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有节

2015-04-14 18:26胡茗茗
诗歌月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甘蔗

胡茗茗

如果岁月是根甘蔗,我便是一名种植者、修葺者、砍伐者、鉴赏者,或者一肥厚的污泥,或者一只不断攀爬的蚂蚁,或者高处飘忽的闲云。总之我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而此刻,我多想是一把刀,将甘蔗节节寸断。我微微疼痛却目光炯炯……

据说植物被切割时也会因疼痛而叫喊。凡事都有它的临界点。今天我的临界点是凌晨五时,它分割了我的清醒与昏蒙、黑夜与白天。我从不畏惧长久的昏暗以求短暂的光亮,正如我越发习惯长久的沉默。我的白天就是一小时。我抓紧这仅有的一小时的清醒坐在电脑前,丢下在键盘上舞动的手指,隐身旁观……我是如此飘忽。

我与过往相对已久,两不相厌。谁被注视,谁即是深渊。

有节的时间随文字流走,我往它的内部投去深深一瞥,这一瞥有何其深?它完全旁观,不肯贴近,也绝不放松,既纤毫入微,又辽阔无边……历数下去,依次是五年的热恋、六年的喂哺、三年的荒唐、七年的痛痒、十年的蒙昧无知、十年的青黄不接。它们似乎完全隔绝,毫不相通,却共有着一张厚硬的外皮一一自由与爱。它们永远是一个问题,没有答案。

身为女人,我从不忌讳透露年龄,就如我乐于在他人面前显摆。我是根1967的甘蔗,可是我总是分不清哪一头寡味,哪一头甜美。甚至根本不知道甘蔗的头尾终在何处?我只知道我能做到的就是不停地长啊长啊,还有,沉住气的等待…

很快就要出生了!躲在母亲的肚皮里张望,我像玻璃后面有尾巴的蝌蚪。母亲拖着笨重身体在黑夜的厂区里寻找我的父亲。四周是林立的沙袋和碉堡,暗处埋伏着无数双紧张而懵懂的眼睛。我技术颇高出生成分颇高的父亲,他因文革的武斗而困在工厂不能归家。黎明时分我出生,一出生就有了现成的小名“豆豆”,谐音“武斗”之“斗”。我想,从那时起,就已经学会了观望。

“这是我的地盘!这藤萝架是我的!”……我有了弟弟。处处欺负我的弟弟又在和我抢仅有的游戏。虽然那时候父母工资加起来近百元不算困窘人家,可我们仍是馋得要命。没有糖吃我们就抓黑马蜂,从它的屁股里挤蜜吃。老家英武的公鸡……算了;邻家喷香的粥锅……算了;没有电视机的时代……算了。我一再提及,一再不忍想起。因为我有着现今小孩不曾有的集体的贫穷和快乐,无节制地生长,无遮拦地对话。

晚自习读书,总有男生为我占座,我爱上了其中一位最像现在当红影星陈坤的公子哥。最喜欢他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忧郁外,一无所有……大雪纷飞的夜晚,透过红色纱巾看去,不仅是路灯,整个天地都有彩虹的影子令人眩晕……还有满满一箱子红蓝标记的航空信封,再也无法开启,我以为永不会忘记的密码竟然忘记……被煎饼果子弄伤的胃口至今时常反酸。那些伤和伤口,那些魂不守舍,那些偶然中的必然,完全是因为满足,还有绵延至今的空缺。

记得禅宗曾有优美的表述: “雪花飘落,片片各得其所”。缘于好奇,终于与一好酒好诗好玩好画扇子面的好人结婚了。婚礼持续了轰轰烈烈的一个月,醉酒无数,花样无数,多堪称河北文坛奇闻。一老师级人物在婚礼留言簿上一语成谶:“如有第二次喜酒,洒家照喝不误”。果然,那幅画像——红衣红帽的青涩女子,背景部分用了数年勉强完成,画完了我们也就完了。如今他是我足可信赖一生的哥儿们,在圈子里我们堪称楷模。仍旧时常围坐在酒桌上插科打诨,视他如邻座老友无二,醉眼望去,无限恍惚。

那些年月我从没有接近过理想,或者叫做方向,因为根本没有。不是不该有,而是逻辑的不通、心性的不欲、现实的不能。

如果我们走得太急,那么,必须停下脚步,等一等我们的灵魂。

如果我真的丢弃过灵魂,那么四年前我肯定是等到了它。也就是说终于找到了两个方向,一个能说,一个能做。我的言行诚实而缓慢,掏空了所能、所有。摈住呼吸,沉甸甸地靠近,再靠近……孤独、饱满,像被爱充盈的蚕茧,日日吐丝,夜夜缝合。我坚信终将抵达,当一切走向极致。

上帝始终袖手我重新写诗以来的夜晚,永远是床头灯下,独自与内心对抗与世界对抗,终至和解。我压榨日子里的水,提取结晶,它们犹豫而零散地落在纸上一一我的视角发生了变化,习惯探询事物的背面,甚至五官也生发出冷竣的线条。

从没爱上过写诗,而它已是我间断的自然分泌;从没爱上过这世界,而它给予我很多。时常感到自己能够幻变,腾挪于无形。小到成为蚂蚁背上的一粒草籽,深到地心里沸腾的溶浆,高到俯瞰众生的悲悯,而身后,无论走多远的路,甚至十年之久与分行文体隔绝,总有一堵可以倚靠的墙一路跟随,那还是诗,于是我置身于这高贵的手工活儿里,举止轻微。

我将身躯全力伸展,然后下压

我要对抗的不只是隐痛

不只是僵硬

还有一一时间

我试图以疼对抗衰落

以诗对抗平庸

以水的冥想对抗火的浮躁

既享受盾又享受矛

我愿意听到这些骨头发出声响

它们让我感到我还活着

柔软地活着

像海底的水草对抗着海面的风暴

味道是有生命的,不仅有记忆,更有性别。在一座城市的东南,有一只大瓶子一一座两层楼的别墅。进去的人们带着不同的心情,还有味道。出去时,一律粉面桃花且浑身带满湿漉漉的蒸汽。烤烟型的落魄画家、混合型的银行行长、酱香型的煤老板、精致小苍兰的医生、宠爱玫瑰的记者、檀木般温暖又隔绝的皈依居士、月饼一样的胖姐、鸡汤一样的理发师……真水无香。它的前调:有混杂的金属气;中调:徘徊着烟火与五谷的和谐;后调 延续了婴儿般的蔗糖呼吸。

我在一系列的影像中辨认着自己,我在一系列的人群身上辨认着自己。同样,我也在反观自己的时候辨认着别人。我看到、听到、想到,触摸到、预感到的,似乎都是……都是真实的另一半!我几乎知道另一半究竟是什么,背后的背后还有!可我无法说将出来!我只能深深依赖于表象,不做判断,不停止思考,就像我无法不去聆听大海或飞乌的声音。

沉默的事物有无限可能,我以远离的方式,接近世界的心。

大风吹拂沙滩,浮在表层的沙砾必被最先吹走。连绵波动的海浪,连同我不动声色的回望,一节一节,一节一节,不苦不甜。我听到砍伐之声“蓬蓬”作响,一座又一座物体,应声倒塌……

没有人能回答对真相的盘问。况且,也不需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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