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滑链

2015-04-30 16:15费勤
鸭绿江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伍背篓秦岭

费勤

又到了秦岭北麓。又赶上秦岭大雪。

张加欣在陕西宝鸡做过一单业务,返回四川老家过小年,这是他第二次驱车翻越秦岭山脉。去年这个时节,父亲突发脑溢血,张加欣慌忙从青海往回赶,一路上心急火燎,还遇上塞车。

有了上次的经历,车子一上秦岭盘山公路,张加欣就嘱咐司机小伍去加气补胎的店铺给小车安装防滑链。从店铺出来,张加欣踢了一脚车轮胎,对小伍说,安上了防滑链,就像马儿钉了蹄子,想跑多快就跑多快。小伍点点头,会心一笑。他记起这话是秦岭山上那个老汉,去年给他们的车子安防滑链时说过的话。还记得那个老汉叫周冒富,他有个儿子叫周奋强,正在读大学。这些事儿司机小伍怎么也不会忘。

汽车一开上秦岭盘山公路,小伍就发现公司老总张加欣一直盯着车窗外面看,一路上张加欣没说一句话。之前,他可是一直靠着椅背眯眼打着盹儿。凭着对张加欣的了解,小伍觉得张加欣有心事。

汽车翻过秦岭,就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张加欣把车上的暖气开到最高档,让车里尽量暖和些。记得读中学时,地理书上把秦岭、淮河一线作为中国南北气候的分水岭。现在身临其境,觉得真是奇,真真是秦岭啊!

立冬一过,天气说冷就冷了。最后一批苞谷秸秆收割完后,大地露出它的本相。天空似乎离大地又远了一层,很有点清澄的样子。飞翔在秦岭一带雁群的叫声也越来越远。又过几日,冷风一吹,霜就下来了。清晨起来地上白花花一片,人们还以为下雪哩,但仔细一瞧,发现那不是雪,是霜。眨眼工夫,雪就真落下来。开始的时候,雪还下得比较温柔,点点滴滴、飘飘洒洒的。再过几天,它就开始扬威了,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样子。这时的秦岭就像穿上了一件从头到脚的白大褂。秦岭山脉似一条天然雪线:北麓风雪迷漫,寒气逼人;南麓郁郁葱葱,满目翠绿。

张加欣的本田轿车行驶在秦岭北麓。外面是冰和雪的世界,无边无际。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雪山,近处树木上挂满冰凌子,天寒地冻,连成一片。山道上盘旋着一列列汽车,黑压压长龙似的,呼啸而过,一辆接一辆,划破寂静,形成冰天雪地里动与静最绚丽的风景。

张加欣一直在搜寻一个身影。那个穿灰棉袄、戴军棉帽、两侧护耳竖着、背着背篓的身影。

去年, 就在这一截路上,车刚刚翻上秦岭北麓,张加欣记得。窗外白雪皑皑,路面上铺满雪碴子,车子跑在上面溜溜滑,像个摇摇晃晃的醉鬼。一路上,张加欣不停地提醒小伍慢点小心点。小伍是南方人,没有雪地里开车的经验,又是第一次驾车翻越秦岭,张加欣紧张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车子外面的温度低到零下二十几度,可他的手心还是一个劲儿出汗,恨不得自己去开车。虽说自己路况比小伍熟悉一点,可驾驶技术勉强一个“二把刀”,只得眼睁睁瞧小伍把车开得溜冰圆舞曲似的,唯一可做的就是不断叮嘱小伍加倍小心。

早晨他们刚从兰州出发的时候,天空就下起了雪,飘飘洒洒的,不算小。这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了。张加欣多希望平安夜能赶到父亲身边。

母亲死得早,父亲单膀子拉扯他们兄妹仨。前头的日子,父亲吃了不少苦头,后面的日子,他们长大了,日子好过了,父亲却患病了。想到父亲,张加欣流出了眼泪。

小伍也想尽快回家。他新婚燕尔,脑子里总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比如,那个头戴圣诞红帽的大鼻子老人,乘着雪橇飘然而至。背景是白雪茫茫的原野,他和小乖乖一人戴一顶小红帽,等着圣诞老人降临。小乖乖是他刚娶进门的妻子,他常常那样叫她。圣诞节虽然是西方人的节日,眼下中国人把它过得比自己的节日还热闹。小伍觉得不管啥节,回家就是过节。一路上小伍很兴奋也很着急,只要车子停下来,他就拿出手机发短信,张加欣也就格外担心。瞧瞧外面的鹅毛大雪,车子行驶在冰天雪地里,蜗牛般滑行,小伍又年轻,毛躁,还老是分心,他能不担心吗?为了让小伍有充足的体力开秦岭那段盘山路,上午张加欣在路况好一点的地段主动当司机。他对小伍说,你眯瞪一会儿,攒点力气,下午翻秦岭。

汽车刚爬上秦岭北麓,车子就停下来。长龙似的几百辆车泊在那里,听说一个大货车翻了。他们下车站了一会儿,凛冽的寒风很硬,抽得他们直哆嗦,不得不缩回车里。倒霉啊!不晓得要堵好久,张加欣对小伍说。一路上开着暖气,汽车挡风玻璃上蒙着霜花,满窗了,小伍用手指去揩前面的窗玻璃。这时,有人轻轻弹着他们的侧窗玻璃,张加欣和小伍不约而同侧身望去。车窗外立着一个囫囵个儿的雪人,像一棵白杨树立在那里。

张加欣揿下车窗玻璃。一个老汉站在外面,脸上堆积着卑微和讨好的笑容。他笑得那么别扭,那么不自然,而且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皱褶,不好看,像个丑陋的老太婆。他的嘴巴嚅动着,发出声音。张加欣不知道他在说啥,他的话里夹杂着普通话、秦腔和当地土语。师傅,安一条防滑链吧?他手上举着一副铁链子,边说边把铁链子拨弄得哗啦啦响。这一次他说得很慢,他们终于听清楚了。多少钱?张加欣瞅着老汉手上的防滑链慢腾腾问。没等老汉回答,小伍抢着问,前面咋了?显然小伍关心的不是什么防滑链而是塞车的事。堵了,走不成了,老汉用嘴努努前头说。师傅,安一条吧。保证好。老汉接着恳求说。多少钱嘛?张加欣的语气里明显流露出不耐烦。你们看着给个价吧。老汉脸上又露出难看的笑容。你们看着给价,哼!说得怪好听呢。张加欣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别防滑链、防滑链的,前面到底怎么了?咋堵了呢?小伍急促促问。那辆大卡车翻了,贼大!滚在雪地上,把道儿全挡了。老板忒大方,拍了两百块钱,要我们帮着弄。我们大伙挖了好多土还垫了枕木,可它动都不动。眼看着钱儿啊,挣不到手!他们这会儿又叫人去了,人还不够。老汉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巴里呼哧呼哧喘。末了,仍然没忘记推销他的防滑链。雪山上开车,安一条链子安全。又来了,又来了!说到底,你还是想我们安你的防滑链啊。装这个啥用嘛?小伍问。车子呀,安上这根链子,就像马儿钉了蹄子,想跑好快就跑好快。老汉笑眯眯说。安装这玩意儿需要时间,我们说走就走,哪有时间?张加欣找出一条拒绝的理由。莫得那么快,哪有那么快哟……老汉还要嘟嘟哝哝说下去,张加欣用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头。老汉悻悻离开了。他去挣那笔大货车的业务去了。小伍瞅着老汉的背影大声讥讽说。

过了半个多小时,老汉又踅回来了。这一次,老汉像个老熟人似的站在车窗外面微微笑着。看见他过来,张加欣以为路障排除了,忙揿下车窗玻璃。没等张加欣问他,老汉恳求说,安一根防滑链吧,师傅!安全要紧呀。大卡车就是没安防滑链才翻车的。我刚才忘了给你们说了,这会儿专门过来告诉你们一声。大货车还堵在那儿?张加欣不屑他的防滑链。嗯,老汉头点得拔浪鼓似的。安一条嘛!耽误不了你们的时间,现在还走不成。耽误了,我不收钱。老汉的声音里带一点哭腔。别废话啦,多少钱?张加欣不想再纠缠了。随便给吧,老汉脸上闪出一丝兴奋。五十块还是五块?五块要得啵?小伍在旁搭腔。老总你真会开玩笑。谁和你开玩笑了?我不是老总,别乱喊。老总在这儿,小伍指着张加欣说。要我们随便给,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张加欣故意逗老汉。坐了整整一天,一身腰酸背痛的,又疲倦又乏味,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走不成,有人找上门来,还不索性解解闷说说话。

老汉愣在那里,无言以对。的确是他自己要别人开的价,现在别人开的价再低,他也不好发作。给四十吧,给个四季财。老汉用手比划着,声音比刚才孱弱。张加欣没听清楚,根据老汉的手势他判断是四十块钱。你在敲竹杠吧!坐在一旁的小伍帮衬道。别,别这样说,小同志!我喊的是价,你回的也是价。师傅,你要是觉得价钱高了,你回个价吧。老汉喋喋不休地说。十元钱怎么样?这一次没轮到小伍插话,张加欣一口咬定。

张加欣一直认为自己是砍价高手。经商十多年,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没在谈价议价方面吃过亏。生活中他也常常以砍价为乐。如果他们夫妻一起去购物的话,常常是老婆挑好看好之后,由他出面跟别人交涉,跟别人讲价。老婆静静地站在旁边,瞧着他跟别人谈价。或许是老婆鼓励的目光有点刺激他,他这头通常“砍”得昏天黑地,“砍”得异彩纷呈。作为商人,做这样的事情他有成就感。他还暗自总结出一系列砍价经验:一,你不能表现出太想要那个你要买的东西,你要不露声色,你要声东击西。二,你要大胆砍,狠狠地,不留情面地。三,林黛玉妹妹说得好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买卖双方何尝不是这样呀。因此谈价的时候你需要霸气。顾客不是上帝吗?上帝不牛谁牛!四,鸡蛋里头拣骨头。无论它品质多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再说好不好,不是卖方说了算,是上帝说了算。一副对联说得好:说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说不好,就不好,好也不好。就是这个意思吧。五,还价尽量踩到底线,抱着一个买不买无所谓的态度。古人不是说了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什么大不了的。实在想要,走几步再回头,也不丢面子。没准卖家常常还偏偏答应你,请你回来呢。久而久之,张加欣从中获得了乐趣。凡价必讲,逢价必砍,成了他在商品社会中的铁杆道理。

根据他的经验,狠狠杀价,凡价砍去三分之二,可能就是它应有的价格。十元?车子外面的老汉唯恐听错了,身体紧紧贴着车窗门,整个身体几乎倚靠在车门上,边说边伸开三根手指朝车里的张加欣和小伍比划。十块不是三十块,张加欣纠正老汉说。老汉傻在那里了,愣怔着。也许他从没遇见过这样血淋淋压价的。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晚些。入冬以来,这是最大的一场雪。一直盼望落大雪,前几场落得小些。对于住在秦岭山脚下的人来说,老天爷落雪就是给他们送银子。在他们眼里,白茫茫的雪花简直就是亮晶晶的银锭,下雪天成了心中的节日。往年的这个时节,秦岭山脉早就一片银装素裹了,山民们早早挣进了冬季收入的一大半。他们是“刨雪”为生的农民,冬季是他们挣钱的旺季,下雪天是他们旺季中的黄金时段。

大概没想到他们会给出这么低的价儿,老汉的脸因愤怒抽搐着,在一点点变形。他把防滑链稀里哗啦塞进蛇皮口袋,放进背篓里,声音弄得很响。他站起来说,你们这些有钱人啊,不要,不要这么狠要得啵?我们干的可是冰天雪地里的营生啊!你们也不能只顾钱,不顾安全。老汉的声音在雪地里发颤,说完,扭头走了。或许山中其他声音被大雪吸尽的缘故,他近乎悲戚的声音回荡在雪地里,很响。回来吧,老汉!望着老汉跌跌撞撞的背影,张加欣喊了一声。老汉停下来,站在那里,他拿不准该不该回去。愣怔在那里,不回头也不往前走。

喂!老汉,回来吧。价格可以商量嘛。张加欣冲老汉有点驼的背影大声喊。

那一霎,张加欣忽然觉得安全太重要了。虽然他仍然怀疑老汉背篓里铁链子的作用,但无论怎样,有链子总比没链子强吧。至少心里踏实些,拿钱买安全。张加欣想。

老汉回来了,没说一句话,仿佛他心中的阴影还未散去。二十块钱,怎么样?老汉听见张加欣用的是商量的口气,点点头,算是回答。

放下身上的背篓,老汉从里面取出脏兮兮的蛇皮口袋,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防滑链。防滑链的两头用尼龙绳系着,大约五十多斤重。老汉把蛇皮口袋放回背篓里时,张加欣看见口袋子里还躺着一根没租出去的链子。

老汉扑下身子,双膝几乎跪在地上。他的双手像锋锐的利爪刨着雪碴,雪碴在他的身后飞溅,一会儿就堆成一团。雪碴子在他手下发出嘁嘁喳喳生脆的响声,听上去让人不寒而栗。

天地之间,白雪茫茫。远处,白色的山冈连绵起伏;近处,一条条冰棱子挂满树枝。已是傍晚时分,光线一点不弱,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着白晃晃的光。起风了,风呜呜吹着,刮得人歪歪斜斜的。张加欣站在汽车旁边,打量着老汉,冷得瑟瑟发抖,一个接一个打着喷嚏。可能是听见了喷嚏声,老汉转过身来,对张加欣说,你进去吧,车上暖和呢。

老汉穿一件北方汉子常穿的那种灰棉袄。棉袄很旧,皱巴巴的,有的地方爆开了线缝。军棉帽上的护耳一直垂着。脸膛黧黑,在白雪的映衬下像漆了一层釉彩。他把防滑链的一头捆绑在车前面的一个轮胎上,然后,一圈圈地往轮胎上缠,最后用尼龙绳打上结。做这一切的时候,老汉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前面的一个轮胎终于安好了。大概在冰雪地里匍匐久了,老汉双腿冻得哆哆嗦嗦,半天站不起来。棉袄的对褂和裤子的膝盖全被冰雪洇湿了。还以为老汉一直活动着,不像他们那么冷呢。看见老汉打了个激灵,张加欣想,外面零下二十多度,雪地上的温度更低些,能不冷吗?

接着老汉开始装车前面的另一个轮胎。大概在雪地里待久了,手脚不如刚才麻利。老汉安装第二条防滑链的速度慢了下来。伴随着冰碴子嘁嘁喳喳被刨开的声音,老汉趴在雪地上,几乎埋在里面。这时光线有点暗了,黄昏时分,风雪迷漫,寒冷愈浓。风似乎刮得比刚才更凶,远处寂静山林树木上的冰雪被吹得飒飒响。

老汉起身时,张加欣问,弄好了?中了,老汉说。只一会儿工夫,老汉的噪子就哑了,仿佛地上的寒冷湿气全都吸进了他的口腔。这时,张加欣为刚才与老汉过分的砍价感到有点愧疚。张加欣拿来车上的手巾,递给老汉,擦擦吧!老汉看了看说,还是别擦了,给弄脏了不好。坚持把毛巾还给了张加欣。等会儿给你付钱,小伍对老汉说,前面有情况了,来告诉我们一声。小伍担心如果现在把钱付了,老汉就不管他们了。暖气一直开着,他怕油箱里的汽油不够。你告诉我们,才好决定怎么走。张加欣解释说。没问题,没事儿,随便啥时给。老汉笑吟吟说,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张加欣和小伍连忙殷勤地把背篓驮起来背到老汉肩上。放心吧,我去看看就来。你们上车去等,外面冷。老汉走了,走得踉踉跄跄,背上的背篓也跟着他踉跄着。毕竟在雪地里干了那么久啊,张加欣想。

张加欣和小伍坐进车里,百无聊赖地干等着。天一点点黑下来,远处的山峦黑乎乎的,没有了清晰的轮廓。车窗上的霜花面积越来越大,小伍不停地用指甲刮着窗花。那声音“嚓嚓”地响着,听上去单调、乏味。下车去买点东西吃吧,张加欣提议道。这时,一个女人从路边走过来。她扎了一块深蓝色头巾,胳膊上挎一只竹篮,手上提着一个暖水壶。他们叫过她,见她身上还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他们要了三桶方便面,谁都没跟她讲价。他们把方便面拆开,倒了暖壶里的开水泡面。

路上到处是卖东西的吆喝声。卖水的,卖面包的,卖方便面的,卖茶叶蛋的山民走来走去,就是没看见安防滑链老汉的身影。如果老汉守信用,过来告诉我们消息的话,请他吃一桶方便面。张加欣想。

张加欣和小伍正等得焦急,老汉来了。他像老熟人一样拉开车门兀自坐上去,说,不行了,今晚你们可能过不去了,明早大吊车才来。你不是说老板拍了两百块钱,要你们帮忙吗?小伍故意逗他,可他听不出来,一副认真的样子说,是啊,车太大太重,我们挖了那么多土,垫了枕木,它还像死猪样,动都不动。老汉的话里满是遗憾。十轮大卡车啊,真少见,那么大。它在山顶上爬坡时,尾部滑在靠山崖的防洪沟里了,头冲着悬崖,车身横在公路上。都是未装防滑链的缘故啊。老汉说得好像有他的责任似的。你是不是觉得没安防滑链都跟你有关啊?小伍讥讽他。别说了,抓紧吃面,吃了原路返回,张加欣打断小伍。

小伍把方便面递给老汉,老汉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们吃,我不饿,我不吃。我想搭你们的便车去车站,回家。快吃吧,别啰嗦,请你吃的。张加欣说。请你吃的,我们不会扣你的钱,放心吧。小伍说。那多不好意思啊,老汉客客气气接过面说。听见一阵“窸窸窸”吃面的声音,一桶方便面在老汉手里瞬间化为乌有。咳,真暖和。吃了饮食,身上就暖和了。老汉感叹说。不怕你们笑,我今天才吃第一顿饭哩。早晨睡过了,起身一看,好大雪!背了三副链子,就上路,饭也莫吃。老汉吃过东西,思维活跃起来,话也多了。

张加欣和小伍掉头下山回宝鸡。一公里左右的山道,被汽车堵塞着,老汉跑上跑下,求助司机们挪动车位,忙乎半天,终于疏通了一条下山的车道。

一路上,老汉和他们说着话。他告诉张加欣和小伍,他家住在汉中凤县秦岭的半山坡上。他们那里的人穷,守着几亩山坡薄地,只能管饱肚子,要想挣几个余钱,就得靠别的生路。年轻人大多去南方打工了,中不溜儿的留下来以山为生,靠山吃山。春天夏天里,他们去秦岭山上挖山货、药材卖。冬天,他们以“刨雪”为营生。冬天是他们找钱的最佳时节,有的出去租防滑链,有的沿途卖茶叶蛋、老玉米、面包、方便面给公路上的旅客。不怕你们笑话,穷啊,没得法,要拼命挣钱,给娃仔攒学费。老汉说完,粗重地叹了口气。你有几个娃?多大了?张加欣转身问。一个娃仔,在南京念书,大三了;一个女娃,本来书也念得好,可为了保她哥哥,只好停学,去凤县县城打工了。遇到俺这样的家庭,莫得法哎!说的时候,老汉望着车窗外面的风景,好像他不是在和张加欣说话,而是在和车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说话。不错嘛,娃们!张加欣赞赏道。是呵,他们忒好!尤其那个娃仔,他叫周奋强。是他小姑给取的名,要他发奋读书。他呢,还挺挣气。几十年啦,咱村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大学生!老汉的语气里明显流露出自豪。张加欣发现老汉说儿子的时候把头掉了回来,脸上泛起些许光彩。咋不搞助学贷款?国家提倡的。张加欣从小车后视镜里觑了老汉一眼。助学贷款吗?听娃仔说过,好是好,可娃仔一出校门就得背上沉重的债务。我们当父母的,不忍啊!想到他一开始就比别的娃仔累,我这当爹的心里呀就像刀在割。老汉说得真真切切的,很动容。我呢,辛苦点,后年夏天,他就毕业啦。我呀,就算熬出了头。

聊到老伴儿,老汉说,他得立即回家,娃仔娘在家等他。每天晚上他都得乘小火车回秦岭南麓汉中凤县秦岭半坡上的家。可能一直住在山上的缘故,娃仔娘有风湿病,一到冬天就起不了床。家里的活儿,还靠他。说这些的时候,老汉很无奈很无助的样子。

是一个小客站,不过是盘山铁路上的一个小站台。借着车站上昏昏暗暗的灯光,老汉又匍匐在雪地上去解防滑链。下了一整天的雪,地上积满了厚厚的雪碴,铁链在雪地上拖得“咣当咣当”响,发出金属撞击雪地的声音。那声音就像钢刀在戳张加欣和小伍的心,让他们感到阵阵刺痛。张加欣觉到喉咙里热辣辣的,好像着火了。他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下去。一瓶水喝光了,依然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张加欣去掏包里的零钱,攥着一摞十元的票子,心里盘算着怎样交给老汉。

在雪地里匍匐久了,老汉站起身来的时候,两条腿直直的,像一截木杵硬邦邦的。浑身上下,一个雪人!张加欣把钱递给他,说,拿去吧,辛苦了一天。回家的火车上买点卤肉吃,打点酒喝,暖和暖和,别冻着了。老汉还想推辞。小伍接着说,拿着吧,这是我们老总的一点心意,买点酒喝。冻病了,就没法出来安防滑链给你儿子挣学费了。老汉看着他们,眼睛潮湿了。他抱拳作揖说,他俩大叔,谢谢了!俺一定告诉娃,大学毕业后做你们这样的人,做一个像你们这样心肠好的有钱人。

老汉走了,走得跌跌撞撞的。他背篓里的防滑链仿佛千斤重,压迫着整个身体,让他老远看起来像一个鸵鸟。

张加欣和小伍没有马上离开。透过车窗玻璃看出去,他们想知道,老汉是否会去打酒喝。他的身影在雪地里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一片苍茫的白雪之中。秦岭是中国南北的屏障,难道金钱也像秦岭一样,成为人们心中的屏障吗?张加欣感到周身寒冷,从未有过的寒冷。

一路上,他们遇见了几个背背篓安防滑链的男人,可就是没看见周冒富老汉。或许他今天没出来,或许病了。天渐渐黑了,风雪迷漫,为了看清楚外面,张加欣每隔几分钟就去揩窗玻璃上的霜花。突然,张加欣听见小伍喊:快看,快看!防滑链,防滑链!张加欣看见一个佝偻着的身影在车窗外面闪过。是周冒富老汉吗?他的背似乎比去年更驼了,拖着两条腿,步履沉重地向后退去。

这一年里,张加欣经常想起一个鸵鸟似的背影,那背影让他看见自己芜杂的内心。

责任编辑  李 黎

猜你喜欢
小伍背篓秦岭
暑期秦岭游
洞穿秦岭
黄牛背篓
白嘴角马的背篓
特殊村民
背篓 外一首
背篓人家
好忙好忙的秦岭
成为自己的“睡眠治疗师”
在秦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