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里

2015-04-30 15:28池上
山花 2015年7期
关键词:世民厂里安娜

池上

林安娜是突然决定去的鼎新歌舞厅。她看见男男女女们拥挤在不大的舞池里,彼此贴着对方的身子,不厌其烦地前进、后退。这是一种叫慢三的舞,林安娜很早就会跳了。舞厅中央,一个转动的球正不断投射出变幻的灯光来,灯光给这些人的脸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林安娜的心就急遽地跳动了一下。这时,她看到了胡国勇。胡国勇翘着二郎腿坐在她斜对面的一个包厢里,胡国勇旁边是办公室主任赵志波,他半弯着腰在胡国勇跟前。林安娜看清了,他是在给胡国勇点烟。一缕烟迅速在包厢里弥漫开来,林安娜看到胡国勇的眼睛眯上了,眯上了眼睛的胡国勇看上去很是享受。

林安娜挺了挺身子,穿过舞池旁狭窄的过道,走到胡国勇跟前。胡厂长,可否赏脸跳个舞?胡国勇仍旧眯着眼睛,透过那条狭小的缝隙,他看到林安娜把外头那件黑皮衣脱掉了,露出金色的紧身连衣裙。那是条高开叉的裙子,一直快到林安娜的臀部才收住。舞厅里打着空调,但胡国勇却在那一瞬间想到了早上的一则新闻,新闻里说,今晚,杭城会下一场雪。新闻里还说,倒春寒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保暖,否则是很容易感冒的。胡国勇这样想着,眼睛闭得更紧了。

林安娜似乎并不在意,她在胡国勇边上坐下,一把截过他的烟,抽了起来。安娜,你这是干什么?赵志波的语气,仔细听其实是不强硬的,那意思更像是在说,你林安娜好歹也是水泥厂的工会主席,这又是何必?林安娜没搭理他,她兀自抽了几口烟,又塞回了胡国勇的嘴里。胡厂长,烟要沾上女人的气息才更有味道。林安娜说着朝前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胡国勇把眼睛睁开了,他看到一卷流动的烟飘散开来,在一小片不太浓重的烟雾里,林安娜把那支她抽过的烟重新放回了他嘴里。这是支沾有林安娜气味的烟。

胡国勇站了起来,胡国勇个头不高,人又长得偏瘦。过去,他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但无论哪一次都不及此时来得强烈。胡国勇把烟吐了,林安娜,我听说你不跳舞的。林安娜怔了下,随即笑了,是不会,但现在会了。林安娜说着,也站了起来,两只手顺势勾住了胡国勇的脖子。胡国勇感觉女人细腻的肌肤一下子击穿了他,等他再次反应过来,他已然立在了舞池当中。

某支欢快的舞曲很适时地响了起来,是恰恰。胡国勇在舞厅里少说也混了十来年,怎么可能会不晓得。早先,他还没当上水泥厂厂长的时候,他就常来这儿混。那时候,他在舞池里恣意地跳着,他的舞自然是好得没话说,但女人们只同他跳舞,舞跳完了,也就完了。不像现在,他的舞是跳得大不如前了,但这并不影响女人们继续围着他转,然后再爬上他的床。就好比眼前这个女人,水泥厂出了名的妖精,胡国勇瞥了一眼林安娜,他想,如果他不是他妈的水泥厂厂长,她会忙不迭地赶来巴结他?但也就是这一眼,他在她白皙而又浑圆的脖子上发现了一条细纹。纹是真细,一冲眼,根本就不会发觉。可他偏偏看到了,而且在灯光的映照下,这条细纹正不停变换出各种色彩,并试图拉伸开去。

胡国勇的心倏地就软了下来。他记起自己进厂没多久,在通往回转窑的路上,头一次看到了林安娜。林安娜穿着一件白色旗袍,细黑的长发上戴一个天蓝色的发箍。现在回想起来,林安娜的发箍是很普通的,上头甚至连个蝴蝶结都没有;林安娜的旗袍也是很普通的,整件旗袍上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看上去就是一抹白。但林安娜却把这种简单发挥到了极致,胸是胸,臀是臀,腰处则收拢成了细口的溪流,连同她眼眸里的那汪水,林安娜便变得流动了。也就是那一刻,胡国勇才恍然醒过味来:原来女人才是衣服最好的装饰。

胡国勇呆呆地看了林安娜很久,然后,他听到几声尖利的口哨声。口哨是边上几个人吹的,其中一个在说,林安娜这个骚货,什么时候也让老子操一下。男人的话立马招致了其余人的嘲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人家现在傍上的可是厂长,会看上你?我看你啊,还是弄张这骚货的照片,打飞机实在一点。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谈论林安娜,他们说林安娜的屁股很翘,走起路来就像只发情的母狗,他们还说林安娜的叫床声很响,所以才有那么多男人愿意死在她的床上……胡国勇没有加入他们,他朝着林安娜消失的地方望了很久,然后,他在心里用力地念了一遍:林——安——娜。

音乐越加欢快了,胡国勇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对这个女人心软。这女人的本事,他胡国勇又不是没有见过。大概是见到林安娜后的三个月,厂里的工会主席犯了事,据说是手脚不干净。很快,林安娜就顶上了那个位置。大伙儿自然是不平的,大家都说,她林安娜不过是个普通的车间工人,凭什么就能做上工会主席?不管怎样,林安娜最终还是换下了那身灰不拉叽的工作衣,招摇地坐进了办公室。再后来,当林安娜同厂长夏宏平出双入对的时候,大家顿时明白了一切。几乎所有人都替那工会主席不值,尽管过去,他们也曾痛恨过他的苛刻与无情。

胡国勇有些懊恼了。他突然想要酣畅淋漓地跳一支舞,不,更准确地说,他想要掌控整支舞蹈,乃至掌控一切。他加快了舞步,身子亦快速摇摆起来。他已经打定主意,等这支舞跳完,就告诉她,他胡国勇不吃她这套。但林安娜却跟上了他的舞步,林安娜的舞是优雅的,优雅之中又多了份奔放。这是种很自然地融合,胡国勇感觉自己最后一道防线正在崩塌。是的,连胡国勇自己都觉得奇怪,虽说林安娜保养得好,但毕竟岁数摆在那里,比她年轻的、水灵的,大有人在,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如同鬼使神差一般将他吸附了。

此刻,胡国勇终于晓得是什么了。是征服所带来的快感,林安娜身上有一种力量,蛊惑着他去驯服。胡国勇把林安娜搂了过来。他看到林安娜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转瞬又消失了。她毕竟见惯了这种场面。胡国勇想着,先前的热情消散了大半。他把手松开,说,你的工会主席还是稳当的,我胡国勇公归公,私归私,向来分得清。林安娜却用手将他的嘴捂牢了,胡厂长,今天,咱们不谈公事,只谈舞,只想舞。

林安娜只说对了一半。此时,林安娜脑海里出现的是另一支舞,那是支属于她同夏宏平之间的舞。跳舞的地点就在厂长办公室里。办公室已经不像办公室了,桌上的笔、文件,还有一块夏宏平喜欢的青田石都被装进了一只纸板箱里。林安娜走进去的时候,看到了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夏宏平背对着她,所以她看不清夏宏平的表情。前方的窗户外,夕阳把大半个天空染得煞红煞红。夏宏平说,你来啦,我知道你会来的。夏宏平又说,我跟你讲,今天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也是最后一个。林安娜有点想哭了,她想起过去,夏宏平在台上对着底下几百个工人发话的情景,林安娜想,这是不是就是英雄落寞?英雄就是落寞了,也像个英雄。

林安娜最后还是忍住没哭。林安娜说,你有什么打算?夏宏平转过来了,夏宏平说,打算?他沉思了会,道,也许种种花,养养草,再不然去打打太极,退休生活是不是应该这个样子?不过,这个不急的,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大把的时间。林安娜没有再说话,她走到窗户旁,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了窗外很久,很久。后来,还是夏宏平把窗户关上了。夏宏平说,安娜,你可不可以陪我跳支舞,我知道你会跳舞的。夏宏平说着就去放音乐。林安娜没有拒绝。那个傍晚,当夏宏平轻柔地抱住她的背时,她突然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温暖。这是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之前夏宏平抱她、亲她,甚至于进入她的身体时,她都未曾感受过。他们像两只互相取暖的猫,松弛着身体,跳着一支不像慢三的慢三。分别时,两人再也无话,无论是夏宏平,还是林安娜都晓得,这是他俩的最后一支舞。

但现在,林安娜却怀念起了那个布满夕阳的傍晚,怀念起了那支慢三。林安娜想,自己是喜欢慢三的。慢三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可以容下所有的温情,跳慢三的时候,也不用像跳恰恰那样全副武装,歇斯底里。林安娜累了,她把头伏进了胡国勇的胸口。她感到胡国勇下垂的手停了一会儿,又重新落在了她的背上。这时候,音乐停下了。人群像很多条泥鳅那样从他们身边穿过,纷纷退到舞池外头去。他们擦过林安娜的肩膀时,林安娜想,上半场舞结束了,上半场舞结束了就意味着很多人要结伴离开了。林安娜把头伏得更深了,她在等待胡国勇的下一步动作。胡国勇依旧站立在原地,他好像没看到那些窜来窜去的泥鳅似的,他就这么一直站着,直到舞池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胡国勇低下头去牵林安娜的手。这是双颀长的手,胡国勇捏紧了,说,走吧。

他们一起出了舞厅。舞厅外,一场雪正无声息地落下来。雪在一盏路灯的照耀下,像无数放大的灰尘蹦来跳去。林安娜就愣了一下,林安娜想,杭州好像已经许多年都没有下雪了,可如今,雪却下了下来,下在了杭城二零零三年的春天。胡国勇先去开车,等胡国勇的车开到林安娜跟前,林安娜还在看那些雪。胡国勇便按了下喇叭,胡国勇说,林安娜。林安娜回过神来,冲胡国勇笑了笑,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走进了一场绵绵的春雪之中。

林安娜立在马市街同皮市巷的交叉路口,前方的红绿灯正显示为刺眼的红色。横向,皮市巷的那条马路上,许多辆汽车像开在坡地上似的缓慢前移。那马路确实小得可以,马路两旁都是密密匝匝的民居,这些多是上世纪的建筑,一律土灰色的外立面,相连的几栋外头则是高的土灰色的墙。林安娜很少把车开进皮市巷里,她总是把车停在外头,再步行拐进那条逼仄的小路。

就像现在,她小心地贴着那些围墙,走着,两只眼睛却一下就看到了女儿糯糯。糯糯在一家寄宿制的学校上初一,通常要到周六下午才回来。糯糯的双手插在背带裤里,一只脚则顶着她身后的那根电线杆。糯糯,林安娜叫道。糯糯没有应她,糯糯把头压得很低,好像在看自己的另一只鞋。等林安娜走近才发现,糯糯其实并没有在看那只鞋,她在唱一首叫《龙卷风》的歌。“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来不及逃。我不能再想,我不能再想,我不,我不,我不能……”林安娜就皱了下眉头。林安娜不喜欢那个叫周杰伦的小痞子样的男歌手,当然,也不喜欢他歌曲里老是出现的爱啊爱啊的歌词。林安娜去拿糯糯的书包,糯糯却跳开了。糯糯说,我都背习惯了。林安娜本该拿书包的手就空了下来,她们一前一后走在那条路上,林安娜问糯糯,最近有没有考试。糯糯说,有。林安娜又问,考得怎么样?糯糯说,还行。

谈话就此陷入了死局,似乎再也无话可讲。跟过去无数个周六一样,她们默默地走完这条路,再默默地走进其中一栋土灰色的楼房,但在楼梯口,糯糯却忽然扭过头来,我想换个手机,我可不可以换个手机?糯糯的手机买了才不到半年,原本林安娜没想给她买的。林安娜说,你才上初中,要什么手机?再说了,你们班同学不也好多没手机的。糯糯却说,万一我有急事找你呢?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因为糯糯的这句话,林安娜当天就去通信市场买了个手机。可最后,糯糯也没有用这只手机给林安娜打来一通电话,电话都是林安娜打过去的,糯糯那头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难得接上次电话,还没说个两句,就挂了。糯糯说,我要自习去了。糯糯又说,我现在很忙,还有一堆作业要做呢。林安娜只好作罢。可现在,糯糯却要换手机了。林安娜问糯糯,你那个手机哪里不好了?糯糯说,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想换一个,你不肯就算了。林安娜本不想答应的,可等话出了口,却成了妈妈下个礼拜就给你买。糯糯却说,不用你买,你只要给我钱就行了,林安娜的眉头就又皱了一下。她们不再说话,糯糯只管自己爬起了楼梯,林安娜则跟在后头,很快,两人就差了一大截。

等林安娜爬到七楼时,门已经开了。公公同糯糯坐在饭桌前,糯糯边夹菜边看碟片。碟片是糯糯自带的,电视机里,穿着英伦校服的男女主角正爱得死去活来。糯糯照理是不该看这种电视剧的,但林安娜什么也没说。林安娜走到饭桌前头,叫了声,爸。公公看了她一眼,说,你来啦,又继续低头吃饭。婆婆正在厨房里刷锅,林安娜又叫了声,妈。婆婆没有应她,从水龙头里流出的哗哗声把林安娜的声音吞没了。林安娜也不管,她给自己和婆婆各盛了一碗饭,端到了客厅里。

那天晚上,婆婆当然没有吃林安娜盛的那碗饭,婆婆自己另盛了一碗,所以,桌上那碗饭就显得有些多余了。林安娜看着那碗饭,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可婆婆对她的恨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减少下去,相反的,它成了一种习惯,渗入到了婆婆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液之中。林安娜还记得,浩扬死后的第二天,婆婆发了疯似的掐她的脖子。婆婆说,是你,是你害死浩扬的。如果不是因为旁人及时将婆婆拉开,又把她送去了医院,她几乎就要被掐死了。然后,她听到了医生的询问声。你怎么搞的,都怀孕了,还这么不小心。

林安娜后来回忆,有些事,可能就是天注定的。如果林安娜早晓得有这个孩子,哪怕只是早个两三天,她也会毫不怜惜地把孩子打掉。那时,林安娜正铁了心要同浩扬离婚,她也就不可能要这个小拖油瓶。可是,偏偏浩扬死了。浩扬从华江饭店十八层高的窗户上跳下来,他的头在水泥地上砸开了一朵血红的花。林安娜没有看到那朵触目惊心的花,她赶去的时候,地面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有几条清洗不干净的血痕孤零零地留在上头。林安娜就看着那几条血迹,她在心里掉了一滴眼泪,林安娜说,浩扬,走好。人群拥堵,人群都是围过来看热闹的。他们在讨论那几条血迹的主人,他们说,那个人掉下来的时候,就好像一块石头,不晓得有多恐怖。林安娜还在看那几条血迹,她想,浩扬怎么会像块石头?不,浩扬就是掉下来,也应该是跳着迪斯科或是霹雳舞,动感而轻灵。

林安娜和浩扬是在仙乐歌舞厅认识的。那时,林安娜刚从老家来杭州不久,同车间的女孩邀她一起去那,说是带她见见世面。仙乐歌舞厅的名字林安娜早有耳闻,那晚,林安娜挑了件白衬衫长牛仔裤便去了。进了舞厅,林安娜才发觉,自己土得可以。整个舞厅里,放眼望去,都是人。才初春,女人们已经穿上了短裙,长长的一截白腿在动感的音乐下疯狂地扭动着。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场景里发现或找到一个人,是很难的。但林安娜却注意到了浩扬。浩扬戴一顶鸭舌帽,在角落里很动情地跳着。他把帽檐压得很低,以至于她看不清他的脸。同来的女孩叫道,林安娜,你眼光不赖啊,他在这里可是很有名的,人长得帅,舞跳得好,关键是这个也多。女孩边说边比划了下手势,听说他是搞设计的,每接个单子,那钱就花花地来。林安娜还在望着浩扬,女孩就有些不悦了,林安娜,你可别多想呀,浩扬的女朋友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他呀,换女朋友换得比鞋还勤!林安娜于是就晓得了浩扬的名字,她撇过嘴说,你说什么呀,我有男朋友的。林安娜说的男朋友是与她同来杭州的老乡沈世民。说完,林安娜就往浩扬相反的方向走,但她在心里却喜欢上了这个男孩,还有男孩所跳的不一般的舞。

真正看清浩扬的脸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与林安娜同去仙乐歌舞厅的女孩,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让浩扬成了她的男朋友。林安娜是在水泥厂外看到的浩扬,浩扬骑着辆摩托车,俊逸的的脸上透着股忧郁。那是种很莫名的忧郁,林安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那种忧郁却一下子击中了她,使得她忍不住想,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呢?他好像不应该有这种表情的。女孩却一脸嘻哈地看着浩扬,说,林安娜,这是我男朋友浩扬。她又特意加大了声音道,这辆摩托车帅吧,嘉陵牌的,要换了我们,估计攒上个一年都买不下来。说完,女孩就一屁股坐上了那辆摩托车。林安娜还在等女孩介绍自己,可直到女孩坐上了摩托车,示意离开,也没把她介绍给浩扬。林安娜有些失望了,女孩却嚷嚷起来,浩扬,快走吧。浩扬把头转了过来,略微朝林安娜点了下头,然后,林安娜看到摩托车疾驰而去,就像从没出现在她跟前一样。

事实证明,这次邂逅是之后无尽错误的开始。不久,人们看到女孩成天哭个不停,没过多久,便辞了职,回老家去了。林安娜知道浩扬和女孩分手了,却没料到是因为自己。一个月以后,浩扬来了,仍开着他那辆摩托车,在水泥厂门口。浩扬说,林安娜,我是来找你的。他又拍了拍摩托车后座,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林安娜几乎想也没想,就跳上了摩托车。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等浩扬。

摩托车飞奔起来,一路开到了玉皇山脚才停了下来。傍晚的玉皇山,人影稀少,只有大片的树立在那里。他开始吻她,他下巴上短而密的胡子扎得她有些生疼,但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她甚至都没有挣扎一下,就把自己给了他。那个晚上,他们在树林里进行了许多次,直到彼此再无气力,才停歇下来。喘气的时候,林安娜的脑子里猛地蹦出了一个人来——沈世民,那个和她一起来杭州闯荡的沈世民,他们曾经说好要一起赚老多老多的钱,生一个可爱的宝宝,还要过上世界上最最幸福的生活。浩扬已经睡着了,林安娜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脯上,这时候,她感到脸颊被某种东西湿润了。她在黑漆漆的一片中仔细张望,才发觉是雪。雪下得不大,稀稀拉拉地飘落下来。林安娜把手伸出来,试图去抓,可雪才触到她的掌心,便轻易地化了。林安娜就把那滴水紧紧地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一段隽永的幸福。那时候的林安娜并不知道,幸福原来是会逃掉的。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林安娜接通电话,胡国勇在电话那头说,安娜,你快点来凤凰山庄。林安娜抿了下嘴,道,胡厂长,今天可是休息天。有急事,你快点来吧。胡国勇的语气听上去刻不容缓,林安娜看了眼婆婆,婆婆在收拾碗筷,脸上还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林安娜说,妈,我厂里有点事,我先走了。婆婆没有做声,婆婆把碗一只只地叠好,突然说,你这么忙,以后就别来了。婆婆说完,就径自进了厨房。婆婆的态度林安娜早就习惯了,自打她生下糯糯,婆婆就再也不找她寻死觅活了,但对她也就这样了。甚至于有一次,她刚出门,就听到了里面的哭声。是婆婆,婆婆边哭边说,我每次看到这个女人,就会想起浩扬。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可她却活着,还过得那么逍遥……事情已经这样了,又有什么办法?公公说,她也不容易的,每个礼拜都来看我们,还拿钱过来。哼,婆婆冷笑道,别跟我提钱,她那是愧疚。如果不是她在我们浩扬最困难的时候吵着要离婚,浩扬会跳楼吗?婆婆又说,你别看她每个礼拜都到我们这里来,还生下糯糯,我告诉你,她那是心虚,她是杀人凶手啊……婆婆的声音逐渐拉长成了抽泣,林安娜仍立在过道里,她其实也很想问问自己,这究竟是为什么?真的是因为愧疚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说到底,浩扬是自杀,他的死和她没有直接关系。但即便如此,林安娜还是每周都来,她把它变成了她生命里固有的仪式。而这种仪式本身就是种痛苦:类似于把某个快好的伤疤撕开,血淋淋地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等它慢慢愈合,结痂,再重新撕裂,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林安娜深吸了一口气,把脸转向糯糯,妈妈要出去办点事,等回来再陪你逛书店。糯糯已经坐到沙发上看碟片了,她眼皮都不抬一下,说,我自己去好了,我又不是小学生。林安娜想了想说,还是妈妈陪你吧,你平时都在学校,妈妈都没时间陪你。糯糯却说,不用了,说完,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林安娜说,你还没给我钱呢。林安娜从包里掏出三千块钱给糯糯,糯糯接过,又继续看了起来。直到林安娜出了门,糯糯也没回头看她一眼,或者说声再见。林安娜就想,糯糯是不是太冷淡了点,糯糯冷淡得不像她女儿。更要命的是,这种冷淡还在一点一点地蔓延开去。糯糯刚上初中那会儿,班上一个女孩自杀了。据说是女孩的父亲找了个小三,要同她母亲离婚。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林安娜自然也知晓。可糯糯却说,只有懦弱的人才会去寻死,这种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林安娜的心里就隐隐发怵,林安娜去看墙上的那张照片,照片里,浩扬还在笑着。浩扬那么忧郁的一个人,死了,竟在发笑。林安娜的心里便多了份悲凉。林安娜想,浩扬对于糯糯而言,终究只是一张照片,一个剥离了实体的形象。糯糯没有见过他父亲跳舞,当然,也没见过他死前留下的那滩血痕。出门前,林安娜最后扫了那张照片一眼,对糯糯说,妈妈先走了,你等妈妈回来。

抵达凤凰山庄时,已将近七点。凤凰山庄原先是水泥厂下设的一个招待所,这几年,厂里不景气,山庄索性就承包给了外头。但厂里的办公室还是在的。林安娜走过一段长长的上坡路,在一个四层高的小楼前停下。她从皮包里拿出粉饼,对着自己的脸扑了一层,这才朝楼上走去。

胡国勇的办公室在三楼的头一间。办公室里,赵志波早就在了,行政科科长汪大雷也在。胡国勇正抽着烟,他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尽情地吞云吐雾。林安娜注意到,茶几上摆着的那个烟灰缸里,已经快塞不下烟蒂了。你来了。胡国勇说着,正了正身子。林安娜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见胡国勇朝赵志波使了个眼色,志波,你说吧。赵志波看了看胡国勇,又看了看林安娜,是这样的,我们在商量厂子的事,厂子快不行了。林安娜想了想,道,传厂子不行,也有些时候了。前两年,夏宏平还在的时候,全厂人不就都知道了,可还不是照样?这回是真不行了,赵志波说,你管工会那块,财务那块你不熟。你要是看过,就晓得是没得救了。林安娜问胡国勇,胡厂长有什么打算?胡国勇把嘴上的那支烟摁灭了,能怎么办,关了。关了?林安娜没想到胡国勇会这么轻松地说出这句话来。汪大雷也插了进来,早该关了。我们都讨论好了,四十五岁以后的提前退休,其余的,一律买断工龄。工人们呢?林安娜很是担心,我看一准得闹。怕的就是这个,赵志波表示同意,本来我们也用不着怕的。他们敢闹,我们就找局里。维护治安这种事嘛,他们肯定会管。问题是,这两天,有个上海老板要来看我们这块地皮,工人们闹起来总不大好。熬过这两天就好了,胡国勇已经站起来了,志波、大雷,你俩赶紧安排下酒店,要最好的,安娜,你负责接待一下。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把这事儿搞定了。

一切都已布置妥当,赵志波问汪大雷要不要出去喝点小酒,他们从下午开始一直谈到现在,只吃了点水果。汪大雷说好。胡国勇却说不去了,他饿了的话可以直接叫山庄里送餐。等赵志波和汪大雷一走,胡国勇就去抱林安娜。两人都是过来人,且又不是第一次,无需多说什么,便直奔主题。他们在沙发上做爱,胡国勇很卖力地弄着她,但林安娜却想起了夏宏平。林安娜想,要是夏宏平在的话,水泥厂还会不会关停?夏宏平是那么在乎水泥厂,他肯定不会让这事发生。还有那个沈世民,林安娜想,沈世民今年才满四十,一刀切了,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所以,林安娜虽然在胡国勇的身子底下咿咿啊啊,但多半还是敷衍。胡国勇很快发觉了林安娜的异样,他愈加快速地抽动起来,可身体却不自主地泄了气。胡国勇停了下来,他把自己从林安娜的身子里抽出来,说,你走吧。林安娜怔了一下,只一下,她便爬下床,快速穿好衣服,出了门。

现在,办公室里只剩下胡国勇一个人了。胡国勇起身去点烟,烟的气味迅速蹿进了他的鼻孔。胡国勇记起,他认识林安娜后没多久,车间主任派他去给林安娜送一份名单。林安娜的办公室里没有人,胡国勇把名单放下后,却在桌上看到了一个本子。本子看上去很是精致,天蓝色的封面上斜摆着张照片。是林安娜的照片。胡国勇几乎不加思考便把它藏了起来,他把它塞进了衬衣的内口袋,使得他的胸膛可以毫无屏障地紧贴着那张照片。胡国勇当然没能想到,那天晚上,厂里的保安找到了他。他们告诉他,工会主席林安娜的办公室里少了五百块钱,而他胡国勇显然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这事最后被证明是一场乌龙,林安娜的钱其实是掉在了办公桌底下的夹缝里。可是,保安却在胡国勇的衬衣内袋里搜寻出了一张林安娜的照片。还是林安娜赶来救的场,林安娜说,哦,这张照片啊,是我送给他的,没想到他还当宝贝了呢。林安娜说着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媚,就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保安也就跟着笑了,我说呢,这小子怎么会有我们林主席的照片的。胡国勇本来应该感激她的,如果不是之后的一天,他在路上碰到了她,当时,她正和夏宏平有说有笑,他经过她跟前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正眼瞧他。胡国勇突然就恨起林安娜来,也恨她的那张照片。

烟已经抽得差不多了,胡国勇把眼睛闭上。黑暗中,胡国勇发觉多年以前他所渴望获得的那种快感并没有出现。那时候,他竭力想要爬上厂长的位置,想要看林安娜出丑并完完全全臣服于他。如今他做到了。这个号称从来都不跳舞的女人,主动陪他跳了舞,还上了他的床,但他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半分愉悦,相反的,当他进入林安娜身体的时候,却意外地感到了一种难以言状的空落落。胡国勇又吸了一口烟,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楼底下汽车发动的声响。是林安娜的车。胡国勇没有起身去看,他能想象出林安娜的车越过凤凰山庄的林荫道,像烟一样逃窜在这座城市之中。

那天晚上,林安娜没有驱车回家。林安娜把车子开得飞快,然后,在春风里停了下来。春风里就在馒头山脚下,这一带几乎都是老式的平房,一溜儿排到半山腰。平房很小,又不带厕所,所以,白天总能看到一大拨人站在公厕外排队等候,或是倒痰盂,春风里的空气便不若它的名字了。但凡手头有点钱的杭州人,都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但这却并不妨碍外地人扎堆似的挤进来:一来,春风里离市区不算太远,上班比较方便;二来,这里的房子毕竟老旧,房租也就不可能要得很高。所以,尽管有些能耐的老杭州们一个个地搬走了,春风里却依旧热闹。

林安娜穿过一个长长的老式弄堂,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拐角的左边是春风里唯一还算宽阔的平台,平台的正中央嵌着口井。新世纪的杭州城里,已经鲜有水井。此刻,月光洒在井上,也洒在了井周围的水泥地上,泛出一层淡白的光影来。这是一种很清淡的光影,林安娜想起过去,她也曾在这样的月光下打水、洗衣服。拐角的右边则延伸出另一个弄堂,这个弄堂同她之前走过的那个弄堂毫无二致:一样的青石板,一样的狭窄,就连两旁房屋上的红色木门、红色铁窗都是一样的。林安娜无心去看,她继续走着,直至走到一间平房跟前。

沈世民已经睡着了,沈世民若孩子般蜷在床角,林安娜就想,睡着了也好,省得心烦。林安娜把门钥匙放回皮包,开始脱高跟鞋,她把高跟鞋摆放得整整齐齐,在沈世民的脚后头睡了下来。沈世民却咳了一声,沈世民说,安娜?嗯,林安娜说着,翻身朝向沈世民。都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没什么,就是想来了。林安娜去摸沈世民的手,沈世民的手削瘦得好像只剩下了几根骨头。沈世民不再追问了,他们彼此沉默了会,沈世民忽然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还是胡国勇那个混蛋……沈世民才问了一半,便自觉失言。这些年来,他固然晓得林安娜身边不停更换着男人,但她从不说起,他也就当不知道。可胡国勇当初是和她有过节的啊,如今他得了势,能不给她穿小鞋?放心吧,林安娜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胡国勇毕竟是厂长,不至于会这么小家子气。林安娜这么说着,心里却不禁想起了几年前,厂里领导班子讨论要不要提拔胡国勇为车间主任时,她持了反对意见。其实,林安娜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讨厌胡国勇,可能是因为他偷了她的一张照片(尽管她帮他撒了谎),也可能是因为胡国勇这人太懂奉迎之道,对上对下都是如此,这她隐约觉得不妥。林安娜的这一票当然没能起到作用,胡国勇当上了车间主任后,还特意问了林安娜一句,林主席,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您尽管提,我一定改。如果当时,林安娜能预见到胡国勇会一路“噌噌噌”地跳至水泥厂厂长,她就一定会改变自己的态度了。可偏偏林安娜没有,林安娜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伏在水泥厂里的老甲鱼,她甚至都没有管他叫胡主任,便说了句,好的。

安娜,沈世民却自责起来。这些年都是我拖累你了,要不是你接济我,我这日子……可我有时候也在想,我这样的废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林安娜坐了起来,她晓得沈世民如果不是难过到了极致,是不会说这些话的。他是一直在忍受着啊。林安娜把手放到了沈世民的头上,像抚摸宠物般来回抚摸着他。林安娜说,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可她转念又想,沈世民这么敏感的人,要是知道自己下岗了,会受得了吗?尽管她会想办法帮他,就算再不济,她也会照顾他的生活,可他自己又会怎么想?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彼此却都在回想过去的日子。那会儿,他们刚从老家舟枕来到这里,沈世民还特地去店里买了瓶酒来。沈世民说,我们总算有自己的小窝了,怎么也得喝酒庆祝下。沈世民说着抿了一口。林安娜却说,有什么好庆祝的,这房子又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过是个房客。房客是什么意思,就是房东要我们走,我们立马就要收拾好东西走。沈世民正欲喝第二口,举着酒杯的手便放了下来。沈世民说,安娜,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没有让你住上像样的地方。但是,我会努力,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沈世民的话听上去没有一点错处,但林安娜的神经还是本能地感到了一种厌烦,类似于一块鸡肋。林安娜想,就凭他俩那点可怜的工资,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所谓的好日子呢?

沈世民把酒瓶子盖上了,安娜,别生气了,你要不高兴,我就不喝了。林安娜感觉到先前的那种厌恶感又回来了,且愈加浓重地朝她的全身蔓延开来。林安娜把酒瓶盖重新揭开,她也不说话,拿过瓶子就喝。安娜,你怎么了?安娜,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林安娜仍是不说话,她开始使劲地喝,头脑亦开始不受控制地奔跑起来。为什么沈世民总是这样懦弱呢?沈世民懦弱得不像个男人!就像当初,要不是她执意来杭州,那么,他们现在一定还待在那个叫舟枕的破地方。那地方,总共就那么几条马路,连镇上有几只狗都能数得过来,她早就待烦了,可沈世民却说,大禹治水就是在那登陆的,大禹的舟都能停下来,能不是好地儿?林安娜的脑子还在奔跑着,同他分手吧,分手吧,同他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永远都不会有幸福。可那天晚上,林安娜把酒都喝尽了,也没吐出一个字来。事实上,沈世民除了穷一点、没有雄心大志外,她几乎挑不出他的任何毛病。同这样一个男人说分手,林安娜觉得未免太过残忍。

可偏偏沈世民的腿残废了。沈世民的腿是在一次事故中受伤的。当时,他像往常一样下到二十米深的塔底清理残留的水泥,没想到却被卷进运送水泥的螺运机中。幸亏螺运机关得及时,但沈世民的腿从此也就废了。按理说,厂里该给他一笔不小的赔偿金,可问题是医生却在他的体内发现了残留的酒精,厂里顺势一推,这事儿便不算作工伤。最后还是夏宏平发的话,按月发给他点钱,厂里也算是尽到了责任。

林安娜赶去医院已经是深夜了。她看到沈世民躺在病床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双业已空了的腿。林安娜的眼圈就红了,林安娜说,世民。沈世民却看了看她,说,安娜,你别担心,我没事的。沈世民的眼前却浮现出前一晚的情景来,有人告诉他,林安娜同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男人出去了。沈世民是听说过那个男人的,那个男人叫浩扬,也是林安娜同车间女孩的前男友。他也不是不知道,林安娜自从去了仙乐歌舞厅,便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但他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呢?他太爱她了,以至于害怕她从他身边转瞬溜走。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他甚至于打算一辈子都当不知道这件事,可现在,他却残废了。

沈世民在医院里总共休养了两个来月。某天,林安娜推他出去散步,他坐在轮椅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男人站在离他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身后是辆黑红色的摩托车,风吹动着他的发丝,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爽。沈世民从来没见过浩扬,但他却一眼认定那个男人就是浩扬。沈世民的眼泪下来了,他别过脸,不让林安娜看见他在流泪。然后,他努力抬高声音说,安娜,找个比我好的人,嫁了吧。这时候,他听到了轻微的簌簌声,他抬起头来,才发现林安娜也哭了。

林安娜看到糯糯是在第二天早晨了。她原本打算先上婆婆那里跟糯糯说一声今天很忙,然后再直奔酒店去接待上海老板,没想到,却在皮市巷路口看到了糯糯。糯糯换了条牛仔裙,旁边站着个男孩,男孩很高,穿一套深蓝色的校服。他的一只手搭着糯糯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握着只手机。那是只新手机。林安娜正在停车,她也不管车子还没停到位,就摇下车窗,冲糯糯喊起来,糯糯。糯糯拉了下那男孩的衣角,男孩便火速跑开了。等林安娜从车里下来,哪里还追得上。林安娜问糯糯,他是谁。糯糯耸了下肩,朋友呗。林安娜又问,那只手机是不是你买给他的?糯糯说,不是,不过借他玩两天而已。林安娜的头皮就有些发炸,林安娜对糯糯说,你晓不晓得现在的社会有多乱,特别是你一个女孩子,很容易吃亏的。林安娜又说,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习,其他的想都不要想,也不许你想……糯糯却将林安娜的话打断了,这些大道理你还是留着跟你自己说吧,当初,你那么年轻怎么就嫁给了我爸呢?一句话竟说得林安娜无言以对。林安娜去牵糯糯的手,妈妈就是吃了年轻不懂事的亏,你不一样,你不能再走妈妈的老路了。糯糯却把林安娜的手推开了,糯糯说,你的话哪次能当真?昨晚你说让我等你回来,可结果呢?糯糯,林安娜有些内疚了,妈妈是临时有事。算了吧,糯糯捋了下头发,自从那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对你抱有希望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不管你的,你也别干涉我的。糯糯说完,就朝刚才男孩离开的方向跑去。糯糯跑得很快,风吹起她的长发丝,就好像无数根黑色触角在风中飘扬。林安娜这才惊觉糯糯长大了,糯糯再也不是那个理着寸儿头,任由她摆布的孩子了。

很多年前,当糯糯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曾来过厂里一次。糯糯趿着双拖鞋,独自一人站在厂门口的花坛旁。几个女人围住了她,林安娜的心头不由一紧,原本想要过去的腿终究没能迈出去。隔着花坛,她听到女人们在问,你找谁?糯糯的头低着,声音很轻很轻。林安娜是在女人们都走光了后,才出现在糯糯跟前的。她把糯糯带到厂子边上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你刚才说什么了?糯糯说,我没说什么。你明明说了,林安娜的语气有些凶,糯糯哭了起来,妈妈,我说,我找妈妈……糯糯的哭声使得林安娜愈加心烦,哭,哭,哭,你就知道哭。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到妈妈厂里来吗。妈妈很忙的,哪有工夫管你。你爷爷奶奶呢?糯糯还在哭着,糯糯的哭声很是尖锐,林安娜就拖着哭个没完没了的糯糯回了家。一开门,才晓得公公出差去了,婆婆浑身发烫,躺在床上。林安娜去拿毛巾给婆婆冷敷,婆婆却把她推开了,我不要你帮忙,我这辈子都不想让你觉得我欠了你人情,哪怕是这么一丁点的人情。婆婆推她的力气如此之大,一点也不像发着高烧。

糯糯再次哭了起来,林安娜一把将糯糯揽入怀中,林安娜说,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话是这么说着,可是林安娜自己的眼睛却湿了。林安娜想起厂里上上下下几百只眼睛,她还想起,某次,她无意间听到他们在说,不要看她好像很年轻的样子,其实孩子都很大了,也没个做母亲的样子,到处勾引男人。林安娜把糯糯抱得更紧了,糯糯,记住了,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来厂里找妈妈,也不准哭。

林安娜倦了。她也不管路人的目光,索性坐在了水泥地上。她想,如果,如果不是浩扬,她还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吗?林安娜是在某天下班后答应浩扬的求婚的。浩扬拿着一封情书,连同一枚金戒指跪在林安娜跟前。浩扬说,这枚戒指是我外婆给我妈的,现在,我把它给你。嫁给我吧!浩扬的求婚,细细想来,是很俗的,但林安娜却感动得一塌糊涂。林安娜想,这是不是所有女孩子梦想中的爱情?可是,林安娜还有个沈世民,那个腿残废了的沈世民。所以,林安娜没有去接那封情书,林安娜说,换了从前,我肯定会同意的,但现在,不会了。林安娜要走,浩扬就拖着她的手不放。浩扬说,安娜,我知道你是为了谁。可那完全是场意外,不需要你来负责的。再说,你难道打算一辈子这样下去?林安娜沉默了会,说,你不懂的,他是为了我才来的杭州,他爱我,他很爱我。浩扬却冷冷地说,爱你?爱你,就是这样捆绑住你的吗?爱你,难道不是应该放手,让你去寻找自己的幸福?那天在医院门口,我知道,他看到我了,他明明知道我爱你,你也爱我,为什么还要这样残忍?是不是非要我也像他这样,你才肯回到我的身边?你疯了吗?林安娜叫了起来。浩扬把林安娜的手捏得更紧了,是的,我是疯了,你如果不答应我,我就去死。林安娜慌了,她像受了刺激一般,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不许你死,你不能死的。浩扬起来了,浩扬把那枚金戒指套进了她的手指,就像圈住了某只小动物。他们在水泥厂门口疯狂地接吻,一遍又一遍,后来,浩扬终于把她松开了,浩扬说,林安娜,你是我的了。

林安娜是在婚后不久才了解这句话的含义的。浩扬告诉她,他从单位辞职了。浩扬为什么要辞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浩扬原先在一家单位做设计,收入很可观。可这些可观的收入并没有使浩扬快乐起来,相反的,浩扬的眼神里仍旧带着难以言说的忧郁。林安娜不明白浩扬为什么忧郁,她只知道辞了工作就等于没了钱,没了钱,日子就没法过下去。浩扬却说,你懂什么。我之前做的那些不过是垃圾。垃圾,你晓不晓得?浩扬说着,忙碌起来,他忙进忙出,开起了一家画廊。他的日子也跟着变得单调起来,每天他都在画廊里画着一幅又一幅的画。某天,林安娜去画廊看他,不禁吓了一大跳,浩扬的头发乱糟糟的,而且还夹杂了一股异味。浩扬却一点儿也不在乎,浩扬说,安娜,你看看这些,这才是艺术品。林安娜不懂什么是艺术品,她只看到整个画廊冷冷清清,根本没有人来买浩扬的画。再后来,画廊倒闭了,连带着把浩扬的积蓄都捞了个精光。

画廊停业的那天,林安娜帮浩扬把那些画从画廊里一张一张地搬出来,浩扬说,垃圾,都是垃圾。浩扬边说边把它们扔进了火堆里。林安娜不晓得这些画是不是垃圾,就像她之前不晓得这些画是艺术品一样,但她觉得就这样把这些画烧了,总归有些可惜。林安娜对浩扬说,钱没了,可以再挣的,别难过了。浩扬却说,你以为我在乎的是那些钱?浩扬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夸张,一时之间,林安娜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终于笑够了,从画廊里跑了出去,只留下林安娜同那堆烧得面目全非的画,发出死尸般的气息。

浩扬自此不再画画,但他也不干其他正经事,他开始流连于各类舞厅、酒吧乃至赌场。林安娜问浩扬,你还爱不爱我?浩扬说,爱。那你为什么还去舞厅?爱我就不应该去那种地方。浩扬却说,爱你是爱你,去舞厅是去舞厅,这是两码事。再说,我们不就是在你说的那种地方认识的吗?林安娜再问,浩扬就烦了。浩扬回来得越来越晚,他的身边总是不停地换着女人,这些女人像撕纸那样轻易地撕碎了林安娜的心。有一天,当浩扬醉醺醺地回来时,林安娜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林安娜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响很响,然后,对浩扬说,我要离婚!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离婚!浩扬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浩扬转了个身,又出去了。林安娜就在沙发上侧躺下来,她开始做梦,她梦见浩扬在仙乐歌舞厅里跳舞,跳得欲仙欲死。林安娜怎么也没想到,在梦里跳着舞的浩扬却死了。浩扬是跳楼死的,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她还没完全从睡梦中脱离出来。林安娜说,你说什么?对方又说了一遍。这回,她听清了,她只觉得一个激灵,猛地就清醒了过来。

那天早晨,林安娜一共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华江饭店,另一个则是殡仪馆。华江饭店的现场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林安娜看了会地上的血痕,又仰起头来看那家饭店。饭店很高,共有二十六层。林安娜就在那里一层层数,她在数浩扬跳下来的第十八层。林安娜终于数到了,她用力去看,并没发现什么不同。十八层楼上,许多个小窗户摇曳地开着,在浩扬死前,它们摇曳着,浩扬死后,它们依旧摇曳着。

林安娜终于看乏了,她离开华江饭店,去了殡仪馆。双号的日子里,殡仪馆里冷冷清清,只几个询问的人。林安娜走进那个冷清的殡仪馆,说,我来看那个跳楼死了的人,我是他妻子。化妆师告诉她,人都不成样子了,最好还是别看了。林安娜却执意要看。在很多个往后的日子里,林安娜回忆起那个早晨,仍觉得格外不真实。浩扬的头颅裂开了,原本很好看的脸塌了下去,以至于浩扬便不像浩扬了。林安娜就看着那个不大真实的浩扬,说,浩扬,你为什么要死?你这么一个成天混在舞厅里的人,怎么会想不通的?浩扬没有回答,浩扬的眼睛闭得很牢很牢,好像再也不愿意睁开。林安娜又说,浩扬,你是不是还是爱我的,你舍不得我走;可你如果爱我,就应该挽留我,而不是去死。浩扬还是没有回答,浩扬只是一具直挺挺的尸体。

林安娜想哭了,她想要扑在浩扬身上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但是,林安娜最终也没能哭出来。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浩扬,说,浩扬,我给你跳一支舞吧。林安娜跳了起来,林安娜跳的是迪斯科,她还记得自己头一次在仙乐歌舞厅里看到浩扬,浩扬跳的就是这种舞。林安娜前后移动步子,并扭动起来,她扭动得极快,忽地,身体失去了平衡,跌倒了下来。水泥地冰凉冰凉,带着殡仪馆所特有的阴湿。林安娜就坐在水泥地上,对着浩扬的尸体,说,浩扬,我不懂你,我真的不懂你。但你记牢,这是我为你跳的最后一支舞,我不要跟你一样窝囊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再窝囊地死去。林安娜说完,从地上爬起来,她跑了起来,像逃离噩梦般飞快地跑了出去。

糯糯的人影早就望不见了。这时,林安娜听到一阵手机铃声。赵志波问她,去酒店了没?林安娜说正要去。赵志波说,你现在最好赶紧去下厂里,出事了。他似乎还不放心,又补充了句,是厂子关停的事,我和胡厂长在接上海老板的路上,估计赶不回来。赵志波就是不说,林安娜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照理,这事儿一共就他们几个人知道,怎么会泄露得那么快?但眼下,林安娜无暇考虑这个问题,她整理了下思绪,匆忙往水泥厂赶去。

厂门口已经聚集了好些人了,保安早就不知所踪,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林安娜刚下车,就被一帮人堵了个严实。臭婊子,你倒是给我们个说法。一个女人朝她吼道。林安娜镇定了下,说,大家要冷静,有话好好说嘛。好好说?换了是你,成天累死累活,还要被一刀切,你还会不会好好说?这件事,厂里不是还没定下来嘛,林安娜死咬着这点,你们要相信厂里,不要听外边的人乱传。

放屁。林安娜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男人。男人个子很高,偏瘦,黑黄的下巴上满满一圈都是胡子。这个人林安娜认识,他是厂里的保安老伍。平时,林安娜开车进厂里的时候,好多次都看见他,他也不说话,就点一下头,然后,厂门就开了。他们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是在去年年底,老伍的老婆死掉了,林安娜代表厂里去参加追悼会。林安娜看到老伍牵着一个五六岁光景的小女孩,一个个地接受着人们的吊唁。林安娜走了过去,说,节哀顺变,这是厂里的一点意思。林安娜给老伍的钱的确是象征性的一点意思,但在那种场面上,林安娜觉得老伍总该说点什么的。可老伍什么也没说,老伍只是点了下头,就像过去在厂里给她开门似的。林安娜就觉得无趣了,林安娜想,老伍肯定是个不大爱讲话的人。

但现在,不大爱讲话的老伍却跟她叫起板来了。老伍说,放屁!你他妈别跟老子来这一套,要是厂里真有诚意,就应该让胡国勇来。林安娜有些被人打脸的味道了。林安娜想,都说不叫的狗咬起人来最凶,老伍就是那只不叫的狗。老伍却还在叫着,叫胡国勇来,叫胡国勇给我们个说法。人群很快跟着附和起来,人群都在管林安娜要胡国勇。林安娜怎么可能去找胡国勇,胡国勇此刻正在同上海老板谈正事呢,胡国勇就是不同上海老板谈正事,她也不可能带他们去找他。林安娜对老伍说,我不知道胡厂长在哪,要知道,我早就去找他了,还在这里干什么。别信她,她就是一臭婊子。人群嚷嚷起来,林安娜感觉自己被人推搡了一下,便倒在了地上。很多只脚顺势上来了,他们在她身上胡乱地踢着,叫你不说,我叫你不说。你跟胡国勇穿一个裤裆的,你会不晓得他在哪……

有人抢了她的手机。她听到他们在说,快拨胡国勇的电话。还有人说,拨通了,就叫这个臭婊子问他在哪。从手机里传来的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林安娜就在心里舒了口气,尽管她晓得胡国勇那么精的人,是不可能把手机打开的,但万一开了呢?人群却乱了起来,他妈的,胡国勇肯定是见我们人多,跑了……还好,我们还有这个臭婊子,绝不能放她走。林安娜仍倒在地上,她想,说自己不怕,那绝对是假的。她以前也曾听说过一些工人们如何如何闹事,但此刻,这事儿真发生在她身上了,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该怎么收场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林安娜抬起头,看到了老伍。你们这样就能打出胡国勇了?老伍边拉她边说,要问就好好问,老子就不相信从她嘴里套不出话来。老伍,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心疼这个臭婊子了?女人的话显得咄咄逼人。老伍却说,你他妈放屁,我今天来这里就是要找胡国勇的,跟这个女人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要帮她?怎么了,我老伍的为人你们也信不过?一码归一码,厂里要下岗的事老子肯定要问个明白的,但你们打女人,老子也看不惯的。女人不再争辩了,转而问他,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老伍缄默了,他把头转向了厂里的那根大烟囱,烟囱已经不再往天空冒烟了。过去,从烟囱里冒出黑熏熏的烟的时候,所有路过的人,都要拧一下鼻子,以示反抗。但现在,烟囱已经有一阵子不冒烟了,厂里效益不好,好多车间都停了工,不冒烟的烟囱就同整个水泥厂一样,死气沉沉。老伍盯了它好一会儿,对林安娜说,前不久,胡厂长上任时说的那些话,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胡厂长说过的,要带领我们这帮人好好干,把水泥厂的业绩提上去……你要是还记得,就叫他出来吧。林安娜也在看那根烟囱,胡国勇说的话,她当然记得,胡国勇当时说得所有人热血沸腾,可那些都是场面上的话,谁上台不那么说呢?所以,老伍等了好久,林安娜仍没吐出一个字来。

那天,老伍他们当然没有等到胡国勇,他们等到的是另一个厂长——夏宏平。夏宏平已经不像个厂长了,他穿着件宽松的练功服,他是刚刚打完太极跑来的。人群骚动了起来,类似于许多条没有方向的河流骤然间找着了汇合的方向。夏厂长,我们就快要下岗了,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夏厂长,我们就是看不惯那个姓胡的,要是你在,就不会这样了。夏厂长……夏宏平就站在人流的中央,夏宏平说,我已经不是厂长了,但你们要相信厂里,厂里是会给你们说法的。夏宏平又说,如果你们还相信我,就都散了吧。人群没有动,人群像是守候着什么。怎么,夏宏平问,我夏宏平的话你们也不信?还是老伍发了话,夏厂长,今天我们可以看你的面子,但我希望你说话算话,明天我们还会再来的。老伍说完,便离开了。人群随即动了起来,向四周分散开去,很快,大门口就又空下来了。

谢谢你。等人群散去后,林安娜说。夏宏平没有看她,他只淡淡地回了句,你不用谢我,我不是帮你,我是见不得这些人被抓进去,让这个厂子再添疤痕。夏宏平把两只手背在了后头,朝他刚才来的方向走去。林安娜就望着夏宏平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叹了口气。这时候,她听到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赵志波在电话里说,安娜,我们刚把上海老板安顿好,你快点来山庄吧。林安娜就骂了声呸,你也不问问我怎么样,我差点就被他们扒了皮。哟——赵志波笑了起来,扒了谁,也不能扒你林大美人的啊。我早知道你会搞定的,快过来吧。

林安娜推门进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胡国勇和赵志波两人。林安娜问,汪大雷呢?换作从前,汪大雷必定老早就在了,汪大雷业务上没什么本事,全凭消息灵通、会看领导眼色才当上的行政科科长。赵志波却说,别提了,要不是他,我们也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原来,汪大雷的姘头正好在下岗名单之内,汪大雷酒一喝高,便说漏了嘴。等他酒醒之后,再想挽回,哪里还来得及?消息早传开了,大家都说水泥厂要倒灶了,都准备好喝西北风吧。汪大雷有姘头的事林安娜自然也知晓,汪大雷的姘头都换了好几个了,一个比一个年轻。不过,汪大雷最后会“死”在他姘头手底下,林安娜倒真没想到。她正想问胡国勇,打算怎么处理汪大雷,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来人是保安孙斌。在这样的场合里,孙斌敲门进来是很奇怪的——孙斌进厂子还不到一年,除却上下班开门,其余的时间里,他和林安娜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但是赵志波却说了句,是小孙啊,便让他进来了。孙斌进来后,先叫胡厂长好,接着又叫赵哥好,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安娜身上,他叫的是,安娜姐好。林安娜微微点下头,胡国勇让孙斌坐下,问他,小孙啊,听你说夏宏平也来了?胡国勇的话更像是说给林安娜听的,林安娜就想,胡国勇到如今还在忌惮她同夏宏平的关系。她也不等孙斌发话,抢先说道,夏宏平是来了。胡国勇哼了一声,他来干什么?谁晓得?林安娜说着,瞟了孙斌一眼。我看他是掉了牙的老虎嘛,无非是想要再威风一把。掉牙?胡国勇说,当初他有牙的时候,怎么不好好使?要不是他夏宏平无能,水泥厂会弄成这样?胡国勇又说,其他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们几个总该知道的,我胡国勇接手过来的厂子是个什么样,他们还以为我吃香的喝辣的。屁!我是好听了个名头。几个人忙说是。胡国勇却还不解气,你们晓得就好,但是工人们不晓得啊。工人们还当他好,他当然好了,都退休了,厂里的难处,他晓得?要是这个厂还拖得动,我何必做这个恶人。

夏宏平那儿不打紧,倒是那批工人。赵志波说,明天闹起来怎么得了?上海老板明天就来?林安娜问。赵志波说,就明天。那怎么行?林安娜说,明天他们肯定还要来闹的,上海老板那就不能拖一拖?赵志波摇头道,他们一行人后天就要走,说是还有急事要办。胡国勇从桌上拿出一包烟来,抽了,又扔给赵志波和孙斌。他妈的,胡国勇骂了声,抽得更凶了。我倒是知道个消息。孙斌说,许是因为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下说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怯生。说。孙斌得了允诺,便说开了,据说前阵子玻璃厂也闹得很大,什么静坐、抗议,后来厂里找到了闹事的头儿,一下就把事情压下去了。这我们也想过,赵志波表示同意,这些工人嘛,不过是一窝胆小怕事、小肚鸡肠的饭桶,只要找到那个主心骨,一撤,准松。问题是,那个老伍,倔得很呐。孙斌却嘿嘿笑开了,赵哥忘了,我平时都跟老伍在一起,他的事我最清楚不过。孙斌又说,你们别看他犟,对他女儿可是一百个好。自他老婆死了以后,就更不用说了。偏这孩子又是一身的病,得靠药罐子养着。你们想,药多贵呀,就凭他那点工资……

胡国勇把手里的烟掐断了,他这么困难,我们怎么也得帮帮他。赵志波会了意,问孙斌,你知道他家在哪?孙斌说,他那儿我熟。那最好了,胡国勇说,不过,这事儿你办不妥,这样吧,小孙,你给安娜带路,你们俩抓紧把这事办了。

两人当下走出了办公室,林安娜开车,孙斌坐在副驾驶上。上车的时候,孙斌赞叹道,安娜姐,你的车可真漂亮。林安娜懒得理他,林安娜问的是,往哪走?孙斌还在摸车窗,他边摸边说,春风里,春风里,你知道吗?他见林安娜不吭声,又说,不知道吧,我就说嘛,像安娜姐这样高雅的女人,怎么可能晓得那种地方呢?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林安娜走在青石板上,一路上高跟鞋所过之处便发出嗒嗒声来,这是一种带有空洞的嗒嗒声,听上去很不实在。已是晚上九点,住客们基本都回屋了,林安娜经过那些平房时,屋里有一阵没一阵的笑声、哭声和说话声便若许多小虫子般钻入了她的耳朵。她在拐角处停下,照着孙斌所说的朝右边的那个弄堂里走去。孙斌没有跟来,尽管他一再强调弄堂里面鱼龙混杂,很不安全,林安娜却说,我一个人就能搞定,用不着人跟。孙斌便留了下来。

老伍的家就在弄堂口子上。半开着的门前放着一只木盆,木盆不大,但在那条冗长而又狭小的过道里,立时就显得臃肿了。一个女孩坐在那只木盆里,女孩的身上粘了许多泡泡,她的两只手则不停地搓玩着。林安娜想起来了,这个女孩她见过的,就是追悼会上的那个。女孩的后头立着个男人,不用说,他便是老伍了。老伍背对着林安娜,双手拿着根管子,在往女孩身上冲水。许多老黄的灯光从那扇半开着的门里逃漏出来,浅浅地映在女孩身上,林安娜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给糯糯洗过澡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林安娜想。林安娜还想起,在来春风里的路上,她抽空给糯糯打了个电话,可糯糯没接。糯糯在忙什么?还同那个男孩在一起吗?林安娜有些担心了,可眼下,她又确实脱不开身。她下定决心,等忙完手头上的这件事,就去找糯糯,再同糯糯好好谈一谈。

老伍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她。他将管子放下,挺直了背脊,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准备着出击。林安娜走了过去,叫了声,老伍。老伍没有应她,老伍熟练地将女孩的身体擦干了,说,小月,你先进去。小月没有动,她不解地望着老伍。老伍就轻轻拍了下小月的头,爸爸有事,马上就回来。小月拎着两条小细腿进屋了,可她的眼睛却仍旧在往他们这里瞟。老伍看了会小月,又看了眼林安娜,一字一顿地说,你,跟,我,来。

两人很快来到拐角左边的平台上。夜晚的平台,显得分外空旷。我以前也住在这里的,林安娜喃喃道,这里什么都好,可就是太穷了。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能搬出去,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你就想跟老子说这些?老伍打断了她,那老子走了。老伍,我知道你需要钱,林安娜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来,你女儿的医药费要花不少吧。她继续说道,只要你能保证这两天不闹事,这些就是你的了。老伍愣了下,他接过钱,掂了掂,这么点就想收买我?事成后,我可以再给你加点。那你打算给老子加多少?三万?还是五万?老伍把钱塞了回去,老子没个一百万,这种事不干的。林安娜的脸拉下来了,老伍,你什么意思?我晓得你所做的无非是对下岗表示不满,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你就是再闹,也不可能改变了。老子的事用不着你来管。老伍转身要走,林安娜一把拉住了他,她的两只手绕过他的身体,任由整个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老伍。林安娜轻轻唤了他一声,她能感觉到老伍的上半身在快速地起起伏伏,同她过去的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

你这是干嘛?老伍低吼着,推开了她,朝家里跑去。林安娜看到老伍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弄堂里,她冲着他的背影喊了起来,老伍,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你会后悔的——老伍没有回答她,老伍甚至连头都没有扭回来一下。林安娜有些疲惫了,她把自己靠在一旁的墙上。这时候,她才发现天黑得有些可怕,她在皮包里摸手机,摸了半天才摸到。林安娜给胡国勇打电话,林安娜说,胡厂长,事没成,怎么办?胡国勇没有怪她,胡国勇只说了句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林安娜醒得很晚,阳光透过落地窗在红木地板上涂了一层黄色的光影。林安娜起身去看手机,手机上显示已经快十点了。她在心里头骂了一声自己,又急忙拨通了赵志波的电话。志波,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你们那里怎么样了?工人们没闹事吧?赵志波在电话那头嘻嘻哈哈,有事还能不通知你?就是知道你昨天累了,特意没电话你的。赵志波顿了顿,又说,时间改在下午了,一会你直接去酒店陪他们吃饭,再一起到厂里来。林安娜说好,挂了电话,她起身穿好衣服,去卫生间洗漱。

在两分钟的刷牙时间里,林安娜思考起自己怎么会睡过头的?这么多年了,林安娜总会在清晨六点苏醒过来,即便有些偏差,前后也不会相差五分钟,林安娜的生物钟精准得连她自己都佩服,可她今天居然睡过头了。林安娜就想,自己一定是太累了,以至于累得醒不过来。可事实上,林安娜昨晚的睡眠质量并不高,整个晚上,她都在不断地做梦。梦里,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站在她的跟前,女人离她越来越近,近得她喘不过气来。

林安娜掬了点水,喷在自己的脸上,沈世民昨晚同她说的话又一次掠过心头。沈世民坐在一只轮椅上,说,安娜。林安娜才挂掉胡国勇的电话,不免有些心虚。林安娜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沈世民却说,老伍哥是个好人,他是在帮我们这些人出头啊。沈世民那里是瞒不住了,林安娜想劝慰几句,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倒是沈世民,一副看开的样子,你那天晚上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担心。我没事的,我真的没事的。可是,安娜,沈世民突然激动起来,老伍哥不一样。你知不知道,伍嫂怎么死的?她是得了胰腺癌,跳井死的。沈世民把头转向了平台中央的那口井,看,就是这口井。沈世民的眼睛瞪大了,她本来就没有工作,靠打几份零工补贴家用,她是怕拖累了老伍哥啊……她在的时候,还帮我洗过几次棉被,那么好的人,就这样没了。

林安娜有些不寒而栗了,她仔细看去,果真,那口井上钉着几根钢条,像她学生时代作业本上的叉叉似的横七竖八地搭在上头。那些钢条是那么扎眼,她走过来走过去,怎么就没有发觉?还有,厂里头有的是纷乱而杂碎的流言,可她竟然对此浑然不知。不管怎样,林安娜此时的处境不仅仅是颤栗可以形容的了,她想起就在刚才,自己竟然还在这口井旁勾引那个已死女人的丈夫!林安娜去按沈世民的手,沈世民的手仍是那么削瘦,可从他手里传出的温度却一下子温暖了她。安娜,我晓得你很辛苦,从你结婚后,就一直活得很辛苦。不如我们走吧,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林安娜却把按着沈世民的那只手松开了,不早了,别胡思乱想了,我还是推你回去吧。

林安娜又掬了点水,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终于淡去了。她开始往脸上涂抹乳液、隔离霜、粉底,一层又一层。等她画好眼线,涂好口红,她终于使自己又重新精神了起来。她看了下手机,才十点二十。时间尚早,她打算先吃点早饭,等差不多了,再开车去酒店。就在她去冰箱拿面包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依老伍的性子,今天怎么可能不闹呢?这么一想,她再也没心思吃早饭了,她赶紧换好鞋,到地下车库去开车。

从林安娜家到水泥厂,不过十多分钟的车程。当初,林安娜买下这套房子,就是看中了它的方便。车子在之江路上飞快地奔驰起来,很快到达了杭州水泥厂。水泥厂门口根本没有人,一个保安探出头来,见是她,便将门开开了。林安娜也不追究他昨日的失职,径直问他,今天没什么情况吧?保安把手指向了宣传栏,说,他们早上都来闹过了,现在人都不晓得去哪里了。

林安娜暗下吃惊,她把车开到宣传栏下,停住。她这才发现,一整面的宣传栏上都贴着照片。照片是连拍式的,好多张贴在一起,照片上,老伍的一只手接过一沓钱,似乎在和另一个人交谈着什么。那个人当然是她自己,从照片上看,只能看到她模模糊糊的背影,但老伍的影像连同那沓钱却是清清楚楚的。照片的旁边,则画满了各种大字,骗子、狗屎,字猩红猩红,还有几张照片里,老伍的头被撕了下来,残骸似的贴在上头。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却撞见了孙斌。孙斌刚从厂长办公室里头出来,安娜姐,你怎么来了?林安娜本来不想同他搭话的,但她想了想,同他说,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怎么会呢?孙斌赔笑道,我只是没想到安娜姐早上会来。是啊,我也没想到你会跟在我后头偷拍我。孙斌欲要解释,林安娜却说,不用了,你也不过是条受人差遣的狗而已。孙斌的脸上浮过一丝尴尬,林安娜也不管他,她甚至连门都没敲下,便走了进去。

胡国勇正埋头看一份方案,见林安娜来了,只微抬了下头,你来啦。林安娜在胡国勇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他,你什么意思?哦,那件事啊,我正想告诉你呢,现在工人们都不来找事了,他们呀,都忙着去找老伍了。胡国勇的心情显然很不错,他的左手不停地摆弄着一支笔。你至少也应该知会我一声吧,林安娜说。我这不都是为了厂里嘛,胡国勇去拉林安娜的手,本来,我就是两手准备,如果你能成功,根本就用不着我出这一手。再说了,我要是告诉你,效果还能那么逼真吗?

林安娜把胡国勇的那只手甩开了,那么说,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胡厂长没告诉我,感谢你今天早上放我假,好让我一直蒙在鼓里?林安娜,你少在我这里撒泼。胡国勇手里的笔掉下去了,你不要以为跟我睡过几次觉,就好像飞上天了。我告诉你,那是看得起你。你自己看看这些照片,我要是想,这些照片老早就贴在宣传栏里了。一沓照片被丢在了办公桌上,林安娜拾起来,她看到自己同老伍拥抱着,在黑洞洞的底色中,他们就像是两具互相寻找温暖的身体。胡厂长,我这可是为了工作,林安娜说。胡国勇已经站起来了,他在理他那个黑色公文包。我知道,胡国勇说,我就是知道你在工作,所以才没贴出去。他想了想,又说,我要去见上海老板了,我看你今天状态不太好,还是回家里休息吧。胡国勇夹好公文包,朝门外走去。林安娜还坐在椅子上,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这么多年,她都忍下来了,可是今天,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所有先前积聚的愤怒、不堪都爆发了出来,怎么止都止不住。倾泻的过程自然是愉悦的,可是倾泻之后呢?

林安娜扶着椅背立了起来,她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但她心里头却很明白,胡国勇不可以走的。胡国勇要是走了,她怎么办?林安娜这样想着,跌跌撞撞跑向胡国勇。胡国勇在拉门把手,他把门打开了个缝,便再也不敢往下开了。透过那个门缝,林安娜看到了老伍,老伍手里拿着把西瓜刀,西瓜刀把他的脸映得更黑了。林安娜被吓得不轻,原来想去拉胡国勇的手就放了下来。她听到胡国勇叫起来,你傻站着干嘛,快来帮忙啊。林安娜这才想起自己应该帮胡国勇关门的,可还没等她使上力,老伍就闯进来了。老伍把自己倚在门上,另一只手将办公室门反锁了,他甚至都没看下那个锁的位置,动作精准得叫人害怕。

胡国勇也怕了,胡国勇躲在一面柜子后头,事实上,这面柜子顶多只能给点心理安慰,要是刀子下来了,怎么挡都挡不住。胡国勇说,老伍,你别乱来,有话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胡国勇又说,老伍,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我都答应你。老伍并没有停下来,老伍已经站到了胡国勇的跟前,他看到原本就很瘦小的胡国勇像条狗似的蹲在那里。胡国勇真慌了,胡国勇说,老伍,你杀了我也没用的,杀人要偿命的,我死了,你也跑不了。老伍却苦笑了声,我有什么?我老婆死了,顶多还有个苦命的女儿,她跟着我也是受苦。不比胡厂长你,大富大贵。我这条贱命换你胡厂长的一条命,值了。

外面响起了嘈杂声,有人在喊,老伍,有事好商量,你这样不是办法……你快开门,你再不开门,我们就撞了。果然,门被撞击开来,门像最后一层砂纸,随时都会被人捅破。老伍把刀提起来了,林安娜看到老伍的后头多出了个女孩,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女孩在叫,爸爸,爸爸。她还看到她的宝贝女儿糯糯独个儿站在厂门口的花坛旁,大声哭喊着,妈妈,妈妈。林安娜有些唏嘘了,她几乎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双手死死地抓住老伍。她也不晓得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但她却认定,老伍不能死的,要是老伍死了,他的女儿怎么办?既如此,胡国勇也就不能死了,因为胡国勇一死,老伍就免不了被判死刑。臭婊子,你给我放开,老伍甩动起身体试图甩开她,你再不放开,我连你一块儿砍。林安娜也不管,她的两只手死死地抱住他。这时候,她看到胡国勇已经爬起来了,胡国勇飞速地跑到办公室门口。门咔嚓一下开了,许多人涌了进来。某种嚎叫声乃至哀鸣落进了她的耳朵,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像不属于自己的一部分那样脱落在了地上。血四溅开来,紧接着,才是疼痛感。痛感越来越强,痛感和外头涌进来的人将她包裹了。

尾 声

春天就要过去了。春天并没有拯救杭州水泥厂。林安娜站在寂寥得不能再寂寥的水泥厂门口,任由风吹过她左边那个空无一物的袖子。这时候,她看到了夏宏平,夏宏平就站在她前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他在认真地看厂里的车间、仓库,以及那根大烟囱。林安娜原以为夏宏平会哭的,但是,夏宏平却并没有哭,他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对林安娜说,你知道吗,报纸上都登了,这是杭州最后一批下岗。以后,杭州就没有下岗了,大家管这个叫失业。

林安娜没有说话,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她自顾自地朝前头走去,在厂子后头的一个角落里,她看到了汪大雷。汪大雷正忙着把一捆东西装进车子里,林安娜注意到,那是捆电线。很早以前,林安娜就晓得有人偷厂里的东西,只是她没想到堂堂的行政科科长汪大雷也会偷。汪大雷吓了一跳,等看清了是林安娜后,才放下心来。是安娜啊,我还以为是谁呢。林安娜瞥了那些电线一眼,说,你不应该偷的,厂子已经千疮百孔了,你不该再在上面插上一刀。是是是,汪大雷满脸堆笑。可是,安娜,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我偷的不过是几根电线,可是胡国勇他们呢?工人们都解散了,可他们还不是照样领着工资?还有,厂里这块地,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至少也卖了几百万吧,可这些钱又到哪里去了呢?

汪大雷说的事,林安娜只知晓其中一部分,和上海老板谈黄了后,胡国勇又从广州拉来了个投资的,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敲定了所有事宜。当然,这些都是林安娜从赵志波那里听来的。赵志波告诉林安娜的时候,林安娜正没日没夜地躺在浙二医院里,医生告诉她,她的手伤得太重,下半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林安娜只觉得心口很痛,她想,这是不是就是她的命?是命运让她失去了浩扬,现在,又让她失去了一条手臂。林安娜就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去摸那段没了的手臂,她摸了好久好久,终于,她不再摸了,她从包里翻找出一支口红,重重地涂了上去。

汪大雷还在喋喋不休。安娜,你倒是评评理,我在厂里任劳任怨那么多年,到头来却什么好处都没捞到。是,我是犯了点错,可谁能一辈子不犯错?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林安娜还是那句话,你不应该偷的。汪大雷愠怒了,林安娜,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胡国勇的姘头。我就是要拿厂里的东西,怎么了?实话同你讲,就算我不拿,别人也会拿的。汪大雷说着,跳上了车。引擎发出的突突声在静寂的工厂里得到了无限放大,林安娜看到那辆小车颠跑着,也消失了。

此刻,已是正午时分。林安娜独个儿站在水泥厂门口,仰头看天。天空中没有一朵云,蓝得有些假。这是杭州少有的好天。林安娜看了一会天,决定去趟春风里。春风里还是老样子,狭长的弄堂、磨得光滑的石板,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过去。只是,沈世民毕竟走了。沈世民是在她出事当天离开的,他走得那么突然,只留下了一封信。信里总共才两句话,头一句话是,好好过日子,别找我。第二句话是,如果可以的话,请帮忙照顾下小月,老伍哥是个好人。在医院里硬是没流一滴眼泪的林安娜哭了,她想起自己同沈世民刚来杭州那会儿,他们说好,要住上一间大房子,生一个可爱的宝宝,还要过上最最幸福的生活。她还想起,浩扬死后不久,几乎所有人都劝她把孩子打掉,他们告诉她,浩扬已经死了,没必要再给他生孩子了。他们还告诉她,做单身母亲不是那么容易的,是要吃苦头的。只有沈世民不同,沈世民对她说,生吧,不生,你后半辈子肯定会后悔的……

林安娜感到孤独了,她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孤独过。她在井沿边坐下,透过那些钢条,她看到,井水很深,泛着幽幽的青绿。林安娜就对着那口井说,我前两天去看过老伍了,他很好,再过几年就能出来了。小月也很好,她现在住在我这里。我知道你们家没什么亲戚,你就放心吧。井水很静,连一点波澜也没有。林安娜又说,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其实连我自己都这样觉得,毕竟是你老公害我没了一只手的……可是,说来也奇怪,那天,当他要砍胡国勇的时候,我脑子里跳出来的居然是你的小月和我的糯糯。她们是那么可怜,那么相像,我想,就算沈世民不拜托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井水依旧没有动静,厚重的青苔沿着苍凉的井壁一路爬至了那些钢条上。林安娜站了起来,她朝着那口井,轻声道,我给你跳支舞吧。林安娜果真跳了起来。一对男女从她边上走过,他们诧异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左袖管空了的女人,看她独自前进、后退,在那口覆盖着钢条的井旁跳着一支怪兮兮的舞。后来,他们跑了起来,他们跑得飞快,就好像他们看到的不是林安娜,而是某只厉鬼本身。

林安娜还在继续跳着,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好过。她跳了良久,直到口袋里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短信提示音。短信是糯糯发来的。糯糯问,妈,我过会回来,你在哪?林安娜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好像看到那个哭着吵着要她的糯糯又回来了。她在手机上打下几个字,春风里,发送了过去。这时,一架飞机正朝着她这边飞来,飞机划过那口钉有钢条的井,在平台四四方方的天空上喷了一条白线。林安娜被感动了,她重新打开手机,又用力地按了一遍:春风里,我在春风里。

猜你喜欢
世民厂里安娜
黄科院田世民、吕锡芝、张雷入选水利青年拔尖人才
失去,亦是另一种获得
基因工程菌有什么本领?
安娜的生日(上)
安娜的生日(下)
倪进明
生意太差
WHAT SHOULD A NEW EDITION OF THE OLD TURKIc INScRIPTIONS LOOK LIKE?*
小猫安娜
One Step Preparation of Sulfonated Solid Catalyst and Its Effect in Esterification Rea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