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转述者

2015-05-04 00:00绿笙
福建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法医

绿笙

尽管心中装满了预感,刘光第第一眼看到女学生郭晓丽,还是为对方成熟的体态暗暗感到有些吃惊。

这或者说算不上什么案件,而是现代社会中司空见惯的早恋。每天,刘光第在上下班路上都可以看到那些背着书包的少男少女勾肩搭背的身影,甚至于旁若无人地亲昵,让70后的刘光第无言以对,暗叹现代青年的大胆和解放。早恋,几乎已成为家长嘴里谈虎色变的词汇,但少男少女春情的萌动却不可阻挡。然而,当这种过早萌芽的恋情一旦突破最后的防线,却成了游离于法律边缘的游戏。正如本案的这对少男少女。

在接受法医鉴定的委托之前,对案情有个详细的了解和把握,是从事多年法医工作的刘光第例行的工作习惯。接到香溪公安分局呈送来的案情通报时,刘光第内心中还是暗暗叹了口气。是啊,说起来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从当年的毛头小伙到现在经验丰富的法医,章城市检察院大名鼎鼎的“刘光第劳模工作室”负责人,检察院技术处副处长,在完成几百份法医鉴定报告后,他的心从最初的粗糙坚硬反而变得越来越细致和柔软了。难道这是他见过了太多的悲剧,反而更渴望每个找到他的当事人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吗?

这是一个案情明了的案件。付海生和郭晓丽同在一所初级中学读书,付海生读初三,郭晓丽读初一。来自乡下的郭晓丽很快就被城里帅气阳光的付海生吸引住了,而付海生也迷上了郭晓丽农村女孩特有的淳朴健康。作为家境颇为富有的城里学生,付海生并不在乎能否考上什么重点高中,学业本就稀松的他现在最大的人生目的,就是每天从宠爱他的母亲那里以各种理由骗到更多的零花钱,供他向郭晓丽献殷勤。于是乎,同样对学习没有兴趣的郭晓丽认定付海生就是她命中的白马王子,终于,两位早恋少男少女突破了理智的堤坝,在自认为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之后,从去年的9月19日至月底,先后发生了四次性关系。事情告发的原因,是被郭晓丽的母亲进城看望女儿时发现。于是,郭晓丽母亲报警,告付海生强奸她的女儿。

香溪公安分局接到报警在确定案件性质时,却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因为郭晓丽是母亲捡来的孩子,不能提供她的出生证明。那么郭晓丽究竟多少岁?《刑法》规定,与未满14周岁的幼女发生性行为,无论对方是否自愿,男方都构成强奸罪。无奈之下,香溪公安分局找到了“刘光第劳模工作室”,要求对郭晓丽进行骨龄鉴定,以确定她的真实年龄。

现在,刘光第很清楚对于这起因早恋引发的案件性质最后的确定,就把握在他的手里。

带郭晓丽来的是她的母亲严翠花,一位典型的闽南农村妇女,黝黑的皮肤和脸上粗糙的沟壑表明了她的身份,但她似乎并不怯场,从走进工作室那一刻起就唠唠叨叨不停地向刘检察官陈述自己的愤怒。显而易见,这是一位被母爱和愤怒双重挤压得失去了理智的母亲。相反,女生郭晓丽没有母亲那么多的话,自始至终只有一句:“是我自愿的。”母亲终于失去了耐心,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摔了女儿一巴掌,吼道:“你个短命鬼啊!公安说了,自愿也不行,我非得让他去坐牢……不,枪毙!我的不争气的女儿啊!你傻啊,你将来还怎么做人啊!”说着,一时间就涕泪纵横了。

刘光第把郭晓丽拉到一边,暗示同事将她与母亲隔开,拉到了工作室的隔壁。从事了十几年法医工作,刘光第可谓阅人无数,对母亲的反应并不吃惊,内心里倒有点惊讶的是郭晓丽无所谓的态度。于是,他再次向郭晓丽讲述法律的规定和做骨龄的必要性。说完,他看着坐在一边扳着手指欣赏自己美甲的郭晓丽说:“法律是严肃的,以事实说话。”

郭晓丽忽然紧张起来,拉住刘光第的衣袖,用哀求的语气说:“检察官,能不能不测啊?我不想让付海生去坐牢,我爱他,我自愿的啊,我……”

这时候,年轻法医陈子平急匆匆推门进来,附耳对刘光第道:“刘老师,有……有人找……”

刘光第看着助手一脸焦急的表情,心中忽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交代另一位同事开导郭晓丽后掩门而出。当他从陈子平嘴里听到“严来财”的名字时,似乎在电闪雷鸣之间,一段过去并不太久且还时不时搅动的记忆一刹那浮现出来。

严来财?他来做什么?刘光第在脑子里极快地搜索了近期的案件,想不通自己现在与这曾经留给他一段不愉快经历的人有什么关系。

长得身高体壮,性格却细致的陈子平关切地看了看老师脸上凝重的表情,小声说:“他也没说什么事,就口口声声说要上访你。刘老师,我看他是不是又要翻陈年旧账啊?真是莫名其妙,我下去把他打发了吧?就说你不在。”

其实,陈子平对“严来财”这个名字同样记忆犹新。

刘光第从助手脸上的表情上看出了自己一刹那的失措。于是,他扶了扶眼镜,清秀的脸上堆上了一丛自信从容的笑,说:“子平,那怎么行啊,我们检察院有规定,指定上访找的人必须与当事人见面。放心,一笔旧账,他若再翻一遍,我也再陪他翻一翻。哈哈,只怕是翻起来的灰尘还得呛了他的眼睛呢。”

说归说,当刘光第走进电梯,在电梯下坠的瞬间,一颗心却莫名地坠了一下。严来财?这个曾经与他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名字,竟然像沉在江底的石头又浮了出来。但刘光第相信,严来财一定不是来翻毫无意义的旧账,那点名上访他又所为何来呢?至此时,刘光第已是满腹疑虑,急着解开谜底了。

仅三层的电梯却感觉坐了好久,刘光第一步跨进检察院一楼的来访者接待室,起初竟没把严来财认出来。是啊,严来财变化太大了,满头霜染的头发让他骤然变成了一位老人。这是一年后两人再次见面,刘光第虽没一眼认出对方,但还是从对方那特有的冷冰冰的眼神对上号。对,这就是严来财!

很显然,严来财对刘光第出现似乎并不吃惊,自顾坐在那里只是抬头斜了一眼对方,说:“真是刘法医啊,有一年了吧?看来你活得挺滋润。”

嗓音沙哑,好似喉咙用砂纸打磨过一般,再加上冰冷的话语,这就是严来财说话特有的风格了。听到这久违的沙哑话语,刘光第心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沉闷,但他的表情依然阳光灿烂,笑道:“原来真是严老伯啊,久违了,久违了,今天怎么有空想起我来啊?快,喝水,喝水。”

严来财没有接刘光第递过来的水,却从喉咙里崩出一句话:“我不要你给郭晓丽做鉴定!”

刘光第没听清这沙哑的话语什么意思。

严来财站起来,逼近刘光第吼道:“听清了吗,我要换人,换人!不要你这个什么法医!你对我们严家就没个好!”

严家?刘光第还是没明白,但他听清了郭晓丽的名字。

“换人!我要换人!”严来财气咻咻地在屋子里转了个圈,绕过呆立的刘光第走出屋子,吼道:“晓丽呢?晓丽呢!”

很快,严翠花带着郭晓丽从电梯里出来了。

不顾同来公安民警的拦阻,严来财拉着郭晓丽的手和严翠花一起走出了检察院大门。临了,严来财还对上来劝阻的香溪公安分局民警争辩道:“那个刘法医,他就是个庸医!”

刘光第很快弄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严来财与严翠花是兄妹,严家一共五个兄弟姐妹,严来财是大哥,严翠花是最小的妹妹。郭晓丽其实并非严翠花的亲生女儿,而是她的养女。要说这严翠花也是个苦命的女人,生了呆傻儿子讨不到老婆,她只好捡了个别人遗弃的孩子来抚养,指望着老来有靠。前些年儿子意外去世,丈夫长年生病卧床,这里外就靠严翠花操持。郭晓丽到章城读书就住在严来财家里,原本指望着这养女读书上进,不想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一气之下她死活要告对方强奸。从外地儿子家回来的严来财听说做骨龄鉴定的竟是让他碰了一鼻子灰,在街坊四邻间丢了老面子的法医刘光第,当即就跑到检察院上访要求换人。

现在,刘光第的心情无端地凝重起来。被告四年,他早领略过对方软硬兼施的种种手段。但是,在面对法理与人情的选择时,作为一名检察官和法医,被告有时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已近下班时间了,他不想回办公室,给助手陈子平打了个电话告知一声有事先走。位于胜利西路尽头的章城市检察院早先所处的位置还很偏僻,这两年随着城市的扩张不知不觉中热闹起来,近下班时间车辆来往繁多。刘光第站在门口,想了一下,没有回车库开自己的驾座,而是顺着人行道拐上芝山路。这是刘光第每天上班下班必经的路线,从胜利西路到芝山路再转到漳华路。顺着熟悉的马路,很少步行的刘光第倒是感受到以往从车窗里看到的不同风景来,觉得那些行驶在马路上的汽车让人也成了机器,失去了血肉的温度,与周围的环境无关,无法触摸到真实的风景,他们眼里除了交通规则就是机械的运动。这个发现让刘光第暗暗有些心惊,心想以后看来还是多走走路,尽量不开车。走走,就走到了芝山公园门口,在斑马线上等红绿灯时,刘光第忽然不想回家了,对这新修了绿道和人工湖的芝山公园产生了兴趣。

刘光第决计好好放松一下自己,不走绿道而径直上山。新修了公园,原本山上的步道反而冷清了许多,穿过绿竹掩映的山路,没费多大功夫,刘光第就爬上了芝山顶上的甘露亭,在亭顶转了几圈,平息了一下呼吸,展望着远处章城夕阳下的风景,刘光第想了想给香溪公安的同志打了电话,确定明天给郭晓丽做骨龄测定。公安同志有些微的惊喜,刘光第不待对方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随即,他又拨通了电话,说:“胖子,晚上没有公务吧?约上立新,我们老地方聚一下。”

电话里胖子似乎正在电脑前打字,回道:“好啊,检察官同志。”

刘光第挂断电话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慢慢擦拭汗湿的镜片。

暮色开始遮盖夕阳的余晖,站在甘露亭上,往事如一幅尘封已久的画轴,正在刘光第略感干涩的眼前缓缓展开,抖动间扬起的尘埃让他坚定的心略感有些无奈。

2004年5月一个星期一,过完五一长假的学生们背着沉重的书包重返校园。在章城十二中初二3班的教室里,刚上完语文课的学生们正在整理书包,准备到室外放松一下。这时,坐在前面桌子的张志远与坐在他后桌的严耀祖因借橡皮的小事发生了口角。严耀祖说:“张志远,刚才我借给于小英的橡皮怎么放到你笔盒里?”原来,另一排前面的于小英上课时借严耀祖的橡皮擦,用完在还回来时被张志远拦截了。

张志远听到严耀祖的质问,嬉皮笑脸地说:“嘻嘻,没有啊,没有啊。”

“没有?那我的橡皮擦怎么会在你的笔盒里?”

“你叫它啊,它会应就是你的。”张志远站起来,对着严耀祖做了个鬼脸。这是明显的挑衅了。不错,是挑衅!个子比严耀祖高一个头的张志远早就看不惯对方老是讨好班里漂亮的女生小英,刚才小英没皮擦一吱声,隔一桌的严耀祖先就屁颠颠地借了过去。

严耀祖嘴笨,面对同学的挑衅,一时涨红了脸,不知怎么办。他有些怕高他一头的张志远,如果不是周围同学的起哄,也就忍气吞声算了,不过是一块小小的橡皮擦吗。但随着同学们夸张的起哄声,严耀祖突然骂了一句粗话。

张志远没料到一向怵他的严耀祖敢污辱他的祖宗,口角也就在一瞬间升级。

其实,张志远的第一拳先是被早有准备的严耀祖闪了过去,反而胸膛中了对方一记没什么力道的拳头。一时间,吃亏的张志远掀开隔着的桌子与对方搅斗在一起。当双方在同学们的惊呼声中拳来脚往缠在一起,直到听到动静的老师赶来呵斥着拉开时,身单力薄的严耀祖明显吃亏了,鼻子流血,更要命的是一只眼睛成了熊猫眼,肿得快睁不开了。

显然,张志远力气远胜严耀祖,除了衣服在撕扯中丢了两粒纽扣,手上被对方指甲抓出两道血痕外,从外表看没有太大损伤。严耀祖的样子却有点吓人,学校当即将他送到了香溪区医院。

严耀祖的父亲严来财出现在老师们面前是在香溪区医院,这时候,他的伤情经过检查并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些皮外伤,已在诊疗室里包扎停当。这严来财算是老来得子,四十岁才有严耀祖这棵独苗,当已经55岁的严来财一见到15岁的儿子鼻青脸肿的样子几乎要疯了。严来财看到迎上来的老师,当即就发作起来,叫道:“谁打我儿子?谁打我儿子!我要报警,我要他坐牢!”

老师没料到这位学生家长会如此表现,赶忙将医生的诊断告诉严来财,解释说就是同学间几下推搡,双方都没造成大的伤害,要他不要报警。

严来财拉住儿子问了半天,确信没有大碍,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但看着儿子鼻青脸肿的样子,他心里刀割一样,只是碍于老师的面子一时也不好再发作。这时候,他看到一位护士走进了诊室,附耳对刚给儿子看病的医生说了什么,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重新暴跳起来。他冲到医生面前,质问道:“医生,你是不是收了对方的钱?刚才那护士是不是来交代的?你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就到院长那里告你!”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轻医生有些发蒙,待回过神后就恼怒地说:“你胡说什么?莫名其妙,我和你们双方的学生家长都不认识。”

“那刚才护士对你说了什吗?”严来财冲到医生面前,不依不饶地叫道。

“说什么?我有必要告诉你么?”医生反问道。

或许正是医生那不屑的表情把严来财彻底激怒了。

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严来财还是向香溪公安分局报了警,并且,那位曾经与护士耳语的医生成了他第一个控告者。这样的控告自然没有任何结果,香溪公安分局法医给了严耀祖一份法医鉴定,结果为轻微伤。

严来财拿到这份让他并不满意的法医鉴定当天,就开始了他的上访生涯。严来财不能不心疼,他发现儿子近视了,戴上了近视眼镜,他认为这一定与儿子同学张志远那一拳有直接的关系。他当然不能让宝贝儿子无端吃这个亏,他严来财更不能吃这个亏,他得替儿子更为自己讨回公道。整整四年,严来财将香溪公安分局的法医视为最大的仇敌,他的上访信件和语言里,一直认为香溪公安分局法医和香溪区医院医生都得到了对方的好处,因为他打听到了,这个张志远的父亲是颇有家资的老板,在章城市小有势力。严来财是很现实的,也有天生的农民式狡猾,审时度势,他觉得没有实力与对方硬碰硬,就只能采取迂回战术,一定要让法医改变儿子的伤情,才能出这口恶气。是啊,严来财心中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恶气无法排泄。而在举国欢庆奥运会即将在中国召开这史无前例的盛事时,严来财最高兴的是他四年的上访终于有了结果,章城市公安局根据严耀祖自述的视力更改了原来香溪公安分局法医的鉴定结果,从轻微伤改为轻伤。

拿到这个结果的当天,已经五十九岁的严来财老泪纵横,让老婆炒了两个小菜,在家里喝了几杯小酒,好好慰劳了一下自己的坚持。他对已读高二的儿子不无自豪地拍胸脯说:“儿子,你看看,我说能做得到就是做得到,我让他们改鉴定他们不就给改了。坚持……要坚持……哼,等着吧……”

儿子对父亲的喜悦很不以为然,他不知道父亲要“等什么”。他现在和张志远一起在章城一中读书,虽然分在不同的班级,但偶然碰到一起时,他从对方冰冷的眼神里明白事情因为父亲的坚持而没有结束。什么时候能结束啊?面对从小对自己宠爱却严厉强权的父亲,严耀祖什么话也不敢说。其实,在父亲四年的奔波之中,本就沉默的严耀祖更沉默了,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因此,在父亲酒意浓浓地哼唱完全走调的闽南歌《爱拼才会赢》时,他没有说话回屋做作业去了。

严来财胜利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奥运会结束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四年前打人的学生张志远只有十四岁多。也就是说,现在章城公安局法医更改的轻伤结果,同样不能构成故意伤害罪,这也就意味着他“等着的”那个结果不会出现。这个发现让严来财如梦初醒,觉得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被公安耍了。从这天起,他又开始了已延续四年的上访,逢市长接待日及公检法领导接待日,严来财的身影又出现在这些部门。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更改对儿子的法医鉴定结果,将轻伤改为重伤。

终于,为了平息这起多年的上访案件,章城市委有关领导指示章城市检察院出具审查意见。

事实上,确切的时间是2008年9月6日,严来财出现在章城市检察院技术处法医刘光第面前时,已是张志远与严耀祖这起校园学生伤害案发生四年之后了。

这天早上上班,在办公室里刘光第第一次见到当事人时,心中多少有些好奇。此时,他根本没想到这个性格偏执倔强,个头不高,身材敦实,一张大脸庞上插满了络腮胡须,操着一口浓重闽南乡下口音的59岁老人,会如一块牛皮糖一般缠他整整4年!让他这个在章城已小有名气的法医当了4年的被上访者。

其实,接到检察长转过来的市委领导批示当天,刘光第就调阅了有关这起校园伤害案的所有卷宗,包括香溪公安分局和章城市公安局两位法医出具的两份鉴定报告。同时,为了慎重起见,刘光第还先后找到了香溪区医院当年给严耀祖初次治疗的医生及两位法医,而结论只有一个,当时张志远对严耀祖的伤害其实只是轻微伤,后面更改的轻伤,只是迫于严来财不断上访所造成的压力及开奥运会前维稳的需要。确信这个结论之后,刘光第长长舒了口气,他觉得有必要打开对方的心结,让这件拖了四年的事情有个终结。

然而,当刘光第看着严来财那张布满络腮胡的脸,和双眼里流露出的狡黠和自信,心中隐隐预感到事情或许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谈话首先是从话家常开始的,刘光第将一杯热气腾腾的铁观音放到对方面前的茶几上,思忖了一下措辞说:“老伯,听口音你是安泰县的吧,我也是安泰人。”

严来财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这戴着一副眼镜,白面书生一样的年轻法医,喝了一口茶说:“我是县城的,到章城好些年了,老家都没有人了。”

刘光第就装着见到老乡非常亲热的样子,继续展开情感攻势:“那你是城里人,我可是安泰乡下的,家就在董凤山下的,我们安泰有名的几座山之一。”

严来财果然放松了警惕,喝着杯中的茶说:“董凤山啊,我知道,传说以前山上有一座古寺。好大的一座寺,有99个和尚啊,可惜早没有了。”

“是啊,是啊,还有一座良岗山,山顶上老头背老太的两块石头特别有意思。”

气氛开始和谐起来,拉着老乡话,说着故里同样熟悉的山水,两个人的谈话没有刚见面时那么生硬了。然而,当刘光第绕了一大圈子转到正题上来,一提到案情,经过四年历练早见过无数上访场面的严来财就收拾起原来的表情,狡黠的目光盯着刘光第,刚听完他对案情的判断就把茶杯往茶几上一顿,叫道:“他们都是胡说!都是吃了对方的好处!我知道张家有钱。我没钱,可我有理走遍天下。刘法医,你要为我儿子主持公道,我儿子就是被他打了后眼睛坏了,越来越近视了。哼,这些法医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刘光第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他还没说出自己的结论,这老上访户就拿话先堵着他了。同时,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他担心的东西,那是一种认死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眼神,这是他此前碰到的当事人里没有过的。因此,他已预感到这可能是他当法医以来碰到的最难缠的主,却没有料到这样的场景会重复了四年。

刘光第知道温情脉脉的老乡对话不得不结束了,但他还是苦口婆心地给对方分析案情和此前法医的鉴定意见依据,试图用科学严谨的分析说服对方。整整三个小时。最后,口干舌燥的刘光第拿出了自己的结论,对严来财说:“老伯,我的结论和章城公安局法医的结论一样,至多只是轻伤,根本构不成重伤。”

“不能改?”

“我说得很明白了,对不起,我不能违背法医的职责,真不能改。”

“真不能改!”

刘光第摇摇头。

严来财忽然从座椅上跳了起来,骂道:“你们都是官官相护!我要上访,我就不信你没有给我改鉴定意见的一天!”

刘光第一时气得涨红了脸,但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制服,一口气吞回肚里,沉声说:“好,事实是不能更改的,那你就等着吧。”看着对方把茶杯摔地下扬长而去,他只能重重地一掌打在沙发上。

这时候,刘光第尚不知道这是严来财四年马拉松上访的又一个开始,原本他以为对方不过是面子上下不来摞下的一句气话,至多到检察院闹几次无果,也就偃旗息鼓了。然而,严来财不是这么想的,此前已走过四年上访之路并取得丰硕成果的严来财相信自己的毅力,只要坚持就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就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对,他就是认死理,就是一根筋,这是儿子说他的。现在,儿子开始反抗父权,再不对父亲忍气吞声了,老来得子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严来财也接受了身板已长得比他还高大的儿子的冷脸。哼,你小子懂得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严来财就是要不蒸馒头争口气。其实,现在能不能把那小子送上法庭已不重要的,可以说这是他严来财的事,他必须追求他想要的胜利。因此,从正式收到刘光第开具的章城检察院法医鉴定书那天起,严来财就成了检察院的常客,这一回他认准文弱书生刘光第一定坚持不了多久,他相信很快就可以攻下这个堡垒。于是,他首先对刘光第来硬的。

第二天一大早,严来财就跑到检察院上访,在办事大厅里开始谩骂。在三楼办公室的刘光第没有听从同事的劝阻下了楼,他不是下楼和对方吵架,他想再一次把鉴定的科学结果向对方阐明,但一看到严来财的形象真是吃惊不小。严来财一身黄色的军装,背着黄色的挎包,肩上还斜挎着一个军用水壶,让人恍然回到文革红卫兵小将砸乱公检法的年代,这一身装束再配上满脸的络腮胡,扎实有些吓人。

看到刘光第出现,严来财停止了主题鲜明的谩骂,他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脸上掠过的诧异表情,忽然咧开大嘴笑了,说:“刘法医,你总算出来了。我来没别的什么事,就是要你改正鉴定,改完我就走。回头,我还得上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你呢。”

刘光第按下性子,说:“你别在这里大喊大叫了,到我办公室去,我们再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不想听你讲的那些什么科学,我只要我想要的结果。你改了,我马上就从这里消失。”

“那是不可能的,事实就是事实,我刘光第没这个权力改。”

“那可是你说的,哈哈,前面两位公安的法医原先也是这么说的。嘿嘿。”严来财说:“刘法医,对了,你要不要喝铁观音?我这壶里泡的可是正宗的安溪茶。”

刘光第拿一脸赖皮相的严来财没有办法,章城市检察院也拿老上访户严来财没有办法。老上访户严来财早已学会见什么官说什么话的本事,练就一套死缠烂打的本领,或者说他充分利用了我们政府部门一些制度的软肋,绝不触及法律的底线,但就是天天来挠你一下,不痛不痒的让你拿他没有办法。单位里天天有这么一个人像一尊门神一样守着,上上下下谁看了都不舒心。这天,控申处处长将刘光第叫去,批评道:“光第,你看看那严来财天天到检察院来闹,已严重影响到我们的工作环境,像什么样子吗!要我说,当初你们技术处就不该接这个案子。”

刘光第料不到领导会这么批评他,他想替自己申辩几句,最终却把委屈吞进肚子里,想了想说:“我觉得接这个案子没有错,结果更不能更改。我想,严来财之所以这么固执,原因就是此前对他过于宽容迁就。”

“那你说怎么办?”当然明白这些缘由的处长摊开双手问刘光第。

怎么办?刘光第没想到怎么办,他相信除了坚持没有别的选择。听到领导的质问,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下说:“法律的尊严和公正不能迁就,我只能和对方讲道理。”

然而,严来财不和法律讲道理,不与刘光第讲规则。这天,到县里参与一起凶杀案现场尸检的刘光第在回城的路上突然接到了严来财的电话。一听到对方沙哑得如同用砂纸打磨过的嗓音,刘光第全身不知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严来财在电话里冷冷笑了两声,说:“刘法医,我想通了,我不再到检察院里骂人了,那没用,我想好了,我就认准你一个人。”

刘光第让车子停靠在路边下了车,尽量用平稳的口气说:“严来财,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和你说一百遍也是那三个字:不能改!”

“我想干什么?我想好了,你刘法医看来也挺固执。你放心,我懂法,我知道触犯法律要承担什么结果,但我坚持不下去了,等不了想要的结果了,今天我就彻底触一回法了。”

“你别乱来!我们再好好谈谈。”

“能改吗?”

“不能改。”

“那好,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与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炸药包。嘿嘿,我知道你宝贝儿子在家,嘿嘿。”严来财说完挂断了电话。

刘光第第一次乱了方寸,他不敢相信严来财会铤而走险。实际上,从这些日子与对方的接触中,刘光第已感觉到严来财在上访的过程中似乎恶补了很多相关的法律知识,非常善于打法律的擦边球,而这也正是政府及相关法律部门拿他没有办法的原因之一。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很显然,这严来财盯得很准,今天自己下县,妻子在医院侍候生病的母亲,家里只有一个上学的儿子。一时间,他的手有些发抖着挂通了电话:“胖子,你现在在哪里?好,你火速赶到我家看看。什么原因,到时再和你说。”那是章城日报跑法制口的记者胡起凡,是个矮胖子,刘光第总习惯称他胖子。

当刘光第火急火燎地赶回家里,儿子安然无恙。严来财果然把一个包裹放在他家门口,但包里放着的不是炸药而是一团废纸。胖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看着刘光第苍白的脸色,想了想说:“刘哥,真不能改了?我看这人实在太难缠了,你就息事宁人吧,何必给自个找麻烦。”

“你怎么也这么说?亏你还是党报的记者!”刘光第有些生气了,气冲冲地把那假炸药包往门外一扔说:“严来财说他不触碰法律的底线,好,这也是我的底线,做人的底线!职业的底线!”

刘光第没有报案,他不想事情闹大,严来财再来找时似乎也把这件事忘了。而经过假炸药包事件后,严来财意识到刘光第的内心远不是外表表现的那么随和柔弱,于是,他重拾四年来上访的路线图,不停地上访上访,从市里到省里甚至告到了北京。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三年,或许是他跑累了,也或许是从心底里还是不把这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放在眼里,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必定能把他击垮,得到他所需要的结果。严来财开始认为这是他与刘光第两个人之间的战争,决定战争胜负就是看谁能坚持到最后。第四年,这时已经是2012年了,岁数增长的严来财完全改变了策略,采取了人盯人的战术,当然这样的战术这三年中也使用过。

在第一年采取的谩骂恐吓失效后,第二年他就不再有过激的表现,只是每天上下班在检察院门口等着刘光第。检察院领导有些担心刘光第的安全,倒是刘光第把严来财看透了,这个狡黠的老上访户是不会触犯法律底线的。因单位离家不远不近,也为了锻炼身体,工作繁忙的刘光第一直是骑自行车上班,一辆老牌的永久牌自行车骑了多年,很多章城人习惯于骑自行车。这天早上,刘光第推着自行车到小区门口,远远地就见到不再是全身黄,而是换了一身装束的严来财也推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等在那里。他一见诧异的刘光第,就“嘿嘿”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是永久,我这是仙女,反正闲也闲着,陪刘法医走走说说话。”

刘光第拿严来财没有办法。此后,仙女和永久就这么骑行了大半年,成了漳华路上一道特别的风景。骑车在路上时两个人也有对话,对话也就那几句:

“改了吧。”

“不能改。”

“真不肯改?”

“真不能改!”

这是刘光第与严来财单独相处时唯一的对话模式。一开始,刘光第非常别扭,到后来渐渐地就习惯了。这成了章城市检察院一个尽人皆知的笑话,刘法医每天上班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仙女”陪着。

转眼三年过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老路,人盯人的严来财这回没跟着上班,而是每天上班下班都蹲守在章城市检察院门口,为的就是与刘光第说上那几句已成套路的话,似乎他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展示自己的坚持。其余的时间,他就到离检察院不远的土地庙里烧香,烧香时说着一句同样的话:“土地爷爷啊,你是本方的土地,你得为本地的百姓主持公道啊。”当然,他一直在做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不停地往外寄信,寄那些上访的信,他复印了好大的一堆。

这天,因一位出国的中学同学到章城,几位同学小聚少不了饮酒,刘光第没有开车。这辆车是去年妻子力主买的,除了因为母亲年纪大了,空闲时回安泰老家看望方便,促使刘光第买车的还有一个不足以向外人道的原因,就是躲开“仙女”和“永久”的纠缠。天下着雨,刘光第走出检察院大楼时,心有所感向值班的同事再借了一把伞。当他顺着胜利西路拐到土地庙时,果然看到缩着肩膀站在庙门口躲雨的严来财。看到刘光第手上的伞,严来财眼里掠过了一种意外和感动。守庙的庙祝当然知道大名远扬的检察院法医刘光第和严来财的事,当下就感叹道:“老严啊,你看刘法医多好啊,还给你送伞,天底下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人啊,你就别再缠着人家了。”

严来财眼里的温情和感动停留了一下就消散了,他梗直了脖子说:“他是好人,好人未必做的都是好事。哼。”

刘光第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路默默无语,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被雨水中疾驶而过的汽车碾出的响声一下子打散了,反而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静来。默默走了一段,两个人又重复了重复无数遍的对话。但这回严来财的声调里多了些哀求的语气:“刘法医,改了吧?”

“我可以请你吃饭,但真不能改。”

看着严来财雨中慢慢远去的背影,一刹那刘光第心中那个珍藏着法的地方有了些许的动摇,但随即就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底线!法律公正的底线谁也碰不得,他刘光第也一样!面对严来财的坚持抑或说胡搅蛮缠,从一开始的别扭,到后来渐渐地习惯,刘光第有时候也想到了妥协,特别是在被同事们背后议论的时候。然而,他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在维持一种法律的平衡,或者说严来财的上访本身也是这种平衡的一部分,他所要做的能做的就是消除严来财这个部分的重量,用公理来代替。后来,他就有些习惯于这种平衡,如果不是严来财儿子的出走,刘光第真不知道这件事情怎么结束。

事实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青春期的到来,已读高三的严耀祖开始痛恨父亲,觉得是父亲的坚持让他始终生活在十五岁那年的阴影中,更让他成为同学中一个另类和笑柄。于是,同样反对男人这么四处上访,把家中店铺的生意全交给自己打理的女人与儿子结成了同盟。有了母亲的支持,严耀祖在家里和父亲开始争吵,但他发现无论他和母亲如何劝阻,严来财这个上访户总要每天做同样的一件事:上访再上访。父亲的上访故事很快就在严耀祖就读的学校流传开来,同学们知道他有这么一根筋为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陈年旧案不停上访的父亲,都对严耀祖敬而远之。有同学甚至开玩笑说:“严耀祖同学可是豆腐做的,碰不得,谁碰谁倒霉,就会被他老爸那上访户缠上了。”严耀祖成了一个不合群的人,他真的开始恨那个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像红卫兵小将的父亲了,有了这种心理压力的严耀祖学习成绩从上游退步到中游继而到下游,他总是独来独往,成了同学眼中的另类。高考失利后他只能到一家工厂打工,严耀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死不悔改的父亲。他决定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让人憎恨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的老上访户。对,老上访户,内心里他已不称严来财为父亲了。其实,他悄悄到章城市检察院见过刘光第法医,那个被父亲告了四年的检察官,恰巧那次刘光第给在土地庙躲雨的严来财送伞。呀,这么一个优秀的检察官却被父亲告四年!严耀祖觉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如果不是他为了讨好于小英借出那块橡皮擦。再后来,知道这么一位被父亲一直上访的人居然是一位劳模,这就让严耀祖更觉得对不起刘法医了。出走前他悄悄来找过刘光第,想向刘法医当面表示道歉,但他没有勇气当面说,就留下一封信走了。

刘光第是第二天上午快下班时才见到严来财的。他以为对方又是来老调重弹,已照例平稳了心态等待对方那几句套话,严来财却惊慌失措地告诉刘法医,他儿子从昨天上午没去上班就失踪了,电话打遍了所有亲戚和儿子相熟的同学也没任何消息,他是听一个熟人说碰上他儿子到检察院才找来的。

刘光第就想到了那封只有“对不起”三个字的道歉信,他还弄不明白这信是谁投的呢。他当即也着急起来,紧着问昨天大厅值班的同事,一对号果然是严耀祖。这时候,同事无意间提到的一件事提醒了他,严耀祖曾打听去云洞岩怎么坐车。

此时的严来财早已失去了上访时咄咄逼人的气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刘光第二话不说拉上他就上了自个的小车径往云洞岩而去。

这云洞岩是章城的风景文化名山,距章城8公里,有大小洞穴四十余处,历代书法题刻二百余处,因山上有一石洞,天降大雨时雨雾从洞中飞出,雨霁天晴,云雾又飘回洞里,故名云洞岩。果然,他们在云洞岩找到了从来没有来过云洞岩,想先玩玩再出外打工的严耀祖。

严耀祖看到父亲和刘法医一起出现,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拉着喜出望外的父亲走到名为“得朋”的景点前,冷冷地说:“好好看看吧!”

严来财不知儿子要他看什么,刘光第却明白严耀祖的用意。此景点源于明代状元丰熙仰慕云洞岩洞主蔡烈的人品和学问上山拜访,两个人登高望远,言谈甚欢,行至岩上一隅,只见面前耸立两块巨石形若“朋”字。两个人相视而笑,心领神会。丰熙甚喜,欣然题下“得朋”二字,一语双关。现在,听年轻人此言,刘光第不由暗暗长叹口气。

严耀祖对父亲指着“得朋”二字叫道:“你还不明白啊?你再去上访啊,我什么朋友都没有了。老上访户,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的儿啊!”终于明白过来的严来财抱住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老泪纵横。

这是刘光第在2012年4月最后一次见到严来财,此后,他就像一阵风刮过,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严来财没有出现,被告了四年像牛皮糖一般粘了四年的刘光第反而有些不习惯了,有几次他还特意拐到检察院边上的土地庙看看,其实他内心里是长舒了口气,害怕严来财再次出现。

然而,现在,在2013年7月8日,仅仅过去一年三个多月,严来财又以这样的方式,以另一种身份重新进入了刘光第的视野。冤家路窄!在见到依然那么胡搅蛮缠的严来财一刹那,刘光第脑子里无奈地崩出这个词来,他从这位已六十多岁的老人眼里看到了曾经熟悉的那种偏执和没有任何道理的坚持,这使这起案情并不复杂的疑似强奸案又有了别样的意味。

你现在是一面旗帜!刘光第站在芝山公园甘露亭上,看着晚风在掀动着远近的树叶,没来由地又想到葛检察长语重心长的话语。

待刘光第慢慢地走下芝山正碰上下班高峰,拦了半天才好不容易上了一辆的士赶到“大胡子海鲜店”时,胖子和何立新已坐在老包间里等着他。他一落座,国字脸上爬满了络腮胡的何立新就轻笑道:“说吧,今天又有什么要倾诉了?”

胖子先给刘光第倒了一杯茶,胖脸上也扯出一丛笑说:“是啊,刘哥,正所谓吃人嘴软,我们两个人可是把耳朵都洗干净,尽等着倾听呢。”

何立新是刘光第医科大学的同班同学,同龄人,都是1972年生人,又一样都是章城人,自然成了最好的同学和朋友。他的老家在东山岛,一个盛产海鲜的地方,与刘光第的安泰山区正好相反。两个人从学校毕业后都回到了章城,起先都在县医院里,后来何立新调到了章城市第一医院,刘光第却出人意料地在1997年考公务员到章城市检察院成了一名法医。对于老同学的选择,何立新和很多同学都很不理解,无论是学业还是医术都比他强的老同学却选择了一条与尸体和那些伤害案件打交道的法医。现在何立新已是章城市第一医院外科有名的一把刀,而如果刘光第还留在医院必定医术在他之上,收入自然也比那得罪人的法医强得多。

胖子胡起凡并非章城本地人,来自内陆山区三明市。当年胡起凡在章城师范读新闻传播系,与本地的一位女同学好了四年,最终也就留在章城考进了章城日报,成了一位跑政法口的记者。他是1978年生人,一到报社他就跑政法口,在报道了几次刘光第的事迹后,两个人竟性情相投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尽管年龄相差6岁。胡起凡从小在三明农村乡下长大,从外表上看倒是显得有些老相,与长相清秀的刘光第看起来年龄差不多。他胖脸上经常挂着憨厚的笑,让一辈子信佛的刘光第母亲一看就说这孩子有福相,弥勒佛般。胖子其实并不胖,不过是脸大比较有肉且身材敦实,刘光第和何立新都喜欢叫他胖子,有时候在一起要叫真名还得想一下。

何立新是东山岛人,这“胡子海鲜店”的老板外号胡子,正是他的本家兄弟,也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因了何立新,三位好友偶尔小聚时就爱到这里来,一是何立新的关系,二是东山岛的海鲜新鲜纯正。这四年刘光第被络腮胡子的严来财缠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没想到,碰来碰去碰到何家的兄弟居然也都是络腮胡,有时候就拿这开玩笑,说络腮胡子的人都是一家,说不准两位何家兄弟都是严来财的卧底。从事16年的法医工作,刘光第接触了太多的案子,大多是血淋淋的,有的还牵涉到各种各样的黑幕,有时候他真的感到有一种倾诉的欲望,让人们看看法医工作的背后牵涉到怎样的法理人情。这种时候,他就会想到两位好友,一起到“胡子海鲜店”坐坐,点几盘他百吃不厌的海蛎煎。

现在听何立新提起话头,刘光第就摊开双手说:“是啊,知我者立新胖子也!”喝干了杯中的茶,在等菜的工夫,刘光第就又无奈地指指何立新说:“看来,我这辈子与络腮胡子的人确是有缘啊,想甩都甩不掉的。这不,又要粘上了。”

一提到络腮胡子,再看刘光第的表情,胡起凡先就叫了起来:“难道隔了一年,那个严来财活过来又上访了?”

何立新也被吓了一跳,说:“不会吧,那个络腮胡还再来缠你?”

刘光第摇摇头,就简洁地介绍了付海生和郭晓丽的疑似强奸案骨龄鉴定。

胡起凡胖脸上堆上不可思议的表情说:“这也太巧了,像电视剧编的情节。”这么说时,在这么多年交友与采访中对刘光第可说是最为了解的胡起凡,已经预感到也许这位模范法医将陷入又一个四年的被告生活中,一时间,他的脸色也沉重起来。他想起了那年严来财扔在刘光第家门口那个假炸药包,想起当时的场景现在还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刘光第有先见之明,当时就会先报警了,而一场轰动全城的闹剧也将把严来财与刘光第的关系搞得更加对立。

何立新为老同学皱起了眉头说:“这么说,这次骨龄鉴定只能有一种结果。”

“当然可能会有两种结果。”刘光第给大家杯子都倒上酒肯定地说。

海蛎煎上来了,那种特有的香气在酒桌上弥漫开来。

三个人都有些酒量,性子也直,酒过三巡,刘光第憋不住要开始倾诉了。这时,何立新忽然先说:“这些刁民,光第,真不知道这四年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正要说话的刘光第倒被老同学的话呛了一下,稍停了下,把举到半空中的酒杯与两个人一碰,摇头说:“不能这么说,你不能说像严来财这样的人是刁民!现在我们国家提出要依法治国,其中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要求我们司法机关要公正司法、严格执法。因此,从法律层面上来说,这些人是善于利用法律不完善打擦边球的公民。换句话说,这些针对法律的上访,也是我们依法治国的法制化进程中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

胡起凡举杯与刘光第一碰,说:“刘哥这个观点我赞成。是啊,这几年,我一直跑政法口,见到了很多这样的案子,案结不息诉,不管有理没理有的人就是要上访那么一下,结果呢,有的上访还真收到成效,为了维护什么和谐环境,某位领导一个批示就把原来公正的判决更改。长此以往,你说怎么不助长那些心存侥幸者的上访之欲呢?要我说啊,这就是因为我们法制环境还不太健全,有人为的因素在起作用。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得等真正的法制化社会形成才成。”末了,胡起凡拉长声调作势拍拍刘光第的肩说:“我们铁面无私的刘法医啊,任重道远啊!”

刘光第点点头,说:“胖子不愧是党报法制记者,分析问题高屋建瓴。”

胡起凡就举杯与刘光第走了一个,有个惺惺相惜的意思。

何立新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我懒得和你们探讨什么法不法的,我只是觉得啊,光第,其实你没必要那样坚持。你的坚持换来四年的被告,谁来补偿你和你的家人所受的心灵创伤啊?”话尾,何立新对胡起凡努努嘴说:“胖子,我说得对不对?郑板桥老先生说难得糊涂啊。”

“立新,你现在是不是成天站在手术台边受病人的好处把心都熏黑了!”刘光第把筷子往桌上一扔。

何立新料不到老同学会这么生气,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知拿何话来说。

场面一时有些冷。刘光第察觉自己今天有些失态了。是啊,这都是严来财那张脸再次出现闹的。想了想,他举杯向何立新敬了一下,自喝了一杯表示抱歉。

其实,一切都是从他将医生的身份转换为法医开始。当1996年从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后回到老家安泰县公费医疗门诊部当住院医师,每天面对的都是特别挑剔的离退休干部,但他视病人如亲人,细致入微,手勤腿快,得到了大家的称许,在短短的医生生涯中他这个刚毕业的实习医生门诊量居然最多。然而,可能是在大学上法医课时萌生了当一名法医的梦想,在章城市检察院招法医时,刘光第迈出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关键一步。面对新的完全不同的职业,一到检察院他就感到法医远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除了专业的技术,还必须承担检察官明察秋毫公正无私的天职。

这时,大家都有了几分酒意,何立新说:“光第啊,你这苦大仇深的倾诉算是告一段落了吧,有什么委屈要抖落干脆一次抖落出来。看看,当模范当英雄人物真是不易。我看你们院给你弄个‘刘光第模范工作室,是给你头上戴了顶紧箍咒呢。”

刘光第没有回应同学的话,反而问胡起凡:“胖子,你可知道宋慈的故事?”

何立新抢过话说:“考谁啊,前些年有部电视剧《大宋提刑官》,不就是讲宋慈,一个古代法医吗?都看过,拍得真是不错。”

胡起凡就笑了,说:“刘哥,你喝高了,我怎么不知道宋慈,当年我写过你一篇报道,还是以《当代的宋慈——刘光第》为题目的,当时我就听刘哥说过宋慈可是你的崇拜偶像。”

刘光第说:“是啊,你们都知道宋慈,可有几个人认认真真看过他写的《洗冤集录》?宋慈是我国法医界真正的鼻祖,《洗冤集录》则是法医最古老最早的经典。‘狱事莫重于大辟(死刑),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这是《洗冤集录》序里的开头语。这段话什么意思?那是在告诫一切司法人员都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职业,特别是作为现场勘验的法医。很大程度上法医的检验决定人的死生,一定要‘审之又审,不敢萌一毫慢易之心。你们说我不坚持,不认真行吗……”已是脸红得关公一般的刘光第说不下去了。

胡起凡见刘光第的样子,一时暗叹:都以为劳模英雄成天鲜花掌声,报纸电视上露脸,领导赞扬握手,谁知道内心里也有软弱的地方,而又是怎样的信念支撑起这血肉之躯呢?人不是铁打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胡起凡发现自己采写了那么多刘光第的新闻报道,又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其实并没有真正完全理解一个英雄啊。

两天后,有关郭晓丽骨龄测定的最终结果出来了,“刘光第模范工作室”经过反复的鉴定拿出了令人信服的鉴定意见:郭晓丽在与付海生发生性关系时未满14周岁,当时的年龄只有13岁。如此,也就是说,付海生将承担强奸罪的法律后果。

刘光第经过审慎测定和衡量将最后出具的鉴定结果让助手陈子平通知香溪公安分局,一直担心老上访户严来财再次纠缠的检察长和同事们都暗暗长舒一口气时,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此时的他感情是相当复杂的,当助手陈子平进工作室告知检察院将启动接下来的批捕程序时,刘光第忽然轻叹口气说:“嗨,我倒希望鉴定是另一种结果。”

陈子平见识过老上访户严来财的厉害,整个章城的政府部门都深受其害,更不用说被告了四年的刘光第了。因此,他不解地问道:“老师,我不明白,这个结果是严来财想要的。喏,接到我们的鉴定他就没再出现,这是好事啊。”

刘光第说:“子平,我是想啊,现在中学生早恋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这种早恋一旦突破最后的防线,极容易触碰法律的底线,这就不是一个普通的道德问题了。像这起付海生对郭晓丽的强奸案,你明白吗?”正是,刘光第想到了早恋者付海生所要承担的法律后果,又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陈子平不以为然说:“这不是我们法医能管得了的,我们只管出具正确的鉴定报告就是了。”

刘光第用责备的眼神看了一眼助手,说:“我们法医虽然面对事物是个别的,但每一个案件牵涉的都是整个社会敏感的细胞。子平,作为一名优秀的法医,如果仅仅就事论事,那就好比一把没有灵魂的解剖刀,虽然准确锋利,称职,但永远成不了一名优秀的法医。你明白吗?”

陈子平当然不太明白,因为刘光第一直告诫他的就是坚守公正,坚持良知。他不明白今天的老师为何如此多愁善感。

骨龄测定案结案后,这天,刘光第正在工作室里整理一些案件材料。这时候,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分管技术处的副检察长让刘光第到办公室去一趟。刘光第向助手交代了两句就出去了,等到他回来时脸色却有些滞重,对陈子平说:“有新任务了。”

果然是与众不同的案件!案件发生在章城市下面的明宁县,案情则是一个叫黄松劲的保外就医案,明宁县的监所人员怀疑他有弄虚作假保外就医的嫌疑,委托点名章城市检察院法医刘光第对其进行身体鉴定,案件材料很快就会送来,刚才副检察长把刘光第叫去就是事先打个招呼,让他们做好准备。

保外就医的鉴定做了不少,从没这么隆重过,还得分管的副检察长提前打招呼,这让吴继华有些不解。吴继华是个性格直爽的人,当下就提出疑问。

刘光第脸色沉了沉说:“继华不问我也要说,这个案子有些蹊跷,在最终结果没出来之前,上面要求我们三个人要保密,因为……这起平常的保外就医案很可能牵涉到我们政法系统内部的领导。你们明白吗?”

吴继华和陈子平当然明白了。

三人碰了个头,刘光第简单问询了吴继华手上正在鉴定的案子,就挥手让大家散了。

这同样是一起发生在明宁县的保外就医案,案情并不复杂,但细细阅读了监所方面送来的相关资料,凭着多年检察工作的经验,刘光第感到这起案情有些微妙,或者说案件背后也许蕴藏着让人吃惊的东西,当然,这仅是他的预感。

案情的起因有些偶然。

黄松劲,在明宁当地也算是个知名人物,当年轰动全国的明宁假烟系列案中,黄松劲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环节,他充当假烟的运送者,积累了不少财富,在事情败露后受到了法律的惩处,被判入狱服刑。两个月前,黄松劲因严重的心脏病办了保外就医,现居家中。然而,就在上个星期,监所领导接到了一个举报线索,原与黄松劲监室的一位外号叫斗鸡的服刑人员向监所管理人员举报黄松劲保外就医弄虚作假。这位服刑人员实际上也是这起假烟运输案的同案犯。

这天,黄松劲悄悄向同案犯吹嘘说:“兄弟,我马上就要出去了。”

斗鸡眨巴着一双斗鸡眼,很是吃了一惊,不相信他的话,说:“大哥,你以前的手段小弟佩服,可现在到了这高墙之内,我们算是栽了,想出去哪那么容易。大哥,嘿嘿,又在哄小弟吧?”

黄松劲脸上的横肉左右扯了扯,踢了斗鸡一脚,挥挥手示意他走近些,附着他的耳朵,不无得意地说:“斗鸡,我看这班兄弟里,就你还算有些义气,事发了没有再踩老哥一脚,今天我才给你托个底。这回我家里人可是花了十几万,才搞定了这个保外就医。”

“保外就医?”斗鸡依然半信半疑说,“我看大哥壮得像头牛似的,监所的那些民警眼睛可毒着呢,怎么搞啊?”

黄松劲摇头晃脑说:“哈哈,天机不可泄露,我这是给你指条道。大哥先出去,以后帮你也弄出去。我们兄弟再重整旗鼓,不搞假烟我们再捣腾大的。哈哈。”

斗鸡看着大哥信心十足的神情,委实不太相信他怎么能突然就病了。

然而,第二天,黄松劲果然就病了,突然倒在地上,全身抽搐。监所医生一检查,心率快得吓人,瞳孔也放大了,赶忙送县医院抢救。

这么折腾了几次,黄松劲成功患了心脏病保外就医走出了高墙。临走时,还给斗鸡挤眼,再次打保票,等出去逃出了公安的视线,也帮他弄出去。监所的医务人员虽然对身体一直强壮的黄松劲突发心脏病有些怀疑,但没有确实的证据,对方又有法院办过来的完整手续,也就让他离开了监狱。

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这个被黄松劲视为最义气的兄弟,眼看着同案的主犯大哥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自个还得在监狱里数星星度日如年,那酒肉建立起来的义气终抵不过漫长的刑期,在激烈地进行思想斗争一个月后,他要举报立功争取减刑。

监狱长大吃一惊,仔细审问斗鸡,有关黄松劲保外就医更多的细节却一问三不知。那么,黄松劲是如何让强壮的身体有了心脏病呢?这需要确切的证据,才能将逍遥法外的罪犯重新绳之以法。于是,他想到了章城市检察院著名的法医刘光第。

黄松劲的保外就医肯定是做假,但机器不会骗人,刘光第接到本案的相关材料后,对着黄松劲“心脏病”三个字,在心中打上了一个重重的问号。刘光第一个人躲在书房里苦思冥想:黄松劲是如何让自己成功地患上心脏病呢?忽然间,似有一道闪电掠过脑间:呀,他怎么把这么一个重要的细节忽略了呢!全身抽搐,心率加速,瞳孔放大,这三个状态集合在一个人身上,那么,有一种药物……

刘光第先是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地启动电脑,然后猛地打开书橱,在一排排大部头的医学书籍资料中,锐利的眼睛一一划过,最终定格在一本此时让他感到格外亲切的书上,又急切地通过书目寻找着他所需要的名词:阿托品!

果然,全身抽搐,心率加速,瞳孔放大。对,就是这症状!刘光第兴奋不已,心中萦绕一个上午的疑团在这一刻解开了。为了再一次验证,刘光第又在电脑上查询,与书中介绍的资料一模一样。一时间,刘光第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丛自信的笑容。

刚上班,已找到“阿托品”这幕后推手的刘光第回头再重新细阅监所送来的材料,对黄松劲保外就医案,头脑中一个策略已是浮出了水面。

现在,刘光第可以确定问题出在哪里,只是还得从当事人那里得到佐证来验证自己的推断。刘光第翻遍了所有到手的资料,也在电脑上进行了查阅,发现全国没有先例。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判断证明是正确的,他接手的就是全国首例以“阿托品”药物伪装心脏病,从而达到保外就医目的的案件。

那么,从何寻找本案的突破口呢?因此前监所部门有意交代,刘光第明白案件背后牵涉到有关司法部门的一些关碍,不能大张旗鼓地直接从当事人下手,还因黄松劲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作后盾,在明宁可说是小有势力,若单刀直入打草惊蛇,让其事先有准备,效果可能适得其反。如此,得采取智取,从外围突破再直捣黄龙。刘光第在心中制订了这个策略后,自己也暗暗感到意外,没想到法医也得学公安玩那种对付犯罪分子虚虚实实的一套。他决定首先追溯源头——最早给黄松劲开出心脏病诊断报告的建沙县医院的医生齐大力。

齐大力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力气,矮胖的身躯配着一张方脸,看起来还有几分憨厚的样子。这天,当他被检察院以协助办案的名义带到刘光第工作室时,为了减轻对方的心理负担,工作室里除了记录的助手陈子平没有其他人。

其实,刘光第并不能确定本案的源头是从这位表面上憨厚,比自己年龄显然大了有五六岁的医生开始。因此,刘光第采取迂回战术,先是从双方都熟悉的医学上聊起。这一聊,竟是非常意外,齐大力和他竟是同一所医学院毕业的,虽与刘光第不同系,却是早他五届的师兄。这一师兄弟意外相遇,让齐大力原有的紧张感松弛了一些,还问刘光第能不能吸烟。听到对方否定的答复后,他就将烟捏在手指间,轻轻在桌子上弹了弹。

刘光第边与对方拉扯着母校的一些秩事,一边再次急速地拿眼扫过齐大力给黄松劲开出的两次病历。第一次病历上,齐大力在给黄松劲下的病情诊断中“冠心病”三个字打了个大大的问号;第二次病历上有关黄松劲保外就医的疾病诊断上,“冠心病”三个字后面的问号消失了。现在,再次详看两次病历中微妙的变化,细究这问号存在与消失的前后,刘光第确定其中有一双幕后黑手在操纵,而与这黑手相连的必定是金钱和利益。

现在,就在对方精神放松下来时,刘光第突然从小师弟的身份变身为检察官和法医,厉声说:“齐医生,你知道你现在面临着什么后果吗?”

齐大力一下没从叙师兄弟情景中回过神来,眼光呆直了有那么几秒钟,才有些慌乱地装腔作势道:“师……弟,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那么你真不清楚我们检察院把你请到这里来做什么?”刘光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师……刘法医,我真不知。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医生,任何违法的事我都不会做的。你们一定是听了什么谣言,找错人了。”

“是找错人吗?”刘光第拉长声调,故意慢条斯理地说。看起来,这个外表憨厚的医生内心里并不老实,而且早有心理准备。

是陈子平忍不住,突然大声说:“齐大力,你心里还不清楚?快说你和黄松劲是什么关系?帮他做了什么事!”

齐大力似被年轻法医的大声问话吓了一下,浑身一颤,转而又故作镇静地说:“黄松劲?好像是有这么一位病人找我看过病。没什么啦,就是普通的医生和病人的关系。”说话时,齐大力的目光无力承接刘光第直射过来的眼神,只轻轻一碰就跳开了,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仓促间却找不到落脚点,终了,只能让虚浮的目光跌到自个脚尖上。

刘光第读懂了对方眼神中的内容,内心里却轻轻一叹。其实,从面对这位医学院师兄那一刻起,他心中的沉重是无活用语言来表达的。是啊,这位齐大力从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沦为犯罪嫌疑人,让曾经也当过医生的他内心里隐隐有些说不清的疼痛,惋惜?痛恨?遗憾?兼而有之。因此,此刻感情复杂的刘光第一时间并没有接话。

然而,齐大力没有听到刘光第说话,将趴在足尖上的目光抬起来,看着师弟表面上似乎平静的表情,心中却涌上一股希望,如即将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悄悄打量这位方才和他说道着校友情谊的法医,思忖着:以现在情形来看,对方手上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只不过是拿话套他而已。哼,这小师弟也太小瞧师兄了,怎么说我也在社会上多混了几年,哪那么容易着了道。只要我死咬住不松口,你们检察院又能奈我何?这么想着,他的表情轻松了起来,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摊开双手替自己辩解说:“两位检察官,我刚才说过真没我什么事,一定是有人诬告我。”

正是齐大力这话让刘光第从复杂的情感中跳出来,他急速整理了一下思路,心想不拿出点真本事,这个狡猾的对手不会轻易就范。随即,他对还要说话的陈子平暗暗使了个眼色制止了,一字一句说:“我们找你来自然有十足的把握。齐医生,你如果自己交代出来,案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明白我们法律向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的问题正处于法律的临界线上,可轻可重,你自己先掂量掂量。”

刘光第这番话击中了对方的软肋,齐大力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但他还不甘如此轻易束手就擒,重新掏出香烟在手上转着。刘光第决定破一回例,示意陈子平去打开窗户,说:“看起来齐医生还没想好,没关系,时间还有,你再好好想想。哈哈,齐医生烟瘾挺大的啊,我就破一回例让你抽一根。”

听了刘光第的许可,齐大力脸上露出了一丝感激的笑容,急急忙忙把烟点着,一口几乎吸去了半支。

刘光第注意到齐大力在点烟时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一支烟的工夫,工作室里如一潭死水般寂静,大家都不约而同沉默了。就在齐大力过了一下烟瘾,心理上处于相对放松状态下时,刘光第决定不和对方兜圈子了,忽然剑指要害,直截了当地点明主题说:“齐医生,你难道真的要背一个骗取保外就医共犯的罪名吗?”

刘光第这话如一粒石子砸进了一潭死水中,瞬间溅起了一圈圈涟漪。

“什……什么?我……我没做违法的事,我……”齐大力一时似乎没回过神来,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刘光第抓住机会步步紧逼,脸色凝重地转过头对助手陈子平沉声说:“好吧,子平,既然齐医生不想对我们说什么,那我们还是把这个难题交给公安的同志吧。我想,他们可能会把嫌疑人先关到看守所里再说。”

陈子平会意一笑说:“是啊,一般情况下是这么做的。”

一刹那,齐大力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扑通”一下,对着刘光第跪了下去:“刘检察官,我说,我说。我争取宽大处理。师弟啊,你无论如何要帮帮师哥,我糊涂啊……”话到末尾,居然试图以校友的关系来做救命稻草了。

刘光第看着跪在面前这个号称白衣天使的医生,心里抑制不住涌上一股厌恶,宛如面前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但他急速调整了自己这种情绪,内心里长叹一口气,上前要将痛哭流涕的齐大力医生搀扶起来。

齐大力却不起来,流着泪说:“刘检察官,你要救我!”

刘光第有些哭笑不得地对齐大力开玩笑说:“齐医生,我也有不少同学在当医生,以我的了解,像你这样的主治医生,一年少说也有30万收入吧。好,你拿30万来,我给你添加个问号。”

齐大力似乎感到意外,连声说:“好,好,好。”

刘光第当然是玩笑话,接着严肃而肯定地说:“你算算你收那么点好处到底哪个划算?齐医生,你的事情性质可大可小,一切就看你表现了,我前面也说过了。”

前后只有十分钟,齐大力招供了黄松劲给他送高档烟酒,他随后就将病历上“冠心病”问号抹去的过程。并且,果如刘光第所料,齐医生给黄大力所开的药正是“阿托品”。

第一个关键的证人和证据到手,其实已宣告这起假保外就医案有了重大的突破,接下来就是拿着这侧面突破的成果与犯罪嫌疑人黄松劲正面交锋了。刘光第设想了好几种过程,决定还是要以智取胜。

身体粗壮,个头足有一米八,满脸疙瘩的黄松劲在工作室一露面,刘光第暗暗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港台片中典型的黑社会老大形象吗?早已从公安转来的资料上了解对方底细的刘光第当然没有掉以轻心,这位曾经与大名远扬的明宁假烟案有千丝万缕联系风云一时的人物自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其狡黠自不是齐大力可比,更何况他的背后还隐藏着金钱与权力的影子,若急于求成,反而会把事情搞僵。问题的关键是身为法医的刘光第,如何戳穿对方假“冠心病”的招术。

黄松劲一坐下来,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样子,拿眼环视工作室一圈,最后将眼光盯在墙上的众多锦旗上,咧开大嘴说:“啧啧,来之前有人就和我说刘法医是章城法医界权威。果然,果然,就是,就是。有那么多人送小旗子,不容易。刘法医,要不要改天我也送一面小旗子给你,上面写着:冤枉好人。”

对手果然是个厉害角色,黑白两道混过,监所里混过,十足在法律的牢笼里打滚过的老油条。对这样的老油条强攻是不会奏效的,只有随机应变,智取。

例行的案情问询,对方的回答天衣无缝,而待刘光第抛出齐大力供词后,黄松功突然就“冠心病”当场发作了。他从椅子上滑躺到地上,打滚抽搐。

见此万分危急的情形,刘光第的两位助手吴继华和陈子平都吓了一跳。要知道,若是当事人在办案过程中出事,问题就不可收拾了。就这时,刘光第稍一愣神,挥手制止助手要打120求救,镇定地说:“别慌,我有备药。”一边说,一边冲上前去,让助手将黄松劲扶住,自个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救急药塞到黄松劲嘴里。

几分钟后,一直抽搐的黄松劲病情终于缓和下来,不再抽搐了,满脸扭曲的疙瘩也一一归位。

吴继华和陈子平长长松了口气,暗暗佩服还是刘光第有办案经验,事先准备了“硝酸甘油”,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现在这种状况,今天的问询当然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这时,一直站在一边用手帕擦拭着眼镜的刘光第把眼镜戴上,关切地问黄松劲说:“怎么样?心脏好受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黄松劲喝着刘光第递过来的开水,微闭着双眼说。

“好个屁!浑蛋,装什么装!”刘光第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抢过对方的水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说:“我给你服的是维生素C!”

黄松劲的双眼猛然睁开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紧接着给犯罪嫌疑人做心电图,结果正如刘光第所料,一切正常。至此,如茅坑里石头又臭又硬,监所人员一直抱着怀疑但没有办法对付的犯罪嫌疑人招供,承认让女婿给建沙法院院长送去4万元钱,从而铺平了保外就医逍遥法外之路。

这是全国首例用“阿托品”伪装冠心病的案例,它给法医界作出了典范。章城市也很快出台了新的政策,从这天开始,所有保外就医案都得经过检察院的审查同意,就此堵住监所医学力量不足造成的假保外就医案。

黄松劲可谓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原本再一个月就可出狱的他,刑期重新计算,不得不再服刑6年。

案件板上钉钉后,两位助手吴继华和陈子平都不解刘光第是如何想到这绝招的。

刘光第拿来资料为两位助手详细解释说:“我们大家都知道‘阿托品原本是用来治疗有机磷农药中毒的常见药物。但它有另一个表象,就是一次服用一定剂量的‘阿托品会引起心率增快,这就容易造成冠心病的假象。”

吴继华点点头,思索道:“原来如此。但通过服用‘阿托品来伪装冠心病在法医鉴定的实践过程中十分罕见,有非常大的隐蔽性。”

陈子平兴奋地说:“这么说,我们这个案件的查处对于全国发现此类案例具有很高的借鉴意义呢。”

刘光第点头赞许地看着一直很努力的年轻助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举着手上的材料说:“是啊,如今罪犯‘诈病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从外表装病到检查结果都‘似病,运用药物伪装等技术手段也层出不穷,这就要求我们做法医的要学更多的知识,眼睛要放更亮些。”

此刻,刘光第更深切地体会到对法医工作的敬畏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是对公理和生命的敬畏!还有,黄松劲假保外就医案背后是法院院长的执法犯法,被判了三年徒刑,好长一段时间让刘光第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他了解到当时法院的院长妻子刚死,为妻子治病欠了一屁股债,黄松劲就利用他这个弱点以金钱突破了他的防线。刘光第想,敬畏法律,远不是纸面上写写或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啊,每个人都会有弱点和意志薄弱的时刻,任何时候能守住法律的底线才是真正敬畏法律啊。

时光如白驹过隙,文人们爱用这样的词来感叹时间的流逝和不可逆转,2013年在不知不觉中走了,2014年迈着坚实的脚步来敲门了。

转眼已是春夏之交。2014年4月,经过严格评选的全国模范检察官名单揭晓,刘光第被最高人民检察院、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部联合授予“全国模范检察官”称号,章城市检察院的这面旗帜飘得更高了。这当然不是刘光第第一次获得全国性的荣誉。临进京领奖时,送行的检察长葛存斌再次握住他的手说:“光第,你这面旗帜现在飘到全国人民的眼中了,这不仅是个人的荣誉,也是章城政法系统的,全省政法系统的。哈哈,你可不能翘尾巴啊,工作可是没有停靠站啊。”

刘光第清秀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羞涩的红润,面对检察长期盼的目光重重点了点头。

在热烈而庄重的场面过去后,从北京踏上回程路的刘光第心情业已平静,多年的法医工作早已练就了淡泊的心态,因为身为法医只有平静的心态之下才能明察秋毫。

其实在巨大荣誉之下,刘光第心里从未有过地忐忑起来。也就在车快到章城时,正闭目养神的刘光第电话响了,电话竟是检察长的。

电话里葛检察长的声音很严肃:“光第,你到章城先不要回家也不要回单位,直接去现场。我已让你的助手陈子平到车站等你。辛苦了,光第,电话里我不和你多说,我马上要到市里参加一个会,详细的情况陈子平会和你说。”说着,挂断了电话。

检察长这么匆忙严肃的口吻,刘光第此前从未听过,心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案,一时间原本有些忐忑的情绪一扫而光,神经崩紧,进入了临战状态。而这当然是他十几年法医生涯练就的职业习惯了。

紧接着,陈子平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老师,我们车已在站外。”

刘光第的回答也很简洁:“好。”

直到坐在车上,简单地和助手寒暄后,刘光第顺手抓过车上的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大口,以此来平静自己情绪的调整,当即要陈子平向他汇报案情。

案情的发生应当追溯到四天前。

这天,南口县一个僻静的名叫茶场的小山村一位名叫邢桂花的农妇像往常一样上山干活,或是干活过猛了,中午回家就感到腰痛得不行,站不起来了。

邢桂花是个朴实勤劳的农村妇女,平常话不多,就是一天到晚田头家里忙活。干了一辈子农活,有个腰酸背疼的并不奇怪,而一向节俭的她也不舍得到医院看,抓些草药对付一下也就挺过去了。这天的腰疼来得猛,竟是扛不过去了。丈夫罗金水见妻子实在疼得不行,吃过午饭,当即带她到南口县中医院看病。回家当晚吃药后一切正常,但腰痛的症状似乎并没有减轻。

第二天上午,任是邢桂花想下地干活也干不了,只好听从男人的吩咐在家里吃了药后卧床休息。

中午,下地干活的男人回家,发现家里灶黑锅冷,妻子居然没有做饭。这让男人大感奇怪,紧着推开房门,眼前的一幕让他震呆了。只见妻子横躺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地上吐了一堆,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罗金水扑上前去,惊叫道:“桂花,桂花,你怎么了?”然而,妻子已不会回答,身体都冷了。

接到罗金水报案的南口公安刑侦人员火速赶往现场,法医经现场勘验没发现他杀痕迹,呕吐物拿去检测也没有发现有毒物质,因此,初步排除了中毒、他杀和自杀的可能。这个初步的结论传出后小山村炸开了锅,罗金水马上断定妻子一定是吃了南口县中医院开的药导致死亡!

很快,愤怒的罗金水和上百个闻讯赶来的乡邻和亲属决定为冤死的亲人讨个说法,他们围在南口中医院大门,扯出横幅:“医生草菅人命!严惩凶手!还死者公道!”

于是,一起让政府各有关部门头疼的医闹事件发生了,首先惊动的是医院的主管部门卫生局。眼看着围堵在医院门口的人情绪越来越激动,现场维持秩序的公安为避免事态扩大,只能采取劝告的手段,但收效甚微。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情绪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控制,极可能造成更大的影响。无奈之余,南口县卫生局通过章城市卫生局,直接向章城检察院葛存斌检察长求救,因为经过卫生局紧急召集医疗专家对南口县中医院给邢桂花开具的药进行分析,并没有任何致死的成分和病理原因,他们希望检察院能派出刘光第法医重新对尸体进行检查鉴定,找到真正的死因。

在陈子平条理清晰地复述整个事件过程后,刘光第才理解检察长的口气为什么那么凝重和急迫,因为,这事关这个医闹是否会导致更严重的群体性事件。如果不能给死者亲属一个科学确定的答案,他们到市委市政府静坐以至上访告状都有可能。

车子只在南口县公安局做了短暂的停留,无非是再次倾听公安刑侦人员对现场勘验的结果和初步的案情判断,在排除中毒、他杀、自杀三种结论后,唯一的指向似乎就是死者所服用的南口县中医院医生所开的药。现在,经过有关方面劝诫,并承诺将请来检察院的法医重新勘验现场,一定给死者一个确切的结论后,罗金水带着亲属们暂时撤离了南口县中医院,扯出的横幅也拿走了。这让有关部门稍松了口气,但他们明白,这些人随时都可能返回来重新占领这块阵地。曾经历过此类事件的法医刘光第心头浮起了从未有过的担心,但他相信只有到现场,真相才能浮出水面,在此之前,任何人的结论在他看来都是推测。当车子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时,随着茶场的临近,刘光第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山路的难行让出身于闽南本地的刘光第也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自然村,车子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到达所属的行政村时,仰头才看到发生命案的小山村还挂在高耸入云的半山腰上,没有通车的公路。车子一停,当地派出所和公安刑侦人员及南口县卫生局领导早候在那里,简单互相介绍之后,一行人鱼贯步行上山。卫生局长有意走在刘光第边上,小声说:“刘法医,辛苦了,听说你刚回来就到现场,真是抱歉,我们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卫生局召集专家研究过,中医院开的药不可能致人命,就靠你还他们清白了。”

刘光第点点头,没有吭声。事实上,在没有亲自得到验证之前,他讨厌任何别人传递的结论,他必须保持无比清醒的头脑,不受任何先入为主的左右。

今年天气热得早,半个小时崎岖山道早让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间,各怀心思的一行人都心情比较沉重,一切只能系于这名法医身上,看能不能在现场找到死者的死因,还南口中医院清白,将这起医闹事件顺利化解。

一向的工作习惯,面对每一件命案发生,对现场勘验之前刘光第雷打不动有两个必需的程序:一是与报案人及最先介入的公安人员交流,了解大概案情,从而经过分析判断确定解剖的重点和方向,拟一个大致的尸检议案;二是尽可能选择条件较适合的场所,一般不许家属拍照,只允许一两个亲人在边上看,同时与家属近距离沟通,取得死者亲属的支持,告诉他们之所以要解剖就是为了还原事件真相,给逝者一个公道。现在因为时间紧迫,没工夫拟什么议案,只能与助手交流之后根据所掌握的案情拟定解剖的重点。

然而,尽管心中早有准备,现场混乱拥挤的状况还是让刘光第吃惊不小。虽然一直在现场维持秩序的公安人员拉出了警戒线,但是警戒线外围观的人可说密不透风。这上百号人就是暂时从医院撤回来的,从他们脸上恨恨不已的表情可以看出,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哄闹而起,场面有可能无法收拾。一直在现场的除了太平镇派出所民警,还有镇上和县里的相关干部,个个脸色凝重。担任警戒的民警们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警觉地背身对着围在警戒线外的群众。随着刘光第一干人的出现,人群引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激动地喊:“检察院法医来了!看看,就是那个戴眼镜、手提银色箱子的。”

又有人说:“来了又怎么样?反正我们就找中医院,那个浑蛋医生要枪毙!”

人群一时间涌动着一股不安宁的因素。

看刘光第出现,镇书记如获救兵,上来用力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压低声说:“刘法医,就看你的了。嗨,这班子法盲,真是拿他们没办法,要再把事情闹大,我头上这顶乌纱帽干脆不戴了。”

刘光第极快地调整了内心的情绪,平稳一下心态,却只是一脸平静地点点头。刘光第走进屋子时,与死者的丈夫碰了个面对面。奇怪的是,对方对他的到来似乎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只是拿怀疑的眼光盯他一眼,发表宣言般对跟在身后的几位领导说:“怎么查也是中医院医死人,我要他们偿命赔钱!”

大多数人都退了出去,遵照刘光第的意见,让死者的丈夫留在边上。助手陈子平已熟练地打开勘察箱,两人套上了衣服手套鞋套和口罩。按惯例,刘光第与罗金水作最后的沟通,陈述再次解剖的理由和重要性。听着刘光第的话,罗金水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表情漠然地点了点头。在这空档,陈子平已将解剖的工具准备好。

因为意外死亡要讨说法,作为丈夫的罗金水没空保管妻子遗体。又因为交通不便没有将尸体冰冻,放在棺材里四五天,正巧碰上春夏之交少有的炎热天,随着盖板的打开,尸体刺鼻的恶臭瞬间袭来,原本留下的另两个亲属捂着鼻子散开了。

死者已高度腐烂的尸体被抬到地下铺着的几块木板上,嗜尸的苍蝇扎堆在伏下身的刘光第眼前飞来飞去,一会儿停在尸体上,一会儿落在他的眼镜和脸上。虽然表面上刘光第没有什么变化,实际上此时胃里已一阵阵开始翻腾,他暗暗绷紧所有的神经不让这种感觉外露,忍住恶心用手拨开密密麻麻蠕动的蛆虫,按照初拟的解剖方向和重点开始解剖。此时,陈子平也极力忍着恶心,密切配合着刘光第。

虽是亲人,罗金水此时也退到了一边。刘光第却时不时地还转头向对方解释,反复讲解。有一刻见对方离得远了,就招手让他走近些,说:“你看清楚了,这些都没有问题。”

显然,法医刘光第的敬业精神打动了对方,罗金水脸上的表情缓和多了,点着头,眼里含着悲伤的泪水。

见此情形,刘光第趁机说:“我理解你失去亲人的悲伤,但事情没真正弄清楚之前贸然胡闹只会让死者更不安宁,一旦闹出什么事来,你还得承担法律的后果,这一定不是你妻子所要看到的,你说是不是?要让你妻子走得心安,你就得配合我们找到确切的死因,如果真是中医院的问题,相信政府也会给你妻子一个公道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法医这番入情入理的话可谓句句扣入心扉,罗金水含泪用力点头说:“我听刘法医的。”

刘光第这下才真正心安了。很快,心肺肝胆胰肾都检查了,没有发现问题。刘光第边解剖边分析:从医院开的药来看,都是一些常见的抗骨质增生的药,不可能引起过敏性休克死亡,更不可能中毒致死。那么,究竟是什么致死原因呢?思路在此卡壳的刘光第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身来,与助手交换一下眼神。

陈子平知道碰到难题了,轻声问:“老师,查不到原因么?奇怪,公安法医检测了呕吐物也没有中毒迹象啊。”

中毒?刘光第此时脑子里一激灵,猛然想起刑案专家李昌钰有一句名言:“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物证有时也会说谎。”物证?呕吐物?刘光第来不及多想,猛地重新伏下身,接着他一个意外的动作让助手陈子平都吓了一跳。因为,他在用手术剪剪开死者胃壁的同时摘下口罩,将鼻子贴近胃。猛然间,一股敌敌畏的农药味刺入刘光第的嗅觉,将尸臭都驱散了。

陈子平被刘光第这个动作惊得一时愣在当地,直到刘光第惊呼“是敌敌畏”才恍醒过来。

刘光第站起身来,宣布了自己的判断,又将罗金水叫来闻。随后,为了更有说服力,又将一直守候在门口的另两位死者亲属也叫来闻闻看。当他们强忍着恶臭闻过后,互相交换着眼神,小声议论说:“真是敌敌畏。”

为了再次验证自己的判断,刘光第对此时还有些半信半疑的罗金水和另两位亲属说:“我再做个生物试验。”一边说一边摘下手套坐到一边休息去了。

一时间,大家纳闷这位刚才敢用鼻子闻的大胆法医还要做什么。十几分钟后,刘光第重新叫大家进入室内看试验结果。什么试验结果?现场的人看到死者的胃里已死了十几只苍蝇。

这无疑是最鲜活的证据!很显然,死者真正的死因是服毒自杀,不是他杀,更不是中医院造成的医疗事故!

真相大白!亲眼目睹现场解剖结果的罗金水和另两位亲属已将消息告知围观的人。猛然间,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掌声,他们是在为明察秋毫的刘法医鼓掌。直到此时,现场的公安干警和相关干部心中一块石头方落了地,同时长舒一口气。

然而,刘光第的工作并没有结束。按照他多年法医工作的惯例,他还要将解剖过的死者缝合整理并清洗干净,整容穿衣,让死者去得有尊严。这个对他来说是专业性的举动,却让死者的亲属真真感动了。因为按当地风俗,给死者穿衣、整容请“土公”可是要花上千元钱的。

当做完这一切,刘光第起身时,罗金水先就抓住他的手摇着,语调哽咽着说:“刘法医,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公家人。谢谢你,谢谢。我代表死去的妻子谢谢你!”说着,含泪跪了下去。

刘光第赶忙上前将对方拉起来,一脸轻松的表情说:“还原事件真相,给死者一个公道,是我们法医的职责,只是……”只是什么?刘光第没有说,他心中狐疑邢桂花为什么会服毒自杀?这死因背后该又有多少难以言说的隐情,而这一切就留待办案的公安给答案吧。

事实上,后来在公安的问询下,罗金水也说出了实情。事情的起因是他带妻子到医院看病回家路上因为经济问题发生了一些口角。因家里家外操劳一直腰痛缠身的妻子,没想到自己身体不舒服倒落了男人一阵痛骂,一时越想越气竟赌气服了敌敌畏。

这时候,穿着密不透风解剖衣的刘光第全身已湿透了,脱下衣服消毒之后,他在上车前的空档一个人借口小解走到了村边小树林里。了解老师的陈子平悄悄跟在后面,他看到原是刘光第正对着一棵树悄然干呕。刘光第显然已察觉到身后的陈子平,直起腰来,边轻揉着腹部,边大口呼吸着山村特有的清鲜空气,故作轻松地说:“子平,不好意思啊,或是旅途疲劳,又有些感冒,胃有些不得劲。嘿,你该笑话我这老法医了吧?”

陈子平看着转过身来已恢复常态的刘光第,欲言又止,终还是迟疑地说:“老师,我做不到你那样。真的,我知道自己与老师差得太远了。”

刘光第脸上的微笑收住了,侧转身将眼光远远地投向延绵不绝的群山,似自言自语地说:“有人说,法医其实就是死者的转述者。死人不能说话,只能通过法医的鉴定,转述其生前痛苦的经历。”

“转述者?”陈子平看着刘光第并不宽阔的背影,似喃喃自语着陷入了沉思之中。

结束这起几乎造成重大群体性事件的案件回到章城市的周末,晚饭后,刘光第与妻子准备到已修建一新的芝山公园散散步。走出小区大门口,一个长相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迎了上来,让妻子吓得退到了一边。刘光第见这位年轻人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恶意,刚要开口询问,对方却略一弯腰对自己的唐突表示了歉意,说:“一定是刘光第检察官吧?”

刘光第轻轻拍拍妻子的肩膀点点头。

“我是严来财的儿子。”年轻人这么开始表述自己的来意。一开始,听到严来财这个名字,刘光第着实有些吃惊,不知他儿子也要来纠缠什么。妻子高苹拉着刘光第的手更紧了。

年轻人再次表示了歉意后,语调悲痛地说:“前天,我父亲突发脑溢血,没救过来,就突然走了。我赶回家时他已不能说话,只是对着我指着他的口袋!”

刘光第听严来财儿子的话吃惊不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机械地支吾道:“这么快啊,我记得你爸身体一直很硬朗的。啊,真是可惜。”

年轻人轻舒一口气,似平息了一下内心悲伤的情绪,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后来,我在他的口袋里找到这封信,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我没拆开过,也不知我爸对你说什么,但我遵照他老人家最后的遗愿,一定要把信亲手送到你手上。”

信?最后的遗言?刘光第下意识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信,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个告了自己四年,去年又差点再纠缠上的老上访户严来财为什么要给自己写信。

年轻人转身离去时,忽停顿一下,转过身来,真诚地说:“刘检察官,您一定记得当年就是因为我的事情,我爸告了你四年,当时我是真生气了,要离开家离开他,是你和我爸到云洞岩找到我,这里……我……请接受我的歉意和感谢。”说着就对刘光第鞠了一躬,想了想又道:“看得出来,这封信在我爸身上放很久了,我也不知他写了什么,又为什么不寄给你。现在他走了,你就原谅当年他对你所做的事吧。”说着,又一弯腰,极快地走进了夜幕之中。

来去匆匆,让刘光第来不及多说什么。看男人诧异不解的样子,高苹不以为然地说:“严家都是怪人,老子那样,儿子也是这么莫名其妙。”

刘光第借着路灯看信封四角已磨损,显是放在口袋里有一段时间了,信封上没写地址,只落了“刘光第”三个字。当他撕开信封,展开只有一张纸的信,上面赫然落着六个用蝇头小楷写的毛笔字:“对不起,我服了!”信没有落款。

刘光第的眼睛在一刹那潮湿了,感慨间小心将信收好放在口袋里,对同样诧异感慨的妻子轻声说:“走吧,散步去。”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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