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13 08:42塔·托尔斯塔娅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2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妈妈

塔·托尔斯塔娅

塔基亚娜·尼基季奇娜·托尔斯塔娅   俄罗斯当代著名女性作家,一九五一年生于圣彼得堡的文学家庭,祖父是苏联文坛著名的“红色伯爵”阿·托尔斯泰。《克斯》是托尔斯塔娅最著名的长篇小说,但普遍认为,她的短篇小说写得最有特色。

文   吉   八○年代生人,毕业于首都某外语院校俄语专业,曾于俄联邦国立喀山师范大学求学,现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一大早,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的妈妈还在高声打着呵欠:乌拉!清晨从窗户漫进屋来,仙人掌晶莹闪耀;窗帘拂动,夜的王国砰地闭上大门;恶龙,蘑菇,还有吓人的侏儒都钻进了地下,生命在欢庆,承宣官吹响了号角: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呜——呜——!

妈妈飞快地用双手扒拉几下稀疏的头发,把泛蓝的双脚从床上撇下来——就让它们悬一会儿,思考一下,自己是如何整日支撑着妈妈这付一百三十五公斤重的躯体,整整八十年。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睁开双眼;梦悄悄地从身体里淌走;最后一只乌鸦打了打盹,也飞入了黑暗中;夜的宾客们收拾好自己虚幻恍惚的道具,中断了演剧,直到下次出场。穿堂风甜丝丝地吹拂着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的秃顶,新冒出来的胡楂子更觉得扎手。该起床了吗?妈妈会安排的。妈妈嗓门那么大,那么魁梧壮硕,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那么小。妈妈又明白,又能干,哪里都能去。妈妈是拥有无限权力的。她说怎样,就会怎样。而他——晚来的孩子,小小的一团,自然的谬误,漏播种的地,用剩的肥皂块,杂草,本该被烧掉而侥幸混入自己健康同类的糟粕,被播种人同生命之种一起慷慨的挥洒进土地里。

可以起床了吗,或者还早?别吱声。妈妈正在施行晨间仪式:用手帕擤鼻涕,把带挂钩的长袜提上大腿,固定在日渐膨出的白色皮圈上,给巨大的胸脯安设上十五粒扣的麻布胸衣,再在背后扣紧,也许这并不舒服。银白色的假发在妈妈的巅峰上竖立起来,一副假牙在透明水杯中一晃而过。妈妈的正面隐藏在一件白色的襟衣下,带凹槽饰,有隐形背带,有里子,带后门,带员工楼梯,带消防通道——整座雄伟的建筑物笼在厚实的蓝色罩衣下。宫殿完工了。

妈妈,你做的一切都好,都对。

楼里的男人和女人们都醒了,蠕动起来,开始说话。门扇砰砰作响,水在沸腾,墙那头传来丁零咣当的碰撞声。清晨的航班离开了船坞,劈开蔚蓝的海水,让风鼓满船帆,盛装的旅行者们在甲板上笑谈着。前方会是怎样的陆地呢?妈妈——在船舵旁,妈妈——在船长室里,妈妈在桅杆顶端向鳞波闪耀的海面瞭望。

“阿列克谢,起床!刮脸,刷牙,洗净耳朵!拿条干净毛巾。牙膏盖子拧上!别忘了把水放掉。其他什么都别碰,听见没?”

好的,好的,妈妈。你说话就是这样正确,明了得就像展开的地平线,仿佛在老练领航员的陪伴下出海一样可靠!铺开彩色的世界地图,航线用红色虚线描绘,所有的危险都用清晰易懂的图画标出来:这里是凶恶的狮子,在那边岸上有犀牛;这里有鲸鱼喷出的小小喷泉,而那边是最危险的,凸眼睛长着鱼尾的海妖,光溜溜,恶毒,又极具诱惑。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洗漱完毕,整理停当,妈妈走过来检查看有没有弄脏什么,不然邻居又会骂人的。然后就吃饭啦!妈妈今天做了些什么?去浴室得挤过公共厨房,几个老太太站在滚烫的电炉子旁唠唠叨叨,用勺子搅着锅子里的毒剂,不时再加些骇人的草药,一边还用阴森的目光为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送行。妈妈!别让她们欺负我。

有些溅到地上了。哎呀。

走廊里已然人来人往:男人们和女人们走出门,检查钥匙和钱包,闹哄哄的。

角落里那扇带磨砂玻璃的房门敞开着,一只海妖立在门口咧着嘴笑,厚颜无耻地朝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抛媚眼。她整个人斜倚在门上,喷着烟雾,伸出一条大腿来,罗网已经布下:你不想进来吗,嗯?但是妈妈救了他,她像火车头一般奔驰而来,红色的车轮轰隆作响:快让开!

“不要脸的东西!走开!真是……对病人你都!……”

“哈哈哈!”海妖并不害怕。

溜进房间。得救了。呼——。女人实在可怕。她们为什么这样,不清楚,但让人十分不安。她们从旁走过,气味是那样……。而且她们有那样的双腿。街上到处都是她们的身影,每栋房子里也都有,那一栋,那一栋,还有这一栋,潜伏在每扇门后,弯腰埋头做着些什么,兮兮簌簌,捂着嘴哧哧窃笑,她们知道,却不告诉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因此,他只有坐在桌后思考着女人问题。某一天,妈妈带他出城到浴场去。那里全是她们。其中一个是那样……波浪起伏的一位仙女……就像小狗一样……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很喜欢。他走上前去开始细看。

“喂,你在看什么?”仙女斥道。“滚开,白痴!”

妈妈端着滚烫的锅子走进屋里。瞧一瞧。那里面是粉色的小香肠。真开心。妈妈放下,走开,洗涮。小刀从手中挣脱出去,叮零当啷落在一旁的塑料桌布上。

“用手,用手抓香肠!”

啊,妈妈,就是指路星!金光闪闪!你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你智慧,你把所有的杂乱都理得井然有序!所有僻巷,所有这古怪和崎岖世界里的迷宫你都用强壮的手臂一一摧枯拉朽,只余下平坦碾实的广场!来,勇敢地再迈出一步!前面还会是狂风扫落叶。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有自己的世界——在脑中的,真正的世界。那里无所不能。而这个外面的世界——是不幸,错误的。极难记住什么是好,什么又是坏的。他们商讨,约定,立下各种规则,极端复杂。他们记性好,能背熟。而他却很难按照别人的规矩去生活。

妈妈倒了一杯咖啡。咖啡有香气。喝一口,香气就会转到你身上。为什么不能把嘴唇噘成管状,不能斜眼,不能嗅闻自己?让妈妈去解决!

“阿列克谢,举止要体面!”

早餐后抹净桌子,摆上胶水、硬纸和剪刀,给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系上围裙:他要粘纸袋了,做满一百个,就送到药房去。卖点小钱。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非常喜爱这些小袋子,不情愿与它们分别。他想偷偷藏起一些留给自己,但是被妈妈机警地发现并夺走了。

再后来,其他人会从药房把它们取走,从中拿出白色的药片来吃,但纸袋本身会被撕碎扔掉,直接丢进垃圾箱!他看见这栋楼里,厨房的垃圾桶里有一个衣衫褴褛污渍满身的小纸袋,里面还塞了一个烟头!彼时,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体内灌满了可怖的黑色愤怒,他眼中闪耀着怒火,唾沫四溅却忘记了言语,红色的斑点在眼前乱窜,他可以把人掐死再撕碎!这是谁干的?!谁胆敢如此?!出来,啊!卷起袖子:他在哪?!妈妈跑过来,边安慰边拉走狂怒中的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夺下刀子,又扯下他抽搐不止的手中握着的榔头。男人们和女人们在那时只惊惧地,悄无声息地躲在自己家中。

太阳走到另一边窗户。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完成了工作。妈妈躺在沙发椅上睡着了,打着呼噜,腮帮子吹出哨声:噗西——。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悄无声息地拿起两只小纸袋,小心翼翼点起脚尖走到床前,轻轻塞在枕头下。晚上摸出来嗅一嗅。胶水的味道啊!轻柔的,甜甜的,静悄悄的,就像字母“F”。

妈妈睡醒了,该散步去了。走下楼梯,绝不是电梯——不可以把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关进电梯里:他会缩到角落里像兔子一样尖叫。你们大概不明白,那感觉是有人攥住你的双脚,向下猛拽!

妈妈走在前面,和熟人们打招呼。今天我们带着小袋子:不是滋味。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故意一步一拖,他不想去药房。

“阿列克谢,别废话了!”

晚霞映在高楼上。金色的屋顶下燃烧着金色的玻璃。那里住着一些和我们不一样的特殊人物:他们驯养了一群在楼宇间来回巡飞的白鸽。羽毛覆盖的光滑的胸部,像人一样的面孔——如果这样一只鸟落在你家的栏杆上,低垂着头,咕咕——望向它的眼睛,你便会忘记人类的语言,自顾自啼啭,双脚站上铸铁栏杆蹦跳起来。

地平线下,地球板块以下运转着庞大的齿轮组,上面套着巨大的传动皮带,齿轮拽着太阳上升,月亮下降。白天累了,垂下白色的翅膀,挥舞着肥大睡衣的双袖向西滑去。星星出来了,为行走在逐渐冷去的地面上的路人洒下祝福:再见,再见,明天我还会来的。

转角处有卖冰淇淋的。非常想吃冰淇淋啊!男人们和女人们,尤其是女人们,将硬币递进方形的小窗,就会收到冰到吱嘎作响的一只。他们笑着,把黏糊糊的纸盖子扔在地上,贴在墙上,张开嘴,用红色的舌头舔舐那一顶甜腻的冰爽。

“妈妈,冰淇淋!”

“你不能吃。你嗓子还在伤风咳嗽。”

不行就不行。但是真是很想吃啊!特别特别想!如果有那样一枚硬币,就像那些男人和女人那样,银色的,闪耀的,或者一张黄色的,散发着面包香味的纸币,方形小窗也收!哎哎哎,好像要,别人都能吃,别人都有!

“阿列克谢,别晃脑袋!”

妈妈懂得多一些。我得听妈妈的。只有她才知道密林中正确的小径。但如果妈妈转过头去……是普希金广场。

“妈妈,普希金是作家?”

“是作家。”

“我也想成为作家。”

“一定会的。你想成为就会成为。”

为什么不?想做,就能做。拿起纸和笔,就成了作家。就这样,决定了!他要成为作家。这样不错。

每天晚上,妈妈都会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中,压低鼻子上的眼镜,低声读书:

暴风鼓起雪雾遮蔽了天空,旋风裹挟着雪片席卷大地,时而像野兽一样嚎叫,时而像孩子一样啼哭。

阿列克谢极其喜欢这一段!他咧嘴露出黄牙大笑着,边乐边跺脚。

时而像野兽一样嚎叫,时而像孩子一样啼哭!

念到结尾,又往前倒着念回去,又念到结尾,重新再倒回去。

暴风鼓,起雪雾,遮蔽了天,空,旋风裹,挟着雪,片席卷,大地!时而像,野兽一,样嚎叫,时而像,孩子一,样啼哭!

非常好!它就像这样嚎叫:呜——!

“别吵,别吵,阿列克谢,安静下来!”

夜空洒满了星星。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与它们很熟:小巧晶莹的玻璃珠子,自顾自得挂在漆黑空旷的地方。当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躺在床上想要入睡时,他的双脚就会自己开始向下伸长,头则向上,一直向上伸去,一直伸到黑色的天穹中,一直向上,然后开始摇晃起来,就像暴风雨中的树冠,而群星则像砂子一样在他天灵盖上擦得簌簌作响。另一个内在的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则不断收缩,收缩,缩成一粒罂粟籽,一枚针尖,一个细菌,完全消失,如果没有什么阻拦他的话,他就会如此。但外面那个参天大树一般的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摇晃着,生长着,用秃头磨蹭着夜的穹顶,不让小的自己变成一点。这两个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即是一体。这很显然,就是这样。

妈妈褪去衣服,拆毁自己白日的楼宇,穿上家里的红色睡袍,装束变得暖和,朴素,可以理解。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希望赶紧和妈妈分别!多么蠢的想法啊!妈妈走进厨房,她会消失很久。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检查了一下小袋子是否还在原处,嗅嗅胶水味儿,冒险走出走廊。角落里,夜夜笙歌的海妖家里门半开着。能看见白色的床。妈妈去哪了?可能在那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小心翼翼地朝门缝里窥视。没人。有可能,妈妈藏到柜子里去了?进去吗?房间没人。海妖的桌上有几罐打开的罐头食品,面包,一截咬过的黄瓜。还有黄色的小纸和银色的圆溜溜的东西。是钱!拿起钱,奔下昏暗的楼梯,去到迷宫街上,找到方形的小窗,那里有一杯杯的冰凉甜品卖!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一把抓去,钱币叮当作响,他拔腿就跑,弄翻了桌椅,把门撞的碰碰响,大声急促地喘着气,一路磕磕绊绊。街道。黑暗。往哪边走?那边?还是这边?他手里捏的什么?钱!别人的钱!钱在多毛的手里透出光来。把手放进荷包里。不,还是透出光来了。别人的钱!他拿了别人的钱!经过的人转过身去对旁人低语:“他拿了别人的钱!”人们伏在窗前,彼此推搡着:让我看看!他在哪?在哪!他有钱!啊,你拿的!?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奔入黑暗之中。沙,沙,沙,沙——硬币在荷包里。全城的人都涌上了街。百叶窗纷纷敞开。每扇窗后都有手在指点,都有眼睛在灼烧,都伸出长长的红色舌头:“他拿了钱!”放狗去追!救火车在呼号,消防水带被解开:他在哪?那!追上去!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疯狂乱窜!放下那些钱,掰开手,掰,掰,就是这些,对了!踩!踩!踩——死——!就是这样……行了……咽气了。声音消失了。人影消失了。抹了一把脸。嗯,现在去哪?夜。有什么气味。妈妈在哪?夜。门洞里一群狼排成漆黑的队列,等待着。我退回去。是幻觉。太好了。闷热。解开衣服。全都解开……好了。现在呢?几个长腿的女人经过,撇过脸去,扑哧地笑了。啊,这样?!什么?笑我?!我是狼!我倒退着走!!!啊哈,吓到了吧?现在就来追你们,猛扑过去,看看你们长那么长腿干什么!冲上前去。叫骂。啊——!一拳。别打了!两拳。几个一身烟味的男人,往肚子,往牙齿上招呼!不要啊!……算了,放了他,你看他……我们走。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倚在排水管上,吐出黑色的唾沫,哀怨地呜咽着。小小的,小小的,孤单的你迷失在街上,错误的来到世上!滚开,他不是你的!阿列克谢抬起不成人形的脸望向星空,大声嚎哭着。

妈妈,妈妈你在哪?妈妈,路很黑,四周很静,荒凉的沼泽里到处都是小径!妈妈,你的孩子在哭,要死掉了,你唯一的,疼爱的,盼望着的,饱经苦难的孩子!

妈妈跑来,妈妈上气不接下气,伸出双手,哭泣着,抱起,摁在自己胸口,抚摩着,亲吻。妈妈痛哭着——找到了,找到了!

妈妈牵着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的缰绳回到温暖的洞穴,柔软的巢,附在白色的翅膀下。

擦擦肿胀的脸。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哽咽着坐到扑好餐布的桌前。

“想吃溏心蛋吗?糖做的心,稀的那种?”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点点头:嗯,想吃。挂钟嘀嗒嘀嗒。静悄悄。好喝的烫口的牛奶,柔柔的,就像字母“N”。脑中变得清澈起来。对!他本想……

“妈妈,给我纸和笔!快!我要当作家!”

“天啊!真要命!你上哪儿去当……好了好了,别哭,打住,我给就是。等一会儿,你得擦擦鼻涕。”

洁白的纸张,削尖的铅笔。快,快,趁还没忘掉!他都明白,他了解了世界,了解了规则,抓住了事件之间隐藏的联系,抓住了成千上万零碎事物间的接合法则!闪电擦亮了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的脑子!他紧张不已,口中呢呢喃喃,摁紧纸张,用手肘推开杯子,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喜人的变化而感到惊奇,急不可耐地,用硕大的字符记下刚刚寻获的真理:“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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