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唐盛唐

2015-04-30 16:14刘东
鸭绿江 2015年5期
关键词:作家妈妈孩子

刘东

把此文献给那些我相识和不相识的热爱写作的少年们。

——作者

唐盛唐是一位朋友的朋友的孩子。认识唐盛唐的时候,他十七岁,在一所赫赫有名的重点高中就读,开学上高三。认识他,是因为那时候唐盛唐正在闹退学,准备回家当作家。

那天我正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书吧跟女儿刘雨唱谈话。十年前,我跟刘雨唱的妈妈徐文俐离了婚,之后刘雨唱一直跟她妈妈生活。昨天徐文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正在上大二的刘雨唱突然要退学,要跟一个高一同学一起创业,开发一个什么观赏水母的项目。她要我马上找刘雨唱谈一谈,务必要她打消这个不靠谱的念头。尽管我们已经至少六七年没见面说过话,连通话都没有过,但她在电话里的口气依然很生硬很强硬,就像我们昨天才刚刚离的婚,前天还刚刚吵过架。很显然,当初我留给她的伤疤历久弥新,她对我的怨恨就跟脸上的皱纹似的,不但无法消除,而且越积越多。在她看来,我不但得为她支离破碎的人生负责,更得为女儿的不靠谱负责。因为我早在十年前就为女儿树立过不靠谱的榜样,并且在更早的时候,把自己不靠谱的基因遗传给了女儿。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刘雨唱。说实话,我很心虚。虽然我是她的父亲,但由我来劝说她改变退学的主意,却并不适合。好在,刘雨唱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在认真地说完了她退学以及退学之后的整个计划之后,又很认真地听取了我的劝说,并没有拿十年前我突然辞职回家当作家的事情来阻止或者反驳我。

刘雨唱抬头看了看我,忽然笑了,说:“老爸,你还记得那一年,我跟你和我妈说,我不想再跟我妈过了,也不愿意跟你,我要跟小姨一起生活的事情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

那是八年前,是在徐文俐再婚之后的某一天,十二岁的刘雨唱突然把我和徐文俐召集在一起。当时在一家冷饮店里,她一边用吸管吸着杯子里的饮料,一边说:“我不想再跟妈妈了。”

我和她妈妈都听清楚了,但几乎是同时,都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刘雨唱就把嘴巴从吸管上拿开,但眼睛依然泡在杯子里,很耐心地重复道:“我不想再跟妈妈了!”

徐文俐有些激动,声音立刻高了八度,“你说什么呢!我是你妈妈,你不跟我你跟谁?!”

我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热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却被徐文俐的目光一刀逼回!我一时胆怯,把要冲口而出的一句话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也幸亏我没有说出那句话,不然刘雨唱接下来说出的话就会更让我心碎,让我无地自容。刘雨唱说:“我要跟小姨和小姨夫一起过!”

我和徐文俐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时明白了刘雨唱所说的小姨是谁。那是徐文俐的姑姑家的女儿,徐文俐的堂妹,叫李邮。李邮的丈夫在高校任教,两个人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据说是李邮丈夫的原因。他们一直都非常喜欢刘雨唱。

徐文俐一把抓住刘雨唱的胳膊,抓得很用力,刘雨唱的眉毛皱了皱,显然被抓得很疼,但她依然不看她的妈妈,也没有挣扎。徐文俐瞪大了眼睛,“是你小姨教你说的?!”

刘雨唱说:“是我去找的小姨。我求小姨让我跟她和小姨夫一起生活。我可以改口叫他们爸爸妈妈。”

徐文俐大脑空空地跟了一句,“她怎么说?”

刘雨唱没吭声,一串眼泪掉进饮料杯子里,发出几声巨响。

我心虚地抬眼看看徐文俐,看见她眼睛里和心里的一切怨恨和愤怒都瞬间崩塌。

那次见面一周后,徐文俐第二次离婚。据说,她的决绝让那个总是醉醺醺的男人彻底酒醒了,但可惜,他醒得太晚了。从那以后,徐文俐没有再婚,一直跟刘雨唱相依为命。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十二岁的刘雨唱对我和她妈妈说她要跟小姨一起生活时,脸上的那种表情。而现在,二十岁的刘雨唱坐在我面前,依然让我无所适从。在她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我从来都只是一个看客,而且观看的距离被徐文俐严格管控着。

我问刘雨唱:“当时你是拿你小姨当枪使,还是真去找过她?”

刘雨唱说:“我真去找过她。如果后来我妈没跟那个男人离婚,我就会让小姨收养我,不管你和我妈答不答应!”

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刘雨唱突然提起这件事的用意,她是在告诉我,八年前,她才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了,八年之后的今天,我或者她妈妈就更没法改变她的决定了。

可是我还是得说几句什么,倒不是因为无法向徐文俐交代,而是觉得就这样浅尝辄止草草放弃,无法跟自己交代,毕竟,我是刘雨唱的父亲,我应该跟她说得更多一些。可是,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可以说的,似乎早已经说完了;或者,我有资格说的,原本就很少很少。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电话是老何打来的。老何说:“刘大作家,有件事请你一定帮忙!”

我拿着电话,忽然无可自制地笑起来。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止住自己的傻笑。我挂了电话,看见刘雨唱一脸错愕的表情。我说:“有个孩子,上高中,突然想退学当作家。那孩子的父母有个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就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人,来找我帮个忙,要我跟那个孩子谈谈,劝劝他。你觉得,是不是很好笑?”

刘雨唱却不笑,皱着眉毛问我:“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找你?”

我说:“为什么?大概,大概因为我是个作家吧。”

在书吧门口分手时,我的手揣在口袋里,握着那张银行卡,正犹豫着,刘雨唱突然对我说:“你别答应,别去跟那个小孩谈什么话!”

我愣了一下,“怎么啦?”

刘雨唱咬咬嘴唇,“老爸,你真不明白吗?他们明明是想把你当成反面教材!”

我彻底呆住了,握着银行卡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刘雨唱看着我,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怜悯的表情,“这样吧,你跟我妈说,我答应你再考虑考虑。至少一周之内,我先不去学校办理退学手续。”

后来我还是答应了老何,帮忙劝那个孩子。表面上,我是因为磨不开朋友的情面,其实呢,是因为刘雨唱关于“反面教材”那句话。

但没想到的是,第一次约见,那孩子竟然放了我的鸽子。我在咖啡厅里等了他一个小时,也没见到他的人影。我给老何打电话,老何很诧异,“是吗?他爸爸说,他早就从家里走了呀!”老何让我再耐心等等,他马上跟孩子的爸爸联系。半个小时后,老何急急火火地走进咖啡厅,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就是唐盛唐的父亲老唐。那天唐盛唐始终没露面,倒是老唐跟我倒了半天苦水。但我知道,倒苦水不是主要的,现在哪个当爹的想倒点苦水,还不跟上趟卫生间那么简单?基本上就是一种生理本能。老唐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探探我的口气,了解一下见了唐盛唐后我会怎么说。我没必要让他担心,就顺着他的想法简单说了说。他很满意,临走时硬塞给我一张卡。他们两口子开了一间很大的健身房。老唐告诉我,那张卡上有一万块钱,我可以拿着卡随时去他的店里消费,而且没有使用权限,也没有使用年限。

两天后,我见到了唐盛唐。见面的地点就在我租住的小屋子里。这是老何提议的,说是可以让唐盛唐更真切地感受一下作家的生活状态。

唐盛唐高高瘦瘦,是个很清秀的男孩,用一顶长沿儿的棒球帽把大半张脸都遮了起来。他仰着脸四下打量着我的小屋子。我请他把帽子摘下来,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你戴着帽子,我跟你说话看不见你的眼睛。”

他又问我:“那有什么关系?”

我说:“倒没什么关系,是个礼貌问题。”

他想了想,把帽子摘了下来,然后用手用力地向上推了推自己的头发。

我问他:“上一次见面,你怎么没来?”

唐盛唐说:“哦,我临时有点别的事情。”

我说:“其实,那会儿你根本不知道要跟我见面的事,是吧。”

唐盛唐有点意外,“哦”了一声。

我说:“那次其实是你父亲想先见见我。”

唐盛唐没吭声。

我问他:“你肯定知道这次见面的理由,你为什么还会答应来见我?”

唐盛唐反问我:“那你为什么会答应见我呢?”

我说:“受朋友之托。”

唐盛唐说:“就这么简单?”

我说:“你父亲还给了我一张健身卡。”

唐盛唐又“哦”了一声,就沉默了,大概拿不准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我也不说话,等着他先开口。过了一分钟,他有些沉不住气了,问我:“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受朋友之托,要劝我的吗?”

我笑了笑,说:“我是答应你爸爸要劝劝你,但是,我现在还劝不了。因为我还不了解你。”

唐盛唐有些诧异,“你的意思是说,你得先了解我?”

我点点头,“当然!”

唐盛唐忽然叹了口气,说:“那可难了。”

我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所说的难处在哪。”

唐盛唐问我:“在哪?”

我说:“难在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会觉得不曾真正了解自己,更何况是我。”

唐盛唐一时无语。

我说:“其实也不难。让我先看看你的作品就可以了。那里面应该有最真实的你。”

唐盛唐有些不屑,“就这么简单?”

我说:“就这么简单。你不是也因为看过我的作品,才答应来见我的吗?”

唐盛唐不置可否。

我说:“把你的作品发给我看看,然后我才能决定能不能劝你,又该怎么劝你。没准,我还会反过来,劝你父母,同意你退学,支持你回家当作家呢。”

唐盛唐不相信,“真的吗?”

我说:“真的。”

当天晚上,唐盛唐就给我发过来一部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我给他发短信说,我看后会跟他联系。那部小说一共二十章,我看了前五章,然后就丢在一旁了。

两天后,唐盛唐的老爸沉不住气了,让老何打电话约我出来见面。我对老何说,让他再耐着性子等等吧。也许唐盛唐做这个决定是一时性起,但真想让他改变主意,却不一定那么容易。

又过一天,唐盛唐给我发短信,问我看过那部小说没有。我回信说,看过了。他追问我觉得怎么样,我没理他。他又发短信追问,我没回。半个小时后他给我打电话,我跟他说我现在正忙,过后再联系。他“哦”了一声,就挂了。

我放下电话,又拿起来,给刘雨唱打过去。刘雨唱接了电话,里面有点吵,像是在什么公共场所。我问她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她说她还在考虑,然后说她现在有点忙,过后再打给我,就匆匆挂掉了。

第二天,我去见一个出版社的编辑,谈一部书稿的事情。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大的事项已经商定,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了,在电话或者QQ里就可以搞定,根本用不着她特意从千里之外跑过来跟我面谈。她只是一时兴起,借着这个机会来见见我,也顺便在我居住的这座城市转一转玩一玩。我想。

我租了车和司机,陪着她去几个景点转。她叫于菲,我们合作过两部书,算是老相识了,却是第一次见面。她大概三十多岁,很漂亮。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她的注意力或者说兴奋点似乎并不在景点上,而是在我身上。我这么说,并非是一个寂寞的老男人在自作多情。我的婚姻中止在十年之前,但这并不代表我对女人的了解也停滞不前了。正相反,十年的单身生活让我对女人对婚姻的了解和理解空前地推进了加深了。当然,更准确地说,于菲感兴趣的可能并不是我这个人本身,而是我现在的生存状态。我不会开车,也没有车,这已经让她很意外了,当第二天我应她的要求带她去我的住所时,她的讶异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我不想跟她解释什么,也无意在她面前故扮神秘,只管假装没看出她的讶异。

没想到后来出了一点意外。于菲从我租住的小屋里出来,下楼的时候,因为楼道又窄又黑,她一脚踏空,扭伤了脚。她疼得很厉害,我只好送她去医院。好在检查的结果只是扭伤,没有伤到骨头,但医生说,这两天最好卧床休息,不要走路。背着她从医院出来时,我征求她的意见,她说,要不,我去你那儿养两天吧。我犹豫了一下。她说,我可是在你家扭伤的,你得对我负责。我看不见她的脸,但听得懂她的语气。我说,那好吧。

我把于菲送到我的住处,然后去酒店退了房,把她的行李拿了回来。

我回到住处的时候,于菲正躺在那张旧沙发上,用手机听歌。她有些嗔怪地说:“刘老师,你这里怎么连个音响都没有啊。你平时不听音乐吗?”

我说:“我对音乐没什么兴趣。大部分听不懂,能听懂的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于菲说:“你是不是,对女人也是这种感觉?所以到现在还单身?”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我看了一眼,是唐盛唐,就没有接,任它响。响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于菲有些好奇,“怎么不接?是追债的?是钱债,还是情债?”

我反问她:“为什么会是追债的?”

于菲笑起来,说:“你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欠债躲债的人呢!”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

她看着我,“真让我说着了?”

我笑了笑,说:“没那回事。”我把唐盛唐的事简单地跟她说了一下,没想到,她更好奇了,“那孩子的作品你看了?”

我说:“看了一部分。”

于菲从沙发上坐起身,两眼发亮,“写得好吗?没准会发现一个写作天才呢!”

我说:“他父母请我帮忙,是要我劝说他不要放弃学业,而不是让我鉴别他的写作才能。”

于菲说:“要是他真有写作天分,为什么一定要完成什么学业呢?”

我看了她一眼,忽然灵机一动,说:“要不,你看看那孩子的作品?”

于菲说:“好啊!反正我现在也做不了别的事。”

我去把笔记本拿来,递给于菲。然后去厨房准备晚饭。

我把晚饭摆上桌子的时候,于菲已经把笔记本合上了。我问她:“这么快就看完了?”

于菲摇摇头,说:“没有。不过,也不用全部看完。”

我扶她起来吃饭。我说:“怎么样,发现一个写作天才不容易吧!”

有人敲门。我有些诧异,很少有人在这个时间来找我,就算有,也一定会事先打电话。

于菲一脸警惕,哑着声音用口形问我,谁啊?

外面的人还在敲门。后来外面的人一边敲一边说:“刘老师,你在吗?我是唐盛唐。”

唐盛唐看见于菲有些意外,我给他们做了介绍。于菲说:“哦,你就是唐盛唐啊,我刚刚看了你的作品。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帅哥呢!”

唐盛唐有些犹豫,进退两难的样子。我看出来了,说:“既然来了,就坐吧,没关系的。”

我让唐盛唐跟我们一起吃饭,他谢绝了。我没多让,请他坐在一旁稍等,和于菲一起吃饭。

然后我们三个人坐下来。于菲半倚在沙发上,我和唐盛唐坐在椅子上。

我对唐盛唐说:“抱歉,这几天我有点忙,一直没能跟你联络。今天正好于编辑也在这儿,是个难得的机缘,我们一起谈谈。”

唐盛唐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我说:“你的作品我看了,有一定基础,也有一定的写作天赋。但是说实话,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唐盛唐说:“我知道不容易。但我想试试。”

我说:“可是,如果试不成呢?你该怎么办?”

唐盛唐反问我:“那你觉得,我至少得试多长时间,才会知道成与不成?”

我看了看于菲,说:“这件事,于编辑是专业人士,她也看了你的作品,应该更有发言权。”

于菲说:“嗯,这个,我也没法给出一个准确的时限。这么说吧,以你现在的水平,少则五年,多则十年,都很难以此为生。这个是可以预见的。”

我说:“而且,五年或者十年之后是否就一定可以,也没有谁敢保证。”

于菲说:“我倒是对你有信心。我从你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你对写作有多么喜爱,甚至可以说是热爱,这种热爱有时比天赋更重要。如果到那时你依然像现在一样热爱写作,那么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

唐盛唐的脸上涌出兴奋的表情。

我说:“不过,你也应该知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所面临的生活可能也会跟你想象的有很大出入。你看我吧,你大概也知道一些我的经历。十年前,我从工商局辞职回家专门从事写作时,也无法想象我今天的生活境况。”

唐盛唐下意识地又环视了一下我又小又乱的租住屋,脸上的表情由兴奋变得有些复杂。

于菲有些不忍心,说:“刘老师说得也有道理。但是生活有时候是很复杂的,人呢,就更复杂。你亲眼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最真实的。而且,当一名作家,最该看重的,应该是精神上的富有,而不仅仅是对物质和荣誉的追逐。我说得对吧,刘老师?”

唐盛唐显然无法完全听懂于菲的话意。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想试一试。”

我说:“人的一辈子其实很短暂。如果你花费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去尝试一件事情,风险和代价都太大了。再说,就算你想当作家,也不意味着你就一定要退学呀。你完全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学习写作,不是吗?”

唐盛唐摇摇头,“可是我现在只想写作,不想再上学,一点也不想了。我对那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我说:“但人不能只为了兴趣活着。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总要长大,总要独立,总要先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

这一回,唐盛唐倒是反应得很快,回答得也很干脆,他说:“你是说挣钱养活自己吗?我不需要担心这个。我爸爸的钱够了。”

我说:“可是,如果十年之后,你一事无成,还得靠你爸爸养着呢?”

唐盛唐很坦然很自信地说:“那样的话,我爸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我是他儿子呀!”

我一时无语。

于菲说:“哦,原来你还是个高富帅呢!要是家里条件允许,我倒觉得,你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尝试一下。刘老师说得对,人生其实是很短暂的。在如此短暂的人生中,有机会有条件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而且,想当作家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坏事!是不是,刘老师?”

于菲看着我,眼光里有些挑衅的意味。我避开她的目光,对唐盛唐说:“时间不早了,就先谈到这吧。改天咱们再找机会接着聊。”

唐盛唐说:“刘老师,我已经想好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许多时候,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你先不着急把话说死。”

送走唐盛唐回到房间,于菲问我:“你现在是不是想把我从这里轰出去?”

我假装不明白,“为什么?”

于菲说:“我没有帮着你说话,反而让那孩子铁了心要当作家,你怎么向他的家长交代?”

我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让他听听也无妨。而且,怎么向他的家长交代,在我看来,也没那么重要。”

于菲不相信,“真的吗?我怎么觉得你挺看重这件事呢?”

我说:“我看重的,是那个孩子的未来。”

于菲说:“你担心他当不成作家?”

我说:“当不当作家,倒不是最重要的。我只是不想他将来有一天,会像我一样。”

于菲有些诧异,“你怎么啦?在我看来,你现在已经很成功了,至少你已经是一名真正的作家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没作声。

于菲小心地问我:“是不是,你后悔当初了?”

我说:“我可能,可能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三天后,我去机场送走了于菲。临别时她对我说:“我想更多地了解你。”

我说:“你不是已经了解了?”

她很贪婪地说:“那只是一小部分。我想了解更多。”

我说:“有些事了解太多,反而会失望会后悔。”

她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了解了,却不一定会理解。”

她说:“那就先了解了再说!”

从机场出来,我接到了刘雨唱的电话。她问我:“你在哪呢?”

我说:“哦,正要出机场。”

她说:“你把她送走了?”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她说:“嗯嗯,我是随便猜的。”

我问她:“你见过她?什么时候?”

刘雨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不耐烦,“我没见过她。她是谁?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拿着电话,一时语塞。

刘雨唱放缓了声音,说:“你现在方便吗?我想跟你谈谈。”

看着刘雨唱手机里的照片,我根本无法相信那个头发稀疏一脸疲惫的苍老的女人就是徐文俐。她今年才不过四十几岁呀!

我问刘雨唱:“你妈妈,怎么,怎么会瘦成这样?”

刘雨唱说:“她还有点浮肿,其实更瘦。她得了肾衰,已经透析一年多了。”

我一惊,问她:“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刘雨唱收回手机,没有说话。我知道,一定是徐文俐不准她告诉我。

八年前,徐文俐再婚,但她再次走眼,嫁了一个跟我一样不靠谱的男人。婚前她只见过那个男人清醒时的样子,据说挺帅。可婚后那个男人喝了酒的丑态让她无法忍受。两个人由吵到骂到抄家伙动手,婚后生活还不曾如胶如漆,就已如火如荼。但徐文俐咬紧牙关不肯离婚。我了解她的心态。跟我离婚,她尚可以自慰,因为在她眼里,我是个太不靠谱的男人,年近四十,有家有业有老婆有孩子,却突然丧心病狂地辞了工商局令人羡慕的工作,回家当什么作家,结果赚到的稿费正好可以养活我自己,也正好可以饿死老婆孩子。跟我离婚,是天底下最天经地义最理直气壮最大快人心的事情。但如果这么快再离第二次,就算那个男人比我还不靠谱,她也无法面对别人和自己。一个女人接连离两次婚,就算长一百张嘴,就算跳进漂水池,也没法把自己洗清楚。而以徐文俐的个性,她无法容忍自己是一个洗不清楚的女人。

那段时间,因为无法忍受她妈妈和继父不断升级的争吵和撕打,刘雨唱经常会跑来找我。那时她十二岁,正处在一个很古怪的年龄段。我明明知道她很想离开她妈妈,跟我一起生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跟我明确地提起过,一次也没有,连暗示也没有。也许在她这个年龄,还不会暗示什么?而我也只能厚起脸皮,硬起心肠,假装不知道她的想法。那时候我曾一度想要回女儿的抚养权,但是权衡之后,还是放弃了。跟刚离婚时相比,我的经济状况已经有所改善,但也只是改善到在不饿死自己的前提下,刚刚可以凑足给女儿的抚养费而已。不过说实话,即便是跟她妈妈离了婚,被净身出户,我也不曾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但在面对刘雨唱时,我真的有些后悔了。在一个大雨如注的傍晚,当我打开租住房的房门,看见门外被雨水淋得瑟瑟发抖的刘雨唱时,我心中的愧疚之情瞬间溢满,把那点沉沉浮浮的悔意一下子顶到了心房的天棚上。那天晚上,我守在发烧的刘雨唱床边,开始认真反省自己的选择,甚至开始积蓄决心,要重新矫正自己的生活。

但还没等我下定决心,十二岁的刘雨唱就自己解决了问题。徐文俐的二次离婚,让我对她的愧疚之情猛然倍增。为了女儿,她可以如此决绝地再一次结束自己的婚姻,而我甚至连做出一点改变也要迟疑再三。这十年来,我作为作家所获得的成就感,不仅无法抵消我对她们母女的亏欠之情,反而像一种要命的增效剂,把那种感觉不断地放大。

我对刘雨唱说:“我想去看看她。”

刘雨唱说:“还是不要吧。那对她,没什么好处。”

我问她,“你想退学经商,是为了你妈妈的病?”

刘雨唱点点头,说:“她最近情况不太好。医生私下里跟我说,她的透析治疗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要想活命,就得做肾移植手术,但那得一大笔钱。”

我说:“可是那天你跟我说,那是你的梦想。”

刘雨唱咬咬嘴唇,说:“我说了谎。平平安安地读完大学,然后找工作,结婚,生孩子,这才是我的梦想。”

我说:“那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刘雨唱抬起眼睛,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说:“我跟你说这些,有用吗?”我忽然明白了,八年前的刘雨唱为什么始终不曾提出跟我一起生活,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带给她的,从来只有失望,甚至绝望。

我躲开她的眼睛。

我掏出那张银行卡,最近这些天,我一直随身携带着它。我把银行卡推到刘雨唱面前。刘雨唱问我:“这里面有多少钱?”

我说:“一百万。”

刘雨唱惊讶地张大嘴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我说:“是我的稿费,一部分稿费。这十年间,我一共写了十四本书。其中的一些销量还不错,尤其是后来这几部。其实,你只要稍微注意一点,到开卷上找一找那些书的销量数据,就能推算出我大概挣了多少稿费。”我叹了口气,“当然,你不会关注这些的。你从来都没看过我的书,是吗?”

刘雨唱点点头,“我是故意不看的。我有心理障碍。”

我说:“我明白。”

刘雨唱有些疑惑,“可是,你既然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花呢?”

我说:“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没什么意思。而且,跟你一样,我也有心理障碍。”

刘雨唱似懂非懂。

我说:“现在好了,这些钱有了最好的用处。你可以用它帮你妈妈治病,用它安心地读完大学,实现你的人生梦想。你不用有什么心理障碍,它本来就该是你们的。”

刘雨唱有些犹豫,“可是,我怎么跟我妈说?”

我想了想,“你别说实话。那很可能会让她更恨我。你就说,就说是我买彩票中了奖。”

刘雨唱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说:“这么说,你妈就会想,像他这样的混蛋,凭什么会摊上这样的好事儿!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得了,本来就不是他该得的钱,我就替他花了吧,也算是帮着老天爷改正一个错误。”

刘雨唱忍不住笑了一下,说:“你真了解我妈!”

我苦笑了一下,“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刘雨唱:“你怎么知道于菲的事?”

刘雨唱愣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撇撇嘴说:“我才不知道什么于菲呢!那天我去你家找你,结果里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隔着门对我说,你不在家,还说她现在不方便给我开门!”

我恍然明白了,那应该正好是我去酒店帮于菲退房取行李的时候。可是,事后于菲为什么没有跟我提起过呢?是忘了吗?

我说:“所以呢,你今天找我,本来就是想跟我要钱的,是吧?”

刘雨唱点点头,“你有别的女人我管不着,可我想,你既然会为别的女人花钱,为什么不给我妈妈花一些呢?可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大土豪!”

我叹口气。于菲这一趟随心之行,有意无意之间,还真的是影响和改变了一些事情。如果不是刘雨唱主动来找我,主动说出了实情,我可能还是没有勇气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

感谢于菲。

唐盛唐的爸爸打电话给我,说唐盛唐似乎已经铁了心要退学回家当作家。他请我务必再跟唐盛唐好好谈谈,劝劝他。我对他说,我已经了解了唐盛唐的想法,我无能为力了。想让唐盛唐改变主意,也许他的钱比我的话更管用一些。唐盛唐的爸爸追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后悔多了这句嘴,但话已至此,就索性再多说几句吧。

半个月后,我无意中发现了唐盛唐的爸爸送给我的那张健身卡,它被我随手夹在了一本书里。我给老何打电话,想请他把卡转还给唐盛唐的爸爸。不想老何对我说:“不用还了,老唐的健身中心已经关门停业了,你的卡也自动作废了。这卡本来就是白送你的,所以你也别指望他能补你钱。”

我一愣,“关门停业了?怎么,经营不下去了?”

老何停顿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说:“不是的。健身中心其实挺赚钱,老唐是为了他的儿子。”

我心里一动,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老何有些不以为然,“老唐骗他儿子说,健身中心欠人家好几年的房租给不上,不得不破产关门了。意思无非就是不让那孩子再指望他的钱。这又是何苦呢!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至于连好好的买卖都不做了吧?他这一关门,原本赚钱的买卖,硬生生地赔了不少。再说了,就算他真关门破产了,那倒霉孩子就能乖乖地听他的话,不当那个倒霉的作家了?这不是神经病吗?”

挂了老何的电话,我给唐盛唐打了电话。第一遍他没有接。我打了第二遍,他接了。

那天晚上,我请唐盛唐到我的住处,我做了几样菜,开了一瓶酒。那孩子显然平常从不喝酒,但却天生有些酒量,喝了半瓶红酒,脸红得像块红布,竟然没有醉。我说:“你能喝就多喝点,走不了了就在我这儿待一晚上,反正我已经跟你爸妈打过招呼了。”

唐盛唐忽然哭了,使劲儿拉着我的胳膊,说:“刘叔叔,我这辈子是不是当不成作家了?”

我说:“胡说!谁说你当不成作家了?”

唐盛唐说:“可是,我爸爸的健身房破产了,他还欠了人家好多钱!”

我说:“那对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唐盛唐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问:“为什么?”

我没回答他,问他:“你已经回到学校,重新上课了?”

他无力地点点头。

我说:“那就好好用功学习吧。当作家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你还小,先长大吧,长大了再当,也不算迟!”

他不服气,“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我瞪了他一眼,“狗屁!你才多大?我决定当作家的时候,已经三十几岁了,自以为早已经长大了,结果怎么样,到了今天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一晚,借着酒劲儿,我跟唐盛唐说了很多,包括我和前妻徐文俐和女儿刘雨唱的事情。那不仅仅是因为我想说给他听,更是因为我自己想说,非常想说。在过去的十年间,我写了超过四百万字,但我跟人面对面所说的话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有那一晚上所说的多。我忽然发现,原来写作和说话是区别很大的两码事。你写得再多,也无法替代你所要说的话。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当口,手机响了。是于菲。

于菲说:“我打电话,是话复前言,多了解你一下。”

我笑了。我想起在机场和于菲所说的话。也许她说得对,不管是否能够理解,先了解了,再说!

责任编辑 郝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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