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关于爱情

2015-04-20 09:17杨子
上海戏剧 2014年12期
关键词:埃克佩里小王子

杨子

《小王子》被译成275国语言及方言,是20世纪流传广泛的童话。作者安东尼·德·圣埃克絮佩里,动荡一生,浪漫且矛盾,结局成谜。在他逝世七十周年之际,香港舞台剧导演、新域剧团艺术总监蔡锡昌欲破解谜底,将之搬上舞台,取名《玫瑰情书》。

这是一出关于“爱”的演剧。蔡锡昌以圣埃克絮佩里的“爱情与婚姻”为主线,架构出一个集飞行员、探险家、作家、国家英雄为一身的传奇人物。在长达三小时的舞台时间里,爱情缪斯、袍泽之情、著书立说、护国之忠、人生抱负等诸多元素在不同时空中互相交织,一个放浪不失痴情、任性却又忧国忧民的圣埃克絮佩里被全方位地展现于舞台。

全剧分为两幕,蔡锡昌以倒叙手法处理第一幕剧情,借助一个由其好友担任主讲嘉宾的电台书评节目,串联起圣埃克絮佩里的半生经历与作品。舞台在极简的沙漠背景中展开剧情,以圣埃克絮佩里在北非撒哈拉沙漠的一次坠机作为故事起点,将其身世背景、与妻子康绥萝的相遇、相爱,及情人B夫人一一交代清楚,脉络分明,叙事流畅。通过两场“书评”,编导巧妙地设置圣埃克絮佩里亲身再现其作品《风沙星辰》中的故事情境,从而使得对这一复杂人物知之不多的观众很快进入主角的人生境遇。

第二幕的故事顺时发展,圣埃克絮佩里与美国女记者诗微娅、情人B夫人、妻子康绥萝的多角恋情与情感纠葛作为叙事主线的同时,他的政治立场与卫国之忠作为副线有条不紊地在舞台时空中平行进行,直至结尾圣埃克絮佩里驾驶侦察机消失在地中海上空,他与康绥萝的情感也同步得到了升华。

毫无疑问,圣埃克絮佩里是一个缺乏责任感和现实感的天才作家、飞行冒险家、花花公子、长不大的小男孩,情场上的放纵使得他和妻子康绥萝分分合合之际、同时与其他女性发生感情瓜葛。但是,圣埃克絮佩里毕竟是圣埃克絮佩里,和一般意义上的风流情圣不同,他待每一段感情皆发自真心,至诚至真。

人们也许会心存疑问,既编且导的蔡锡昌仅仅从情史钩沉中拼凑圣埃克絮佩里这谜一般的人物,将他噱头十足的艳情故事连同人道主义精神一并打包以吸人眼球。小王子在第二幕的出场否定了这一假设。

童话从未淡出过人的命运。《小王子》是圣埃克絮佩里写给成人的童话,当然也包括他自己。遥远星球上的小王子,与美丽而骄傲的玫瑰吵架负气出走,在星际漫游中走进一个个荒唐的成人世界。小王子最后来到地球,试图找到治愈孤独和痛苦的良方,他最终明白,只有爱,才是最高的哲学,才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圣埃克絮佩里丰沛而敏感的情绪都流露在这简单的童话故事里,熟知《小王子》童话的观众,能毫不费力地从康绥萝身上发现那朵不懂爱情且略带矫情的玫瑰花的影子。舞台上,小王子是圣埃克絮佩里“心里的小人”,是他内心的投射,也是他童年的映像。因而,他复杂而极致的人性被第二幕出场的小王子的真实和单纯所清偿、所抹消。好比被小王子驯服的那朵玫瑰在世界上是唯一的,舞台上的圣埃克絮佩里坦承,康绥萝在他生命里也是唯一。在与康绥萝搬往长岛贝文居生活时,圣埃克絮佩里致信诗微娅:“我在爱情中晕头转向,在爱情中我令人失望并且两相矛盾。”剧中的这句台词呼应着童话故事里小王子对沙漠中偶遇的飞机师说的:“我当时太年轻,不知道怎样去爱。”这句话,对于圣埃克絮佩里来说,是诚实的。

“本质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小王子得出用心灵洞察世界的觉悟。而“诚性”,正是存在于蔡锡昌为圣埃克絮佩里所构建的舞台空间中的“本质的东西”。

“诚”在欧洲文学和人文思考中,是生活实践的重要理念和复杂人性的最高要求。用特里林(Lionel Trilling)的话来说,所谓“诚”,首先是要对“真实的自己”有面对和自知之“诚”。如十六世纪晚期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一剧中波洛尼厄斯所说:“首先对自己诚实/如此你才有能力不对他人虚假/这个道理如同白天之后是夜晚一样/确定无疑。”十八世纪的席勒发出呼应,提出如何达到“不对他人虚假”的境界,他相信每个人内心都拥有一位“理想人”:“我们通过自己的变化和各种实际呈现,力求达到与之和谐;这是人之为人的终身任务。”十九世纪的马修-阿诺德在感应先贤的同时,强调“理想人”是“最优秀的自己”,但不可能是“唯一的自己”,而是始终与其他不同方面的自己“差异共存”:“在轻飘肤浅的表层水流之下/流动着。/犹如轻飘,我们表白自己的感觉/犹如肤浅,我们以为自己说的是我们的知觉。/在那一切之下/流动着/无声、强韧、蒙昧深处/是我们情感核的流域。”

圣埃克絮佩里经常从高空俯瞰地球和人类,这也许为他比一般人更能清醒地看到人类生活的盲从、迷失和荒诞提供了一个另类的视角,也因而令他更能透彻地领悟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蔡锡昌构造的舞台上,对圣埃克絮佩里这一复杂人物的塑造,是以“对自己诚实”(处理多面的自己)为路径,从而抵达“避免对他人虚假”(最优秀的自己)的内涵,这内涵是一种社会人性的伦理,是一番完成个人生命的社会存在的融炼。因而,我们看到舞台上的圣埃克絮佩里,或慷慨陈词呼吁全世界法国人放下成见联手抗德,或以四十四岁的年纪任侦察飞机师,与康绥萝诀别、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其人身上所闪耀的“人道主义的单纯”之光,被他对“理想人”的深度追索所贯穿,成为现代人性建构和价值探索获得砥砺和传承之域。

剧场的功绩之一,是让一个人的故事,他的爱、困惑与死亡在人心里激起波澜。圣埃克絮佩里生于二次世界大战乱世的法国,距离我们当下时空已久远。在书写这些文字的同时,世界在前行,我们依然活在一种支离破碎的场景里。而蔡锡昌将圣埃克絮佩里复活、重生于舞台,为某种“诚性人格”的价值构建留出了空间,犹如童话故事,给了我们些许感动和继续前行的理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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