也瞪着她。

不搞什么,你姥姥病成那个样子,我再不回去,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刘自己不喜欢女儿这样说话,特别是她的表情,她觉得女儿是个冷漠的人。

我说你是个神经病,你还不信,你看看,连女儿也这么说了。许强不满地囔囔,接着又数落道,小霞研究生毕业,现在广州一家大公司实习,以后就留在广州,我在东莞,你在深圳,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的口气像质问,仿佛一切都是刘自己错了。但她又做错了什么呢?难怪她真要见死不救,不管瘫成半个植物人的妈了吗?

那以后呢?她拼命忍住突突冒窜的火气,回敬他一句。

以后?什么以后?我们这样子还有啥不好呢?我看你还真是有病。许强冷哼道。

刘自己又不说话了,她不想跟任何人争,没意思,就别过脸看灰茫茫的海看快要落进海里的惨淡夕阳。旁边一家人也游完泳回来了,那小男孩圆头圆脑,手上脚上套几箍亮亮的荧光圈,他妈打趣他,你看上去像个小哪吒。小男孩就披上浴巾双臂乱挥,哪吒闹海来了,哪吒闹海来了。

海水一层层叠涌,扑涌、退落、扑涌、退落。胸口又一阵抽搐的痛。

刘自己使劲捏拳顶胸,要减轻那痛。近期不知怎么,胸口总是没来由地突然一阵抽搐地痛。小哪吒。刘自己当然熟悉哪咤的故事,那个倔强的小屁孩,他竟然把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还给他父母。胸口更痛了,刘自己又一阵鼻酸,痛得浑身发颤。

10

徐凤去新美程整容院做胸这天,刘自己去陪她。是刘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她对徐凤说,你别担心,你要再担心,那我陪着你好了,手术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你也可以找我。

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要一杯茶,坐下来清理一些事。

还有三天就要辞职回老家了。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好像也没什么落下的事。但刘自己总觉还有些什么忘下了。是东西?是事情?还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人也恍惚,她呆呆坐着,眼神望向地板某处,像被定型水定型。一定有什么落下了,夜里她想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在床上煎烙饼,一次次地爬起来,打开行李箱翻找,好不容易有点睡意,糯米纸一样薄透,梦里晃来晃去全是妈,妈孤零零躺在床上,她要走了,妈的眼泪自来水一样汩汩横流,眼珠暴突,嘴里拼命咕噜,艰难地抬起几根指头,死拽她的衣角。

干脆猛喝两口浓茶。

三天后她一定要走。她对自己这样说,神情像老师在给学生强调某事。回去后,先把妈照顾好,等妈情况好一点,就在附近找个工作,每天回去跟妈一起住。哥哥嫂子是不可能照顾好妈的,她要不回去,妈的情况想想都吓人。

回去了也挺好,可以照顾妈,还能见到何小勇。

她现在当然不会对何小勇有什么非分之想,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能这样天天见个面说说话就满足了,至于以后,上天自有安排。又续了一杯茶,胸部手术是个复杂细致活,过去两个小时,徐凤仍没出来。刘自己慢慢急了,不住往手术室门口看去,她很想知道徐凤做了后是个什么模样,甚至想知道她以后会怎样?

喝着茶,她的心思又跑何小勇那儿了。

何小勇还是以前那样,说话一停一顿地,喜欢揩额头望天。他说,刘自己,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刘自己清了清嗓子,装作无意地问,我是说那封信,你上学是不是给我写过信,像纸条那样的?

信?纸条?何小勇举起手揩额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咱们俩还需要写什么信?我记不清了,好像,没有吧。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